第十章
被赫连嘉传唤,阿莱挺忐忑地来了。
她低着头,先福了福身:“殿下,您找我。”
赫连嘉伸出两根修长手指,夹着那根红签:“这是你写的?”
阿莱点点头。
“为何是‘天天开心’?”赫连嘉淡淡睇她一眼。
他其实看到红签的时候,就一点儿都不生气了,只是觉得奇怪。
他过去听过不少吉言,不是祝他“洪福齐天”“天人永寿”,就是希望他能“天下太平”“赐福苍生”,太子嘛,与天地社稷相连,那些个“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的普世愿望,说出来倒像是折辱他,从来没人敢提。
“那是因为……”阿莱皱着小眉头苦思冥想,最后喏喏道,“最好的祝福,奴婢只能想到这个了。”
“为何?”赫连嘉一反常态,刨根问底。
连王许都偷偷抬头瞄了主子一眼。
这是,又触到殿下哪根神经了?不愧是阿莱这丫头,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殿下的雷。
阿莱偷偷瞅一眼赫连嘉,他的眉目无任何波动,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奴婢私以为,世上没有比天天开心更好的事了。”阿莱清澈见底的眸子直视着赫连嘉,“奴婢希望殿下能开心,快乐,幸福……永远都不用皱眉头。”
赫连嘉:“……”
他确实在刚才阿莱说“没有比开心更好的事”时,眉头就下意识地蹙了起来。
他无言一阵,不敢苟同,却又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婢女较真做什么呢。有道是夏虫不可语冰,他的世界,对阿莱这样的平庸又简单的小侍女来说,怕是一辈子也不能懂。
既然不懂,她又从哪儿看出自己不开心了?
他刚才竟然还因这丫头的话有些触动,想想也是可笑。
赫连嘉恍然一笑。
这小姑娘,确实该读书了。他想,不求当个才女,至少让她明白些世间的道理,别整天傻乎乎的,一点吃喝就能满足。
“明日早膳过后,你到我这里来。”赫连嘉下了最后通牒。
第二日,阿莱吃了两个大肉包加一大碗热乎乎的白粥,浑身上下被食物妥帖得精神无比,这才迈开步伐,去往赫连嘉的住处。
身后还跟着惴惴不安的阿花。
昨日赫连嘉夜里又想起来,不学无术的侍女不止阿莱一个,她的好姐妹阿花,看起来也不像个明白人,干脆吩咐下去,让两人一起,也好作伴。
阿花听说自己要去殿下那里上课,整个人活像耗子遇见猫:“殿下这是嫌弃咱们墨水少了?老天爷,我平时从不往往殿下跟前凑,他是怎么想起我的?”
只能说赫连嘉这人博闻强记的功夫实在到家,他虽然从不花心思在无用之事上,但并不代表他不记得。
心惊胆战的阿花,和装作平静实则同样胆怯的阿莱,两人手拉着手去赫连嘉那里报道。
赫连嘉已经搬进了主屋,这间屋子比之前的东厢要宽敞得多,前后两间,里面是殿下起居的卧房,外面这间,便做了读书写字用的堂屋。
现在也是她们的教室。
赫连嘉已经坐在主位上,正意态悠闲地品茶。
这间屋子烧着火墙,一室温暖如春。故而赫连嘉仅着一身丝质淡青道袍,额间扎一道翠玉抹额,举手投足间,端的是肆意风流,逸态横生。
这男人,实在太知道怎么拾掇自己了。
阿花将手肘背在身后,捅捅阿莱:“虽说殿下平日里就异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可我怎么觉得今日,他的打扮尤其……咳咳。”
她却不知赫连嘉向来耳力极好,斜斜一眼,那冰冷眼神瞬间让阿花背后发毛,赶忙闭了嘴。
殿下委实有些可怕。
阿莱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阿花无言。
她得承认,也就这钝感丫头,能抗住殿下那高深莫测又压迫非常的气场了。
阿莱确实对此一无所知,她上前一步,本要像王许教导的那样,给赫连嘉先行个拜师之礼。没成想被赫连嘉摆手阻止:“不用这些,你们先过来。”
他面前有两张红木高脚方桌,上已摆好笔墨纸砚,两张桌子前未配座椅。
这也难怪,赫连嘉虽想过一把先生的瘾,但毕竟是主子,总不能主子站着,她们两个奴婢反倒坐着吧。
到底是不合规矩。
赫连嘉让她们先将自己的名字写出来。
阿花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写下“李桃花”三个大字。
赫连嘉端茶间隙瞄了一眼,横平竖直,中规中矩。
唔,能让人看清,给个勉强合格吧。
他于是便不管阿花,转头去看阿莱。
阿莱整个身体挺的笔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只见她手肘用劲,抓着笔,笔尖抖啊抖,抖出一个笔触虚浮,结构扭曲的“莱”字。
赫连嘉放下茶盏:“……”
虽然不雅,但他能说他用脚写的,都一定比这好上几十倍么。
阿莱写完,擦擦汗长吁一口气,眼神期待地望着赫连嘉,好像在求表扬。
赫连嘉:“你再写一个。”
什么,还要再来。
阿莱觉得读书写字真是全天下最累最难的事情之一,若是有这个精力,她宁愿捏十屉大包子,也不想花这手劲儿跟纸笔作斗争。
但殿下发话,她也不得不从,揉着手腕又依葫芦画瓢,写了一个。
赫连嘉看出来了。
这丫头握笔的姿势不对,导致她写字异常费劲。
赫连嘉站起身,系在脑后的缎带微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他轻撩袖口,露出修长有力的手臂。
“……”
阿莱见此一愣,视线上移,呆滞望着赫连嘉线条优美的侧脸,不知他欲何为。
赫连嘉睨她一眼:“瞟哪儿呢?看我的手。”
他示范正确的姿势给她。
阿莱懵懵点头,看他的手臂。
“臂膀微抬,手指虚拢,握笔用巧,不可下死劲,你可能明白?”赫连嘉站在她身后半尺的位置,男人清润磁性的嗓音,自头顶潺潺流下。
阿莱点点头,其实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懂没懂了,只是不由自主地随着赫连嘉的指示去做。
赫连嘉低头看她的手。
还是错的。
他轻叹一声,下意识地就要上手修正,刚要触碰到小姑娘软乎乎的手背,他好似突然惊觉一般,猛然蜷起了手指。
赫连嘉:“……”
刚才那一刹那,他竟然忘了自己一向厌恶和人肌肤接触。
阿莱毫无所觉,见他不动,疑惑地抬头。
赫连嘉收回手,极其自然地回身,从一旁的花瓶中抽出一只新折的腊梅来。
“这里,放松。”他用腊梅的枝丫点点阿莱的小手。
阿莱只觉得一股幽香袭过,眼前忽然伸来一支盛放的嫣红梅花,蜻蜓点水般在她皮肤上轻轻一触。
有点痒。
身后赫连嘉的声音还在淡淡传来:“手臂低一些。”
她应声抬起,那株腊梅却又敲下来:“太过了,笨。”
阿莱被上下左右打了好几下,才终于笨拙地掌握了写字的正确姿势。她有些开心,下意识回首求夸奖,却见赫连嘉也正低下头来看她。
他的面孔可真是完美无瑕,如精雕细琢的玉人一般。望着她的时候,睫毛纤长,垂眸下落,堪堪遮住一半的目光。
“看我做什么?”
那只腊梅又无情地伸过来,只不过这次瞄准了她的脸蛋,轻轻一戳。
小姑娘的脸蛋光滑鲜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戳下去,立刻出现一个浅浅小坑。
阿莱的小脸被顶着偏了回去。
“专心看字。”赫连嘉的嗓音淡淡。
阿莱很乖地应了一声:“是。”
于是一个写,一个看,两人再无言语。
阿莱提着笔,将殿下的话完全听进去,专心致志地写字。
赫连嘉却犹自回忆起适才顺着枝丫传来的,小姑娘软弹弹的质感。腊梅枝在他手中被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赫连嘉垂眸,浑不在意地一笑。
这小姑娘,土气归土气,偶尔却还有那么一两分的可爱。
可爱?赫连嘉皱了皱眉,又回归淡然。
不足挂齿的东西而已。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赫连嘉制定的课时,上下午各一个时辰,中午吃完,便要直接过去上课。
阿花简直苦不堪言:“饶了我吧,读书写字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呆在那儿,那叫一个度日如年,再来一次我可要疯了。”
阿莱:“有吗?”
她倒是觉得时间过得极快。
“怎么没有!”阿花眯起眼睛,“你不对劲。”
阿莱不解:“我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喜欢上读书写字了?”阿花抖着手指,悲愤地泣血控诉,“想当初,咱俩不都是因为看到字就头疼,才被姑姑发配到洒扫司的么?那些我们一起被人嘲笑,互相打气的日子,难道你都忘了吗?”
阿莱顿时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在宫里时,宫女们多伶俐,她们为了能够侍奉主子,大多都会尽力去学读写。
然而人真的有天赋之别。
比如她和阿花,就属于怎么学都学不进去的那种。别人都能开口成诗了,她俩还在和汉字读写斗智斗勇。
摆烂摆在了一起,这也是他们成为朋友的契机之一。
“倒,倒也没有喜欢。”
“既然不喜欢,那你如何还作出这样一副期待上学的模样?”
被如此犀利地提问,阿莱心虚不说话了。
她默默地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搅啊搅。
这叫人家怎么好说嘛……
她只是有点好色罢了。
只是午休过后,王许却过来告诉她俩,不用去了。
殿下有事,下午课取消。
这下阿花是真高兴起来,她马上扬起灿烂的笑脸:“阿莱,听到没,下午不上课,我们去冰钓吧?晚上还能吃鱼!”
阿莱:“……”
虽然她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想跟着殿下读书,但这种期盼跟美味的鱼比起来,好像还是差了稍许。
虽然很想拔腿就走,但阿莱记得上次的教训,她眼巴巴地望着王许。
“王公公,请问殿下会让我们去吗?”
王许拿这两个贪玩的半大小孩儿没辙,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殿下那里我去说。”
但他心里清楚,殿下此时怕是没有心思管这两个小侍女的事。
就在适才,探子带来了洛京那边的消息,而殿下,正在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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