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阿莱被一个人轻柔地拥抱着。
四周一派静谧,她全身暖乎乎的,像是泡在热水里。那人的怀抱有一股淡雅的松木香气,温柔却不柔软,触感坚实,如遮风避雨的坚固港湾。
阿莱抬头望去,一个男子正温和地望着自己。
这个人的脸……有点熟悉。
“……爹爹?”
阿莱向那男子伸出手去。
正要触碰到男子线条坚硬的下颌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闷痛瞬间打醒了她。
阿莱睁开眼,阿花的脚正狠狠地杵在她的腰上,睡的鼾声大作。
阿莱哭笑不得,将这个睡觉不老实的家伙推远了一些,翻过身来,却又怎么都无法入睡。
印象里,爹爹从未如此亲近过她,那又为何,她会做这样的梦?
夜晚总是容易唤起过去,一晚上,阿莱脑中盘旋着如此这般的回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眼下不免带着倦意。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一晚好眠,双颊泛光的阿花。她起了个大早,整个人异常兴奋,把恹恹赖床的阿莱揪起来:“别睡了,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阿莱晕晕乎乎,顶着一头朦胧的睡意望着她。
阿花恨不得提着她的耳朵喊:“今天是冬至!”
冬至?
仿若一道强光,陡然照亮阿莱浑浑噩噩的脑海,她顿时一个激灵。
该吃饺子了!
……
赫连嘉手上捏着一枚棋子,正与自己对弈。听到隔壁灶房的的响动,他伸出的手不由顿了顿。
那丫头做饭便做饭,居然还哼起了歌。歌声和她说话一样软软糯糯,声音细细的,像拿着根羽毛在搔人耳蜗。
这惹得赫连嘉又想起那天的拥抱来。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人,还是一个女子。
赫连嘉的嗅觉向来很灵。阿莱投进她怀里时,他首先体会到的不是触感,而是味道。
阿莱身上有种他在宫里从未嗅过的气息,一如辽州的雪,有一种野生的干净清冽。
赫连嘉总觉得,比起人,阿莱更像一只小兽。那种初出茅庐的,还什么都不懂的雏兽,需要人投喂,需要人保护。
赫连嘉没养过宠物。
但现在,他想养一只试试。
隔壁灶房的动静一直不停,赫连嘉不由再次停下黑白子的厮杀,遣王许去看看。
王许回来说:“今日冬至,阿莱正在包饺子呢。”
包饺子?倒是新鲜。
赫连嘉来了兴趣,想去看,却又嫌弃灶房油烟气重,于是叫阿莱拿着家伙什到他的堂屋里来。
阿莱包饺子,他下棋,时不时瞥上两眼。
阿莱一开始还十分惶恐,生饺子馅味重,包起来面粉乱飞,赫连嘉这么洁癖一人,那里受得了这个。
包饺子有什么好看的?阿莱不懂。
殿下这个人,看起来一本正经,但有时候做的事,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莱没想到,赫连嘉不仅看,他还要问。
“这是什么馅料?”殿下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点着其中一盆。
阿莱只好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恭敬回道,“殿下,那是猪肉白菜馅。”她怕赫连嘉过会儿还要问,干脆一口气把馅料都介绍齐了,像报菜名似的,“这是韭菜鸡蛋,猪肉酸菜,牛肉萝卜,大头菜粉条……最后还有个鲅鱼馅的,鲅鱼可好吃了。”
她在这儿介绍着,却没注意赫连嘉的眼神,随着她指着的盆,逐渐滑向她圆乎乎,略带薄茧的指尖。
不一会儿,又顺着臂膀一路往上,在她张张合合的小嘴上停留一刻,错开眼,目光定在她圆润的耳郭处。
“过来。”赫连嘉打断她。
阿莱思绪被打断,抬起头,见赫连嘉一手支着脑袋,歪着头,从炕上居高临下地向她伸出手。
赫连嘉今日手上戴着蚕丝的手套。
阿莱不知他要干什么,满腹不解走上前,眼看着赫连嘉的手慢慢接近她。
掐住了她的耳朵。
殿下的手很凉,加之隔着一层丝丝滑滑的蚕丝,阿莱恍然有一种被冰冷玉雕触碰的感觉。
不近人情,却不容反抗。
阿莱吓了一跳,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受惊般瞪着面前的人。
赫连嘉却没注意她感受如何,他只是望着阿莱耳郭上奇怪的泛红处,指尖滑上,轻轻一捏。
“……呀!”面前的姑娘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细声细气地惊叫。
“很疼?”赫连嘉侧首,无辜地盯着她。
阿莱委屈。
殿下怎么突然开始折腾起人来了。先是要她进堂屋包饺子,又不让她好好包,总是打断她,这回更是过分,突然上手掐她耳朵。
还奇怪她为什么会疼。
“那里……冻伤了,殿下不要捏,很疼的。”阿莱眉毛都成了八字,想生气,又不敢,只能弱弱地抗议。
“冻伤?”赫连嘉像是第一回听到这个词,“是太冷的缘故?你受伤了?”
见他如临大敌般皱起眉头,阿莱连忙解释:“不是什么大毛病,奴婢每年冬天都会犯,等开春暖和起来就好了,一点也不碍事的。”
赫连嘉点点头,似乎接受了她这个解释,但却还不放手。
阿莱感觉那冰凉丝滑的触感,又顺着她圆润的耳郭外沿下移,最后到达她软乎乎的耳垂。
还捏了捏。
人的耳垂上有穴位,这一按,顿时一阵酥酥麻麻蔓延开来。
阿莱一个激灵:“殿下!”
阿莱这下确定,赫连嘉这是把她当做小玩具摆弄了,红着脸道:“那里是好的,不疼。”
言下之意,殿下快放手吧,怪不自在的。
赫连嘉一顿,若无其事回道:“哦,是吗?”
然后又掐了一把她的耳垂。
阿莱满脸通红,感觉整个耳朵都要烧起来。
见阿莱整个人都快成煮熟的大虾一般,赫连嘉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她,让她去接着干活。
阿莱被他这一打搅,整个人心神不宁,手上动作加快不少。
不一会儿她就把饺子全部包完,搂着一筐白生生的饺子,她赶紧溜回灶房,煮水去了。
赫连嘉把王许叫进来。
方才见殿下一个劲儿地瞅着阿莱看,王许这么精明一个人,早就躲到隔壁去了,这会儿听到唤,才着急忙慌地跑来。
“殿下您找奴婢?”
赫连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王许一见他这表情就心底犯怵,殿下这又怎么了?
“冻伤,呵。”赫连嘉问王许,“我上回错认成擦伤,让你把云顶霜给那丫头的时候,你这奴才便发现了?”
王许一呆。
果然东窗事发。
要说殿下的记性还真是一绝,平时也不见他多留心,但只要一到关键时刻,什么鸡毛蒜皮,蛛丝马迹都能给你翻出来。
他这种用来对付敌人,那叫一个天网恢恢,防不胜防,对自己人,那就有点不轻松了。
赫连嘉见王许哑口无言,一笑。
他倒也不在这翻旧账,只是不爱别人欺瞒他,就算一件小事也不行。
眼见着王许被吓得立刻就要磕头问罪,赫连嘉见警告已经生效,抬抬手放过他,又吩咐找些保暖的物什来,要能戴在身上,方便行动的。
王许赶紧应下,回头一想,明白过来。估计是又看着那丫头受凉,特意赏她的。
唉,这待遇呀……王公公嗟叹,他跟了殿下这么多年,殿下可不会注意他什么时候受冻呢。
……
阿莱在厨房捣鼓半天,终于把七八种饺子端上了桌。一时间,赫连嘉的餐桌上热气腾腾,氤氲了对面的视线。
这些饺子从面团开始就揉得精心,馅大皮薄,隐隐透出白玉的质感,润白中泛着透明,能看到里面馅的颜色。
馅料的香味透过饺子皮,弥漫在室内,有的清香,有的醇厚,赫连嘉不是第一次吃饺子,但却很少能吃到这么新鲜,热气腾腾的饺子。
东宫的菜谱里是没有饺子这一说的,他向来吃的精致挑剔,下人们都以为他不爱这一口。而宫里,除夕夜吃饺子更像一出繁琐的仪式,而不是为了吃饱。等一系列瞻神拜佛的典仪结束,直到寅时,他这个太子才能吃到第一口饺子。而吃法,也是规矩多多,毕竟在宫里人看来,这一口不是饺子,而是未来一年大陈吉利的好彩头。
如今这般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单纯吃一顿饺子,竟然是赫连嘉人生中的第一回。
他先尝了一个看起来内里颜色最鲜亮,黄绿黄绿的饺子。
一咬,里面的韭菜鸡蛋碎混着饺子汤,便一口气流进嘴里,满口热乎乎的鲜味。韭菜嫩香,鸡蛋滑口,口感十分清爽,又回味无穷。
赫连嘉挺满意。
他就着醋吃了几个,觉得够了,又将筷子伸向新的口味。
豚肉酸菜他是第一次吃。
看外观他以为是白菜,谁晓得咬进嘴里,一股奇怪酸意顿时在口中蔓延开来,赫连嘉不由皱眉。
他本想立刻弃掉,但见到一旁阿莱期待的眼神,不由得顿了顿。
这一犹豫,便又多嚼了两口。
好像有些不一样。
这酸菜的酸还有后劲儿,和豚肉的醇厚互相成就,混合出一种别样的醇香。
随着肉馅在口中散开,酸菜的酸意慢慢演变成一种清爽的口感,中和了豚肉中自带的油腻,又极好地保留了其内在的醇美,让人连续吃好几个,都不会感到厌腻。
赫连嘉又真香了。
他把饭桌上的饺子挨个儿尝了个遍,发现虽然和宫里动辄好十几种馅料的饺子相比,这些味道简直朴素的不能再提,但每种口味,他都能清清楚楚地吃到食材本身的口感。
比如豚肉醇香,牛肉浓厚,鲅鱼鲜美,各不相同。又如白菜多汁,大头菜爽脆,粉条弹滑,萝卜清甜。
赫连嘉喜欢这种清楚和敞亮。
宫里做菜太复杂了,总想着一道菜里什么口味都有,既能体现出尚食局宫人的手艺,又不容易得罪人。别人不知道,但赫连嘉是极厌恶的。
做菜里,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
赫连嘉不由望了旁边侍立着的阿莱一眼,她仿佛还没从刚才被捏耳朵的惊吓里走出来,低眉垂目,显得格外老实。
“饺子做的不错。”他头一次开口夸奖她,“尤其这豚肉酸菜馅,以后可以再上。”
听了他这话,阿莱猛地抬起头,两眼都亮晶晶得吓人。
“真、真的吗殿下?”
她简直激动坏了,看那股精神头,仿佛就跟读书人中举了似的。
不过就是一句夸奖罢了,值得这样?
赫连嘉觉得好笑,心里却很受用。
他支着脑袋看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微笑意。
这小丫头,还真好哄。
……
冬至,整个小院都洋溢着一股融融喜气。
赫连嘉午后便放了她们的假,阿莱阿花两人呆在温暖的炕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窗外的大雪纷纷,很是悠闲了一番。
日子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过,倒也和神仙差不离。
没想到第二天,这种节日过后的平静就被院外一阵吵吵嚷嚷打破了。
阿莱跑出去一看,一水儿的健壮马匹,摇头摆尾,身后拉的车上满满当当的装了许多东西,乍一看像是运货车队。
正疑惑间,为首那辆格外宽敞豪华的马车里,下来两个人。阿莱看见其中一人,不由目瞪口呆。
“乌,乌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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