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之所以被称作“神机千面”,一是因为他聪明绝顶,博古通今,入魔之前曾被称为“神机军师”。二则是因为他的别名“千面书生”。
顾名思义,即是他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蒙骗圣位探查也不在话下。
魔道至尊化身道门炙手可热的天才,堂而皇之地潜伏入道门,还带上了伪装成散修的魔门军师,总不可能是魔宗集体来云梦城踏青的吧。
谢景行脸上还端着温雅疏淡的微笑,目光却落在无涯子身上,显得颇为警惕。
无涯子双目漆黑,隐有一丝绯色的流光划过。
那青衣的书生懒懒散散地从楼上下来,一缕蜷曲的额发垂落,衬的他的脸色病态的白。
他对黄老板笑道:“诸位大家的墨宝虽然少见,但只要斥以重金,也不是得不到。这旗亭题壁之上,唯有圣人真迹最是难得。黄老板果真是有大机缘之人,可愿把真正的旗亭题壁给在下一观?”
黄老板因圣人提点而突破,寿数绵延,如今已不复垂垂老矣,而是中年模样,眉目和善,不像个仙风道骨的修士,反倒是个儒雅的商人。
他捋了捋两撇胡须,大笑道:“在下也没想到,陆先生竟然也如此崇敬圣人,为寻圣人真迹踏过千山万水。也好,既然陆先生如此要求,今日又有这些儒道后生在场,在下便给大家开开眼,看看真正的旗亭题壁!”
那病书生闻言,秋水一样的双目微微发亮,透出了些许狂热神色。
黄老板方才与他相谈甚欢,也是在谈圣人。他不是吃亏的人,于是又含笑道:“我给陆先生看了圣人真迹,先生可否将你那位收藏家朋友介绍给我?”
陆平遥微微一笑:“我那朋友与圣人谢衍颇有渊源,圣人孤本、手札、画轴与真迹堆了满满一屋,却吝啬的很,一本也不愿意送我。那家伙性情古怪疯癫,器量狭小善妒,偏生修为极高,他若知道儒家圣人曾与老板交游三月,怕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道:“老板性命怕是难保啊。”
黄老板脊背一凉,擦了擦脑门的汗,道:“那就算了,算了。”
谢景行:“……”
魔门军师什么毛病,还专门收集他的遗作。
而那“器量狭小”的朋友,该不会是某位穷极无聊的帝尊吧。
谢景行顿了顿,侧目看了一眼殷无极,心情微妙。
无涯子却坐下斟酒,面上笑吟吟,却并不很真心。
他支着下颌,看着当面说他坏话的属下,似笑非笑道:“这病鬼书生精研史家,也算是博古通今,别看他孤傲狷介,像那么回事,平生最崇敬的便是圣人谢衍,一看到他的笔墨便走不动路。”
谢景行看似平静,却是有些晃神。
他回忆起前世与陆机的几次照面。陆机来殷无极身边比较迟,那时候,他与殷无极的关系已经非常恶化,连带着几次公开场合的会见,都显得分外匆匆。
他倒是真没有注意到,魔门军师陆机是他的狂热粉丝。
被陆平遥这样一打岔,在场的五家上宗门弟子纷纷也动了念头。
圣人五百年前的辉煌声名,如今仍然被口耳传唱,宗门长辈也时常提起,让他们这些后圣人时代的修士颇为好奇。
圣人墨宝有何不同之处?值得一观。
无涯子似乎也不打算离去,而是施施然地邀他落座,神色慵懒。
谢景行看了他一眼,明知对方居心不良,却仍然坐在了他的身侧。
玄衣男人若无其事地将酒杯推到他跟前,替他斟酒一盏,陈酿散发馥郁的芳香。
他支着下颌,懒懒道:“黄老板的酿造的‘黄粱梦’实属一绝,传闻,可以见到自己最难以割舍的人,不尝尝?”
谢景行也不拒绝,执着酒盏把玩,像是不经意地道:“无涯子道友。”他刻意咬中了无涯二字,偏头瞧着他,意味深长地道:“陆先生口中那位执着于圣人谢衍的藏家,莫非就是道友?”
无涯子倒酒的手一顿,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眸色漆黑泛赤,雍容妖异,微笑道:“谢先生莫非是在套我的话?”
谢景行摩挲着酒盏的边缘,话里带着锋芒刺他,道:“恕在下冒昧猜测,道友的俗家姓,该不会是‘殷’吧。”
“谢先生说笑了。”无涯子不笑了,淡淡地道:“‘殷’这个姓氏,在仙门可是非常敏感的。”
自从殷无极攫取魔门尊位后,于北渊洲称帝,七十七魔门无不拜服。
而仙门畏惧他的绝强力量与狠辣手段,对他的姓氏极尽避讳,一时间风声鹤唳。
而谢景行看着殷无极动作利落自然地替他斟酒布菜,微微一怔。
殷无极在他门下时,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师尊”,后来被他逐出师门,不敢再叫师尊,便换作“谢先生”,情至浓时,会用缱绻的语调,唤他“云霁”。即使是关系最差之时,也不过连名带姓,喊他“谢衍”。
谢先生。
殷无极已经多年未如此称呼他。
如今喊来,带着些春风的柔软,恍如初遇那年。
风凉夜带着师弟师妹们落座,叮嘱道:“据传,真正的旗亭题壁之上,有蕴含着一缕‘道’的圣人亲笔,观者无不垂泪,修儒道之人见了,会境界松动,参悟大道。”
司空姐弟点头,却道:“这与咱们儒门里四处可见的圣人真迹,有何不同?”语气一脉天真。
风凉夜自从经历过流觞曲水,便对圣人真迹很是推崇,道:“看到了之后,静心参悟,定有所得。”
谢景行:“……没有那么神。”
他当时融入一缕道,也不过是合了眼缘,想要提点黄老板一二,让他抱着他“大庇天下寒士”的理想,在大道上走得更远一些。
毕竟儒道弟子千千万,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广济苍生之理想。
谢景行唇齿间溢出一声喟叹,却不料四周传来低低的惊呼。
他循声看去,却见黄老板启动了法诀,题壁轰然翻转,对面一桌坐着的理宗弟子,更是纷纷站起,对着那翻转过来的墙壁恭敬作揖。
真正的题壁出现时,乍现的金光让客栈为之一震,看到圣人笔迹的众人,更是失态起身,情绪激动。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一句杜诗,让七百年前的圣人谢衍,写出了嶙峋傲骨。
七百年过去,圣人的草书依然风骨铮铮,行笔如惊鸿游龙,汪洋闳肆,似落纸云烟,尽显洒脱风流。
金光顺着笔墨的轨迹流动,一眼看去,忍不住为其所动,潸然落泪!
黄老板平生最为自豪的,便是曾与圣人交游,最为宝贝的,也就是这面题壁。
他不辜负谢衍之恩义,一诺千金,将客栈开遍天下。贫穷潦倒之人向他求助,他皆会为他们提供屋檐粥水,以示不负初心。
他道:“自从圣人落笔之后,寻常修为的修士即使有心在题壁上题词,墨迹却无法留存,后来有许多宗师大家听闻,前来一试,而成功在上面留下痕迹的,也不过寥寥之数。”
法家韩黎端详一阵,寻到了熟悉的落款,叹服道:“是先代宗主韩度韩先生的真迹!”
法家弟子闻言,纷纷对先师真迹行礼,以示敬意。
墨临向前一步,亦然道:“这是师祖墨独真迹,今日得见,大幸!”
墨家弟子纷纷见礼,神情激动。
理宗文士张世谦看到风飘凌的字迹,叉手而立,感叹道:“宗主竟然也来过云梦城。”
心宗封原道:“果不其然,有风宗主的地方,咱们宗主也会来凑个热闹。”
他点了点那飞扬的字迹,教训师弟师妹,笑道:“你们几个,仔细瞧好了,咱们宗主‘格物致知’四个字,是不是比他们理宗气势更盛?”
心宗一名瘦高弟子笑着回应:“那是自然,咱们心宗自然是压过他们理宗一头的。”
理宗弟子嗤笑一声,回怼道:“那是我们理宗沉稳大度,不欲与你们争短长,风宗主作为儒门三相之首,让着师弟沈宗主,才是儒士风度。”
张世谦拂了拂衣摆,道:“宗主这‘天人一理’四字沉稳庄肃,大气磅礴。”然后瞥了一眼心宗弟子,句句犀利,道:“当然,以你等之轻狂,自然无法品味宗主之胸怀。”
“张世谦,你这迂腐酸儒,懂什么心宗。”封原嗤笑,“我们宗主这叫名士之风。”
“尔等放浪形骸,成何体统!”
谢景行:“……”
理宗与心宗的画风总有哪里不对。
风飘凌和沈游之不对盘也就罢了,两个宗门居然整天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互怼,让他差点被酒呛住。
无涯子不屑一笑,道:“文人相轻,不过尔尔。”
然后,他见谢景行低咳不语,便十分自然地替他拍了拍背,见白衣青年抬眼看他,再度替他满上一杯。
谢景行不动声色:“这已经是第三杯,黄粱酒后劲大,无涯子道友莫非想要灌醉在下?”
无涯子看似谦逊守礼,在谢景行看来便是披了层人皮的凶兽,正在用他那张颠倒众生俊美面容,骗人往他的陷阱里跳。
他淡淡一笑,道:“谢先生多想了,在下为先生斟酒,不过是深慕先生风雅,情不自禁罢了。”
然后握住他的腕子,暗示似的一摩挲,缱绻多情的紧。可他的凤眼微挑,眸底却酝酿着流动的岩浆,似乎要将他死死攫住,吞吃入腹一般。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谢景行心里和明镜一样,反手扣住无涯子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圈,欲说还休。果不其然看到对方眸子骤然一缩,瞳仁透出一缕瑰丽的红。
男人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只因为这点接触,他掌心滚烫,苍白手腕上青筋浮起,仿佛血脉都在偾张。
都五百年过去了,他怎么还这么容易被他试探出深浅。
谢景行心里一笑,指尖如初雪般苍白,沿着他断裂的掌纹描摹,其中韵味,简直过分至极。
无涯子喉结滚动了一番,再凝望着他的时候,眼神倏尔变了。
压抑而深沉,仿佛要择人而噬。
谢景行平静地抽出自己的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道:“好酒。”
无涯子神色一暗,那张清俊的面容竟然有些淡淡的邪,但是转瞬之间便隐去,笑道:“谢先生好手段。”
谢景行侧目,眼眸似古井深潭,无波无澜,可是却似笑非笑:“酒逢知己,我亦是情不自禁啊。”
然后,谢景行听到了那逆徒呼吸凌乱急促,显然是被他调戏的不轻,却又碍于场合不得发作,神情有些闷闷。
见他如此吃瘪,谢景行心中无端愉悦几分,便转过头欣赏题壁,却见那墙壁之上有一大片被蒙上了布,与他曾经题壁之处交相辉映。
韩黎问道:“黄老板,那一片遮掩住的地方,又是谁的字迹?可否一观?”
黄老板一顿,为难道:“恐怕不行。”
陆平遥以折扇拍打手心,悠然问道:“为何不行?”
黄老板神色一僵,苦笑道:“因为我不能保证,诸位不会为之所惑,心神动摇,若是各位的道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我之过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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