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午,天气越来越热,雨水也越来越多。也是奇了,今年的朔方竟然隔三差五便有一两日连着不见日头的情形。
有时浣衣房晾在外头的衣裳刚搭上便见雨滴往下砸,众人不得不慌张地收起衣裳,再将晾架搬进来,扯了晾绳,纵使是夏日,众人也忙碌得浑身大汗。
余菀将洗好的衣裳甩在晾架上,恨不得拿团扇呼呼扇风。浣衣娘洗衣已经很累了,如今还要为了让衣服变干而劳作,真是发愁。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
百姓一向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而今年多雨,不单地里的粮食会减产,河水也在上涨。这事也让许多官员跟着闹心。
此时,连奕在节堂内耐心地和胜州刺史说着保证水运畅通之事。
连奕是京兆府蓝田县人氏,起家为千牛备身,参加过吏部和兵部的铨选,任职代州别驾时仅有二十岁,三年后便转迁至陇右任兵马使,后随陇右节度使征吐蕃,轻骑偷袭敌营令赞普仓惶而逃,此役使其名声大噪。
其后更是累立战功,二十五岁便被赐以双旌双节,节度朔方,同时还兼领了关内道营田使,关内盐池使、六城水运使等职。
连奕年纪轻轻就领诸多要职,平日不敢懈怠分毫,且朔方军为御北狄而设,而北狄时不时就进犯大绥,是以他自节度朔方那日起,除非遇上年节或重要之事,其余时间全扎在节帅府里忙碌。
李述焦躁地在门外候着,内心期盼这事赶紧解决,以免他家郎君又生一股郁火。
又过了半个时辰,李述听到开门声,见那胜州刺史出了屋。
李述亲自送胜州刺史出节帅府,之后迅速回身去见他家郎君。
不用想,此刻的节帅定然郁闷至极。
果然,连奕英俊的脸上仿佛挂着冰渣。他捏了捏眉心,又合上了眸,可才一闭眼,那胜州刺史的嘴脸就在脑海里浮荡,姿态极其恭敬,言语却令他不满。
今年关中多雨,粮食必会减产,再严重一些,便是朔方军民饥饿。
若是朔方将士缺了粮,北狄趁机打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边区一向供养不足,因此有了屯田营田之举。然而此举亦需人力与物力,当初开废田,岁收粟二十万石,对军需有所缓解,可也仅仅是缓解。除此之外,一部分军需仍依赖河运,而这些军需多从胜州转运。
连奕呈给天子的奏疏,已命人日夜兼程送往京师。其后京里来了御史,正赶上天又降雨,御史被浇病了,回京之前就把奏折写好,言明朔方久雨,田亩即将欠收等实情。
这两日,京城已有消息传回,说是朝官请求天子循旧例,于太原收购粮食,再走水路往朔方运粮,以解朔方之忧。
朝廷要给朔方筹粮的事已定,连奕便与胜州刺史耐心说夏日多雨会引河水上涨的话,叫他维护河堤以保民田不被淹没,更要保证河运畅通不耽搁军需,可那胜州刺史竟一股脑儿冲他吐苦水,甚至明说了缺钱。
连奕深知胜州刺史是个贪财恋权之人,胜州河段舟辑不绝,他欺压转运水手以谋私利也非一日两日,若非他在任上也有过政绩,连奕恐怕一日也容不下他了。
连奕也明白,别说是朔方没钱,整个户部都没钱。
朝廷虽有武将披肝沥胆,文臣呕心沥血,然而近几年或遇天灾,或遇人祸,已经四处漏风了。
连奕来灵州近两载,七百个日夜里却没几日是真正休息的。好容易朔方的各种事都好一些了,偏是今年又遇上了多雨之年,这让他忧虑倍增。
片刻后,连奕沉着脸去了节堂后边的小隔间。
府里有供官员值守的房间。为了办事方便,连奕将临时午睡的地方设在了此处,其余官员的值房均在节堂外边。
小隔间地方虽小,榻、案、罗汉床等一应摆设很是齐全。
他在小隔间里坐了片刻后,有“吱呀”声响起,连奕以为是李述进来了,根本没机会。
可进来的人是祝荟言,她是听李述说节帅心情不佳,便端来了清凉的乌梅饮子。
放下漆盘,她淘了手巾递给连奕。
连奕看她一眼,接过后随意擦了手,之后端起饮子喝了半碗。
两人都在沉默,几个弹指后,祝荟言问:“节帅可是有什么不悦之事?”
连奕又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打扮得甚是明艳,不由眉头一蹙,语气却是淡淡的:“明知故问。”
祝荟言又问:“此时有一法子可解节帅之忧。不知节帅肯拨冗相见那人否?”
祝荟言本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女郎,父兄获罪后,她沦为营妓。因她生得好,又有些才气,渐渐地成了连奕身边的红人。
在朔方的地界,有新调任的官员或因其他事欲求见连奕不可得者,便打起了祝荟言的主意,要托她从中间行走。
祝荟言知道连奕厌恶这种事,因此平日并不敢放肆,此时在他面前提起,无非是想解他烦忧而已。
祝荟言没想到连奕允得这般轻松。
来人年纪轻轻,刚刚二十岁出头,姓许,在灵州城回乐县任主簿一职。
县里的主簿并不是什么高官,连奕能单独见他,一来是距离上方便,二来,这许主簿是胜州刺史的幼子。
连奕见他,还让人专门备了饮子,那许主簿能见连奕的面已经欣喜,还能讨到饮子,揪紧的心微微放松。
连奕摆了副艳羡的面容:“许刺史忙着督办水运之事,倒不如许主簿自在了。”
许主簿赶忙道:“节帅执掌朔方,统辖六州,家父都是在为节帅效力。”
连奕目光盯视碗口的粼粼光面,正经道:“许主簿慎言,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许刺史亦是。”
面对这年长他几岁却有军功加身的朔方节度使,许主簿本就放不开,听到此话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打圆场道:“是是是,节帅为圣人分忧,家父在节帅麾下效力,自然也是为圣人分忧。”
连奕面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狭长的眸中点了光,一张俊脸越发昳丽。许主簿觉着,这朔方节度使挺平易近人的。
他仗着胆子,含笑道:“下官身无长物,但有忠心一颗,若是节帅不嫌弃,下官愿为节帅效犬马之劳。”
连奕的声音里多了分软和:“许主簿有此心,是某的荣幸。”
听得此话,许主簿受宠若惊,也不藏着掖着了,直言道:“下官其实什么都不懂,下官只是想着能工巧匠雕金刻玉奉于贵人,必是觉着贵人堪配此物。”
许主簿看连奕面上有了喜色,继续道:“下官听说,节帅早年有收藏金石书画的爱好,正好下官这里有些旁人称赞的珍品,若能入节帅的眼,那真是它们的荣幸了。”
连奕看着那一箱古玩字画,回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许主簿摸不明白什么意思,也不知是再度紧张还是天太热的缘故,他后背滋滋冒汗。
正当他要说些什么时,连奕却道:“许主簿有心了。”
许主簿心说:升官第一步迈出去了。
待他美颠颠地离去后,李述走了进来,满肚子抱怨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前脚这胜州刺史说穷说到快哭了,后脚他儿子便大剌剌送来一箱珍奇赏玩,也是有意思的很哪。
连奕双手按在腰间带子上,盯着那口箱子,吩咐李述:“你找几个嘴严之人,带上这些东西,即刻去胜州寻刺史,寻到了便同他说,许主簿在我这里丢了些东西,我悉数奉还。”
李述应了声:“喏!”
连奕捏了胜州刺史幼子的短儿,就不怕那胜州刺史再在河运一事上推三阻四了。
到底是有了件让他松快的事,顿觉近来的雨天没那么恼人,反而还让人感到有些凉爽了。
事后,他又唤来祝荟言,问:“说吧,让某赏你什么?”
祝荟言一本正经:“是许主簿数次要求见节帅,妾只是负责通禀一声,不敢居尺寸功。”
“当真不想要赏?”
祝荟言想了想,笑道:“从前只见节帅写过字,却从未有幸藏之。今日妾斗胆,可否恳请节帅赏飞白?”
连奕答应得利索。
祝荟言素手研墨后,连奕便执笔蘸墨于葇荑上行走,笔划不论横竖,均有有丝丝露白,宛如枯笔造就。
他抬笔,目光依然停留在纸上,仔细看去,“致远”二字的笔划里可见似鸟头似燕尾的形状,这是他练就的技法,也是他满意的字迹。
他搁笔,净手后,纸上墨迹已干。
祝荟言盯着那二字看,不由想到了那日在溪水边听到浣衣娘对此字体的评价。
那日她又生了去溪水边行走的心思,恰好碰上了那个教和学的场面。
往常听说浣衣房的差事简单又繁重,因此,祝荟言见这种教和学的场景,便有意在溪水另一头的竹林旁多看了几眼,发现那位教字的人竟是那日和李述说话的小婢女,更让她觉着新鲜的是,她听到了对飞白不一样品评。
所谓上行下效,所谓投其所好。
节帅善飞白。在朔方任职的官员,不论文武之职,不是欲在飞白上下功夫,便是搜罗前人留下来的飞白遗珍往节帅府里送,为的就是能讨了上官欢心。
偏偏一个浣衣房的小婢女对飞白另有评价,将节帅下过的一番苦工归结在了那根笔上。
祝荟言转了目光,仔细看过笔山上搭着的那根笔,她才意识到,书写飞白书的笔是扁平的,果然与普通的笔不一样。
她对这个发现感到吃惊,那个浣衣娘当真有些意思。
她捧起那张纸,上面的字让她感到荣幸至极,能得这一幅字,是多少人的愿望。
然而想到那个浣衣娘的说法,她柳眉微蹙,忐忑地问:“节帅,妾有一事不明,还请节帅指教。飞白书真的取决于那根笔吗?”
话音一落,连奕目光微滞,而后却是淡淡一笑:“或许是吧。”
祝荟言也笑了,额上花钿更显明媚。她又思索了刹那,斟词酌句地道:“其实妾并不知道这其中原由,妾知道的是,节帅府人才济济。”
连奕问:“祝娘子这话是在奉承还是在自夸?”
祝荟言惭愧地道:“全不是。方才妾问的话,是妾偶然听人说起,却不大相信,是以一问。”
连奕细看着她,一个弹指后,缓声询问:“何人?”
祝荟言半是玩笑半是试探性地道:“还是不说为好,否则那人恐怕是要惨了。谁知惹了节帅不悦,会不会化为齑粉。”
祝荟言在他跟前行走久了,他当然知道她的心思,给她想说却不敢说的迫切安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但说无妨。”
偏偏祝荟言依旧静默不语。
连奕笑了:“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祝荟言也笑了,低声重复了他的话:“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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