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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收留余吧!”

    “不可能。”吉尔伽美什回答, “想都不要想。”

    “诶——可他看起来很厉害啊。”恩奇都发出不赞同的声音。

    吉尔伽美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许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在这种时候拆我的台,吾友?”

    阿伽拍了拍恩奇都的肩膀:“余觉得这位绿头发的小伙子说得很有道理, 乌鲁克王哟,不要再闹别扭了,这样只会显得你很幼稚。”

    “……闭嘴。”吉尔伽美什明显被这套组合拳噎住了,不得不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宰相开口, “不要站在旁边看戏了, 要说和基什的因缘际会,你可比本王深厚得多,留这样的家伙在身边,不怕半夜醒来有一把刀横在喉咙上吗?”

    缇克曼努睨了他一眼:“我早就在半夜醒来时见识过了更糟糕的情况,不过是一把刀,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吉尔伽美什彻底不说话了, 但出于自尊心,他刻意发出了很大声的冷笑, 目光撇向一边, 一副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我并不觉得这种举动有助于维护您的骄傲。”看到本国的王如此轻易就败下阵来,缇克曼努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阿伽一直是吉尔伽美什的痛点,也许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一些插科打诨的话就免了,阿伽大人,乌鲁克和基什的关系,您与我都心知肚明,事实上……”

    她停了一会儿, 留给了对方一点考虑的时间。

    “这是乌鲁克的地界,王管理着国家,国家也保护着王。”她继续道,“即使您身上还有宁胡尔萨格的庇佑……恕我直言,自从埃阿取代了她成为了三主神之后,哪怕她对您愿意倾其所有,最后您得到的也不会太多。”

    界碑之战过后,基什溃败退回北方,乌鲁克彻底成为了南方的霸主。

    而且受这次战败的牵连,宁胡尔萨格的地位被身为南方神的埃阿取缔,中部的恩利尔失去了众神之主的位置,王权正式从北方过渡到了南方——也就是乌鲁克。虽然白庙被毁,但吉尔伽美什作为天之楔,是安努的人间代行者,即使安努与库拉巴失联,他和库拉巴的联系也不会中断。

    阿伽摸了摸鼻子:“作为罪魁祸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会感到有点心虚吗?”

    “成王败寇罢了。”缇克曼努轻飘飘地回应道,“如果要追溯根源,定下界碑后,是基什一方率先反悔,宁胡尔萨格色蛊恩利尔,您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率军从背后偷袭乌鲁克……为了偷取胜利,甚至不惜让本国的守护神对其他国家的神明张开双腿,可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

    听到这里,阿伽才终于叹息一声,然后闭上嘴,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

    “很高兴我们能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意见。”缇克曼努微微颔首,“那么接下来,就请给乌鲁克……不将您就地处决的理由吧。”

    谒见室内骤然安静下来。

    阿伽视线朝下,似是沉思……其实缇克曼努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对方和她记忆中的模样不算特别相似,如果不是那个基什王室制式的耳饰,她很难在第一时间把那张脸和印象中的对上号。

    比较明显的一点是,他的肤色比年幼时深了许多,除了平日的风吹日晒,也意味着宁胡尔萨格的力量已经衰退得很严重了。

    在美索不达米亚,任何强国的君王身上都很少有暗色,黑皮肤是身份卑微之人的标志,阿伽的母亲是一名贵族女性,虽然身份高贵,但也只是一个人类,因此他的神明血统比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要稀薄得多——尽管如此,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黝黑,而且阿伽身为一国之君,却擅自离开自己的治地,来到作为敌国的乌鲁克,也证明基什内部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内乱。

    “就算你这么说……”阿伽搔了搔脸颊,“那个、其实……余还算是很强的吧?即使是这两位小哥加在一起,想要制服余,将余杀死,也是要花一点时间的。”

    “你那诡异的乡下口音是怎么回事?”吉尔伽美什不由得吐槽。

    “真是傲慢啊,南方人。”阿伽反唇相讥,“在余的国家,像你这样吵吵嚷嚷地讲话是会被嘲讽是大傻瓜的。”

    一旁的恩奇都坦诚道:“如果是声音大的话,这一点你们谁都没有资格说谁呢。”

    “……请不要偏t离主题了。”缇克曼努瞥了吉尔伽美什一眼,“卢伽尔也是,不要再说一些插科打诨的话了,这是彻彻底底的浪费时间,如果这是在朝政会议上,我会让你们二位都闭嘴。”

    吉尔伽美什又扭过脸:“哼。”

    阿伽也抓了抓头发,“哈呀,真是严厉……南方的女人都那么可怕吗?”

    “阿伽大人,您贵为君主,却愿意在简陋的匠人居所住上那么久,并且以这样和平的方式访问乌鲁克,我姑且判断您不想掀起战争。”缇克曼努点了两下桌面,“可既然您主动来了,乌鲁克就不会轻易放您离开……至于您的未来,是平安地在乌鲁克度过余生,还是在如流星般短暂地绚烂过后,蒙受埃列什基伽勒的召唤,取决于您接下来对几个问题的回答。”

    “问吧,问吧。”阿伽无奈地、又有些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贵族的孩子依然是贵族,奴隶的孩子依然是奴隶,阶下囚当然也会生出阶下囚的儿子——至少当时父亲还被关在牢笼里曝晒,余已经对眼前的待遇很满足了。”

    光听内容,这些话颇有那么一点讽刺之意,但他的语气显得很释怀……缇克曼努本以为是基什发生了什么连宁胡尔萨格都无法平复的动乱,以至于他流离失所,才不得不尊严尽失地来到王权降临之地请求保护,然而提及父辈当初的窘迫,他又显得很洒脱——那是一种唯有真诚之人会有的洒脱。

    到这里,缇克曼努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也许阿伽并不是被迫来到了这里……他多半是主动放弃王座远走他乡的。

    “有关基什动乱的消息,我……”缇克曼努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换一种说法,“我等天命的卢伽尔早已有所耳闻,如果这次的动乱已经使基什王室无法维系下去,为何您会来乌鲁克求助?毕竟,尼普尔不光是位置上距离基什更近,宁胡尔萨格和恩利尔也算有一段旧情,尼普尔王应该会乐于接待您的。”

    “对于阶下囚都那么有耐心吗?我还以为你直接说什么'快点说出你的目的,否则杀了你哦'之类的话呢。”

    “请回答。”缇克曼努对于他跳脱的思维感到了一丝不耐,“立刻、马上。”

    “好嘛……”他先是嘟囔,随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露出雀跃的表情,“对了,你们是要造那个塔吧?用来断绝神代的塔,也让我加入吧!”

    闻言,缇克曼努的喉咙倏地缩紧了,下意识地看向了吉尔伽美什——后者将自己的惊异掩饰得很好,但目光也不自觉地偏向了她,他们就这样交换了一个秘而不宣的眼神。

    “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啦。”阿伽摆了摆手,“和乌鲁克王这种被你惯坏了的家伙不一样,余可是建筑方面的达人哦,你们最近采买的原料可是搭不起神庙的。”

    西杜丽反驳:“这只是第一阶段的采购……”

    “反驳也没用——倒不如说,只会让你看起来像是被戳中了痛脚。”阿伽笑了起来,“真是一个老实的小姑娘啊,你的老师太娇惯你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最好想清楚再开口哦~”

    “没想到您竟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缇克曼努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过,宁胡尔萨格即使神权式微,也不是南舍①、阿穆鲁②那种的二流女神可以媲美的,依然是无可置疑的天国大神之一。”

    阿伽眨了眨眼睛,语气干巴巴地说道:“你居然对她有那么高的评价吗……而且你说话的方式忽然变得好奇怪,不要这样啦,余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此外,拉伽什的守护神尼努尔塔,乃是宁胡尔萨格之子。”缇克曼努无视了他的抱怨,依然按照自己的步调继续道,“这种守护神之间的亲子关系,也正是基什与拉伽什组成联盟的基石——在这种情况下,您却产生了对诸神不利的想法,多么荒谬啊,没有人喜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余也是无奈之下才做出了这种决定啊。”阿伽向吉尔伽美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如果你愿意抛弃那个坏脾气的王来投奔余的国家,余也不至于那么千里迢迢地跑过来了。”

    “……看来是你真的很想死,阿伽。”

    “想打架吗?尽管放马过来好了,乌鲁克王。”阿伽咧开嘴,“反正会被毁掉的又不是余的国家。”

    恩奇都适时地提醒道:“建筑如果被毁坏的话,是要做义务劳动偿还的。”

    “是吗?余倒是没有关系,说到底——即使是乌鲁克,也不可能有比余更好的工匠了吧?坦然地怀着受宠若惊的心情接受余的加入吧。”阿伽脸上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在建筑之美的才能上,余可是有不输给任何人的自信。”

    听到这句话,吉尔伽美什忍不住嗤笑:“真是愚蠢,果然人一旦没有羞耻心,就容易说出一些荒谬至极的言论,以至于贻笑大方。”

    西杜丽小声嘟囔:“这句话由王来说实在是有点……”

    “睁开你的眼睛看一看。”吉尔伽美什说,“所谓在建筑之美上拥有绝对才能的人,不就站在你眼前吗?”

    于是,缇克曼努就这么看着阿伽呆滞地盯了她十几秒钟,然后疯狂地摇起了头。

    “不不不——这也太过分了吧?”阿伽在胸前比了一个“不”的手势,“不要觉得余会轻易唬住,这个女人只是表面看起来是个小姑娘,她可是和余的父辈相同年纪的人哦,直白地说就是二十多岁的老太……”

    话音未落——他剩余的话语就这么消失在了银色的天之锁中。

    “不要对缇克曼努说这么失礼的话。”虽然用锁链绞住了别人的脖颈,恩奇都的语气依然非常平静,“只要当一个有礼貌的人,头就不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你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当然。”阿伽眯起眼睛,略微收敛了声音,直到此刻——那种缇克曼努所熟悉的(他父亲身上曾有过),如孤狼般暴戾的猎杀者气息才从他身上泄露出来,尽管只是短短一刹,“身手比我想象中得还要好啊,绿头发的小哥……不,神造兵器。”

    “恩奇都。”缇克曼努对他点了点头,“这样就够了。”

    恩奇都听话地收回了天之锁,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柔无害的神情,刚才紧张的气氛就像是夜晚的露水,被他的微笑一照便消弭了。

    “罢了,我已经厌倦这种怠惰又浪费时间的斡旋了。”缇克曼努轻叹一声,“关于塔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忽然不打算伪装了吗?”阿伽似是本能地舔了一下嘴唇——如果习惯也可以遗传,这或许是他紧张时才会做的动作,“刚才明明还费尽心思地试图遮掩……”

    “如果不能在三句话以内说出完整的回答,您就会死,接下来所有的问题,都请以这个为要求。”

    “诶——?!等等,这也太过分了吧?余可是抱着很大的诚意才来的哦!”

    缇克曼努充耳不闻:“关于塔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真过分啊……”阿伽嘟囔道,“是这片大地的意志告诉余的,说如果余阻止了你们,就让王权重新回到基什。”

    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盖亚?”

    “是啊,但余觉得你们的计划更有趣,所以就扔下它过来了。”阿伽双手叉腰,非常理直气壮地说道,“哼,居然认为余会为了这点小恩小惠去做它的走狗,多么傲慢的想法啊,所以即使乌鲁克最后不肯收容余也没关系,因为在离开基什的时候余就已经爽到了。”

    ……原来这位也是地表最自由的君王之一啊。

    缇克曼努感觉太阳穴阵阵抽痛:“您没想过自己的国家以后该怎么办吗?”

    “这有什么好操心的?”阿伽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在余的大臣里安插了不少棋子吗?乌鲁克眼下急需的一些原材料产自北方,他们不会放任基什继续混乱下去的。”

    她顿了一下:“……你都知道?”

    “当然……不全是余自己发现的,有一些是盖亚告诉余的,不过余至少也发现了不少……咳咳,几个很重要的t人。”阿伽回答,“虽然很生气,但是没办法——缇克曼努哟,你确实把学生教得很好,为余分担了不少烦恼,相比之下,余自己国家的人简直是一群大笨蛋。”

    缇克曼努沉默了——眼下的事态确实有一点超出了她的预想,此刻她脑海中充斥了太多东西,每一个都是重中之重,反而让她有些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了。

    半晌,她才勉强开口道:“身为君王,却擅自抛下了自己的国家,宁胡尔萨格居然没有阻止您乱来吗?”

    “大概是会的吧。”阿伽回答,“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他说完后,整个谒见室陷入了一种可怖的死寂之中。

    缇克曼努一时间忘记了呼吸——直到因为缺氧而肺腑抽痛,她才堪堪缓过神,尽管她感觉这个房间已经在这种寂静中度过了一个世纪,但实际只过去了几十秒钟。

    “您是说……宁胡尔萨格死了?

    “嗯。”

    “可是谁能有这种能力……”

    “余。”阿伽回答。

    第32章

    “这就是拥有弑神之力的兵器吗……?”西杜丽在细细端详桌子上的三柄红色短刀之后,有些失望地说道,“除了颜色之外,好像没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 ”

    这三柄短刀是阿伽献上的——缇克曼努确定对方没有这种意思,但吉尔伽美什坚持这个说法——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一块破破烂烂的锦织里。

    由于锦织边缘的撕扯痕迹,她有点怀疑这是阿伽离宫前随手从宝物库里扯下来的……对待这几把据说是由星球本体锻造的武器,他可真是够不上心的。

    不过正如西杜丽所说,这三柄短刀,并没有太多的特殊之处。

    光看制式的话,只是最寻常的款式,而且刀柄方方直直,锻造者明显没有按照人类手持武器的习惯打造握柄,上面也没有什么装饰性的雕纹,只是镶嵌着一颗未经打磨的红玉髓,因为房间内黯淡的光线,显得很暗沉。

    如果要说什么奇异之处,就是这三柄刀的刀刃,乍看似乎只是原生的黑铁色,但只要在光照之下,会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深红色。

    “最左边这把的刀身似乎比其余两把小一点。”西杜丽提出。

    “因为这把余用过了。”阿伽回答,“这三把刀发挥作用的方式比较特殊, 使用上当然也是有次数限制的。”

    闻言,西杜丽的表情明显慎重了许多:“您就是用它杀死了宁胡尔萨格?”

    “它们的特性是'湮灭'。”阿伽解释道, “神秘在更高的神秘面前会失去作用——这种老生常谈的魔法理论就不用余来解释了吧?不过现在讨论的是另一种情况……”

    “当同等级别的神秘相接触时,两者都会归于湮灭。”

    “不要抢别人的话啊,乌鲁克王!”阿伽抱怨道, “真是没礼貌,缇克曼努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但莫名被点名批评的缇克曼努。

    “虽然你们的王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家伙,但言语本身是无罪的,这三把刀只对拥有神性之人有效,不光是神明,人与神的子嗣也是。”阿伽抬头瞥了一眼在窗边看蝴蝶采蜜的恩奇都,“本质上和那位绿头发的小哥是一种效果,神性越高,受到的伤害越大,但对普通人就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诸神是自然意志的具现化,会被星球之力湮灭也很正常……但哀悼之塔的地核刚好分成了三部分,是巧合吗?

    “卢伽尔……”她掰算道,“即使把恩奇都也纳入考虑的范围,统共也只有两位,如果盖亚希望您用这三把刀杀死各自对应的目标,眼下看来似乎还缺了一位。毕竟,盖亚应该没打算让您连自己国家的守护神也一并杀掉……莫非第三位对象是我?”

    “不对不对不对!”阿伽在胸口比了一个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缇克曼努发现他好像很喜欢用肢体动作为自己的语气作补充,“这三把刀对普通人而言就是有点难看的小刀而已啦,而且盖亚特地嘱咐过我不能让这把刀伤到你。”

    “不能让这把刀伤到我……”缇克曼努慢慢重复了一遍,“意思是,我是可以被攻击的,只不过不能用这把刀?”

    “差不多吧。”阿伽说,“'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最后将他们一同埋葬于哀悼之塔的地核,阻止这场狂妄的阴谋。切记,切记,莫要让刀刃啜饮不死者之血'——原话就是这样了,至于这个叛徒具体是谁,余也不知道。”

    果然,这个数量与哀悼之塔的地核被拆成了三部分有关,而神谕中那个“天国的叛徒”……缇克曼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名字,但她决定等时机恰当之时再去求证。

    “反正,余能说的已经都说了。”阿伽双手抱肘,“如果还对余的话有所疑虑,就随便挑一把去捅乌鲁克王试试看好了。”

    “愚蠢,即使要做实验当然也是拿你下手。”吉尔伽美什冷笑道,“依本王来看,先从这多余的舌头开始吧,只会说蠢话的东西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

    “唔,真是令人为难啊……塔木卡说过,人类真正无法忍受的不是自己贫困潦倒,而是别人拥有的东西比自己更多。”恩奇都露出困扰的表情,“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反正有两柄刀是还没有用过的,干脆各自都用一次吧。”

    西杜丽的冷汗已经从额角留了下来:“恩奇都大人,这句话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解读的……”

    感觉到了现场氛围的躁动,缇克曼努环视一周,轻轻咳嗽了两声。

    “不如用在我身上吧。”她说,“其实我对盖亚的警告很感兴趣,这三把刀在沾到我的血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身上:“不行!”

    “那就让我们各退一步。”缇克曼努从善如流道,“还未被使用过的两把刀先交由伊尔苏保管,以验证刀的实际效果,以及刀的不同命名是否对它的效果本身也存在影响,这个验证的过程可能需要各位贡献一点血液。至于这把已经使用过的,它叫……”

    “神蚀。”

    “神蚀先由我本人保管。当然,为了防止出现可能殃及到整个库拉巴的恶性/事件,我不会做什么。”缇克曼努的目光重新回到阿伽身上,“以及,阿伽大人,您的诚心我们已经看到了。既然您已经卸下了作为基什王的职责,那么乌鲁克也欢迎任何一位才华出众的人成为本国的一份子。”

    “对嘛对嘛,这样才对。”阿伽点点头,语气又高兴起来,仿佛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赞同过一个人的话,“幸亏还有你这样慧眼识珠的宰相,如果只有那个坏脾气王,余可真就要头痛了。”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但没有出声,他知道她还有后话。

    “然而,以您高贵的身份,当然不能和其他匠人一样住在那种简陋的屋子里。”缇克曼努说道,“稍后我会在王宫中为您安排一处居所,与工匠坊足够近,方便您的出行。”

    阿伽挑高了眉毛:“这不就是监视吗?”

    “当然,我们得监视那些不知情的人,以防他们对您无礼。”她回答,“很遗憾,因为各种原因把这件事拖延了那么久,不过乌鲁克有自己的运作方式。 ”

    “无所谓啦。”他摊了摊手,“余已经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了,还能有什么更糟的情况呢?”

    如果他是想用这番话博取同情,那么结果并不是很成功,因为缇克曼努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但她也知道,对方的尊严不会允许自己用这些换取他人的怜悯。

    该说他是太想得开呢,还是说……

    “猊下。”西杜丽轻声道,“这把神蚀,您是打算换一个安置的容器,还是继续用这块……呃,锦织的碎片包裹起来?”

    缇克曼努回过神,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角:“放在锦织里吧。”

    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如果那个“叛徒”真的是她所才猜想的那个,那这把刀绝对不能落到别人手上。

    ×××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听差说,“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一听到它小跑时浑身骨头磕磕碰碰的声音就头疼,更不用说它那尖锐的叫喊了。

    这听差是她前t不久用怨灵消散后的余烬做的,自从人类的贤者回到地上后,她就陷入了长久的孤独之中,越来越无法忍耐冥府的冰冷与死寂。

    这个听差算是她制造出来的一个小玩具,尽管派不上什么用处(冥府发生的一切她多半都知道),但也能勉强排遣她在等待缇克曼努重返冥府期间的寂寞。

    “我听到了。”她按捺着内心的躁意,“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位贵客来了!”听差用那种像是和她隔了半个国家一样声响对她大喊道,“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有一位贵客来了!她说要您立刻出来见她!”

    它的声音依然叫她难受,但一听到那个消息,她的心就雀跃起来,不由得从位置上起身,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了:“有贵客来了?真的?她有说自己是谁吗?她现在在哪儿?”

    “那位贵客正在穿过七重门!”听差尖声道,“那绝对是您从未见过的绝世姿容!”

    其实这句形容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但埃列什基伽勒只觉得它讲得很对,讲得很好:“你、你很有眼光!当初我制造你的时候,余烬里一定有人生前是一位艺术家。”

    “您谬赞了!”听差说,“当那位贵客来到冥府的一刹那,整个冥府的黑暗都被她那的动人光辉驱逐了!”

    “不错,不错!”埃列什基伽勒不住地表示赞同。

    “那位贵客让我立刻来提醒您她的光临!”

    “我马上去见她。”埃列什基伽勒刚迈出一步,又怯生生地收了回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摆,“不对,是不是应该先换一件得体的衣服……”

    正当她兀自陷入一些甜蜜的苦恼之中时,听差又大声说道:“贵客说自己的名字是伊什塔尔!”

    第33章

    一滴血落在了刀刃上——血液并没有流淌下来, 而是在与刃面接触的须臾被蒸发成了一缕白烟。

    如果是因为那滴血和短刀发生了湮灭现象,那么刀刃表面应该会有类似被液体腐蚀的痕迹,但当烟雾散去后,刀身依然完好,也没有留下血液被烤干后的痕迹,看起来与之前一般无二。

    “和血接触的地方温度有升高吗?”缇克曼努问。

    伊尔苏摸了摸刀身,他的手摸了几十年的铁刃,从它最滚烫的时候到它最寒气逼人的时候,因此轻易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异:“没有什么区别,猊下,被血沾染的部位和其他地方一样冰凉。”

    “看来它运作的方式比我想象中复杂一些。”她沉吟片刻,“不管怎么说,至少'仅对神血有效'的说法是正确的。”

    刚刚滴在刀刃上的那滴血属于吉尔伽美什, 而在此之前,他们还试过普通人的血、初生的动物幼崽的血, 甚至还有纯真少女的经血。

    但事实证明,这把虚妄之刃只对吉尔伽美什和阿伽的血产生了这样的特殊效果,而且前者比后者的反应要快速、明显许多,因为吉尔伽美什体内的神明血统比重远远超过了阿伽。

    此外,恩奇都的血虽然也引起了灼烧的白烟, 但在刀身表面留下了泥渍,据说阿鲁鲁女神在创造他时掺入了尼努尔塔的血, 他的血也不完全是血液,而是泥土与神血的混合物。

    “如我直言,猊下。”伊尔苏叹息道, “如果您是打着想要复现这门技艺的想法,恐怕它要落空了。”

    “我知道。”

    缇克曼努没有太失望。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这三柄刀的刀身并不是任何一种金属,而是某种能量的结块。

    若要论在一块金属上展示精妙绝伦的技艺,她对伊尔苏充满了信心,但这已经超过了单纯物理形态上的变化,并非现在的人类所能实现的,和这个星球相比,这个族群依然太年轻、甚至是稚嫩,还没能窥探到能量变化之学的奥妙。

    但是,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把它们收起来吧。”她说。

    “是。”伊尔苏回答,“不过……请您原谅,即使是我,也不敢绝对保证它的安全。”

    缇克曼努笑了笑:“知道真正安全的地方是哪儿吗?”

    伊尔苏摇了摇头。

    “如果我真的要把它们藏起来,就会找几具新鲜的尸体,将刀缝进他们的腹肚,然后让刀跟着棺材一起下葬。”在老人惊愕的目光下,她摇了摇头, “只是一种假设,总之我并不在这件事上追求绝对的安全,把它们放起来吧,伊尔苏。”

    说到底,如果真要寻求一个便捷又安全的处置方式,她为何不把这三把刀放在吉尔伽美什的王之宝库里呢?

    然而,自从听到盖亚妄图诱惑阿伽破坏哀悼之塔的计划后,她对诸神、魔法,以及大地的意志就连最基础的信任也不复存在了,而王之宝库再安全,其本质依然是一种魔法。

    既然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安全可言,那还不如放在一个可以让它们随时被使用的地方……刀无意志,用刀的人却有意志,最后这三把刀到底会遂了谁的心愿,还是一个未知数。

    离开工匠坊后,缇克曼努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现场。

    因为上午下了一场雨,地面上又湿又滑,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积水,她一边催女官去厨房煮几锅热汤(潮湿、冷风,以及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没有人想去试验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人得了风寒会有什么后果),一边派人去检查扶手架的坚固程度,在路经工人们的居所时,她又命令他们把用于挡风的垂帘卷上去,因为里面还烧了火堆取暖。

    每逢乌鲁克开启一个大工程时,卢伽尔之手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战争,每分每秒都有事值得她去做。

    “缇克曼努!”恩奇都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双脚脏兮兮的,衣摆还有星星点点的污渍——尽管如此,他身上仍流露出那种轻盈、灵巧的感觉,即使毫不避讳地踩进了水潭,也不会有那种令人发笑的滑稽感,只会让人觉得是溪流湍急飞溅的水花沾到了小鹿的蹄子。

    恩奇都拉住她的衣袖:“看!”他的双眼闪闪发亮,“今天我帮忙烧了好多好多砖块,有很努力地在工作哦。”

    她不禁莞尔:“是吗?真了不起。”

    “缇克曼努,看到这些开心吗?”他问。

    “开心。”她回答,“谢谢你,恩奇都。”

    “谢谢我……”恩奇都小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又露出了笑容,“那也谢谢你。”

    “也谢谢我?”

    “嗯。”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因为缇克曼努很开心,所以我也很开心。”

    ……啊哈,真是了不起的直拳啊。

    即使是缇克曼努,也不免产生了片刻“天啊,这孩子真是可爱”的晕眩感,也许只有年幼时期的吉尔伽美什可以相媲美吧……

    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尤其当她意识到,这孩子在某些事情上的麻烦程度完全不逊于他们的卢伽尔之后,有些事就更加不能让对方知道了。

    “喔噢,真是了不起啊,绿头发的小哥。”阿伽边吃着面包边踱步过来,“如果你生而为人类,长大之后肯定会变成一个风流鬼的。”

    “阿伽也很勤快。”恩奇都说,“不过实际工作起来,还是比我慢一点。”

    “喂喂,余可是彻头彻尾的新手哦,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吧?”阿伽抱怨道,“话说回来,你对于这种事情是不是未免太熟练了一点?简直像是做苦活出身的一样,阿鲁鲁创造的真是'诸神兵器'而不是什么'人民的劳工'吗?”

    缇克曼努点评道:“熟能生巧。”

    “哼,再怎么快,也不过是量的堆积罢了,余却能完成更精细的工艺。”阿伽拿出一沓羊皮纸,“这是余昨晚设计的地下甬道内的承重撑架。”

    “辛苦了。”缇克曼努接过羊皮纸,昨天晚上她才让西杜丽把还未使用过的羊皮纸卷转交给他,今天上面已经布满了透视结构图、部件的拆解和密密麻麻的公式,“只用了一晚就研究了那么多吗?真是了不起啊。”

    “有一些是在来这里的路上的构想了。”阿伽吐槽道,“话说回来,余把几个版本的地下甬道布局都看了,为什么没有选最早的版本啊?无论从路线到道路宽窄的设计都是最优的,完全没有分岔口过多导致的工程冗余。”

    “多谢夸奖。”缇克曼努微微颔首t ,“如果不考虑一些外部因素,那确实是最好的一版,但有两点问题很致命:其一,这是在乌鲁克排水系统完善前设计的,所以继续按照这版的道路分布图,会破坏排水系统的完整性;其二,当时为了尽可能地让更多的工人同时在地下工作,主干道设计得太宽了,以我们目前能达到的加固手段而言,塌方的危险性很高。”

    听她说到这里,阿伽不禁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乌鲁克也非常需要余的加入吧?”

    缇克曼努礼貌性地朝他笑了一下:“感谢您昨夜加班的辛苦,不过恕我直言,您的承重撑架虽然设计思路很好,但并不可用。”

    闻言,阿伽脸上霎时露出了无措的表情:“诶——?可是,为、为什么啊?”

    缇克曼努直视他的双眼:“您有过在地下进行作业的经验吗?”

    对方明显被问住了,恹恹地垂下脑袋,头上那个两个并不存在(但经常让人产生幻视)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没有……”

    “在地下甬道里工作,要比陆上工程困难得多。”缇克曼努耐心地解释道,“光线昏暗,气流不畅,开采泥块时呼吸进去的尘土会让喉咙痒痛难忍,而且同时工作的人越多,地下便越燥热,因脱水而晕厥在甬道中,最后导致死亡的工人亦不在少数。”

    说罢,她展开其中的一张羊皮纸。

    “所以,您的设计过于复杂和一体化了。”缇克曼努说,“我不否认这项设计在建筑艺术上的优越性,兼顾了实用与美学,如果现在要造的是一座宫殿,我立刻就会将它投入使用——可惜的是,对于在地下工作的人而言,它太复杂了,而且有些零部件的体积过于庞大,不便于在甬道中运输。”

    “好吧……”阿伽慢慢将手里的羊皮纸卷起来,神情像是一只沮丧的小狗,“余……会回去好好再想一想的。”

    “阿伽。”恩奇都说,“尾巴都不摇了哦。”

    “啰、啰嗦!而且余没有尾巴。”阿伽看起来很想打起精神,但到话尾时仍忍不住泄了气,“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余就先回去了……”

    这还是缇克曼努第一看到他如此低落的样子……想想也是,这份才能应该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哪怕他失去了一切:权力、力量、神明的庇佑、他的国家……即使失去了这些,只要这份才能还伴随着他,他就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

    这次的否定,对他而言也许不啻于一场灾难吧。

    “缇克曼努想去追他吗?”恩奇都问。

    “……不。”缇克曼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论面上表现得多么友善,他依然出生自乌鲁克的敌国——准确地说,他也曾为王者,而我作为乌鲁克的宰相,不应该和他有过深的交际。”

    恩奇都的表情若有所思:“但放任他这样也不太好吧?阿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呢,而且我觉得……在所有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有自己的目的,只有他是单纯地因为能够造这座塔而高兴。”

    “我知道。”缇克曼努说,“如果他主动来找我的话,我还是会像对待学生一样开解和指导他的。”

    “他会吗?”

    “会的——如果他真像自己所表现出的那样,更在意作为匠人的自己,而不是作为王的自己。”

    “虽然也有道理……”恩奇都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但我觉得,实际情况可能会和缇克曼努设想中的不太一样。”

    “比如说?”

    “在缇克曼努的想象中,阿伽晚上应该会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然后第二天跑来找你吧?但我觉得阿伽应该会一想开就立刻来找你的……”恩奇都说,“也就是说,缇克曼努半夜醒来的时候,可能会在床边看到一张新的熟悉的脸哦。”

    说到这里时,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个捏东西的动作。

    “虽然阿伽的力量因为宁胡尔萨格的死亡而衰退了不少,但捏碎铰链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绘声绘色,仿佛是在陈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所以缇克曼努要小心一点才行,毕竟床上有三个人就已经好挤好挤了。”

    缇克曼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要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这是一件有失礼貌,且极其不体面的事情。”

    “我知道呀,所以缇克曼努事后才会处罚我们以后要在自己床上睡觉……”

    “你们本来就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而且以阿伽的性格,还是很有可能这么做的吧?”恩奇都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毕竟,他不是那种……行事上非常自由的人吗?”

    缇克曼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半晌,她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现在就去找他。”语速快得像是被这些话烫到了舌头。

    恩奇都理解地点了点头:“路上小心哦。”

    第34章

    空气中浮动着肉汤的气味。

    阿伽没有很饿, 他刚刚才啃了一个黑面包,肚子饱胀得像是腌了两斤石头,但并不妨碍他多嗅了两下, 这种气味让他回想起了在基什的日子。

    那时他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不是潮湿发霉的芦苇屋), 所目及之人都是美丽、衣冠楚楚的,他们讲话时总是柔声细语,满含真情,仿佛这世上除了你, 再没有人使他们这样爱戴了。

    觥筹交错之间, 他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会客厅,与端坐于高位的女人隔空相望,她巍然不动,只是用眼神向他传递出一个矜持的微笑, 一个属于神明的笑容。

    宁胡尔萨格——她是非常美的,世人献给她的爱慕与憧憬比给他的真诚许多, 然而二十多年的时光只培养了他对她的恐惧,也剥夺了他对这种美的感受。

    她坐得很远, 沐浴在晨日的光辉之下, 杏子的气味在温暖的空气中浮动,但他只闻到了萎谢、糜烂的味道。

    阿伽嘴里嚼着一根干草,将羊皮纸放在肚皮上。这些回忆既没有让他变得更沮丧,也没有唤醒他脑海中愉快的部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是令人难过的,也许是干草苦涩的味道渐渐在他的嘴里蔓延开来了。

    干草垛当然不如王宫的床榻, 他想, 但也比当王的时候要好,作为“阿伽”总是比作为“王”的时候要好。

    就当他沉浸在一种说不清, 道不明的情绪中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准确地说,敲击门框的声音,因为这间屋子没有真的门板,只垂了一道门帘来隔绝外界的窥视。

    “阿伽大人。”那是乌鲁克宰相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阿伽,你醒着吗?”回忆中的那个女人如是说道,“妈妈要推门进来了。”

    不,他在心中回答,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因为你觉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只需要一位母亲。

    但现实中,他还是平静地回应:“你只需要撩开门帘就行了。”

    缇克曼努应声走进了房间,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乌鲁克的宰相总会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名目。

    “希望那是给余的。”阿伽从善如流道,“因为余恰好有点饿了。”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她泰半的脸都没入了阴影中,但恰好有一束光穿过了门帘的罅隙,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上:“只是一些粗茶淡饭,惟愿您不会嫌弃。”

    肉汤的味道很淡,剁碎后的莴苣像是被海潮裹挟着的浮沫,顺着汤水流进喉咙,未经咀嚼就融化了,阿伽勉强尝到了一些大蒜和蚕豆的味道,点缀着酥油的香气——也许还有一点腌肉的味道,但要分辨它简直比寻觅一滴落入雨中的眼泪还要困难。

    不过,这碗寡淡的汤依然抚慰了他有点胀痛的肠胃,那沉闷的阵痛慢慢褪去了,也让他压抑许久的倦意开始上涌。

    “真神奇。”他说,“明明漂浮着肉沫,却没有肉的味道。”

    “我个人更倾向于那是肉类没洗干净的血液和油脂被煮熟后的结块。”缇克曼努回答,“考虑到这几锅汤需要分给一百多个人,我想这应该是厨师能达到的极限了。”

    阿伽摸着肚子,感受着皮肤下那暖融融的感觉:“在余年幼的时候,宁胡尔萨格曾经说过,乌鲁克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地方,因为那里随处都能捡到黄金,住在那里的百姓都睡在t柔软的羽毛床上,用金线织成的被褥睡觉,用金色的碗和刀具吃饭,乌鲁克的广场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泉,泉眼里流出来的都是美酒,妓/女们用盛满了美酒的金杯去引诱路过的男人,与他们春风一度。”

    “基什的神明很有想象力。”缇克曼努露出有点微妙的表情,但言语依然很克制,“也许她在梦中看到了这些,不过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都不会出现这种光景… …而且金线的质感很粗糙,并不适合用来织被褥。”

    “乌鲁克的百姓不会。”他不依不饶道,“那么吉尔伽美什呢?”

    “卢伽尔喜欢用金杯喝酒,也喜欢用黄金装点自己的身体。”缇克曼努回答,“但也仅限于此了。”

    阿伽撇了撇嘴,但他只是觉得这时候适合这么做,心里并没有很失望……他甚至还觉得,如果是她在支撑着这个国家的运作,那么这个国家的王一定会是这样的,可他嘴上还是说:“真无聊。”

    缇克曼努只是回答:“君王的无聊是国家的幸运。”

    “到底是你太怠惰,还是吉尔伽美什太怠惰?余已经有点分不清了。”

    “没有人怠惰于自己的工作。”尽管她的语气很冷静,可阿伽知道,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至少这里的百姓们安居乐业,虽然生活称不上富足,但也算安定——在我看来,这是比金被褥和美酒泉更值得自豪的事。”

    她的回答让阿伽罕见地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当他还在脑海中酝酿着下一句话时,对方又说道:“关于刚才您的……看来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脚趾甲了。”

    “……哈?”

    因为她的话,阿伽下意识地蜷起了脚趾。

    “您的趾甲已经长进肉里了。”缇克曼努俯下身,细细查看他趾甲的边缘,“而且起脓了,需要立刻处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小声嘟囔道,“余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只是一点脓水而已,简直比那碗汤里的腌肉还要微不足道。”

    “等您把脚清理干净后,我会查看一下您趾甲嵌肉的情况。”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趾甲已经蜷曲起来,恐怕只能把大脚趾的趾甲全部拔除了。”

    “……乌鲁克的宰相哟,你刚才是不是用这种冷静的语气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说如果情况严重的话,只能直接把您的脚趾甲拔除……”

    “余听到了!”阿伽说,“不要觉得余会害怕哦,不过是拔脚趾甲而已,即使余等会儿发出很大的声音,也只会是畅快和不以为然的大笑。”

    对此,缇克曼努只是不愠不火地颔首:“很高兴见到您积极采纳医疗手段的乐观态度,但我还是建议您到时候在嘴里咬点什么。”

    随后,她差人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当阿伽从草垛上下来,把脚伸进水盆时——蒸腾的水雾令他感到舒适,也让有挫伤、起脓的地方轻微作痛——缇克曼努自然而然(看起来是做惯了一样),蹲了下来,帮他清理起了趾甲里的淤泥,仿佛她这次过来只是为了帮他洗脚而已。

    “喂喂——”他尽可能地用不以为然的态度掩饰了自己的震惊,“余可没料想到还有这种服务啊。”

    缇克曼努愣了一下:“不,这没什么……顺手而已。”

    “你经常这么干吗?”

    “顺手而已。”她重复了一遍,但是语气加重了,“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我还经常帮人处理脓疮。”

    “乌鲁克王经常长脓疮吗?”

    “他不长。”缇克曼努回答,“但这个国家除了卢伽尔,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端详她的神态,知道这句话是她再真诚不过的表述。缇克曼努和宁胡尔萨格长得一点也不像,性格更是南辕北辙,但看着她的面庞,却令他不断想起后者,也许因为她们都是各自王座继承人的抚养者——某种意义上,类似于“母亲”一样的存在,只是缇克曼努很少以此自居,而且吉尔伽美什不过是她为这个国家投入心血的一小部分。

    “那个承重撑架……”尚未完全回过神时,他就先一步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这个问题其实不该由他来说——若他再聪明一点,大可以等缇克曼努主动提出(反正她来找他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等待臣子呈上谏言,这才是为王之道,这么多年他都是被这样教导的。

    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耐心,而且他确信缇克曼努刚才有过想要提及这件事的意图,但不知为何又抛之脑后了,然后开始操心一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地方。

    闻言,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

    他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但语气里还是充满了沮丧的感觉:“你是不是对余很失望?”

    “不是。”

    不,这是谎言,撒谎精,你就是失望了——可这是不行的,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在努力地为了“不让别人失望”而活着,因为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失败了,而他所诞生之国的守护神也在走下坡路。

    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他们都在看着他,向他伸出手,他们高喊他名字……阿伽……阿伽……

    阿伽——你又要让我失望了吗?你忘了自己背负着多少人的期待吗?你知道人们为了让你踏上复兴之路付出了多少吗?你要辜负他们的期望吗?你要辜负妈妈吗?

    恍惚间,那道长长的影子似乎又笼罩了他,一股阴冷的、带着糜烂香气的杏子气味在阴影中蔓延,攀附在皮肤上,引起了一阵绵密的刺痛……像是指甲抠进皮肤时才会有的疼痛。

    “对你而言,那可能只是小儿科的东西吧。”他喃喃道,“自从看到那版地下甬道的分布图,余就知道,在你的引导下,这座塔最后必然会建造成功,而余……只不过是这份功绩中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真是够了。”缇克曼努重重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呢?难道就只是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爱怜吗?”

    他看着她:“她说过类似的话。”

    “谁?”

    “宁胡尔萨格。”他说,“在余七岁的时候,因为没能完成她布置的功课,她让余跪在神殿前忏悔……那是整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我哭了起来,希望她能同意女奴给我拿一杯热茶,但宁胡尔萨格拒绝了,她说我流的是鳄鱼的眼泪。”

    话音落下的同时,整个房间落入了一种死亡般的寂静中——也许只维持了短短十几秒,阿伽却感觉自己像是重新度过了一遍自己的二十岁。

    缇克曼努说的不错,那些肉沫确实是没洗干净的血水……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他嘴里那锈铁般苦涩的味道呢?

    “千万不要露出怜悯的表情。”他说,“余宁可去死,也不要看到这种表情出现在你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

    “何况,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又补充道,“余现在很好,只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缇克曼努又沉默了片刻——她迟早是要回答的,然而穷尽阿伽的想象,也无法预测她会如何应对。

    如同很多人向他提起过的那样,乌鲁克的宰相并不是一个会让人感到温情脉脉的人,阿伽希望她坚持下去,这样他就无需向别人解释为什么他会因别人布施的温柔而痛苦了。

    好一会儿过去,缇克曼努才开口:“您趾甲边缘的部分在皮肉里已经彻底蜷曲,恐怕只能用钳子把整个趾甲拔除了。”

    这种避重就轻让阿伽略微有些恼火,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可笑,好像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完全不在意,心里却期待着能从对方这里得到些许慰藉。

    也许宁胡尔萨格的评价并没有错,他流的确实是鳄鱼的眼泪。

    没有专门拔指甲的钳子,所以仆从只能为她取来一把火钳。

    阿伽看着她用水清洗它,用火灼烧它,然后静静等着它冷却,这期间她什么都没有说,而他的心也随着这种令人窒t息的静谧逐渐滑落至寂寥的深潭。

    “这会很疼。”用钳子夹住他的趾甲后,她提醒道,“咬点什么东西在嘴里,如果您要用干草,不要挑那种有倒刺的。”

    他大方地摆了摆手:“余不需要咬什么东西,尽管动手吧。”

    她眉头紧蹙:“我刚刚说,拿点什么东西咬在嘴里。”

    于是阿伽乖乖地拿起了一团抹布塞进嘴里。

    “我知道您很在意那份设计稿的事,但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

    真是神奇,直到他陷入了一种无法和他人对话的状态,她仿佛才意识到刚刚那个话题有延续下去的必要。

    “该怎么说呢……我发现,在与别人相处的过程中,人们很容易向我吐露自己过去的事。具体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是因为我善于保守别人的秘密,目前我还没有确切的定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悟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心中所渴求、甚至为之狂热的事物,某种意义上都是对于过去所缺失之物的一种补偿,而这种渴求被补偿的心理,反而使他们无法彻底从那段过去中走出来。”

    不是的。

    “最早的时候,我会劝他们说,放过自己吧。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跟自己和解呢?一旦深陷于那种痛苦之后,无论我们再做什么,都只是在为填平那份痛苦而付出代价。”

    不。

    他拒绝着、反抗着,但那种指甲掐进皮肉的痛楚再次袭涌上来——阿伽,阿伽——她尖叫着——你要让所有人失望吗?你要让妈妈失望吗?

    “我曾经辜负了那么多人,又因为他们而辜负了自己。”她叹息一声,“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阿伽,但我知道你渴求从我这里得到一丝解脱……而那是不可能的,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又如何告诉你答案呢?”

    不……不是的,不……不……

    “所以接下来的话,你可以当作是我的一点期待……”她苦涩地笑了笑,“不,请您当作是我的谏言吧。”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件事情,是你宁可付出生命也不愿意见到的,那么一定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因为你相信,那一刻你所执着的东西,值得你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说罢,缇克曼努抬起头,朝窗外看去,阿伽不确定她这么做是为了让他避免一些难堪,还是单纯的因为窗外下雨了。

    “又下雨了。”她喃喃道,“往年的这个时候,雨天不该这般多的。”

    阿伽想要仔细分辨她脸上的神情,解读她此刻的心绪,然而她的面容被渗进房间里的水汽浸透了,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模糊。

    “别担心,这是很自然的。”她握住火钳,“因为拔趾甲是一件很疼的事。”

    第35章

    “真的不行吗?”

    “不行。”

    西杜丽还没推开门,就听到了房间里的争执声……与其说是争执,不如说是一个耍赖皮,一个负责拒绝。

    诚然, 基什王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但猊下这辈子最熟练的事就是对王说“不行。”

    她推开门——房门的另一侧,猊下正坐在桌案前,她换了一张新的办公桌(虽然王的原意是暗示她去定制一张新的床),桌边堆满了羊皮纸, 空气里溢满了墨水的气味, 取代了以往刚刚烘烤过的泥板的味道。

    基什王则蹲在桌案边,把自己的下巴搁置在桌角——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西杜丽认为这位敌国的王身上确实有一种犬类的习性。看得出来,他正试图用自己的真诚打动猊下,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脸上沾到了蓝墨水。

    里面的场景和西杜丽料想的差不多,当她一只脚迈过门槛时,猊下的目光看向她,微微颔首,基什王也大大咧咧地和她打了一个招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猊下身上。

    “真的真的不行吗?”他继续追问道。

    猊下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羽毛笔搁在一旁的小陶碗里,上面用彩色的涂料绘制了两只相互依偎的狮子,公狮的脑袋枕在母狮怀里,母狮去拨弄公狮尾巴上的毛——以伊尔苏一贯的审美来说,这个绘图甚至有点童心未泯的感觉了。

    “无论您问多少遍, 我的回答都不会变。”她说,“恕我直言, '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迹,所以打算在撑架上刻狼纹浮雕'这种说法是非常站不住脚的。首先,承重撑架位于昏暗的地底,即使真的有浮雕,也很被难注意到;其次,在工匠坊已经忙到脚不沾地的情况下,您的要求给他们增加了额外的负担;最后,这是乌鲁克的工程,我不可能同意留下基什的王室图腾。”

    “太可惜了。”说这句话时,基什王脸上是情真意切的哀痛,“余原本还想让后人来参观时能认出这是余的大作呢。”

    “……您为什么认为以后会有人来参观哀悼之塔?”

    “难道不会吗?说不定再过几千年,这里会成为一个开放的,可以供任何人观赏的地方哦。”基什王说,“余原本都已经想好了,以后的人如果要参观地下甬道的话,要收的观赏费必须比乌鲁克王的宫殿贵十个舍客勒,如果要拓印余的浮雕,还要额外花五舍客勒。”

    她看见猊下的嘴角以一种微小的幅度抽动起来:“您想得有点太远了,阿伽大人,我们应该先考虑眼下的问题。”

    说罢,猊下重新拿起笔,不再给基什王任何眼神:“请回吧。”

    “等等!”基什王说,“缇克曼努哟,你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忘了说吗?”

    猊下似乎略感头痛地叹了口气——今天的第二次:“修改后的设计稿进步了很多。”见对方飞快地朝她眨着眼睛(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猊下不得不再次搁下笔,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基本可以视作是优秀的成稿了,真是了不起,以后也请再接再厉。”

    “这样才对嘛。”基什王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食指抵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还不止于此呢,余迟早会设计出更好的升降架。你可得小心一点了,缇克曼努,因为余很快就会追上你,然后……超过你。”

    猊下笑了笑,倒也很认真地回答了他:“我期待着。”

    西杜丽目送着基什王离开——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步伐间夹杂着狂风,外面已是黄昏,距离入夜只有一些尚未散去的微光,这种略带萧条的氛围,让那道身影看起来犹如追逐着猎物的孤狼,矫健、有力、急促,仿佛属于他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果然是曾经为王的人。”她不免感慨,“仍有着作为王者的狂妄。”

    “是啊,不过这份狂妄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猊下说,“过来看看这些,西杜丽。”

    西杜丽走到桌边,除了猊下自己正在书写的羊皮纸,她的手边还展开了几张,西杜丽首先注意到了上面的零件解构透视图。

    这对她而言并不新鲜,虽然建筑设计并非她的专长,但透视概念几乎是他们孩童时期的课程了——然而,西杜丽不得不承认,这些图画得很好,超过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几乎是逼近猊下的水准了。

    “这是基什王设计的……”

    “承重撑架,用来加固地下甬道,防止塌方的设施。”猊下用羽毛笔尾扫了扫其中的一张零件拆解图,“看,他把椽木的架构完全拆开了,做成了可单独替换的活动式零件,美索不达米亚不常用木头作为建筑原料,所以很少见到这种榫卯结构的设计……如果这是他自行领悟的,那这份天赋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但您一眼就看懂了他的设计。”西杜丽说,“基什王或许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但距离您还差得远呢。”

    “谁知道呢?你永远没办法预料一个天赋之人的上限。”猊下回答,“你猜他修改这些花了几天?”

    “……他也没来乌鲁克几天,猊下。”

    “两天——从他得知初稿要修改开始,到改完设计图,他只花了两天时间。”猊下回答,“我只给了他不到两个小时的指导,他就能在两天内返给我一份几乎完美的成稿了。”

    西杜丽对这t一领域不算很熟悉,但仅仅观察猊下的神态,她就知道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看来您真的很欣赏他。”

    “也许吧……很多时候,那些才华横溢的天赋者都是令人侧目的。”猊下思索片刻,“如果要用什么来类比的话,他就像是……嗯,两河流域的布鲁内莱斯基①。”

    西杜丽愣住了:“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这位布鲁内莱斯基大人究竟是……?”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猊下苦笑了一下,“大多数时候,这些名字只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也许是您无意间想起了一些来到乌鲁克之前的事?”

    “或许吧,偶尔我也会试着回想过去。”猊下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曾经手握重权,全世界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间,有时又觉得我可能是一名学者,对学术以外的事都嗤之以鼻……我什至还觉得自己当过快递员。”

    “快递员?”

    “一种把客人所需要的东西送到他们家的工作。”猊下解释道。

    西杜丽慎重地点了点头:“能让您亲自上门,那必定是身份极为贵重的客人。”

    猊下对此露出了一个略显困惑的表情——好像她不太认同这种说法,但又找不到理由否认,最后便只是点点头:“开始汇报工作吧。”

    汇报日常工作的过程是冗长而无聊的,即使是她本人在汇报,到中途也不免有些犯困。

    大部分事物都很琐碎,但这些都是卢伽尔之手有必要知道的,然后再由她从这堆繁琐的信息中挑选她认为重要的那部分,重新进行整合、精简,最后上呈至王座。

    “看来工程的进展很顺利。”听完她的汇报后,猊下沉吟片刻,“给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传信,我需要立刻知道近期的融雪线和水源的涨幅,这段时间的降雨量和以往相比有点太多了。”

    “是。”西杜丽说,“除了这些之外,吉斯大人已经连续几天高烧不止,前去诊断的阿什普说,吉斯大人也许患上了肺火病,他的妻子和长子请求王邀来古拉女神为其治疗。”

    吉斯是库拉巴长老会议的成员之一,拥有乌鲁克最古老、同时也是最高贵的血统(至少他们如此自称),正如他名字的含义“乔木”一样,他是长老会议的主导者— —然而,由于先王执政期间对长老会议的削弱,他的话语已经不像他的父辈那样具有权威了。

    “那位阿什普是否有说,他在吉斯大人身上看见了什么?”

    “……是,他说在火焰中看到了黑猪。”黑猪和黑狗都是死亡的预兆②。

    猊下看起来并没有很惊讶,但神情中也未流露出愉快之色——只有波澜不惊的冷漠,仿佛她很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很遗憾,看来吉斯大人已经在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名单上了。”

    “是的,我已经与吉斯大人的家人说过这些了,但他的妻子不愿放弃。”

    “既然她坚持的话,我会禀告卢伽尔。”猊下不置可否,“希望女神的赐药到得比乌鸦更快。”

    西杜丽仔细端详她的表情,好一会儿过去,才渐渐从那平静的话语中体会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它会到得比乌鸦快吗?”

    听到她的询问,猊下才终于从满桌的羊皮纸中抬起头,蓝色的墨水断断续续地从羽毛笔尖滴落,犹如女人流不尽的眼泪,直到墨水沥干,泪水被蒸发,她才慢慢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会。”她回答。

    西杜丽心下了然:“看来长老会议的慌乱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没时间来插手……重建'白庙'的事了。”

    “不止如此。”猊下将目光挪回到了那一堆羊皮纸上,但嘴角依然有那抹捉摸不透的笑容,“乌鸦抵达吉斯大人的床榻之后,其他鸦群会去光临阿达鲁大人的府邸后门,阿达鲁大人的家族仅次于吉斯大人,他恐怕不会愿意看到吉斯大人的孩子接过他的衣钵——包括权力。”

    “至于阿巴图大人……他会喜欢这种混乱的,如同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年轻的贵族大多如此……相比之下,萨姆努大人倒是一个异类,他性情太过软弱,不会轻易让自己沾上硝烟的气味。”

    “……看来他这次必定无法独善其身了。”西杜丽说,“不知命运会如何对待他。”

    “吉斯大人之子和阿达鲁大人——他们其中的一方会以农务大臣的职务蛊惑他,萨姆努大人一直无法忍受塔兰特拥有比他更多的权力。”猊下没什么感情地点评道, “怒火灼烧之时,泥人亦会展现其坚硬的一面。”

    塔兰特是萨姆努的父亲巴尔塔努长老与妓/女生下的孩子,尽管塔兰特这辈子都没见过巴尔塔努长老,但他那与生父极其肖似的相貌,一直令后者嫉恨不已:“原谅我的冒犯,猊下,请您不要让这些动荡波及到塔兰特,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头脑……一旦被牵入其中,他一定会受到伤害的。”

    “不必担心,西杜丽,塔兰特是我的农务大臣,而他们……”猊下冷笑一声,“他们算什么东西。”

    第36章

    冬季正式来临了。

    乌鲁克的气温逐渐保持在了一个稳定而适宜的阈值内,工匠坊的匠人们为此发出了雀跃的欢呼,因为他们终于摆脱了那些醒神用的青草药水。

    阿苏将这种药水称之为“绿之原液”,据说味道非常恶心——按照伊尔苏的原话, “我宁可去喝母牛的尿也不想喝这种东西”。

    然而母牛的尿并不能缓解脱水中暑带来的痛苦,所以缇克曼努很高兴他们在身体健康和舌尖的享受之间找到了一个良好的平衡点。

    当库拉巴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时,另一边的埃安那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因为伊什塔尔至今都渺无音讯。

    起初,伊什塔尔的失踪并没有在埃安那掀起多大的波澜。这位金星女神不仅欲求旺盛,性格更是任性得要命, 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展开一段露水情缘, 在情人身边流连忘返,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些古怪之处渐渐浮出了水面。

    以往伊什塔尔离开,只是让农作物的生机有所减弱, 更容易引发锈病,但这一次影响扩及了更深远的地方:母鸡生下的鸡蛋再也孵不出小鸡了, 公牛没有兴致与母牛交/配,男人也失去了令女人怀孕的能力。

    这种发展明显超出了红庙能够控制的范畴,经过长老会议的再三讨论,他们最终不得不请求王室出面解决这一问题。

    “比料想中的快了不少。”西杜丽作为辅佐官,这次随她一同前往埃安那, “本以为沙鲁金大人不会那么轻易妥协的……自从您苏醒之后,他就一直对库拉巴很警惕。”

    缇克曼努看向远方,越是远离库拉巴,靠近埃安那,土壤便越贫瘠,连路边的野草都显得无精打采,这片土地上的生机正在褪去:“把一样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拿来做交易,何乐而不为呢。”

    行省税权——虽然名义上,红庙以此作为交易的筹码,但伊什塔尔离开后不久,缇克曼努就通过一些手段,收缴了原本应该上交给红庙的税收。既然钱已经划入了王室的金库,所谓行省税权的归属也就失去了意义。

    缇克曼努对这种名义上的事没有多少兴趣,她此行去埃安那的目的也和所谓的行省税权没有半点关系。

    “可埃安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库拉巴今年的秋收虽然也不好,但也没有那么严重……”停了好一会儿,西杜丽才慎重的继续道,“伊什塔尔大人离开后,这座城市就像死去了一样。”

    “因为埃安那只供奉伊什塔尔,她是整座城市的唯一神。”

    “可库拉巴也只有白庙。”

    “但安努不是库拉巴唯一会祭祀的神明,安努只是唯一被供奉的主神。”缇克曼努解释道,“除此之外,我们还会举办宁吉里姆①的祭祀仪式,祈求她保护庄稼免受老鼠的啃食;我们供奉宁荪,不仅因为她是卢伽尔的亲生母亲,也因为她是牧牛人的庇护神;如果公民法庭宣布了判决,我们便要请求阿穆鲁的见证法官的誓言,因为我们笃信她的神权将保佑法律实现它的正义……但这些,在埃安那都没有效用。”

    这也算是某种后遗症吧——诸神之间,神权相互重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尤其是主神的神权),如t果神权同时启动,那么地位较低的神明的命令就会在地位更高的神明面前失去效果。

    但自从伊什塔尔见证了她如何使安努登上了众神之主的宝座,便对自己的神权产生了一种病态的独占欲。

    她不允许任何神明出现在埃安那,也不允许埃安那的百姓供奉自己以外的任何神明,甚至派分/身亲自降临红庙,以加强自己与这片土地的联系。

    哪怕是她的父亲安努,由于血脉传承而分走了她的一部分信仰,她都恼恨不已。当初红庙扩建,库拉巴一方原本打算在左翼的宫殿放置安努的神像,伊什塔尔被磨了半年才勉强同意,还把父亲的神像挪到了最偏僻的侧殿。

    “一旦上位的神明消失,下位神明的神权就会接着发生效果,所以库拉巴没有太受到伊什塔尔失踪的影响。”缇克曼努说,“而埃安那……这座城市与伊什塔尔的关系,就好比骨与肉,被抽走了骨头,皮肉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呢?”

    很快,她们便抵达了埃安那——这座已经失去了脊骨的城市。

    甫一走进城市,尘烟的涩苦气味便迎面而来,像是某种死亡的预兆……如她之前所说,这座城市只剩下了一副干瘪的皮囊,萎谢的农作物,骨瘦如柴的家禽,以及比那些家禽更加消瘦的百姓们。

    当她们穿过街道时,他们都静静地注视着这支来自库拉巴的仪仗队,颓丧的表情像是在他们的脸上风干了,缇克曼努扫过他们的面孔,他们的眼珠黑黢黢的,连午后热烈的阳光都被吞噬殆尽了。

    红庙倒是没怎么变——祭司与贵族,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办法让自己活得体体面面。只不过由于伊什塔尔的失踪,红庙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祭酒祀了,过去那股无时无刻不在空气里浮动的、令人陶醉的味道比记忆中消散了许多。

    “猊下。”负责领头拜见她的并非阿苏普,而是夏哈特,她仍有往日的美貌与风情,但神情中充满疲惫,“请原谅这简陋的迎接仪式。”

    缇克曼努光是看到她,就对现下的情况猜到了七、八成,再听到她的称呼,这种猜测就变成了十成十的肯定,但她仍不动声色:“无妨,我知道埃安那现在情况特殊。”

    西杜丽语气严厉地说道:“仪式也就罢了,为何阿苏普大人没有来迎接猊下?猊下乃王室的使者,王的代言人,红庙对待卢伽尔之手的规格应该与王相同,难道阿苏普大人忘了这规矩吗?”

    听到她的话,夏哈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是快要被一阵不存在的狂风刮倒了:“阿苏普大人……已经去世了。”

    西杜丽瞬间失去了声音,缇克曼努适时地接口道:“阿苏普大人使用了那项权能吗?”

    “是的……”夏哈特几乎要哽咽起来,“可、可是……伊什塔尔大人……还是没有回来……”

    听到这里,她身后的祭司们也忍不住露出悲痛之色,有几个还低声啜泣起来。

    在这样的氛围下,缇克曼努几乎要为自己的冷酷而羞愧了——事实上,红庙的历代巫女长很少有善终的,最后基本都会为召回伊什塔尔付出生命,阿苏普不过是这众多牺牲品中的一个,而且算是活得比较久的了。

    “事不宜迟。”她中断了这延绵不断的哀愁,“阿苏普大人的逝去是让我们都悲痛万分的,但是问题还没有解决。伊什塔尔大人究竟在哪里?我们又该如何寻回她?如今已经入冬,因为伊什塔尔大人的离开,埃安那今年的农收很不乐观,我不希望乌鲁克的百姓因为这种原因而饿死在这个冬季。”

    在听到“这种原因”的时候,夏哈特的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愤怒,并且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后半段话题的不以为然。

    与她那惊人的美貌相比,在城府这一块她并没有太多的成长……或者说,她本来也不以聪明见长。

    “是,猊下。”夏哈特的语气也硬邦邦的,失去了最开始的尊敬。这是非常不应当的,因为现在是红庙恳求王室为自己解决难题。

    阿苏普死后,夏哈特并不是最适合当巫女长的那个,但伊什塔尔太宠爱她了,放眼整个红庙,一时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选。

    如果是平日,她不会是那种缇克曼努喜欢交流的对象,但现在她觉得这名少女出现得正是时候。

    踏入主神殿后,缇克曼努并没有急着入座,而是慢慢在伊什塔尔的神像面前踱步。神殿内依然能嗅到血的气味,阿苏普应该刚死不久。

    “我与你们说过许多次。”她先于夏哈特开口道,“平常不该太放纵伊什塔尔大人的各种行为,而你们只会用'这正是伊什塔尔大人的魅力,也是大家爱戴她的原因'来搪塞我,如今埃安那沦落到这种光景,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但缇克曼努确实提醒过红庙很多次,基本每当有一位新的巫女长上任,她都会和对方谈及这件事,虽然她们的措辞多有不同,但含义都是一样的:她们并不觉得伊什塔尔这样有什么不妥。

    不光是红庙,埃安那的百姓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反而还生出了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们认为这是生命力与繁殖力旺盛的体现,红庙的书吏甚至在记载上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来描写伊什塔尔和她的诸多情人们的故事……

    缇克曼努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对情爱的追求乃是人之本性,她只是希望对方能在做完工作之后再去享受床笫之间的乐趣。

    “您为何要这样怪罪我们?”夏哈特几乎要按捺不住语调了,“我们每个人都秉持着忠诚之心侍奉着伊什塔尔大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您做了逾矩之事,伊什塔尔大人又怎会离开?”

    “因为我做了逾矩之事?”缇克曼努露出了微笑,“这种说法倒是有趣,说来听听。”

    “若非因为您偷偷派商队前往库撒,还在库撒驻扎下来,伊什塔尔大人也不会心焦至此!”

    “商队们嗅着金钱的味道而来,也嗅着金钱的味道而往,去往哪里都不值得奇怪。”

    “库撒乃贫瘠之地,哪里有什么金钱的味道?!”

    “贫瘠之地并不意味着一文不值——事实上,我的商队领袖塔木卡汇报说,库撒当地掌握着一种高超的黏土技艺,能将鸟类的浮雕刻画得栩栩如生,只是苦于没有卖出货物的渠道。”

    “您再狡辩也没有用!”夏哈特的脸已经气到涨红了,“阿苏普大人都向伊什塔尔大人禀告过了,那个叫阿拉的家伙曾数次偷偷拜访库撒执政官的府邸,与他们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缇克曼努慢慢重复了一遍,“这是阿苏普的原话?”

    夏哈特倏地顿了住了,表情依然是那么愤怒,声音却变成了嚅嗫:“不,阿苏普大人没有这么说……但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样,您和库撒的执政官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她可真是一个美人,缇克曼努在心中叹息一声,美到即使说出这样的蠢话,也让人生不出厌烦的心思。

    不过也不能全怪这孩子,她第一次和伊什塔尔谈话的时候,夏哈特并没有跟在身边,伊什塔尔选择了一只……羽毛黝黑的小鸟。

    “我并不赞同您的所有发言,商队抵达了陌生的地方,打点当地官员是建立信任的必要一环……”她低声应道,“不过有一句话您确实说对了,被派去库撒的那支小型商队的头领叫阿拉。看来是我太懈怠,一直聆听鸟儿们的歌唱,却没有发现自己也成为了其他鸟雀们歌声中的一部分。”

    “正如猊下所说,这些只是在正常不过的命令。”西杜丽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夏哈特面前,用不赞同的目光示意她的越界,“请注意自己的措辞和语气,夏哈特大人,猊下的慈悲不是您如此放肆的借口。”

    夏哈特的脸由红转黑,最后在缇克曼努的无声注视和其他祭司的冷峻旁观中散去了热意,褪为了憔悴的苍白。

    “非常抱歉,猊下。”她哑声道,“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无需低头道歉,夏哈特。”缇克曼努勾了勾嘴角,“事实上,你恰好提t醒了我一件事……就像我之前说得那样,这次行动是再寻常不过的商业交易,为何会促使伊什塔尔对我生疑,从而离开红庙?”

    “这……”

    “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她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她,“虽然我不如伊什塔尔大人那般无所不知,但我在埃安那也有几只会歌唱的小鸟,知道一些消息。听说,那段时间伊什塔尔之所以对我戒备万分,是因为红庙里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几名谄媚小人,不知是受了何人的指示,竟向伊什塔尔大人进了谗言,挑拨王室与红庙之间的关系。”

    听到这里,夏哈特头上不由得渗出了冷汗,其余的祭司也神情凝重,仿佛有人把刀塞进了她们的嘴里——因为行省税权的归属问题,红庙与王室的关系急速恶化,为了讨好伊什塔尔,这些祭司或多或少都说过她和王室的坏话。

    “罢了,先说回正题吧。”说到这里,缇克曼努这才入座,手指轻轻点击桌案,发出哒——哒——的声响,“阿苏普大人所使用的召回魔法,本质上是安努大神的权威投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本不该出现这种使用了权能,伊什塔尔大人却没有被召回的情况……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情况的出现,基本可以确定伊什塔尔大人目前在哪儿了。”

    夏哈特差点尖叫出声:“您知道了?伊什塔尔现在究竟在何处?”

    “冥府。”缇克曼努回答,“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所统治的国家,也是安努大神的权威唯一照不到的地方。另外,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还是库撒的守护神,结合你刚才的话,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冥府……”夏哈特喃喃道,“死后的国度,伊什塔尔大人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为了夺取自己姐姐的权柄:“谁能知道呢?没有人能揣测伊什塔尔大人的心思。不过死后的国度乃是一片荒芜之地,应该没有什么能让伊什塔尔大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伊什塔尔大人这么久了都没有回来,也许是被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扣押了。”

    “什么?!”夏哈特彻底失去了理智(如果她曾有过这种东西的话),滚烫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从脸颊滑落,“请您一定要救救伊什塔尔大人啊!请您禀告王,埃安那绝不能失去伊什塔尔大人……”

    那倒不一定,不过她还是佯装沉重地点了点头:“回去之后,我会向卢伽尔禀告这件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去一趟冥府,看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要怎样才愿意放了伊什塔尔大人。”

    “谢谢您……谢谢您……”夏哈特的脸上满是泪水,几乎快说不出话了,其他祭司也跟着她一起失声痛哭。

    缇克曼努的目光缓慢地扫过一张张泣不成声的面孔,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另外,我也会向卢伽尔提出谏言,如果半个月内我无法带回伊什塔尔大人,王室就会开放粮仓,救助埃安那的百姓。”

    夏哈特点了点头,情绪波动的幅度并没有像上一句话时那么明显。

    “既然事情的解决过程都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说回之前的那件事吧。”她继续道,“等一会儿,我会给你一个名单,这些名单上的人我都要带走。 ”

    闻言,夏哈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您把这些人带走,是为了……”

    “虽然伊什塔尔大人向来任意妄为,但这一切的导/火/索,依然是因为这些小人的挑拨离间,既然做错了事,自然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缇克曼努眯起眼睛,“夏哈特,她们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你不会还想包庇她们吧?”

    “可与其带她们回库拉巴,不如将她们送上埃安那的法庭……”夏哈特支吾道,“您这样,让我很难向长老会议交代……”

    “我知道红庙的祭司大多出身高贵。”缇克曼努意味深长地笑了,“所以她们口中的话,未必没有某些长老的授意……至于具体是谁,等她们到库拉巴之后,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见夏哈特几乎要站不稳了,她又轻轻补充道:“不必担心,夏哈特,现在埃安那情况紧急,我也不打算扩大矛盾,只是……为了平复一场战争,偶尔也需要牺牲一些东西。作为未来的巫女长,你须得明白这一点。”

    夏哈特的脸颊此刻才浮现出一些血色,显然听懂了她的暗示:“我明白您的意思,猊下。”

    缇克曼努给了她一个定心的微笑:“放心,那是一张很短的名单。”

    解决完这件事后,夏哈特还想留她在埃安那待一晚,并含蓄地表示长老们想要和她私下切谈,但缇克曼努直接拒绝了,打算在日落之前回到库拉巴。

    “让看守的卫兵注意囚笼里的状况,千万不要让她们中暑而死,给她们准备干净的水,有必要的话,可以让她们服用绿之原液。”在出发前,她特意嘱咐道,“我要这几个人都活着抵达库拉巴。”

    “是。”西杜丽点了点头,拿出泥板开始点名,“卡图穆,伊淑尔,米莉图姆,瑟潘……”

    点完名后,仪仗队才启程前行。

    西杜丽跟随在她身旁,忧心重重地问:“猊下,您还没有找埃安那的长老们讨论行省税权的事……”

    “无所谓,名存实亡的东西而已。”缇克曼努笑了笑,“我来埃安那也不是为了它……其实阿苏普的死亡有点超出我的意料,不过目的最终还是达成了,甚至比我预想中顺利得多。”

    “夏哈特确实……”西杜丽似乎在斟酌一个不太冒犯的形容,“不太善于应付这种场合。”

    “她被自己的美貌惯坏了,而这其实是一个很飘忽不定的筹码。”缇克曼努想了一会儿,“她其实和伊什塔尔很像,或许也是红庙里最像伊什塔尔的那个了……因为一些原因,她们大部分时间都活得过分顺利,并且很轻易就能心想事成,而一旦这种因素失效,她们就会因为脱离了舒适圈,陷入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最后变得有些神经质。”

    “……可这不就是蠢笨吗?”

    缇克曼努不由地看了她一眼:“你讲话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西杜丽。”

    “所以您真的要去冥府寻回伊什塔尔大人吗?”

    “我会去一次冥府,只是我去的原因和伊什塔尔无关。”

    “可是埃安那……”

    “当然,我会带一位女神回来,以缓解埃安那的现状。”缇克曼努嗤笑一声,“至于我带回来的是谁……反正只要能解决问题,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37章

    当听差走路时咔哒咔哒的声响再次由远及近时,埃列什基伽勒没有像以往那样感到厌烦——或者说,这不再是唯一令她感到厌烦的存在了——与她的妹妹伊什塔尔相比,连牛粪都显得惹人怜爱。

    尽管她一直知道妹妹长得和自己很像,但当真正看到对方的脸,她心头便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恼怒,但紧接着(几乎是怒火滋生而出的刹那),这种情绪又变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她知道对方也有同样的心情。在见到对方之前,她们都认为自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而自己血亲的胞胎姐妹就如同镜花水月, 是她们顾怜水面时映出的倒影……

    然而,在她们切实地见到彼此之后,这种独一性似乎微妙地消融了。

    她们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亲密的联系,源自于她们的血缘和神性, 而这种被维系起来的感觉却令她们感到作呕。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你果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这是伊什塔尔抵达美斯拉姆忒亚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紧接着是第二句,轻易就点燃了她的怒火, “好一个漂亮的替代品。”

    她感觉胃袋紧缩:“……我不是什么替代品。”

    伊什塔尔踱步向前,脸上端着从容的微笑,即使全身一/丝/不/挂,伊什塔尔那艳丽的、具有攻击性的美貌,如同天空中的灼日般耀眼,她行走的时候,也尽情舒展着自己美好的胴体,仿佛要让这肌肤上泛出的光泽照亮整个冥府。

    当她走到跟前时, 埃列什基伽勒感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尽管她们容貌相同, 但性情上的差异早就突破了外貌的桎梏,各自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气质。

    “可惜,替代品也只是替代t品。”伊什塔尔的微笑中透露出一丝嘲弄,“真是苍白的脸色啊,据说死后国度的女主人以泥板为食,以泥水为酒,原本我只当作是谣言,现在一看倒有了几分怀疑……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啊,是谁给了你勇气,妄图盗取我的权能,取代我的神位?我真该将泥水从她的鼻孔里灌进去,然后再看着它们从她嘴里流出来。”

    如果说前面的话只是让她想把伊什塔尔打一顿,那么后面的话就值得她把对方关进冥渊的最深处,用地狱之火烧成灰烬了。

    “愚蠢至极,明明是自己气急败坏地跑下来,还要佯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会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吧?”埃列什基伽勒直视她的双眼,努力维持着自己作为冥府主宰者的语调,“知道了缇克曼努要给我一颗星星,就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胁到吗?说到底也只是心虚而已,因为坐在了自己根本不配坐的位置上。”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地上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不过伊什塔尔都莫名其妙地跑到冥府来了,她便猜到对方是中了圈套(不,如果是人类的贤者,那应该称之为智谋),虽然缇克曼努事先没有和她打过招呼,但她当即就决定配合对方把这出闹剧演完。

    伊什塔尔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她果真说了要给你一颗星星?”

    “不然呢?可别以为我会相信什么'只不过是想来和姐姐谈谈心'之类的理由。”埃列什基伽勒双手抱肘,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尖牙利齿过……但这种感觉也不坏,“你只是害怕了而已,伊什塔尔,你知道在我和你之间,她只会选择我。”

    伊什塔尔的下颌紧绷——埃列什基伽勒隐约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安,仿佛她此刻对自己的决定并不那么笃定,只是尊严在强撑着她不能在自己的姐姐面前露怯。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她已经走入了她的管辖地,埃列什基伽勒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不知道缇克曼努在地上的世界到底谋划了什么,希望她做的这些能给对方帮上一点忙。

    不过,在别人已经有现任(女神)的情况下,作为第三方强势地在两者之间横插一脚,取代其中的一方,成为另一方的现任(女神),这种情况一般被叫作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偷腥猫”吧?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被冠以这种毛茸茸生物的可爱称呼,埃列什基伽勒心里微妙地有点高兴起来。

    “我也不觉得你只是来找我吵架的,应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盘算吧?”埃列什基伽勒说道,“然而,以这样衣不蔽体的姿态,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闻言,伊什塔尔脸上浮现出一个暴戾的笑容,玛安娜的光芒在她身后骤然绽开,金色的狂风掀起巨浪,吹散了冥府中久聚不散的瘴气,天舟拨动时的震动犹如乐声,在空气中泛起阵阵涟漪。

    死亡国度的亡灵们纷纷发出凄厉的哭嚎,此起彼伏,延绵不绝,像是在为这琴弦和声。

    伊什塔尔随着玛安娜一同漂浮在空中,以一种神祗俯视凡人的视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许是那种背水一战的心情,让她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尖锐,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尖叫:“立刻交出隐秘的大王冠!埃列什基伽勒,否则我将毫不留情地用天舟将你射杀!”

    对此,埃列什基伽勒并没有感到生气,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极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失去了闪耀大王冠,此刻的伊什塔尔连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没有,这样的伊什塔尔居然在她面前召唤出了武器,要她交出自己作为冥府女主人的权能?

    然而,面对这杀意,美斯拉姆忒亚也不受控制地散发出骇人的热量——于是埃列什基伽勒知道了,眼前这堪称荒谬的一幕,不过命运早已写好的剧本,因为她们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她们之间必然要有一个败者,有一个要屈辱地咽下失败的苦果……而这段命运,是人类的贤者写给她们的,她在落笔前就决定了胜利的天平该倒向何方。

    再后面的事,埃列什基伽勒已经记不清了,即使偶尔想要回忆这些,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亡灵的哭泣,兵器碰撞时的铿锵之声,以及一点点伊什塔尔的吼叫,嘶哑的咒骂,最后是细微的,满含不甘的啜泣声。

    穿过七重门后,伊什塔尔的力量被削弱了大半,要制服她并非难事。

    不过,埃列什基伽勒并没有杀了她(哪怕对方的所作所为值得以死亡作为惩罚),她将伊什塔尔关进了鸟笼,用锁链扣住了对方的脖颈和手腕,偶尔因为她的烦人和对缇克曼努的辱骂而把她下放到冥渊深处,仍由地狱之火炙烤她,再把奄奄一息的她拉回来。

    然而埃列什基伽勒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因为妹妹沦为掌中之物而得到任何慰藉。

    说到底,她根本不想碰见对方,不仅以为伊什塔尔吵闹、自命不凡又神经质,也因为对方确实和她长得很像……而建立在这之上的,是人类贤者侍奉了伊什塔尔几十年的事实。

    伊什塔尔也有一颗星星——这件事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徘徊。

    也许几十年前,她也对伊什塔尔说过同样的话,管她叫“我的女孩”;也许几十年前,伊什塔尔也撼动过那颗冰冷的心,令她放下了对神明的成见;也许几十年前,她也对伊什塔尔说:我会给您一颗星星。

    这就是伊什塔尔称她为“替代品”的原因吗?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听差说,“又有一位活着的人来冥界了!”

    是的,自从上次的乌龙之后,埃列什基伽勒就禁止它将冥府的来者称作“贵客”了。

    冥府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但埃列什基伽勒还是体会到了期待被日复一日磨灭的感觉,她忘了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彻底泯灭的——总之,在听到听差的汇报时,她并没有很激动,只是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按照惯例,让那个人穿过七重门吧。”

    其实会拜访冥府的活人还是有一些的,多数是为了恳求她让自己的孩子或丈夫返回人间,也有一些是学生为了老师,朋友为了朋友,唯独没有臣子为了君王。

    埃列什基伽勒保持着耐心处理了这些请求,有一些灵魂生带尚存,可以返回人间与家人团聚,有些已经在冥带的引导下建立起了和死亡的联系,她只能允许亡灵与自己最重要的人告别一次。

    因此,当被收缴了坠饰与衣物,光/裸着身体的缇克曼努出现在美斯拉姆忒亚宫殿中时,埃列什基伽勒感觉到了久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这是冥府的新规定?”人类的贤者苦笑道,“是源于'人死时应当如她刚出生时那般纯洁'之类的意象吗?虽然好像也能够理解,不过对于成年人而言,这种待遇还是让人有些困扰啊。”

    “我……”好一会儿过去,埃列什基伽勒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我我——对了!没错,这就是冥府的新规定,因为那个什么婴儿的纯洁……总之不是什么色色的事哦!”

    “可是您流鼻血了。”

    “诶——!怎么会?!”埃列什基伽勒慌张地擦了擦鼻子,但袖子上没有一点血渍,“不对啊,我没有流鼻血……”

    “噗哈……抱歉,太久没见到您了,就忍不住逗弄了您一下。”缇克曼努轻笑出声,“好久不见,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感觉有些羞恼,又有些高兴,这些感情混杂在一起,最终让她变得有点想哭:“好久不见,缇克曼努……”

    她卸下了冥府女主人的面具,像小女孩一样不停地吸着鼻子:“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非常抱歉,地上的世界最近耗费了我不少时间。”缇克曼努回答,“好在您的姐妹及时闯了些祸,让我有理由暂时从这些事情中脱身。”

    “我的姐妹……是说伊什塔尔?”

    “是的。”缇克曼努点了点头,“您应该已经见到过她了。虽然不知道冥府和现世的时间流速是否相同,但您的妹妹伊什塔尔已经失踪了数月,如今的埃安那土地日益贫瘠,农作物的种子不再发芽,家禽不再交/配,男女之间也不再萌生欲望,逐渐变为了死城,红庙便请求我向您赔罪,好将伊什塔尔t从冥府带回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了之后的自然反应:“所以,你是为了伊什塔尔而来?”

    “我为了金星女神而来。”缇克曼努低声回答,“同时,也是为了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畜牧场的守护者,美与爱欲的化身,妓/女的保护人,椰枣丰裕之神,沐浴永恒光辉的女神而来。”

    埃列什基伽勒止不住地颤栗起来——真丢人,仿佛她被这一连串的名号镇住了似的。

    然而,疼痛依然在身体里蔓延,她感觉自己在深渊的磷火中燃烧,火焰令她眼眶肿痛,却蒸发了她的眼泪。

    缇克曼努面庞的一半都陷入了阴影之中,另一半则沐浴在冥府凄冷的火光之中,磷火跳动着,她的脸便也随着那火光的变化忽明忽暗。

    她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所以,请跟我回去吧。”缇克曼努向她伸出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倏地怔住了:“什么?”

    “请跟我回去吧。”对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请成为埃安那新的守护神。”

    “什、什么?!”她现在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傻了,“等等,我是冥府的女神啊!金星女神是伊什塔尔哦!”

    “曾经是。”缇克曼努略作纠正,“至于以后……就要看您的选择了。”

    “我不明白……”埃列什基伽勒已经有点头晕了,几乎能从漆黑的冥府穹顶上看到浮动的白光,“就算说什么'看我的选择'……这是这么轻易就能改变的事情吗?”

    “界河之战过后,由于基什的战败,连带着乌/尔和尼普尔的守护神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最明显的一点是,恩利尔的命令对诸神而言不再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了。”缇克曼努解释道,“也是从这里开始,我逐渐领会到了一项与神权相关的自然法则:盖亚对于神权的分配,其实处于一种严谨又不太严谨的程度。”

    “之所以说严谨,是因为神权的匹配就如同插销与插槽,数量都是一一对应的;说不严谨,是因为盖亚其实不要求插销与插槽完全匹配,它只需要插槽上时刻有一个插销在那里,以满足这种对应的状态即可。”

    中途,听差遵循埃列什基伽勒的命令拿来了她的衣服,缇克曼努对这位骷髅听差的存在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礼貌地表示了谢意。

    “所以,当恩利尔的地位下降后,我通过言论煽动影响了人们对神明的认知,使得安努也具备了众神之主的资格,而且因为乌鲁克的胜利,安努作为神主所受到的认可远比恩利尔要多,于是前者就这么取代了后者的地位,顺利登上了天国的王座。”

    “如果用刚才的说法,就是安努的插销与神主的插槽相匹配了,但对盖亚而言,如果旧的插销短时间内无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么对于新插销的存在,它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所以……”埃列什基伽勒努力想要跟上她的思维,“我也可以占据伊什塔尔的插槽……?是这么说的吗?”

    “不错,您领会得很快。”缇克曼努面露微笑,“因为您与伊什塔尔是胞胎姐妹的关系,民间一直有流传您与她是表里一体的存在,您们二位的模样,只是这具身躯的两种不同姿态,不过这种说法目前并不流行……但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所以你来冥府……是为了……”她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仿佛它已经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她只感觉到那块冰凉而柔软的死肉在她的口腔里滑来滑去,“让我取代伊什塔尔的位置?你要让我成为埃安那的守护神?”

    “正是如此,即使您割舍不下库撒也没关系,库拉巴已经与库撒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在不久的将来,库撒可能会以一种和平的方式过渡为乌鲁克的一部分。 ”缇克曼努温柔地说道,“您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只会得到更多。”

    “那伊什塔尔该怎么办?”

    “她会留在冥府,成为死亡国度的统治者。”对方用一种平静到几乎漠然的语气回答,“命运对天国的主人说:你将有两个女儿,但只有一个属于你——情况并没有改变,一个女儿归天国,一个女儿归死亡。”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埃列什基伽勒大人,伊什塔尔下冥府就是为了夺取您的权柄,现在她得偿所愿了。”缇克曼努罕见地打断了她,“何况,您不仅将是乌鲁克唯一的神明,也将是这片大地上最后的神明了,不必将同情心花费在这种额外的事情上。”

    听到这里,埃列什基伽勒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除了您,以后不会再有其他的神明了。”她说,“乌鲁克已经在建造哀悼之塔了——这是我几十年前的构想,一旦哀悼之塔启动,两河流域地脉中的魔力都将流向哀悼之塔,最终转化成另一种可供人类使用的能量挥发在空气中……也就是说,整个两河流域只有乌鲁克才有足够的玛那供给神明,而随着地脉枯竭,诸神会逐渐失去其信徒之间的联系,最后无法维持人形的姿态,退化为普通的自然现象。”

    缇克曼努停了片刻,继续道:“当然,乌鲁克的玛那迟早有一天也会挥发殆尽,不过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找到其他办法维持您的存在了。”

    埃列什基伽勒张了张嘴,喉咙因紧缩而痉挛起来,却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请和我一起离开吧,到一个更明亮,更温暖的地方,一个更值得你生活的地方。”缇克曼努叹息一声,“让尘归尘,土归土……埃列什基伽勒的归埃列什基伽勒,伊什塔尔的归伊什塔尔。”

    这是一句美好的承诺——她却为此感受到了痛楚,像是之前那种疼痛余韵的衍生。

    起先是些许钝痛,像是黑色的沼气拂过了胸口,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然后是绵密的刺痛,犹如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肋骨上……

    最后,所有的感觉都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绞痛,仿佛内脏被拧干,仿佛她的骨头被滚烫的鲜血融化成水,仿佛有一个女人在她身体里尖叫、唾骂,她想要弯下腰,蜷缩起来,好驱赶这疼痛。

    可在最后,她只是用手掩住了面庞,像是过去在冥府的某个时刻她所想象(却始终没有付出行动)的那样,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对不起……”她几乎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缇克曼努,但我不能……对不起,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跟你回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知道向对方诉说这一切,因为她辜负了对方——也许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不会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做到这一步了。她知道对方是那么真诚地希望她能获得幸福,为此她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谋划了那么久,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她曾经做梦都想得到这些——一点爱,不用很多,但是纯粹的,仅仅因为她是埃列什基伽勒——她的每个毛孔、每一滴血都在渴求这些,她愿意用生命为代价而短暂地获得这些……

    可是,她却得对她说:“对不起。”

    即使她根本不想说对不起,她想把手放在对方的掌心,她想对她微笑,然后跟她一起去体会那个光明又温暖的地方,她想去乌鲁克,想去库拉巴,想去看看那个见证了人类贤者成长的城市……

    “我不能跟你走。”她说,“冥界又黑、又冷,这里是所有快乐的埋葬之地,死亡的国度……伊什塔尔不适合呆在这里,她耐不住这种寂寞,我不能放任她把我的国家搞得一团糟,好人死后应该得到善终与永恒的宁静,坏人则因其生前的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伊什塔尔是完成不了这种工作的。”

    埃列什基伽勒数次想要把眼泪擦干,但泪水还是不住地溢出眼眶,她只好向缇克曼努露出一个哭泣着的微笑:“何况,我实在不愿看到一个人……即使是我最憎恨的人,代替承受那些本该由我承受的苦难。”

    缇克曼努静静地看着她,磷火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跳动,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我明白了。”最终,她t叹了口气,“既然这是您的要求,那我也会尊重您的意愿。”

    “对不起……“让你的心思都白费了,但任何道歉在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起来。

    “无妨,说到底……这些都是我先斩后奏的结果,但我也希望自己给的是您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我认为您想要的东西。”缇克曼努笑了笑,“其实来冥府之前,我就已经预想了各种结局,这个回答自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虽然很遗憾,但我也得承认……也许正是因为您会在此刻拒绝我,才会成为对我而言如此特别的存在吧。”

    说到这里,缇克曼努解开了腰包的系带,然后将上面的绸布一层层揭开。

    “很抱歉,暂时没能实现那个关于星星的承诺,就请先用这个凑合一下。”她说,“既然我现在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与您说话,至少证明在美斯拉姆忒亚宫殿内还是有氧气的吧?”

    埃列什基伽勒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这个是……?”

    缇克曼努没有回答,只是拿出打火石,点燃了那两根细长的铁签,燃烧的铁签在黑暗中迸发出金色的花火,如同夜幕中闪烁的星光。

    “好、好厉害!”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铁签,“真漂亮啊……这是什么?星星棒吗?”

    “是啊,是星星。”缇克曼努轻轻笑出了声,“这是你的星星,艾蕾。”

    第38章

    猊下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她回到乌鲁克境内时, 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是心中藏了许多忧愁的秘密。西杜丽为她递上羊毛毯和热茶时, 她只是微微一笑, 而那笑容很快也消退了,像是涟漪散去后重新凝固了的水面。

    由于她的表情太过完美,以至于让西杜丽分不清她是想要以这种沉默应对惶恐不安的红庙使者(后者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只被吓到的母鸡) ,还是真的满腹愁绪,所以疲于应对眼前的一切——显然,其他一同来迎接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死寂中回到了王宫。

    “猊下还好吗?”

    “猊下让我等茶水烧开变凉后再去找她。”西杜丽短暂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另外,你不必什么时候都扛着你的锄头……尤其是在厨房里,塔兰特,你会把灰尘和泥屑带进来的。”

    塔兰特抓了抓头发——考虑到他的发际线,这是一个(某种意义上)非常危险的举动:“我也不想的,但最近老有奇怪的人跟在我身后,我一扭头,他们自己就逃走了……要说是监视,那他们隐匿自己的本事也太逊啦了,要说是暴徒,他们也没对我做什么。”

    闻言, 西杜丽心下一凛,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所以你就打算用一个锄头保护自己?”

    “嘿, 可不要小瞧我的锄头!”塔兰特像爱抚情人般摸了摸鹤嘴锄的握杆, “农务大臣的锄头就像是战士的宝剑,我相信它在关键时刻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当然,当然……”西杜丽一边有些敷衍地附和着,一边伸手摸了摸土陶锅的外壁,已经变温了,“希望你肩上扛着的棍子会保护好你的另一根棍子。”

    “西、西杜丽?!”塔兰特发出了像是看到了老鼠的贵妇人会发出的尖叫,也许是知道这声音很不体面,他的脸因为羞赧而涨红了,“请你正经一点,辅佐官大人,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我感到很抱歉,农务大臣阁下。”西杜丽回答,“我真诚地祈祷那些人背后的主导者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比如说喜欢发际线靠后的男人之类的原因——觊觎您的美貌。”

    “……你的口吻听起来一点诚意也没有,还把事情变得更可怕了。”塔兰特先是抱怨,随后又自顾自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真是可怕,过去的男人们只需要担心便秘和痔疮,现在却要防止其他人觊觎自己的屁/眼,我不得不说,我们文明中体面的那部分正在消失。”

    ……他自我代入得还挺快。

    “是啊,多么遗憾。”西杜丽掀开陶盖,将剩余的热气吹散,“我要去为猊下送茶了,关于那些跟踪你的人,我会禀告给猊……”

    “没必要。”塔兰特突然打断了她,“不用去和猊下说这些,她最近已经很忙了……这种额外的小麻烦,我自己就能搞定。”

    西杜丽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真的不需要向猊下求助?”

    “真的不用,我自己就能搞定。”

    “如果你搞不定呢?”她追问。

    “那就由我的锄头搞定。”塔兰特拍了拍自己的鹤嘴锄,“那我先走了,你把茶盖合上,我怕走的时候把尘土抖进茶水里。”

    说罢,乌鲁克的农务大臣就迈着小步子离开了,尽管身材微胖,他的步伐依然非常稳健,西杜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塔兰特竭力反对,西杜丽还是不太放心他的情况,

    按照猊下之前所说的,他已经被卷入了长老会议的权力斗争中,派人来监视他的人究竟归属于哪位长老背后的家族,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些都是未知数… …

    塔兰特很有才能,但政治并非他擅长的领域。

    然而,有些出乎西杜丽预料的是——当猊下听到这些的时候,她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

    “您知道?”西杜丽怔住了,“您知道跟踪塔兰特的是谁?”

    “不错,我知道他们是谁。”猊下说,“我还知道有人今天在同僚惶恐不安的时候,还拿对方的老二开玩笑。”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这是因为……塔兰特当时把自己崩得很紧,我认为这样有助于缓解他的情绪,让他放松下来。”

    “通过讲下流话?目的倒确实是达成了。”

    “我知道这样有失体面,以后不会了。”西杜丽嚅嗫道,“这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对话,为何您会知道……”

    “这里是库拉巴,西杜丽。”猊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王室的鸟儿们一年四季都会唱歌。”

    她放下羽毛笔——尽管回来时面色不太好看,但猊下一抵达谒见室就开始审阅近些时日搁置的公务了,也侧面证明了她情况算不上太糟糕。

    “塔兰特看到的是我派去的人。”猊下解释道,“无论是跟踪塔兰特,还是刻意暴露自己的存在,都是我特地授意他们的——换句话说,是我有意让塔兰特知道他们的存在。”

    “您希望借此引起塔兰特对敌人的警惕心?”

    “这些人有三重作用。”猊下说,“其一,为了保护塔兰特,这也是那些人最基本的职能;其二,将长老们之间的争斗搅得更浑,除了吉斯长老和阿达鲁长老的人,突如其来地介入了第三方的势力,他们暴露在诸多势力眼下,但没有人知道这第三方是谁,于是所有知道这场内部争斗的人都有了嫌疑,长老会议内的联盟关系也不再那么稳固了;其三——也就是你刚刚说的,让塔兰特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处境。”

    “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他的演技不太好。”猊下说,“另外,维持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可以给长老会议一个很好的暗示,因为我这段时间太忙,看上去不太会主动去关注这种事,而塔兰特……”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一个合适的形容。

    “他是很容易被自己道德绑架的类型。”猊下继续道,“聪明、敏锐——但不太擅长向他人求助,更喜欢强迫自己去解决问题,因此也会出现一些致命的破绽。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因为不想被再次抛弃,所以尽可能地不给别人带去困扰……”

    说着,猊下的声音愈来愈轻,目光却变得愈来愈深远,像是穿越了一条漫长的时空廊道,对上了某个人的眼睛。

    西杜丽纠结了许久,才悄悄问道:“猊下?您还好吗?”

    猊下回过神,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没什么,只是……”

    “想起了一个朋友。”

    ×××

    埃列什基伽勒松开了鸟笼的铁丝门,但没有解开伊什塔尔身上的锁链。

    后者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投来怨恨、扭曲的目光,反而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起初,她的声音很嘶哑,让人难以分辨那是低笑还是断断续续的轻咳,然而那笑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变成了像是指甲扣过粗糙金属面t一样的声音。

    “你来啦,我亲爱的姐姐。”那阵笑声似乎让伊什塔尔有些力竭了,她依靠在鸟笼的铁丝上,尽管已经不笑了,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依然很骇人,“啊,这股被连接起来,仿佛彼此互为半身的感觉……真让人恶心。”

    埃列什基伽勒充耳不闻:“缇克曼努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你听到了多少,我就听到了多少。”伊什塔尔咯咯笑道,“居然想把我的金星送给你,让你取代我什么的,不愧是人类的贤者,多么惊人的想法啊……狂妄又愚蠢。”

    埃列什基伽勒嘴唇紧抿,没有回答。

    “可惜有一点她没有料到,当她试图让我们两者互为表里、置换身份时,我们的一部分感知能力也会互通。”见她没有表达的欲望,伊什塔尔便兀自继续道, “多半是以为你不会出卖她吧,多么天真。”

    “我的确不会出卖她。”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伊什塔尔嬉笑道,“毕竟……我的姐姐,你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容易满足的小女孩啊。”

    埃列什基伽勒不由得有些恼火:“那也是她愿意给我的。”

    “很可惜,现在那女人所有的计谋,都建立在一个信息差之上——也就是我和父神都无法联系到乌鲁克的这段时期。”伊什塔尔说,“只要我一回到埃安那,她所谋划的一切就都付诸东流了。”

    “如果你还没有彻底疯掉,就不该那么笃定我会放你回去。”

    “尽管恨我去吧,姐姐。”她微笑道,“还记得那女人对你说的插销理论吗?如果你不放我回去,埃安那就会变成死城,而乌/尔的守护神辛定会察觉到神权的空缺,妄图夺取我的权柄……仅以库拉巴的兵力,可不足以抵挡乌/尔的大军啊。”

    埃列什基伽勒再一次沉默了。

    伊什塔尔抬起手,虽然身上像死刑犯一样缠满了沉重的锁链,她看起来依然泰然自若:“解开它们吧,姐姐。”

    埃列什基伽勒没有反应,半晌过去,才终于俯身捡起了一截锁链。

    “所以无论我放不放你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吗?”她问。

    “不那么一样,但都不会是你喜欢的结果。”伊什塔尔有些嘲弄地说道,“虽然你这段时间使我蒙受了羞辱,但是……毕竟你能让我看见那女人满盘皆输时的可悲模样。在冥府的这段遭遇,我可以不向父神哭诉。”

    听完她的话,埃列什基伽勒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几乎拧干了她的肺腑。

    “我不认为如此,伊什塔尔。”她说,“如果我不在乎前面的两种结果,就有可能出现一个新结果,一个我喜欢的结果。”

    说完,还没等伊什塔尔反应过来,埃列什基伽勒猛地扯了一下锁链,把伊什塔尔的上半身提了起来,后者痛苦地捂住了脖子——她终于笑不出来了,而是露出了那种她所熟悉的、怨恨又扭曲的目光。

    “金星之女,我的妹妹伊什塔尔啊,我以死亡国度统治者的身份,向你定下禁制。”她说,“一旦你离开我的国度,如果你将在冥府的所见所闻透露出去,如果你妄图对人类的贤者不利,每一份你加诸她和乌鲁克人民的伤害,最终都会返回己身,你的神权将会被相重合的其他神明分食,你的罪将会使金星的光芒褪色,当金星彻底熄灭之日,你将坠入冥府的最深处,日日夜夜被深渊里的磷火焚烧。”

    “你……疯了……”伊什塔尔喉咙里发出那种像是被火烧到的小猫一样的抽气声,尖利的指甲抠在她的手腕上,但埃列什基伽勒并不在意,“你知道缇克曼努……要做什么吗?她要彻底断绝神代……杀死所有的神明,你、我、父神……”

    因为喘不上气,她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虚弱:“你要为了她……背叛诸神吗?为了一个人类……你要……背叛你的同族吗……?”

    “同族。”埃列什基伽勒低声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这句话。”

    她松开手,任由伊什塔尔的身体摔在了地上——对方甚至来不及呼痛,只是本能地撕扯着脖子上的锁链。

    “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下放到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说,“和你不同——和你们这些在天国生活的神明们不同,自我有记忆以来,整个世界就是黑暗而荒芜的,唯一的光亮就是冰冷的磷火,唯一的声音就是亡灵们的哭声。”

    “说不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你们生活在光明下,我生活在黑暗中;你们的生活是欢声笑语,我的生活是死亡与责任;你们被自己的信徒环绕着,安然享受他们的奉承与敬爱,而我只能在冥府独自度过孤独的时光,除了那些偶尔光临冥府,想要请求我网开一面的人,唯一能说话的对象是用亡灵的灰烬拼凑而成的。”

    “只有她不一样。”她轻声道,“只有她对我说'你对我而言是特殊的存在',她说'你不会失去什么,只会得到更多'……她还说,要给我一颗星星。”

    埃列什基伽勒缓步离开了鸟笼,关上了门,磷火的冷光一闪而过,幻化成了一把青色的门锁。

    铁丝细长的阴影落在了伊什塔尔脸上。

    “神代断绝了……”伊什塔尔哑声道,“你自己……也会死……”

    “没关系。”

    “你真的……疯了……”她不断地摇头,“为了缇克曼努……你居然……要当诸神中的叛徒……”

    “当你们生活在幸福中的时候,从来没有谁想到过我,现在却要质问我:你要背叛自己的同族吗?”她摇了摇头,“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好人死后应该得到善终与永恒的宁静,坏人则因其生前的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伊什塔尔,人只能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这就是你在我的国度应该遵守的规则。”

    第39章

    “埃安那不可能容忍那么长时间!”

    红庙的来使站了起来,因为光影的关系,他看起来格外高大——这道影子曾令西杜丽心惊胆战,但现在她已经能平静地看待对方了——一只穿着漂亮衣服的绵羊。

    “我有充分的理由质疑这些。”小胡子愤怒地说道, “事实上, 猊下在这件事情中简直怠惰得可怕,她自称日夜兼程,却花了足足一个月才抵达库撒,最后更是一事无成地回来了。”

    西杜丽看着他在窄小的房间里反复踱步,像一只被关在蒸笼里的老绵羊——由于哀悼之塔已经初具规模(至少从外观上看,它实在和上一座白庙相去甚远),猊下拒绝让埃安那的任何使者进入库拉巴,甚至不允许这些人驻扎得离城墙太近,以至于他们只能等待王室有空派使者光临他们的驿站。

    “她已经浪费了两个月的时间,现在却要告诉我们,还要过两个月,伊什塔尔大人才能回到人世?”小胡子继续重复着西杜丽这几天已经听过不知道第几遍的话,“每晚一刻,就会有一株小麦在田地里枯死,每晚一天,埃安那的街头就会多出一具尸体,我们等不了两个月!”

    事实上,内容不只有这些——埃列什基伽勒还要求乌鲁克向库撒提供一笔巨大的赔款, 因为伊什塔尔的无理取闹耽误了她的工作,使库撒的百姓没能及时享受到守护神的庇佑。

    即使库拉巴以商贸为交换(至少名义上如此) , 让神庙请求埃列什基伽勒免去了一部分, 剩下的数额依然令人心惊胆战……当然,这并非王室需要操心的事, 因为埃列什基伽勒点名了要红庙出这笔钱。

    “对此,王室感到非常遗憾。”西杜丽说,“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王通过了朝政会议的提案,库拉巴会开放一部分粮仓用于赈灾……”

    “安努在上!”对方尖锐的叫喊打断了她的话,他双手高举,像是在向天空中的某种存在呼喊,“伊什塔尔大人竟然被舍弃在了那冰冷的冥府,遭受埃列什基伽勒的折磨,猊下对此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吗?!”

    尽管他的行为几乎可以称得上可笑,但西杜丽知道他是情真意切的。

    因为失去了行省税权……哪怕名义上它仍归属于红庙,可那笔税款早就进了王室的金库。这个冬天,埃安那的贵族们都过得不太快活。

    库拉巴的粮食只提供给平民,王什至为此特意任命了一位临时赈灾执行官,由他和几位财政会议的t大臣一同处理此事,整个分发粮食的流程都避开了红庙,就是为了防止红庙私下将粮食据为己有。

    这种情况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红庙和贵族们才是伊什塔尔的宠儿。任何来自库拉巴的恩赏,都不可能越过他们赐予那些普通百姓。

    “大人。”西杜丽选择了一个可以避开他名字的称呼,因为她根本不记得对方叫什么,“恕我直言,唆使伊什塔尔大人的是红庙的祭司,不提前告诉任何人就擅自离开红庙的是伊什塔尔大人自己,而这件事情之所以拖到现在都没能解决,也是因为红庙一开始迟迟不愿将伊什塔尔失踪的消息禀告给王室… …说到底,这件事本就与库拉巴、与猊下无关。”

    “猊下不知道?”小胡子冷笑一声,“只怕猊下的鸟儿们恨不得把巢都筑在红庙的大殿里。”

    然而,他的两条手臂失去了力量,软软地垂了下来,砸在了桌子上。西杜丽并未被吓到,她从这沉重的声响中读出了对方的恐惧。

    当猊下的灵魂仍常驻于冥府时,她也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时的对方也是这么咄咄逼人,没人能料想到,有一天他们之间的地位会彻底互换。

    “库拉巴愿意开放粮仓,仅仅是出于王的宽厚以及猊下的慈爱。”她完全略过了对方的嘲弄,继续道,“而且,猊下过去就数次为伊什塔尔大人擅离职守的事向埃安那一方提出谏言,最后都被长老会议抛之脑后,'我等本身就沐浴在伊什塔尔大人的荣光之下,所以这对埃安那而言也是甜蜜的负担'——如果我没记错,沙鲁金大人曾说过这样的话吧?”

    然而这份甜蜜最终还是酿成了苦果……而且远比他们所能承受的更惨痛。

    命运弄人,伊什塔尔想要成为那个通吃的赢家,于是离开了埃安那,可最后不仅没有得到任何东西,还让她的拥趸也变得一无所有。

    西杜丽觑了一眼旁边正在滴水的陶罐,水面已经逐渐逼近了刻度线:“大人,之前定下的面谈时间已经快到了。无论您是自己决定要不要盖印章,或是要传书向埃安那的长老会议请命,又或是要等到埃安那举办公民大会投票之后再作结论——这些王室都不会干预,但你们最好尽快给出答复。”

    小胡子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至少去掉禁酒令……这个冬天太冷了,没有酒的话,会有很多人冻死在这个凛冬的。”

    “这不该成为让埃安那困扰的事。”西杜丽微笑道,“我们都知道酒是怎么来的,如果埃安那连粮食都不够,又怎么可能产酒呢?”

    告别红庙的来使后,西杜丽没有急着回到王宫,而是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现场。

    经过数月的建造,哀悼之塔的地下甬道已经彻底建造完毕,开始搭建地面以上的部分了。

    为了保证方碑塔比例的准确性,每一块黏土砖的规格都是经过严格裁量的,每搭建好一层,施工就会暂停,让匠人在上面雕刻严密的纹样,然后由猊下亲自检查黏土砖上的雕纹,确定纹样没有问题后才会继续施工。

    虽然工艺复杂了一些,但哀悼之塔的构造较为简单,在打下地基后,基本就是重复同样的过程,现在塔高已经积累到了需要使用起落架的程度。

    西杜丽绕过一堆搁置在路边的黏土砖,又避开了一个盛满了水泥的木桶,即便如此,当她穿过施工地之后,衣摆上还是沾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因为冬季潮湿的空气,逐渐变得像淤泥一样潮湿又粘稠。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两个月……当她穿行在方碑塔的时候,心中不禁忧虑,两个月之后,伊什塔尔就会回到乌鲁克,这座塔能够在两个月内完成吗?如果没有,猊下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种忧虑很快就在接下来的一幕中消弭了。

    “疼疼疼疼疼——”躺在草垛上的基什王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轻一点啊,宰相大人,余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你扯掉了。”

    “客观地说,您的皮确实被扯掉了。”猊下漠然地回答,“因为您一个月没有脱过鞋,双脚的皮肤已经和鞋子黏在一起了,如果不想脚上的皮肉都沤烂的话,您接下来最好对自己的脚小心一点。”

    “好冷酷的回应哦。”基什王佯装出可怜的表情,“余的脚可是为了工作才变成这样的欸,姑且也算是工伤吧?宰相大人应该对余再温柔一点才对。”

    “我并不认为您睡觉不脱鞋的问题与我有关。”

    “还不是因为不脱鞋的话更方便。”基什王嘟囔道,“早上一睁眼就能开始工作了。”

    “我很感激您的勤劳,但以后还是请脱鞋睡觉吧。”猊下将他的鞋搁在一边,开始用旁边的药水为他擦拭伤口,“这段时间不要让自己的脚沾到水,也不要穿皮质的鞋子,如果是草履鞋,不要穿会碰到伤口的款式。”

    “那不就只有拖鞋了?”基什王说,“余才不要在冬天穿拖鞋,冷死了。”

    “基什的冬天比乌鲁克寒冷很多。”猊下冷静地指出。

    “不一样啦,基什的冬天才不会有这种寒风渗进皮肤里的感觉。”基什王抱怨道,“而且晒在外面的衣服也不会发霉……而且为什么乌鲁克冬天晒衣服会发霉啊?照理说只会结冰才对。”

    猊下没有回答,目光越过基什王看向了她:“和红庙的使者商谈完了?”

    “已经根据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要求和库拉巴的支援方式向使者大人作了详细的解释,但目前还没有敲下印章。”西杜丽瞥了一眼基什王,“是否需要请阿苏过来替基什……替阿伽大人医治呢?”

    “不用,他的自愈能力很强。”

    闻言,基什王发出很大的哼声,赌气般地背过脸:“不要和余说话,余很难过!”

    片刻过后,他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想法,又补充道:“一个满怀热诚的青年就这样被伤透了心!”

    ……虽然无论是口音还是措辞,基什王都没能成功融入乌鲁克,但他在搞笑方面的技艺确实是越来越精进了。

    “望您好好休息。”猊下礼貌性地说道,“我和西杜丽就不打搅您了。”

    基什王发出了小狗一样的哼哼声,但这就不是猊下需要操心的了。

    回到王宫后,西杜丽照旧汇报了今天的情况,由于猊下的冥府之旅并不顺利,埃安那出现了一些躁动。

    不过,塔木卡今日已经悄悄在埃安那的市井散布了王室会开放粮仓的消息,普通百姓们的焦躁被稍稍抚平了一些,而那些依然满腹怨气的神庙人员和贵族们……猊下不是很在意他们的感受。

    “话说回来,真的不用派阿苏去为基什王治疗伤口吗?”西杜丽有些担忧,“伤口看上去有些惨烈呢……虽然他是敌国的王,但好歹也在库拉巴帮了不少忙,恩奇都大人和伊尔苏大人对他都十分赞赏。”

    “没有必要。”猊下不置可否,“虽然血统已经很稀薄了,但他体内依然流着神明的血。对他而言,这种皮肉伤在一夜之间就能愈合。”

    说罢,猊下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桌案。

    “不过,这倒也提醒了我一件事。”猊下说,“让监工们注意工人们的工作时长,我不希望因为过分疲劳而出现人员死亡。”

    “但是……”西杜丽踌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说道,“距离伊什塔尔大人的回归只剩下两个月了,如果不加紧工作的话,恐怕无法在这之前完工……而且,一旦伊什塔尔大人回到乌鲁克,恐怕哀悼之塔就再也无法完工了。”

    基什王最近的过度劳作应该也与此有关……虽然不是乌鲁克人,但他将哀悼之塔的建成视为自己人生中的至高荣耀,如果在彻底完工之前就被伊什塔尔摧毁,对他而言恐怕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

    “哀悼之塔会建成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完成它。”猊下说,“但这不代表我要牺牲这个国家的子民——为了达成自己的野望,而用他人的性命去堆砌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西杜丽,无论多么宏伟的目标,都不能洗清这份罪孽。”

    “怎么能说这是罪孽呢?”西杜丽的语气不禁急促起来,“而且这不仅是猊下的愿望,更是大家共同的心愿啊……”

    “他们连这座塔建造的目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心愿呢?”猊下低声道,“这次去冥府,我领会了一个道理——你擅自为他人设想的t道路,也许并非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也许等他们知道了建造这座塔的真实目的,就会对我产生前所未有的憎恨……也许最后不需要伊什塔尔从中作梗,他们自己就会把哀悼之塔推倒呢?”猊下顿了一下,“这倒是提醒我了,等伊什塔尔回来后,我会请求卢伽尔颁布限令,暂停库拉巴和埃安那的人员流通。”

    西杜丽感觉喉咙发苦:“请别这么说……”

    “别感到难过,西杜丽。各种情况我都已经设想过了,其中最糟糕的也不过是被百姓们用石头砸死而已——然而我又是不死之身。所以你看,并没有什么我不能处理的情况。”

    “不会的,大家不会这么做的……”

    “或许不会,但把希望寄托于命运可能会驶向一个美好的结局,未免也太可悲了。”猊下说,“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无论这个想法在这个时代能否受到认可,我都会坚持下去……也许很多年以后,当人们追溯过去时,会发现那些光辉灿烂的伟大故事,其实都是源自于这一天,因为我们在会议上决定了要脱离神明的庇佑,成为命运真正的主人。”

    西杜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里满是苦涩。

    “别露出那么难看的表情。”与她相反,猊下竟轻轻笑了起来,“虽然我们没有神明的力量,没有动物的矫健,没有昆虫那样的生存能力,但我们有比那更了不起的才能,所以没有必要难过——因为你出生于这样一个伟大的种族啊,只要给他们时间,在命运的关口,他们最后一定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第40章

    两个月过得很快, 在神明漫长的生命中,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当缇克曼努在红庙见到伊什塔尔时,对方看起来与过去一般无二,她的皮肤依然白皙、光洁,她的秀发如同涂抹了香膏一样柔顺,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那轻薄的衣料下是曼妙的、属于一个成熟女人的风流胴体……

    然而,缇克曼努从她的微笑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她隐约能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隐藏在那笑容之下。

    “缇克曼努。”伊什塔尔靠近她,亲吻她的脸颊,黑色的发丝从她鼻尖拂过,缇克曼努发现她的发根处闻起来其实有一股灼烧似的焦苦,只是被更浓郁的花香掩盖了,“真高兴能够再见到您。”

    她没有回吻对方, 这样太假了:“许久不见,伊什塔尔大人, 您仍如我记忆中那般美丽。”

    “您这话真教我高兴。”伊什塔尔说, “拿两杯蜂蜜酒来,帕苏。”

    守候在一旁的女祭司点头行礼,缇克曼努对她的脸没什么印象,也许是伊什塔尔新提拔的……无论如何,夏哈特没有跟在她身边,而且王室也没有接到伊什塔尔要选拔下一任巫女长的消息,那名美丽的少女显然已经失去了伊什塔尔的宠爱。

    “我带走了红庙中的一部分祭司。”她说, “大部分在她们袒露自己的罪恶后被赐予了死亡——当然,以一种体面的形式,她们毕竟是侍奉神明之人——还有一部分还活着,并且手脚健全,容貌也没有受损,听说您还没有补充红庙的人手,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将她们送回来。”

    “我的好大人,您真是体贴。”伊什塔尔以一种她从未听闻过的温顺口吻说道,“但是不必了,我已经对过去那些团花锦簇的日子有些厌倦了,现在的这些孩子们很好,纯真而甜美,我身边需要这样的人儿。”

    缇克曼努直视她的双眼:“看来冥府一行,让您的心性改变了许多。”

    “人总是在各种感悟中成长,神明也是如此。”伊什塔尔举起酒杯,金色的蜂蜜酒泛出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让人分不清是那双眼睛照亮了美酒,还是酒杯中盛着的光照亮了那双眼睛,“希望这种改变能令您满意,我的好大人。”

    把匕首藏在微笑下可不会令人满意……但缇克曼努只是回以一个微笑,看着她将蜂蜜酒一饮而尽。

    短暂地闲聊了一阵后,缇克曼努就要返回库拉巴了。

    此时已经临近入夜,埃安那被一片昏暗的血色笼罩,尽管冬季已经过去了,冻土上依然覆盖着一层冰霜。各户人家在家门前升起炊烟,锅炉里散发出的热气化作白雾飘散在空气中,不过多久就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但柴火涩苦的烟火味依然在无声弥漫。

    缇克曼努看见一个年幼的男孩赤脚站在水渠边,想要在稍微潮湿一些的泥土中挖几只蚯蚓去钓鱼,但木锹凿在土地上时发出了硬物相撞的声音。

    她就这么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双脚,再看着他因为寒冷而愈发笨拙的双手,直到队伍在街角拐弯,那个男孩的身影消失无踪前,他也只是在地面上留了几道印子。

    伊什塔尔的归来,意味着这片土地已经重新焕发生机,而且昨日的埃安那已经下了第一场春雨,照理说马上就能迎来播春种的日子了,但只看眼前的光景,实在不像是万物即将复苏的样子。

    库拉巴的第一场春雨虽然还没有来,情况看起来反倒比埃安那好上许多……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即使下了春雨,大部分库拉巴的百姓还是不能回去播种耕作。

    如今哀悼之塔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只要将方碑封顶——也就是说再过一周,这座塔就算真正竣工了,接下来正是最关键的时刻,王宫会根据一户人家的损失给予一定的补贴,但务农方面的工作必须暂时搁置,或者由家中的妻儿完成。

    回到库拉巴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前往谒见室和吉尔伽美什共进晚膳。

    在穿过外庭院的廊道时,她稍微抬头就能看到王宫后方高耸的方碑塔。

    为了在启动后方便查看玛那的走向,塔身被涂成了黑色,经由几个月的风吹日晒,略微风化变成了深蓝,如同褪色了的墨水。每每临近入夜,塔身与黑暗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庞然事物投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

    唯一不同(且突兀)的部分在塔的顶端——由于哀悼之塔内部中空,又没有设计排水系统,为了防止塔身内部积水,施工完毕后,塔顶必须用一块巨大的油布盖住,防止漏雨。

    这件事基本由恩奇都负责,不仅因为他能在空中行动自如,也因为他本人很喜欢做这件事——按照他的原话,这像是在“给黑塔戴一顶小帽子”。

    当缇克曼努走进谒见室时,吉尔伽美什已经在餐桌边坐定了。听见推门声后,他掀了掀眼皮,示意她坐到餐桌的另一端。

    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在一起用膳了,但落座后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仿佛他们上一次一起坐在餐桌边不过是昨天发生的事。

    吉尔伽美什今天在餐桌上显得格外安静,神情中充满了疲惫,自从哀悼之塔的建造计划正式开工,他要处理的泥板就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越是接近收尾,工作便越是繁忙,如今还没有猝死在办公桌前,多半还得感谢体内的神明之血。

    缇克曼努并不感到同情,因为这更像是吉尔伽美什登基数年来一直惰于处理政务的现世报……不过据她所知,对方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有睡觉了,虽然只要生带尚存,灵魂就能回归肉/体,但在这种关键节点,这类麻烦的突发事件还是尽量避免一下比较好。

    “卢伽尔。”她真诚地建议道,“在政务繁忙的时候,我建议您可以取消用膳的必要仪式,好挤出一些闲碎的时间用以补眠。”

    吉尔伽美什试图打起精神,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本王才不要坐在办公桌前吃饭,那股火烤的味道会让本王觉得像在吃泥板。”

    “至少您可以不用等到我来才用膳……”

    “愚蠢。如果不是和你一起,那这种繁琐的过程还有什么意思?本王干脆去桌边吃泥板好了。”他回答,“罢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关心就先免了吧。今天埃安那一行,你感觉如何?”

    “她变了不少。”缇克曼努说得很简略,但她知道对方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变蠢了?还是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

    “变得更危险了。”她说,“过去的伊什塔尔将匕首挂在腰间,让所有人都能看到,现在她的匕首藏在微笑下… t…看上去没有威胁,但当她亲吻你时,刀锋会割掉你的舌头。”

    闻言,吉尔伽美什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一些不会让本王恶心的类比来向本王解释一件事?”

    “万分抱歉。”缇克曼努没什么诚意地回答,“可无论用什么例子,本质都是一样的。卢伽尔,现在的伊什塔尔比以前更难对付,所以您最好收回轻蔑的心思。就像过去我对您说的那样,伊什塔尔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但没有比把她当作蠢货更蠢的想法了。”

    他嗤笑一声:“这算什么?过来人的经验?”

    “确实是过来人的经验,但不是我的。”人活了太久就会有这种坏处——总能从某件发生在眼前的事中窥见过去的影子,“事实上,我确实知道一位女神,对自己非常自信,对权力有着旺盛的热情,曾经拥有至高的地位,享受万千信徒的膜拜,镇守着一个强大的国家——但因为一些原因,她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流失了,其他的神明逐渐取代了她的位置,而且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她无法直接从任何神明那里得到帮助,而她的衰弱本身又是不可逆转的命运……”

    吉尔伽美什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宁胡尔萨格。”

    “不错,宁胡尔萨格。”缇克曼努点了点头,“所以,如果您想抢先一步了解自己的敌人,不妨去和阿伽大人谈一谈。”

    吉尔伽美什冷哼:“等他把自己身上的跳蚤洗干净了再说吧。”

    “不过除了伊什塔尔之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困扰。”缇克曼努揉了揉眉角,“伊什塔尔已经回到红庙三天了,埃安那的冻土还是没有化解,虽然野草又开始生长了,但这点生机对一座城市而言还远远不够。”

    女神的回归未能立刻驱散冬季的阴霾,说明伊什塔尔对埃安那的影响在下降,导致她的神权没能在第一时间对埃安那产生影响……但这无法解释埃安那的第一场春雨为何来得比库拉巴更早。

    “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可能,伊什塔尔和埃安那之间的联结被削弱,可能是伊什塔尔过久的离开导致百姓的信仰之心降低了,外加库拉巴提供长期的救济粮,这种感激之情使得一部分百姓的信仰转嫁到了王室。”她轻轻点着桌面,“第二种可能——也是最直接的,伊什塔尔的神力受损了。”

    “这两者听起来并不互斥。”

    “您说得很对,可能是两种原因共同发挥影响的结果。”缇克曼努说,“今天伊什塔尔靠近我时,我从她的发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苦味,很像是磷火燃烧的味道。”

    “你是说,埃列什基伽勒对她下了什么禁制?”

    “也许吧。”

    “哼,你干脆把'肯定'两个字写在脸上好了,以那个女人的性格,回来之后居然没有大闹一场,本来就是这世上最诡异的事了。”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有些复杂,“虽然本王对埃列什基伽勒没什么多余的好感,不过……她对你可真是够情深义重的,从某种意义上,本王就勉强地认同她一下好了。”

    “好的,要让书吏讲这些话记入起居注里吗?”

    “愚、愚蠢!这种话单独写下来不就显得本王像败犬一样了吗?是本王认同了她,不要搞得本王在她面前产生了什么败退感一样。”吉尔伽美什说,“说回正题,刚才的话你还没有说完吧?”

    “是的,虽然伊什塔尔的影响力衰退了,但昨日埃安那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比库拉巴更早。”缇克曼努说,“大地尚未复苏,春雨却已经落下了,这种情况照理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

    “前几天,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又传了新的泥板回来。”吉尔伽美什说,“这一次,他们还特意附加了亚美尼亚附近的融雪情况,你有看过吗?”

    缇克曼努摇了摇头。

    “本王就先不把泥板原件拿过来了,直接跟你说结果吧——根据亚美尼亚和库尔德斯坦山脉的融雪情况,以及雪线下降的时间,今年北方冬季的雨天应该会比往年更频繁。”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愈来愈沉,“然而,根据你的鸟儿们传回来的消息,今年南方的降雨量明显比北方更多。”

    “南方的降雨比北方更多?”她有些惊愕。

    “你没听错。”吉尔伽美什颔首,“事实上,今年北方的降雨量比往年都要少。”

    虽然都位于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南部的气候却并不相同。

    两河南部地势较低,而且两河的距离相对较近,降雨量比较少,冬季尤其如此;两河北部河岸地势较高,两河的距离比较远,降雨量也更多,这也是南方国家的灌溉系统总体上比北方发展得更先进的原因,因为前者比后者更依赖灌溉耕作。

    “如果发生了常理所不能解释的现象……”吉尔伽美什轻声道,“也只有'神权干涉'这一种可能了吧?”

    “将北方的降雨挪用到了南方吗……?”缇克曼努沉吟片刻,“春雨的化身,拉伽什的守护神尼努尔塔……”

    “还有恩利尔,尼普尔肯定也在里面掺了一脚。”吉尔伽美什说,“没有他的允许,以尼努尔塔的性格,不可能越界做这种事——可笑至极,真不知道这种家伙是怎么拥有战神神权的。”

    “虽然白庙被损毁,但您作为安努的人间代行者,恩利尔的力量应该没办法那么轻易入侵库拉巴才对。”

    “他们当然没有'进来'。”吉尔伽美什意有所指,“但他们应该感知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而且随着哀悼之塔越建越高,他们更加确定了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正在库拉巴上演……”

    缇克曼努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但他们还不确定库拉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哀悼之塔的作用。”

    “不错。”

    “……所以是为了从乌鲁克的这次动荡中分一杯羹吗。”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老样子呢。”同族陷入窘境,第一反应却是想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

    “有什么好奇怪的?”吉尔伽美什颇为嘲弄地说道,“说到底,除了力量和永葆年轻,他们和那些坐在长老会议厅里的老东西有什么区别?”

    “我不否认您的说法。”缇克曼努说,“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拥有强大的力量。距离哀悼之塔建成约摸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们也要至少再维持一周的表面和平,伊什塔尔的存在已经是一个隐患了,有太多外部力量参与进来,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吉尔伽美什笑了一声:“害怕了吗?”

    “还不到那种程度。”缇克曼努垂下目光,烛火映在铁制的刀叉上,让她回想起了饮下蜂蜜酒时伊什塔尔闪动的眼睛,“我只是在想……也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反而需要得到更多的反应。”

    “比如说?”

    “很遗憾,卢伽尔,连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缇克曼努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吓人,她知道这不是某种无端的恐慌,而是某种更庞然的意志力在向她传递信息,“但我有一种预感,它已经很近了。”

    晚膳结束后,吉尔伽美什彻底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缇克曼努及时阻止了他第三次去喝那个已经空了的金杯。

    “卢伽尔,我想您应该去休息一会儿。”

    “本王知道,而且正要去做。”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愈来愈轻,“不要催本王……做任何事……”

    于是缇克曼努就看着这个困到连眼睛也睁不开的人,跟她同步跨过了谒见室的门槛,跟她走了同一条廊道,跟她推开同一间寝居的房门……然后躺在了她的床上,仿佛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样理所当然。

    “……从某些事情上真是无法感觉到您的'神志不清'呢,卢伽尔。”

    “啰嗦。”吉尔伽美什半眯着眼睛,拍了拍另外小半边的床,“快点上来。”

    缇克曼努叹了口气,但终究没再抗拒(好像她反抗了就会有用一样),在吉尔伽美什身边躺下了。

    当她还听着自己脉搏的声音时,背后的呼吸声就已经变得轻柔而绵长……吉尔伽美什这次的确是累了。

    子夜,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库拉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降临了。

    就在这时,缇克曼努在漆黑中听到了芦苇帘被卷起来的声音,对方的动作很轻,那窣窣的摩擦声几乎被淹没在雨声中,但越过窗框时木板的吱呀一声还是出卖了他。

    正当她如有所感时,t一个温暖的、柔软的身体猝不及防地挤到了床上,对方冰凉的发丝落在她的臂膀间。

    这动静当然吵醒了吉尔伽美什,她听见了背后传来的抱怨:“明天早上告诉伊尔苏,如果他一周之内没有打造好一张新床,本王就罚他这个月只能喝刷锅水。”

    然而这个惩罚他从上个月就开始说了,到现在似乎也没有落实的想法。

    来者说:“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挤在一起睡也很开心,动物们也会窝在一起睡觉呢。”

    “正常来说,人类应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恩奇都。”

    “可人类也会在自己喜欢的人床上睡觉吧?”恩奇都说,“塔木卡告诉我的。”

    “……”明天她就要把塔木卡发配到尼普尔去。

    “而且外面正下雨呢。”神奇的是,在对方的呢喃轻语下,她竟真的萌生出了些许倦意,“这种时候可是很容易着凉的,如果我不在的话,缇克曼努晚上踢被子了该怎么办?”

    “我说过很多遍了……”她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那些话还是从她喉咙里流淌出去,“我晚上不会踢被子……”

    雨声轻了下去,恩奇都的安抚声和吉尔伽美什的呼吸声也轻了下去,周围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她从现实中被剥离出去了,而梦境和现实中一样漆黑。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某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很难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因为它听起来像是属于某一个人,又好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对她说话。

    她感到茫然:“如果我被火焰烧到了,会发生什么?”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对方只是如此重复,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叹息,“不焚之女,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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