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律法规定,凡是买卖奴婢、牛马、骆驼、骡驴等均需立市券,否则市司和卖主皆要吃官司。
余菀支棱着耳朵,听着李述念了市券上面的内容,又听他道:“小娘子可不能反悔了。”
她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不禁睁大了眼。
她倒不是后悔,而是害怕,遂问:“恩公,怎么这上头的买主不是姓李而是姓连?莫不是您要将我转手卖给别人?”
没想到这小娘子识字,李述为他方才说的假话感到窘迫。
他没有胆子买婢女,不过是看余菀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将她买回去,记在他家郎君名下,也不是就往他家郎君跟前送。
国朝官员的薪俸包括俸料、食料、杂用等,官员也会配给防合和庶仆,连奕还不至于身边没服侍的人。再不济,还有李述服侍。
说到底,李述不会将余菀这种人送去自家郎君跟前添堵,这才见了几面,他已经知道她难缠了。待这人攒够了钱,再帮她去他家郎君跟前支会一声,让她赶紧滚蛋才好。
“那什么……某家中不需要什么仆婢,此番买奴婢,是节帅府里缺人手,你若不乐意去节帅府里当差,此事便作罢。”李述说着,便伸手去夺那张市券,还道,“日后也别再来烦某!”
卖了身便是从良籍堕入了贱籍。即便这个出路并不如余菀所愿,可毕竟也是一条出路,得先活下去才有图将来的机会。
余菀捏市券的手一收,和李述道了声抱歉,希望他能原谅她的多话,还赔了个笑脸,随即问他:“我只是不知,自己去了节帅府能做什么,届时攒够了钱也能赎身吗?”
那是自然。李述现在嫌弃她嫌弃得不得了,他恨不得她赶紧攒够了钱,赶紧赎身,可千万别再跟他废话了。
如果不是担心她在借钱这事上没完没了,李述兴许会做个表面样子,让她前脚卖了身,将她带去节帅府,后脚自己赔十贯钱,再放了她的奴籍,立马打发她离开。
余菀也不乐意跟他废话,只是一旦卖身为奴,便更加身不由己,若日后主家不肯放她,或是还没等她攒够钱将她撵走怎么办?
于是,她又小心地问:“恩公说话算话吗?”
“某还能骗你不成?”李述现在已经后悔了,厌烦地道,“你再多话,某真的会将你卖去别处!”
那日,余菀得了十贯钱,身份从良籍转变成了贱籍。她买了不少贡品,又去石佛寺里给阿婆叩拜了一番,之后,同石佛寺的法师商量,她日后不便来此供奉物品,便留了五贯钱请法师代劳。
做完了这些,她捧着剩下的钱去了节帅府。
余菀被指派到节帅府的浣衣房做活儿,每月月例是三百个通宝。这真是出乎了她意料,不过细想一番,每月到手这么多的月例,那么在浣衣房劳作必定不会轻松。
余菀算了算,每月三百个通宝,顺利的话,不到两年她便能攒够赎身钱,兴许遇上年节还能得些赏钱,那么攒钱便更快了,没准两年一到,她不光能攒够赎身钱,连去长安的路费也足够了。
这么想着,她得好好做活儿,别受个什么处置被扣月例才好。
节帅府里的浣衣娘大多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鲜少有余菀这样的年轻女子。
就算看余菀长得还不错,浣衣娘们也因手里的活儿重,并没空多嘴问她为何会来这里做活儿,而是直截了当地指给她捣衣杵、木盆、木桶和几件脏衣服,简单给她示范了如何洗衣,就让她上手干活儿了。
余菀卷起袖管,提桶往盆里倒了水,浸湿了衣裳,又撒上澡豆,握着一根湿漉漉的捣衣杵加入了噼里啪啦的捣衣声中。
据浣衣房的管事说,节帅府修得极大极气派,她从前出浣衣房去别处的院落送衣时见到过那恢弘之景。也的确是大的很了,这里还有一条溪水流经节帅府的东南角,浣衣房的院落就设在了离溪水不远的地方。
浣衣房也有男仆,均是浣衣娘的子侄,这些少年做活儿大多不认真,能做的无外乎担水和倒水这种事,间或帮着晾衣,每月月例是一百个通宝。
他们个子尚未长成,担水不多,有时从溪边担来的水不够用,浣衣娘们也不与这群小崽子计较,会轮流有四五个人提着脏衣往溪水边去洗涮。
这日,余菀提着一个大木桶,同另外几个浣衣娘去了溪边,洗洗涮涮了一番后,她便觉着胳膊发了酸,不得不停下来稍作休息。
抬眼望向远处,天空湛蓝如洗,白云如练,山峦苍苍。
外头的景色美到诱人。余菀想,待过上两年便能离开,去长安城。
正当她神游物外时,耳畔急切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菀儿,管事让你快回来!大事不好了!”
余菀以为是差事上出了岔子,当下放了手上的活儿,跟着那个浣衣娘匆匆往回走。
回到浣衣房才知,原来今日有个浣衣娘身上不痛快,她儿子心疼亲娘,便帮着去收衣裳。毛手毛脚的少年捧了一抱衣裳,却在走过一处树枝时,不小心把一件圆领袍的袖管扯了个口子。
在浣衣房当差,众人做的活儿差不多,却也分高低,像余菀这种刚来不久的新人,被分去洗低阶兵士的衣服,至于干得久的浣衣娘,洗的是高阶武官的衣裳。
这好好的高阶武官衣裳破了口子,自然是浣衣房的人失职。
管事还没说什么,那少年先是担心被罚钱,又是担心被责打,一时吓到哇哇大哭,引了不少人来看。
真闹到管事跟前时,管事皱着眉喝断他的哭声,而后也没训话,只是让他吧衣裳捧到他娘那边去,缝补起来便好。
可少年抽抽噎噎说,那上头的花纹也有损。
管事便发了愁。若说持针捻线缝补个口子还行,可真复杂到刺绣上,浣衣娘们没那个本事。
众人整日闷在这里劳作,除了外出送干净衣裳的人,包括管事在内,并不了解哪个官员的性情如何。
其实,去外头送衣的人也只是将衣裳送到官人的侍者手里,毕竟,不会有哪个官员亲自接手递衣或是送衣这种小事。
真有官员知道了这种事兴许不会罚人,怕就怕他们的侍者借势欺人,万一闹大了,整个浣衣房怕是跟着遭殃。
这时,一个浣衣娘建议那少年寻个由头出府,到外头去问问。管事担忧声张此事更不好,正着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余菀。
余菀初来这里时,管事问过她有何擅长,她说过会刺绣。于是,便叫了她来,若她能补,这事便抹平了,日后让人替她做些活儿作为补偿,便是两全其美了。
余菀接过衣裳,见袖口上的花纹是卷草纹,线头往外奓着,旁边一道口子挺骇人。这上头的刺绣手法是纭裥绣,虽是复杂了些,但她也能补。
阿婆的手巧,会刺绣,会写字。从前阿婆没病没灾的时候,把会的东西悉数传授给了余菀……即便余菀学得不太好,但也不算太差。
余菀捧着那件衣裳反复看了看,同管事道:“补是能补,可左边的袖子破了口子,压住整道口子便要把花纹绣得大些,如此一来,左右不一。因此,右边的花纹也要拆了重新绣。”
眼下除了都拆掉重绣,似乎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管事便硬着头皮同意了。
余菀要了相似颜色的线,从笸箩里找了针,闷头补了起来。
将近一个时辰后,她咬断了线。
管事看了看衣裳,不由夸赞道:“菀儿真是手巧,我看着没什么区别了。”
浣衣房觉着没事了,可李述准备拿浆洗干净的圆领袍给他家郎君更换时,轻而易举地便看出那花纹变大了,仔细一看,发现左手袖管是经过缝补的。
一件衣裳,破了便破了,往常骑马或是击鞠时剐蹭破一件衣裳都很正常。
李述为难的是,这件衣裳是经一个营妓裁剪好了,又刺了绣送于他家郎君的。因此,李述记得很清楚。
那个营妓可是节帅府里的红人,万一哪日叫她看出来这衣裳有了变化,再借机鼓捣事,便让人不舒坦了。
李述想,日后这衣裳还是别穿了,压在箱底吧。
不光如此,李述还亲自去和浣衣房同管事念叨了两句,提醒她日后别再自作聪明,糊弄过去还行,若是露了馅,结局可不是这般轻松了。
节帅身边的人来浣衣房,管事便知那件圆领袍是何人的了。她当即冷汗之下,慌着神连连称喏,并且保证绝不会再犯这种事。
那日,李述出了浣衣房的院门,走了近百步便看到一个瘦鸡崽子一样的人,她吃力地提着木桶往这边来了。记起这人是余菀时,他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竟然一转身,要躲着她走。
余菀提着桶从溪水边回来,一路要歇上两三次,这会儿累得气喘吁吁便又放下了桶。她人瘦小,力气不足,干起活儿来动作慢,常常和别的浣衣娘同去溪水边,却总是最后一个往回赶。
她抬手抹了把额上浸出的汗珠,又抬头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不期然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确定那人就是李述时,她喊了声:“恩公。”
李述假装没听见,继续背着身走。
余菀感念他当日出手相助之恩,即便已经卖身为奴,也到底是经由他点头才有了一间屋可住,总不能遇见了却不给他问个安吧。
她追赶上去,绕到他跟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恩公,真的是您,太巧了。”
李述看见她就烦,一点儿也不觉着巧。他是忘了余菀在浣衣房当差,如果记得,他今日便不会亲自来浣衣房了。
“恩公,您……?”
李述打断她:“这里是节帅府,你仔细说话!”
余菀在他的疾言令色下改了口:“李公。”
“行了,你去忙你的吧。某要回去了。”李述走出去两步后停下了脚,他觉着不对,便转过身来问,“最初你来这里时,可是说过自己会刺绣?”
余菀不敢欺瞒他,正经答:“是。”说完,她担心他嫌自己不谦逊,忙找补道,“皮毛而已。”
“那会绣卷草纹吗?”
卷草纹对余菀来说很是简单,她回得很迅速:“会。”以为他要找人绣卷草纹,便问,“恩……李公要绣这种花形吗?”
李述当下变了脸,冷声问:“那件衣裳是你缝补的?”
余菀的脑子“嗡”了一下,心跳随即加速,难道那件衣裳是他的?此番来找她是要责罚她?
李述知道余菀浣洗低阶兵士的衣裳,去补他家郎君的袍子,必是浣衣房管事要求的,因而也没训她。他担心余菀废话多,便叮嘱:“管好你的嘴!”
余菀见没罚她的意思,绷着的神经放松,忙答应了一声:“喏。”她当然得管好自己的嘴了。
李述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可他此时并不知道,今日他和余菀说了几句话,正好被那个营妓看到了。
平日里侍奉连奕茶水的事便是那个营妓,然而这日,连奕和那个营妓说话说得正起劲,李述便搬了茶具出来给他二人煎茶。
期间,他不小心让青瓷碗发出个声音,扰了那边两个人的说话进程。
连奕扭头看他时,李述赶紧道了声:“郎君恕罪。”
营妓姓祝名荟言,生得貌美动人,嫣然一笑,更添妩媚。
她冲连奕道:“妾记得,荀子《劝学》里说,‘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李述越听越没面子。要不是她没了眼力,这煎茶的差事还落不到他头上,怎么这会儿却反过来打趣他了!
连奕长眉一挑,悠悠看着祝荟言。
伊人笑道:“妾还记得,《关雎》中有一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节帅拘着人不放,可是在为难人了。”
李述头皮发了麻。这祝娘子怎么没完没了了!当着他家郎君的面说这些话,他有种想撞柱子昏过去的冲动。
大概是白日里被说得羞赧,那晚李述做个什么都出错,就连镇张纸都能碰洒了案上的水。这不免惹得连奕恼火,抬眸翻了他一眼,询问:“祝娘子说得可是真的?你有了中意的娘子?”
李述哑然了刹那,之后撩袍跪地,指天道:“郎君,仆并未有此心思。”
他今日过于毛躁,还一脸惶恐,连奕便又道:“有便有,我并不会为难你,反倒是还要给你备一份礼,不枉你跟我这么多年。”
李述险些疯了,然而他有千万苦水也说不出口了,只苦着脸解释:“郎君,这都没有的事。”
来来回回也就这句话,连奕以为他面皮薄,因而又道:“既然祝娘子知道了,那人该是这府里的婢女。待我得空了,便叫她来吧,给你们做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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