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松泽被救之后,起初有一个月的时间身上一直在痛。


    那种疼痛并不是皮肉或是骨头,更像是碰不到又极为难耐,像是从身体深处传来的一样。


    “你当时已在生死边缘,魂魄离体。我强行将你的魂魄重归于位,你自然会觉得有些难受。”救了他的那个男人说,“等过段时间,你的魂魄稳定了下来之后,便不会再痛了。”


    虞松泽猜到救了他的这个男人来历不凡,至少不是来自人界。


    男人眉眼间带着花纹缠绕的面具,唯能看到他笔挺的鼻梁与极薄的唇,肤色是常年不接触阳光的白皙。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扳指,青玉的面弧上游走着红色的丝纹,像是张开枝枝蔓蔓的树杈,带来一种血气的不详。


    男人身边的属下都叫他主上,而他却告诉虞松泽,可以叫他鹤羽君。


    虞松泽最开始魂魄不稳,每次都必须要用鹤羽君的血来固魂。


    每一次男人露出自己纤瘦苍白的手臂取血,都会给人一种他随时会晕倒的病态感。


    他看起来确实身体不太好,经常咳嗽,出行方式除了坐马车便是坐轮椅,鲜少才会自己走一走。


    他们这八个月一直在人界,这也是虞松泽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凡人根本无法到达的深山老林里,竟然还藏着府邸院落,和几乎上百穿着黑衣一言不发的侍从。


    鹤羽君身边常伴一个中年人,名叫潘辉,也是那日虞松泽濒死时听到的另一个声音。


    这些人很奇怪,尤其是鹤羽君,他的生活昼夜颠倒,白天时从来不露面,只有晚上才会出来活动。


    虞松泽被他所救,也一直跟他待在一起,从他那里听到了许多超过自己想象的事情。


    首先,鹤羽君果然不是凡人,他是一个鬼修,只不过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同时修炼鬼魔两道。换言之,鹤羽君为自己自创了一条修炼之路。


    他不见阳光似乎也有这个原因。


    为防止鬼界众生离开本界,鬼族身上的禁制比魔妖二族更强,鬼修不能见阳光,最多勉强在魔界出没,也要时刻忍受魔界黯淡阳光照射的痛楚,想来人间是更不可能的。


    鹤羽君能在夜间出行,或许便是自修功法的功劳。


    他的属下则到都是魔族,虞松泽看到他们每隔几日都会从潘辉那里领丹药吃,或许这就是他们躲避在人界却没被发现过的原因。


    虞松泽不理解为什么鹤羽君要救自己,在他看来,自己对鹤羽君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听到这话,鹤羽君摇了摇扇子,淡淡笑了起来。


    “松泽,此言差矣。”他说,“我能救你,而你又恰巧能为我所用,本便是你我二人的缘分。”


    鹤羽君道,“你可知你有修仙资质?”


    虞松泽有些发怔,他摇了摇头。


    “那日吸引我来救你的,便是你的不同。”鹤羽君合了扇子,轻点虞松泽的胸口,“你拥有无垢道心,是修炼的好苗子。”


    “那是什么意思?”虞松泽不解道。


    “你天生便拥有道心,修炼起来会事半功倍。而拥有天生体质的人,都是天道的宠儿,这样的修士很少,但并不是不存在,除你之外,我还见过那么一个。”鹤羽君淡淡笑道,“而你是无垢道心,在后天危险中又淬炼了一次。说明你心地洁净,至清无垢。”


    虞松泽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鹤羽君则是笑道,“所以说你我二人是缘分深厚。我救了你的命,恰巧我在寻找的也是你这样的孩子。”


    鹤羽君这个人仿佛有一种特别的魔力,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总是那样体贴动听,让人想忍不住沉沦,想要听从他的话语。


    男人解释了他到底需要虞松泽去办什么事。


    鹤羽君野心很大,他不仅暴露出要争锋魔界的想法,与此同时更是在往修仙界运送自己的卧底。


    只不过修仙界外有大阵做结界,让体内修炼过妖气或魔气的异族无法靠近。鹤羽君想往修仙界安插人手,只能依靠买通原有修士或者派身世干净的苗子拜入仙门,虞松泽便是后者。


    更妙的是,虞松泽没修炼过任何会让自己暴露的东西,他清清白白,魂魄间却与鹤羽君有所关联。


    他被鹤羽君所救,也不能背叛他,而这份藏在魂魄深处的关系,是修仙界的大阵无法察觉到的。


    鹤羽君要求虞松泽拜入长鸿剑宗,以他天生道心的资质,必定会被长鸿剑宗重用。更何况他是无垢道心,简直就像是把‘我是好人’的标签贴在脸上,无疑会受到信赖。


    若是虞松泽争气,不用五十年、很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第一剑宗的中心位置必有他一席之地,而没有人能够想到,他竟然是鬼族派来的卧底。


    这样一个巨大的杀器必定会发挥自己的作用,可想而知鹤羽君对他的看重。这一点,少年并不清楚。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可能性,也不明白为何鹤羽君对他这样好。


    在虞松泽眼里,鹤羽君是他的恩人。除了修炼的东西不太好之外,他很像一个好人。


    而鹤羽君也能全然信任虞松泽,少年年轻单纯,更何况虞松泽的魂魄中已经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这样深的关联,虞松泽是万万没办法摆脱的。


    “可是,为什么要去修仙界卧底呢?”虞松泽有些不解。


    “因为我与修仙界有仇。”鹤羽君轻轻笑道,“总有一天,本君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临行前,他给了少年一瓶丹药。


    “这里的药每隔半月服下一粒,便可以伪装自己的真实面容。”鹤羽君说,“这里的丹药够你吃一年,等明年的时候,我会让其他的卧底给你新药。进入长鸿剑宗后,你要忘记和我的这段过往,好好地修炼,还有……”


    他展开扇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卧底之余,你可以顺便看看终朝剑山喜不喜欢你。若是我的人得到圣级仙剑,得把那些老家伙们的鼻子气歪了。”鹤羽君说,“只要你一心向着本君,你的妹妹,甚至你的狗……本君都会帮你找。等事成之后,本君定不会亏待你。”


    而如今,终朝剑山便在虞松泽的眼前。


    隔着层层叠叠的山峰,一座陡峭锋利、直指云霄的剑山静静地屹立在长鸿剑宗的深处。


    虞松泽有些晃神,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人低声叫他,“郁泽,回神!”


    少年恍然抬眸,对上了黎长老身边教习的眸子。


    因自己引起这么大的动静而呆住,是很能让人理解的事情。教习并未指责,只是说,“归位吧,一会儿跟我走。”


    有些弟子听到这句话,顿时都艳羡不已地看向虞松泽。


    他们都知道,很可能长鸿剑宗未来的亲传弟子,又要多上一位。


    -


    三个月后,沧琅宗。


    中午,又是小姑娘的吃饭时间。


    虞念清坐在桌边吃午餐,她的旁边坐着齐厌殊和谢君辞。


    经过这段时间与师尊的近距离接触,谢君辞终于不像是最开始那样容易感到局促和紧张了。


    齐厌殊喝着茶,谢君辞则是在翻看一些孩子的启蒙书本。


    在教导师妹学习认字上,谢君辞和苏卿容又达到了一种无声的默契。苏卿容教导她识字和一些短句,晚上谢君辞在睡觉前再和小念清巩固一遍。


    这几个月下来,小姑娘已经能指着字念出一些简单的古诗了。


    如今已经快十一月了,自从沧琅宗的季节开始向前走后,最近的温度逐渐变得凉爽起来。


    师兄们也在这之中发现了新的好处——他们可以给小家伙做秋装啊!


    明明都是些懒得给自己换新衣服的人,却都开始热衷于给虞念清做新衣服。谢君辞也就罢了,他充其量是找人做几条,苏卿容竟然是干脆去仙城定制上好布料,要回来自己亲手做。


    苏卿容走了两天,念清每日的各种漂亮发型便又沦落回普通的揪揪和马尾。除此之外,谢君辞还学会了给她扎丸子头,而且逐渐做得有模有样。


    念清端着碗,将汤喝得干干净净,她刚咽下去,有人便从后面捂住了她的脸颊。


    “清清,想我了吗?”苏卿容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她抬起头,高兴地说,“容容师兄,你回来啦。”


    苏卿容对齐厌殊行过礼,也在桌边坐下。


    “我之前定的布料都到了,等我好好给清清做几件衣裳。”苏卿容感慨道,“真希望秋天快点来,这夏天的尾巴怎么这么漫长。”


    苏卿容如今精神状态好多了,他虽然仍然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犯浑身痛的病,但已经很久不再看到过去的那些黑暗幻境了。


    不仅如此,他这段时间和师尊还有大师兄的交流都多了些,也让苏卿容改了原本喜欢反着说话阴阳别人的习惯,让他知道如何与别人正常的交流,果然没有再和谢君辞起过瓜葛。


    苏卿容闲不住,他屁股都没坐热,便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师尊,你听说了吗,长鸿剑宗的那座剑山在一个新弟子面前晃了晃。”苏卿容八卦道,“那个弟子似乎资质很好,好像要被收为长鸿的第七个亲传弟子了,就是不知道会师从哪位尊者。”


    齐厌殊似乎对此事并不感兴趣。


    他喝着茶,懒散地说,“修仙界何时都不缺人才。”


    话虽然是在说人才辈出没什么可意外,但话里则是是一种看不入眼的傲气。


    齐厌殊一向恃才傲物,不过他确实也有狂的资本。


    从当初拜入玄云岛后的辈分上,如今修仙界还活跃的那些仙门老家伙们一半和他平辈,许多甚至还比他还低。


    更别提,齐厌殊还未到千岁便已渡劫圆满期,和大乘期一步之遥,可算得上是这一代的佼佼者,整个修仙界也没几个人比他修为高。


    苏卿容本来觉得第一剑宗又要多一个天之骄子是个很好八卦的事情,如今在师尊面前,他才晃过神来,觉得似乎确实没有什么说头。


    虽然齐厌殊揍人很疼,但他们几个能拜在他的门下,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或许那些大仙门的弟子也比不上他们的机遇。


    再者说,别人师门里有他们这样可爱的小师妹吗?


    苏卿容看向专心将自己所有食物都吃光光的小家伙,他的神情便又柔和了不少。


    “师尊,我们要不要带清清去仙城里逛逛呢?”苏卿容道,“我看仙城里的小孩子都三五成群的一起玩,清清一个人天天和我们几个相处,未来会不会不适应正常生活?”


    苏卿容问的问题,也是齐厌殊这段时间正在想的事情。


    沧琅宗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他们几人,过的日子和隐居没什么区别。就是不知道这样有不有利于小孩子的生长。


    她现在小还没什么,可以后长大了,还是要出门见人的。如果从小到大虞念清的世界里只有他们这几个人,她会不会不习惯正常的世界?如果她因为生长环境太单纯了,以后被人骗怎么办?


    有许多问题细节到是齐厌殊过去想都不会想的龟毛程度,可能养小孩就这样,问题叠着问题,生怕自己将小家伙养得不好。


    齐厌殊抬起头,他看向坐在桌对面的虞念清。


    “清清,你呢?”齐厌殊问,“会不会觉得在这里的生活太无聊了?”


    念清有点疑惑,“无聊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会忽然便不开心。”苏卿容用通俗易懂地方式解释道。


    小家伙继续疑惑地问,“为什么要不开心?”


    ——好极了,看起来她并不觉得沧琅宗的生活太单调。


    “她现在还小,等过两年再说吧。”齐厌殊道,“不过有时间可以经常带她出出门,记得遮掩身份。”


    过去沧琅宗是不会这么小心的,毕竟他们将谁都不放在眼里。


    可是如今却不同了,师兄们自知得罪的人太多,都紧紧捂着沧琅宗新得了个小姑娘的消息,哪怕连基本不会有人认识的苏卿容,出门的时候也会提前易容。


    更别提谢君辞了,他是沧琅宗师徒里在修仙界最恶名远扬的人,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双生兄长是当今佛子,而二人眉眼长得一模一样;另一个便是因为他右脸常年佩戴面具,已经成为了他的标志。


    不过他们二人做事细致,齐厌殊都放心。


    至于秦烬……等等,秦烬呢?


    齐厌殊忙于带最小的徒弟,竟然把自己的二弟子抛在脑后,没注意到他又有一个多月没出现了。


    他感受了一下,秦烬的气息仍然停留在自己的山峰里。


    “秦烬这个闭关的时间是不是有点长?”齐厌殊蹙眉道。


    沧琅宗内有不成文的规定,不论是出远门还是要长时间闭关,弟子们都会和齐厌殊说一声——哪怕齐厌殊看起来似乎根本懒得管他们。


    没办法,仇家太多,所以要经常报备。


    这闭关超过一个月便不算短了,秦烬怎么可能一声不吭?


    谢君辞和苏卿容这才恍然回神,似乎才想起来秦烬确实最近没有出现。只不过他一向踪迹诡秘,所以没人放在心里。


    倒是清清问过几次,也都被没有心的师兄们随口糊弄一下过去了。


    弟子的山峰都铺设着自己的结界,齐厌殊并不知道秦烬在山峰里都做些什么,他蹙眉道,“老大,你去看看。”


    谢君辞得令。


    他赶到秦烬的地盘结界外,抬起头,高山峻岭的孤峰没入云端,确实很有秦烬孤傲的个龙特色。


    谢君辞凝气聚神,手掌发力,轻轻地震了震结界的壁缘,算是一种敲门,然而没有反应。


    于是,他第二掌更用力了些,堪比敲门没有回应便搬石头砸人家门。


    按照秦烬的性子,他或者会不耐烦地露面,或者会高声怒斥有人扰他清闲。如果他是在修炼,那此刻一定是暴跳如雷地出现,要和谢君辞决一死战。


    然而——结界另一边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谢君辞远距离征求齐厌殊的意见,“弟子可以劈一剑吗?”


    齐厌殊同意了,“劈。”


    谢君辞握住剑柄,利刃出鞘。


    锵——!


    连绵起伏的树林被剑风吹拂得低下了头,主峰的小姑娘本来在吃饭后甜点,忽然感觉在白天看到了星星,有点疑惑地抬起头。


    在齐厌殊的力量保护下,主峰十分安静,念清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另一边谢君辞的面前,半空中像是水面一样掀起波纹,紧接着撕开了一条缝隙。


    谢君辞这一击只能暂时打开足够他进去的缝,可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威压从里面传来,让他停住步伐。


    那种威压不像是秦烬平日的,而更像是……龙威?


    就在这时,结界里有什么巨大的黑影砸了过来,像是山体倾塌,顺着将裂缝撕得更大。


    谢君辞眼皮一跳,他迅速升起高度,躲开了山崩地裂。


    地面树林倒塌,大地震颤。


    谢君辞低下头,他这才看清,崩倒的不是山峰,从裂缝中砸出来的是一条黑色的、巨大的尾巴。


    龙的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今天不卖夜宵卖苹果,呈上有点晚的平安果,祝大家工作顺利考试也顺利!


    今天回家实在太晚了,尽量多写了一点q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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