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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埃斐本以为约哈斯一家只是打算去提尔做点生意, 但等实际上路后,才发现他们是举家迁徙,打算搬离西顿去提尔定居。

    玛西亚生了三男两女。最年长的是十七岁的儿子雷纳,恰如其分地结合了父母身上的特点,性格稳重可靠——典型的长子特征;长女帕提,十五岁,长相与父亲肖似,性格却完全遗传了母亲,身后背着一把握柄很短的钉锤,塔玛在年龄上只比她小两岁,肩臂却只有她一半强壮;然后是次子拉哈特,十四岁,性格活泼、精力旺盛,可能是最让父母头疼的孩子;三子亚萨和次女耶米玛是一对双胞胎,十二岁,龙凤胎很少会有相似的外貌,但亚萨和耶米玛除了头发长度的差异之外,几乎是彼此的镜像。

    此外,由于约哈斯的眸色是湖绿,玛西亚的眸色是橄榄绿,他们的孩子也都是绿眼睛,所以到了这一代,先祖给商队起的名字已经不怎么被提起了,人们更多以“绿眼”来称呼他们。

    “猊下。”乌利亚驱使骆驼快步到她身边, 与她的骆驼并肩前行, “考虑到以后的安全,不知您是否有考虑过换一把武器?”

    虽然黑色牛筋鞭几乎成为了她在以色列的象征,但埃斐使用它的次数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多,只是她每一次动鞭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间才有了她以鞭理政的说法——“你口中的真理还需要经过我的鞭子来验证”,然而她实际抽出鞭子的次数,远不如她说这句话的次数来得多。

    不同于刀剑这类尖锐的兵刃,又或是枪、铁锤这样沉重的钝器,鞭子不会造成严重的穿刺伤,也不会使愈合困难的骨骼造成太大伤害,但会在体表留下明显且疼痛的伤痕,相比其杀伤性,羞辱的意味更加明显。

    她不可能真的把大卫的大臣们砍成重伤,但也要适当地表现出对旧贵族的强势和冷酷,因此鞭子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选择,人类就是用它来训诫牲畜的——完美地传达了权力执掌者的威严,又不至于背负人命。

    但当她需要用武器自保时,鞭子的许多优点就变成了累赘:挥舞长鞭时的手臂摆动会让敌人更容易预判她的动作,相比刀剑,鞭子很难一击制敌,而且很难致命……

    “匕首如何?”乌利亚建议道,“方便携带和隐藏,也适合臂力不太强的女性使用。”

    “如果是用来绝境反击还不错,可若我需要同时应对很多敌人,这种情况下匕首太短了,成年男性的臂长本就占据优势,他们往往还拿着比我更长的兵刃。”她说,“我比较倾向长短双刀……或者镰状弯刀,长度适宜,方便劈砍,背刃有倒钩,方便我在杀死一个敌人后很快地攻击第二个敌人。 ”

    对方瞥了一眼她的手臂:“如果您要用弯刀,恐怕在臂力上还需要一些锻炼。”

    “无妨。”她说,“比起批公文,做农活应该更容易让人强壮起来。”

    接近入夜时,玛西亚提议在附近的一所废墟暂时驻扎。埃斐并不急着赶路,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他们沿着海岸线走到了一个到处都是嶙峋焦岩的地方。

    玛西亚所说的废墟曾经是迦南海岸上的一座小城。据她所说,这里虽然没有被卷入当初以色列和非利士人的战争中,但依然因为战乱而遭到了强盗的劫掠,整座城市都被付之一炬,最后变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荒地。

    在距离废墟不远的海岸上,还能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船坞,系船柱上有一截断了的麻绳,随着海风的吹拂而晃动,等待着一艘永远不会回来的船。

    埃斐将骆驼停在了一根断裂的石柱边,虽然表面被磨损得厉害,但还是能看到浮雕的痕迹,这里也许是这座城市过去某一位领袖的官邸。

    约哈斯升起篝火开始准备晚餐,雷纳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去海岸边捡海绵,好带到提尔去高价卖出,不少贵族喜欢用它们来清洗身体,乌利亚带着长剑去四周巡视,以确认晚上至少要有几个人守夜。

    确认所有骆驼的缰绳都好好系在石柱上后,埃斐本想先去找塔玛。在旅程中,她对所有年长的男性都表现出了恐惧,只愿意在所罗门和双胞胎旁边待着,午休时就躲在角落里,和所罗门下九子棋①,她有点担心那孩子的情况。

    不过在找到塔玛之前,她先遇见了沉着一张脸的所罗门。

    “耶底底亚?”她揉了揉男孩的发顶,“怎么了?”

    “我无法应付拉哈特。”他非常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扰,“他真的很吵,像是繁殖季节的沙鼠,他喜欢从石头下面找小蝎子和蛇来吓唬我,而他这么做的原因是觉得塔玛太闷了,他认为这么做可以逗她笑。”

    哈,真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啊……埃斐在内心感慨:“有被蛰到或咬到吗?”

    “没有,他掐掉了蝎子的尾巴,还挤出了蛇的毒液……他现在就在教塔玛怎么给蛇挤毒液。”所罗门说,“当然,我能够理解塔玛在外貌上的出众,会令她如鲜花朵般不断地招引蜜蜂,以及雄性在妄图博得雌性的青睐时能展现出何等程度的愚蠢,但在听到他对塔玛肉麻到恶心的赞美之词后,经过反复地考量,我认为离开那里是在身心上都对我更有利的选择。”

    “……恶心的赞美之词?”

    “'你的眼睛好闪亮,像是天上的小星星','你身上好像有花的香气,我做梦都会闻见它',以及'耶底底亚那个臭小子,怎么只会跟你玩这种无聊的石子游戏呢?如果我有你这样可爱的姐姐,一定天天都会努力逗你开心的'……”所罗门面无表情地说道,“很感谢他通过把蝎子和蛇扔在我身上的方式来逗我的姐姐开心,但这无法弥补他的这些话像是父亲喝醉后吐出来,然后又把呕吐物喝下去才能说出来的一样,令人作呕。”

    拉哈特年仅十四岁,正是荷尔蒙分泌过剩,喜欢以逗弄女孩为乐的年纪,埃斐能理解这种青春期男孩内心蠢蠢欲动的悸动,但不代表她放心对方和塔玛单独相处。

    于是她特地去看了一眼,所幸那里除了拉哈特,还有他'不可爱'的姐姐——帕提正在一旁默默地擦拭自己的钉锤,并以一种冷酷且凛然的神情观察着自己的弟弟,伺机而动,寻找着报复弟弟的机会——任何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相信,只要拉哈特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她就会如猛禽般出手将弟弟的脑袋摁进锅炉里,并且事后无需受到任何惩罚,因为这正义的行径。

    “真是抱歉,埃斐小姐……”约哈斯闷声说道,“听说拉哈特也对您的孩子恶作剧了,请允许我为他道歉。”

    “也?”

    “是的,这不是第一次了。”约哈斯叹了口气,“拉哈特实在是太调皮了,即使是我的夫人也很难管住他,更别说她现在还怀有身孕……希望搬到提尔之后,他能少给我找麻烦。”

    他的话倒是唤醒了她的记忆:“你们应该是在西顿发家并且传承了几代的商队吧?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开西顿,迁到提尔去呢?”

    约哈斯忧郁地看向远方,:“西顿近年来被一股不祥的气氛所笼罩。”

    “呃、不祥的氛围……?”

    “别听他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玛西亚说,“前年有商船从西边载了一批奴隶和妓/女到西顿,也把他们的宗教带了过来。尤其是今年,有越来越多供奉塔尼特女神的神庙出现,让人感到很不安。”

    “迦南人不是允许信仰多神吗?”所罗门问。

    “没错,但塔尼特女神不一样,她是一位需要用生祭供奉的神明,迦南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约哈斯说,“当然,她力量的显现也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塔尼特女神能够从祭品身上汲取生的气息,注入人的体内,驱走死亡并唤醒生机。她使垂垂老矣之人重现青春,使满身伤病的战士恢复健康,使将死之人再度神采奕奕,没有哪一位神明能像她这样,让自己的信徒得到肉眼可见的回报。”

    闻言,一旁的乌利亚不由得冷哼:“想必那些大商人和贵族都爱t死了这位女神。”

    “是的,国王下令必须让塔尼特女神的祭司享受前所未有的优待,而且在原本供奉巴尔神的神庙边建立起了更高的塔尼特神庙,使得巴尔神神庙变成了副殿。”约哈斯说,“在我先祖的时代,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用平民的孩子换取自己的健康长寿,大多数贵族都乐于做这笔买卖。”埃斐说,“但以我在西顿看到的景象而言,塔尼特女神似乎在民间也广受欢迎,这又是为什么?”

    “塔尼特女神不光能为人注入生机,也能唤醒垂死的大地。”约哈斯说,“近些年,西顿的农作物收成一直欠佳,很多土地已经彻底荒废了,埋下种子后连苗都长不出来,我们供奉的巴尔神并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塔尼特女神做到了,她在春夏使麦种在荒地上发芽,去年秋天迎来了久违的丰收……当然,难以与我年幼时的景象相提并论,但相比前两年,也足够令人满意了。”

    “令那些有农田的人满意了。”玛西亚抱怨道,“但对于我们这些有适龄孩子的家庭来说,这种境况简直糟糕透顶。”

    “在西海岸的时候,供奉塔尼特的生祭大多为十五到十六岁的男孩和女孩。”所罗门补充道,“但传播到东海岸后,生祭的年龄就逐渐缩小,在西顿大概是十到十二岁吧。”

    埃斐之前就注意到,这孩子对宗教有关的事物似乎格外了解,她不确定这是否源于雅威的教导……如果是的话,那么它的“竞品意识”倒是挺强烈的。

    “不错,刚好是亚萨和耶米玛的年龄,但只要不听从那些祭司们的威胁,无论多大年龄的孩子都有可能被抓去作活祭品。”玛西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西顿这座城市已经疯了,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那种地方。”

    “明智的选择。”乌利亚说。

    “真是一群疯子。”玛西亚抱怨道,“他们这么做,难道不怕哪一天自己的孩子也遭受这些吗?”

    “他们不会的。”埃斐说,“一个很神奇的现象——当一个人意识到某件事有极大可能对自己有利,而代价只是牺牲别人时,往往会表现得异常慷慨——直到他们发现自己沦为了那个'别人'。”

    第142章

    同为迦南人的城市, 提尔和西顿离得并不远,两座城市留给人的印象却是天差地别的。

    诚然,西顿也是富裕的国家——迦南人是天生的商人,驾驶着他们的商船在地中海内无往不利,西顿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和提尔相比,仍显得逊色。

    提尔依海而建,有着整个迦南海岸最大的船港,大大小小满载香料与香柏木的商船鳞次栉比地停留在附近海域,等候着驶入港口。有诗人曾言,“任何一艘行驶于地中海的船都会在这里停留,如同满坠的果实,悬挂在名为'提尔'的葡萄藤上”。

    以王宫为中心,海陆方向各有一道宏伟的正门,城墙高三十丈,陆门两侧的墙壁上雕刻着两名巨人战士,用自己的肩膀顶起两侧的箭塔,他们一名拿长矛,一名拿战锤,等骆驼靠近,便能看到系住战裙的腰带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孔,卫兵们巡视的身影在垛堞间忽隐忽现,被锈蚀的青铜门闩在阳光下泛出粗粝的绿光。

    走入城门后,是一条用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为了更有效地运输和交易商品,提尔在靠近城市中心的地方开辟了一处集市,用白色的大理岩砌成墙壁,开有二十二道门,代表着迦南人创造的二十二个字母。墙壁上绘制着彩色的壁画,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涂料已经褪色、剥落,但图案依然清晰可见。

    上面记录了迦南人前往各地经商所得的各种见闻:坐在树梢上弹奏里拉琴,脚下停着一头野牛的迈锡尼人;手持长矛、穿着青铜铠甲的赫梯人;穿着皮毛战裙,系着青铜腰带,腰带上挂着长剑与匕首的非利士人;步伐轻快,在太阳下驱赶着山羊的以色列人;头戴金冠,画着孔雀绿色的眼线,带着鹰和黑犬的埃及人……

    当壁画过半时,她及时捂住了塔玛和所罗门的眼睛,因为上面画着男人和女人在神明的见证下行生育礼的过程。

    尽管埃斐认为孩子们应该在合适的时间段接受性方面的教育,但这不代表她可以任由他们跟一群看热闹的路人在大街上观摩墙壁上的男女如何交欢。

    当商队路径集市时,连一向冷静的所罗门都不得不发出感叹——肉眼可见之处都是用白色亚麻布搭成的帐篷,帐篷边挂着色彩绚丽的锦织,以紫色——一种只有迦南人才懂得提炼的染料颜色——最为引人注目,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蹲在帐篷边,用牛角梳为动物的皮草清理杂毛。

    地上摆着造型各异的陶俑、玻璃和象牙制品,还有用铜和黄金制成的餐具,旁边堆放着的巨大陶罐里盛满了提尔本地特产的葡萄酒和橄榄油,穿着各种民族服饰的商贩们高声谈笑,仿佛自己身处世界的正中心。

    “只要你见识过了提尔,往后你所见到的任何一座城市都将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这句话并不纯粹是乌利亚自己的感慨,也是阿比巴尔王时常挂在嘴边的自夸,但是不得不承认,除去提尔人那在她看来漏洞百出的商业法和一向为她所憎恶的奴隶贸易,提尔几乎就是一座理想中的城市:商业上生机勃勃,文明上兼容并包,民众们充满活力。

    “猊下。”塔玛问,“为什么迦南人能找到那么多彩色的水晶呢?因为他们有石英矿吗?”

    “那是玻璃。”埃斐解释道,“并不是什么很难的技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等我们安定下来,我可以教你怎么用石英砂制作玻璃球。”

    乌利亚叹了口气:“猊下,您刚刚轻描淡写说'不是很难的技术'可是让迦南人发了一笔大财。”

    穿过集市后,他们找了一个驿站落脚。她将塔玛和所罗门托付给乌利亚,独自一人前往提尔王宫。

    相比风格迥异的平民区,王宫的建筑造型就要传统许多,从高台的拱廊上可以看到远方巴尔神庙的塔顶,巴尔神的神像面朝山野,那里生长着的香柏树林是提尔重要的自然资源,人们希望巴尔神使大地丰产的力量能够保证香柏生长良好。

    埃斐一走进大殿,阿比巴尔就从王座走下来,对着她猛瞧,然后笑了起来:“埃斐,我的朋友,你看起来可真是糟糕透顶了。”

    她盯着他:“而你看起来更宽了。”

    “你明明可以说'富态'的。”对方佯装责怪地睨了她一眼——如果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二十岁的阿比巴尔,这个表情足以使一旁的宫仆少女脸红心跳。

    许多年前,他是与大卫不相上下的美男子,身材高挑而强壮,身上散发出海盐和皮革特有的苦涩气味,他神采飞扬的微笑曾出现在每一个提尔女人的春梦中……如今的他却有两个大卫那么胖,胡子上还有未干的葡萄酒。

    “关于你在以色列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阿比巴尔说,“说实话,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晚……也好在你来得晚,一路上你没碰见什么脖子上挂着动物骨头,穿着款式老土的皮草衣,说话像是喉咙里有浓痰的耶布斯人吧?”

    客观而言,耶布斯人并没有那么糟糕,但埃斐知道这是对方更偏心自己的表现:“没有,前段时间我一直待在西顿。”

    “哈,看来幸运女神很眷顾你。”阿比巴尔耸了耸肩,“真不知道亚希暖在想什么,她以为自己是谁?大卫后宫里的某个妃子罢了,她的族人居然敢对我这个国王指手画脚,要不是担心那个领头的老家伙死在我的宫门外,我早就命令卫兵把他们乱棍打出去了。”

    “亚希暖失去了儿子,耶布斯人失去了有可能继承以色列的族人,即使他们为此而发疯我都不意外。”

    “你近期最好还是不要离开提尔,他们看起来很不正派。”阿比巴尔忧心忡忡道,“你大可以一直留在王宫里。”

    埃斐很感激他的提议,但本能地感觉有哪里不对:“只是待在宫里?”

    阿比巴尔摸了摸鼻子,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当然,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想帮我处理一些工作,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最好成为提尔的宰t相为你效力?”

    “噢,亲爱的埃斐。”阿比巴尔说,“我正等着你这句话呢。”

    “做梦去吧。”她冷酷地说道,“我可不是为了帮另一个国王收拾烂摊子才从以色列离开的。”

    “就是说说嘛……虽然我本来也没报什么期望就是了。”阿比巴尔满脸沮丧,“所以你来提尔,不是来投奔我的吗?”

    “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如果可以的话,也许能达成一些合作。”她说,“我现在手头还算宽裕。在从西顿到提尔的途中,我看到了一块不错的土地,那里似乎曾经是一座城市。虽然已经被烧成了废墟,但那里有一个水深很好的船坞。我打算在那里建一座打谷场,需要从提尔进购原材料。”

    “废墟?”阿比巴尔回忆了一会儿,“你是说比布鲁斯①的旧址?位置确实不错,但早在它被焚毁前,那里的农田就已经基本种不出东西,只剩下大片的荒地了。你确定要选那里吗?”

    “荒地?”

    “你没发现吗?那里的土地除了沙化的部分,其余都跟石头差不多硬,但你如果只是打算在那里建一间房屋,平日以捕鱼为生,那倒是没什么问题。”

    “说到农耕……”她迟疑了片刻,“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西顿现在的情况下,听说有一位自地中海西岸来的女神,名为塔尼特。她在西顿大受欢迎,越来越多西顿人选择成为她的信徒,西顿王什至为她建立了一座比巴尔神更宏伟的神庙。”

    闻言,阿比巴尔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知道——塔尼特,迦太基②供奉的主神。我以前就不赞同把手伸得太长,地中海西岸离我们的发源地实在太远了,谁知道那里的人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但其他国家的王都赞成让迦太基成为一座相对独立的迦南城市,若有一天迦南人在这里的势力式微,迦太基还能成为迦南人最后的避难所。”

    “你对塔尼特的能力不心动吗?”

    “你想听实话吗?”阿比巴尔苦笑道,“实话是——我简直心动得不得了,埃斐。当你处在这种位置上,谁不想要健康长寿呢?但这一次不同,即使我一直以提尔对文明的包容为傲,可从未有哪位神明能像她这样令我不安。”

    “她的能力确实很……”她顿了一下,选择了比较保守的说法,“很奇怪。”

    “我见过很多国家供奉的主神,塔尼特并不是最古怪的那个,毕竟埃及人的神明还长着动物的脑袋呢。”阿比巴尔说,“可无论是迦南、埃及的多神信仰,还是以色列这样的独一神信仰,都有一个前提,也就是神并不会因为人的信仰与爱就予取予求。”

    “我一直认为人和神明的关系,有点像人和自然的关系。虽然我们总是想向自然索取,想从神明那里得到回报,但必须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噩运就会降临。”

    “比起神明,塔尼特的存在更像是人类通过神秘满足自身欲望的工具。”埃斐评价道,“她不一定是邪恶的——应该说她是没有主观立场的,既不代表善,也不代表恶。她所展现出的面貌会随着信徒希望从她这里得到的东西而不断改变。”

    “我热爱人类,埃斐……但更多时候,现实证明了结局只会走向不幸。”阿比巴尔说,“如果你阅览过提尔宫廷内的早期记载,上面写着我的祖先劈开了大片的森林才建立起了这个国家,那时的提尔河水清澈,土地肥沃,即使长满了杂草也不妨碍农作物生长。”

    “可你看看现在的提尔——不,应该是整个迦南海岸,有多少国家依然水草丰美?这块土地在长达几千年的时光里都是植物最美好的家园,相比之下我们才生活了多久?但它已经在我们'经营'下变得如此贫瘠了。”

    “提尔的收成也不好吗?”

    “相比周围的其他国家,还没有那么糟糕,但也远远不足以令人满意。”阿比巴尔扶住额头,“糟糕,再这么讲下去,连我也要心动了。”

    “反过来说,连农耕问题都没能让你退步,确实让我很意外。”

    “看看这具身体,埃斐。”阿比巴尔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知道吗?我现在得坐两个人宽的位置,才能勉强感到舒适、我的宫廷御医说过胖对我的身体有害,但我还是喜欢大鱼大肉,喜欢畅饮美酒,如果不是因为我现在一吃肥肉肝脏就绞痛,我是万万不可能收敛的。”

    “你一吃肥肉就痛的原因是你有慢性胆囊炎。”她说,“宫廷御医说的也都是实话,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因为高血脂而患上各种内脏疾病的。”

    “是啊,多亏我软弱的肉/体还能够限制住我对食物的贪婪。”阿比巴尔说,“可塔尼特女神的存在解除了这种限制……埃斐,我真不敢想象,人的贪婪之心一旦没了约束,最后将会扩大到何种境地。”

    她诚恳道:“你很适合做一个哲学家。”

    “确实如此,就像大卫更适合当牧羊人一样。我们都不是世人眼中完美的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对方说,“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我们竟然都成为了人们口中的'明君',现在的世道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埃斐不禁回想起了走进大殿前看到的巴尔神庙:“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谁知道呢。”阿比巴尔摇了摇头,“也许最后我也会选择屈服,为塔尼特女神大兴土木……毕竟在当一名哲学家之前,我先是一国之王,农作物的收成永远是我最关心的事。”

    其实她知道迦南海岸的所有国家近几年都农耕歉收的原因。

    因为每个国家的农作物都基本固定,长期单一的耕作方式会使土壤耕层变浅、土壤容重变大,有机质基本停留在土壤表层,土壤的营养结构被破坏,长久以来土地自然会愈来愈贫瘠。

    虽然迦南人也会使用动物肥料为土地增加肥力,但大部分家畜在秋天都会被宰掉,一来为过冬做准备,二来冬季也没有足够的饲料用于喂养,绝大部分的动物肥料都是露天存放,而等到耕种季节,肥料的效力早就流失了大半。

    她试探性地开口:“如果我说,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你解决农作物歉收的问题……”

    “你简直是我的再世父母,埃斐!”

    “……你太客气了。”埃斐按捺住了不断抽搐的嘴角,“当然,我没办法让提尔的农田在一夜间变成沃土,但我能告诉你怎么防止它继续恶化,以及如何恢复土地的肥力,这是一个长久的过程。”

    “我理解,我们当初花了几年把它变糟,当然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让它变好。”

    “相对的,你欠我一个人情,因为我刚才提到的'合作'内容并不包括这一项。”她补充道,“我现在可是还有孩子要养,可不能只靠捕鱼度日。”

    “养孩子?”阿比巴尔睁大了眼睛,“大卫终于把你的肚子搞大了?”

    埃斐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黑色牛筋鞭:“看到这是什么了吗?”

    “好吧,我道歉!”阿比巴尔抓了抓头发,“所以到底是你和谁的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她说,“是塔玛,大卫和玛迦的孩子。”

    “噢,玛迦。”对方一副了然的样子,“永远的玛迦,你果然还是忘不了她。”

    从他的反应来看,埃斐推测他只知道暗嫩被她杀死了,但还不知道她杀他的原因:“除了塔玛,还有所罗门。”

    “你果然也忘不了……”阿比巴尔倏地卡住了,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呃,你为什么会带着所罗门?”

    第143章

    为了土地日益贫瘠的问题, 埃斐在王宫留到深夜才离开。

    阿比巴尔热情地留她在宫中过夜,她含蓄地拒绝了,尽管她以年幼的孩子们为借口, 但本质上只是不想和某个国家的王室再扯上关系。提尔王室的氛围与以色列略有不同, 但宫廷就是宫廷,她已经厌倦了和国王的妃子们,国王的孩子们——以及国王本人打交道。

    等她回到驿站时,所罗门和塔玛居然都没有睡,但也不只是单纯等着她回来,他们身边各堆着一堆纸卷,左上角上穿了t一个洞,用鞣软了的芦苇编成的绳子把纸卷系在一起,这是迦南商人习惯用的记账方法。

    埃斐推开门后,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她。虽然他们都睁大了眼睛,脸上的情绪却有不同, 塔玛神情中流露出的是纯粹的喜悦,所罗门脸上更多的则是一种惊异和沮丧。

    “四十五张。”塔玛抢先道。

    闻言,所罗门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隐忍:“……三十六张。”

    “好耶!”塔玛发出欢呼, “是塔玛赢了!”

    “安静,不要打扰到其他房客休息。”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拾起了地上的一叠纸卷,大致浏览了一遍, “你们在看……这家驿站的账本?”

    “我们在比谁的算术更好。”所罗门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账本是驿站的老板借给我们的——如果您正在为他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借给我们而困惑,从老板当时的表情来看,我认为应该是因为他觉得我们看不懂。”

    “谁赢了,谁就是对猊下最有用的人。”虽然塔玛压低了声音, 但语气听起来还是止不住的兴高采烈,“最后是塔玛赢了。”

    埃斐只感觉这个发展有点猝不及防:“有谁能先说一下这整件事的前情提要吗?”

    在听完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解释后,她将两人的说法重新梳理一遍:在她前往王宫之后,塔玛为她的离开惶惶不安,所罗门不得不向塔玛说明她离开的原因,并且提到了她未来打算以货币兑换为主要盈利业务的事。所罗门表示自己会好好为她打下手,让塔玛不用担心日后家庭收入的问题。

    “耶底底亚好过分。”说到这里时,塔玛忍不住抱怨,“居然默认自己才是能给猊下帮忙的人,塔玛可不是只会吃白饭的孩子,塔玛也想帮猊下挣钱啊!”

    所罗门叹了口气,但没把塔玛的抗议放在心上:“非常抱歉,我本以为这件事很轻松就能解决的……”

    “比算术是塔玛赢了!”

    “下九子棋是我赢了。”所罗门冷酷地说道,“一共十五盘,我赢了十四盘,输的那盘还是因为看你很可怜才施舍给你的。”

    从对话开始到现在,埃斐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两个孩子竞争心的由来……不会有人生来就想给别人打工吧?过去在以色列的时候,她一听到仆从传报说大卫又丢下政务溜去市井街头玩了,就会恼火到胃痛发作。

    “现在就考虑这些事情还太早了。”她说,“对你们而言,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好好睡觉。”

    这个年龄的孩子就像羔羊一样,只要有一只按照头领的话做了,另一个也会忍不住跟着做。

    虽然所罗门明显还不想放下这个话题,但见到塔玛顺从地脱去鞋袜躺到了床上,只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也脱下外套准备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所罗门似乎还是很在意昨天晚上的较量,当她打算去集市逛一逛时,他提出自己也想一起出门……但看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埃斐猜他是有其他事情要和她说,而不是真的对集市里卖的那些新奇玩意感兴趣。

    塔玛倒是已经把昨天的事情抛之脑后了——或者说她一向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只能专心做一件事,这种天赋决定了她以后必将在某一领域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也让她对周围的环境缺少观察和警惕心,是一把双刃剑。

    当他们牵着手走在路上时,所罗门忽然开口:“非常抱歉。”

    “怎么了?”

    “为了昨晚的事。”他说,“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也意识到昨天的自己做了非常幼稚的事情,我认为有必要为自己的不稳重向您道歉。”

    “无妨。”她轻声笑了起来,“你本来就在幼稚和不稳重的年纪,耶底底亚。只要你没有伤害到别人,或者给别人造成麻烦,就没必要因此而道歉。”

    所罗门没有回答。

    “让我猜猜看。”埃斐假装思考了一会儿,“你之所以如此难受,不只是因为自己输了,还因为你一直觉得自己各个方面都比塔玛更出色,所以被对方打败时,那种不甘和挫败感格外强烈,对吗?”

    她感觉男孩的手在掌心里蜷缩了一下:“……如果我说'是',您会讨厌我吗?”

    “我说过很多次,耶底底亚,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去刻意讨厌一个人。”她说,“而且,你也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为此嫉妒的人。”

    “我没有嫉妒。”所罗门强调道,“我只是很惊讶。”

    “好吧,不是第一个为此惊讶的人。”她从善如流,“押沙龙曾经也有过和你类似的心情,他还是塔玛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所以你大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人看到某种超乎自己想象的才能出现在其他人身上时的正常反应。”

    但在埃斐看来,数学天赋只是塔玛相对次要的才能,她身上真正令人惊叹的是做事时的专注力,可以轻易让自己沉浸在某一件事里,并且不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而且她的热情可以持续很长时间,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地去做某件事,往往很难不成功。

    “不过这是一种特化的才能,当人的天赋已经特化到某种程度后,往往也会遭遇相同程度的困扰。”她继续道,“比如说,如果不是她感兴趣的事,那她对这件事排斥的心态会比一般人更强烈。”

    这注定了塔玛不会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然而和很多极度自我,除了自己坚信的事物以外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天才不同,塔玛天性温柔、内向,很难凭借自己的主观意志去捍卫自己的想法。如果不能遇到一个赏识她,愿意为她提供一个良好环境的人,也许会一辈子压抑自己的才能,消极适应着自己并不喜欢的生活,郁郁寡欢地度过余生。

    “总体而言,或许数学方面你确实略逊一筹,但也有很多事情是只有你能做得游刃有余,而塔玛感到棘手的。”她说,“现在感觉好受一点了吗?全知全能先生。”

    “我没有……”在她的注视下,所罗门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细若蚊蝇的嚅嗫,“好吧……谢谢您,猊下。”

    “没有什么好谢的,只是一些客观事实而已。”埃斐说,“话说回来,雅威赋予你的智慧中,难道没有数学相关的部分吗?”

    “神说我还不到可以获悉一切的时候。”所罗门说,“不过,我知晓一件事的方式和这种情况也有所不同……更多情况下,我只是直接知道了答案,但并没有思考过它。”

    “比如同样是算一笔账,我能在看到账面的瞬间知道答案,但我脑海里并没有演算这些数字的过程——当然,我也知道得出这个结果的正确原理,但'思考问题'这件事情本身对我毫无意义,就像没有人教过刚出生的婴儿该如何呼吸一样,我只是理所应当地知晓这些而已。”

    “那如果是没有准确答案的事情呢?”她问道,“假设你是一个国家的王,现在你的土地因为连年耕种而越发贫瘠,百姓们只能忍饥挨饿。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选择有很多:例如扩张土地,从其他国家那里掠夺资源,或是研究土地贫瘠的原因,想办法找出阻止土地继续恶化的办法,同时想办法恢复土地的肥力,又或是调整贸易中心,将商业由资源型转为技术型,以手工业为主要发展方向,通过从其他国家采购原材料进行加工的方式降低本土的资源需求,同时达成粮食上的进口协议。”

    所罗门歪了歪脑袋,显然在继承王位前,雅威并不打算赋予他太多君王相关的知识:“这些选择有什么优劣之分吗?”

    “如果你选择扩张土地,就要发动战争,如果你掠夺的是比你弱小很多的国家,那你能获得的资源只是杯水车薪,如果你要掠夺的是比你略逊一筹,或势均力敌的国家,那么你要为战争付出的代价就会格外高昂——更糟糕的情况是战争最后失败了,你把物资和人力扔进了一个没有回报的无底洞里,除了战败的屈辱,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

    “如果你选择想办法阻止土地恶化,研究t本身也是一个耗时耗力的过程,需要做好在很长时间内都得不到回报的准备。或许研究到最后唯一的成果是,你们发现这个过程本身是不可逆的,这么漫长的时间只是让你们得知了这个国家正在慢性死亡。”

    “调整贸易结构,这是其中最复杂的办法。从颁布新法典到改动整个国家的产业链,每个环节都缺一不可,需要经历漫长的转型阵痛期,但这其实也只是整个过程中最无关痛痒的部分——旧产业的受益者会竭力抵抗这种转变,这才是最令统治者头痛的。他们希望维持当下的情况,保证自己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损害,而他们往往也是整个国家最有权力的那类人,如果他们齐心协力,也许连坐在王座上的人也能推翻。如果你不能确保自己可以镇压他们,就只能牺牲一些利益换取他们的支持,这种妥协可能会使那些改变最终沦为纸面文章,本质上也是一种失败。”

    所罗门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过去,才有些困扰地问道:“如果是父亲的话,他会怎么选择呢?”

    听到他提起大卫,埃斐几乎是本能地叹了口气:“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最后一种,然后想尽办法和自己的反对者同归于尽。”

    “……所以父亲成功了吗?”

    “成功了,因为你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威慑博弈学专家,几乎每一个贵族都相信他真的想拉他们一起死。”当然,她也相信大卫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只要他愿意,在摆烂方面可真是无出其右了。

    “可这么做难道不会……呃,真的同归于尽吗?”

    “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她说,“所以后来我养成了习惯,每次提案基本都会给三到四种选择,其中大部分选择的本质一样,最后一种则是贵族们完全无法接受的——比如对所有不信仰雅威的国家开战,所以基本避开了同归于尽的可能性。①”

    所罗门看起来颇为感慨:“难怪父亲总说自己离不开您。”

    不管他愿不愿意,现在也只能让她离开了……她在心里叹息一声,但面上仍不动声色:“所以刚才的问题,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仔细地思考过了,猊下。”所罗门回答,“虽然您说的几种选择都有其可行性,但我想这些都是没有必要的举措。”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那么你的国家迟早有一天会走向灭亡,这样也没关系吗?”

    “自古以来,世上有许多生物因为无法适应自然环境的变化而灭绝了,为什么人类需要这么费尽心思地寻求延续文明的办法呢?”

    “我认为人类为繁衍而遭遇的窘境,说明了人与自然并不存在真正和谐共处的可能,而人类无法脱离自然独立存活,自然却并不需要人类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一切只需要顺其自然就行了。即使人类灭绝了,也会有新的文明出现,就像曾经的人类文明一样。”

    这一次,埃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为了防止是我的理解出现了什么问题。”她低声道,“你的意思是,不需要做任何事……”

    “是的,不需要做任何事。”所罗门继续道,“既然结局已经被命运钦定了,为什么要计较用什么方式抵达结局呢?只要平静地看着国家慢慢走向灭亡就行了。”

    第144章

    刚才的话题过后, 气氛陷入了一种令所罗门惴惴不安的死寂。

    诚然,在听完他的答复后,埃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揭过了,在此之后她也没有刻意保持冷淡——和一旦发脾气就不再理会他的母亲不同,她仍牵着他的手,如果路过的摊贩上有新奇的货物,也会问他想不想买,平静而柔和,是她一贯的语气。

    但所罗门还是感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对方的若无其事只是让他格外恐慌,他宁可看到她眉头紧蹙,脸上流露出不赞成的表情, 听到她严厉的批评和教导,都不想她只是粉饰太平。

    到底是哪里让她生气了呢……在不安的同时,所罗门还感受到了另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情绪,是那个下午他在洗澡间体会到的,一种令他咽喉涩痛,鼻尖发酸的感觉,同时还夹杂着某种类似埋怨的心情。

    对方总是教导他应该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否则对方也许永远没办法领会他的意思,可当轮到对方该对他坦诚的时候,她却突然不说话了……所罗门心想,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跟他说她不喜欢这个答案,让他以后不许这么回答,明明只要这样他就会改了……

    “你喜欢植物花露吗?”

    当他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一个小摊前停留了数分钟。埃斐从后面俯下身,乌黑的发丝沿着他的衣襟边缘滑进去,她的发梢柔软但冰凉,划过皮肤时有细微的痒痛。

    “如果喜欢的话,可以买下来。”

    “我……”所罗门本想拒绝,他只能接受水果那种甜调的香气,太过浓郁的花香会令他头晕目眩,但又怕拒绝之后会把对方推得更远,只好轻声嚅嗫道,“谢、谢谢……”

    “无妨,我们的资金还很宽裕。”付完钱后,她把装着花露的瓶子塞进他手里,因为炎热的天气,花露有些微蒸发,玫紫色的玻璃瓶摸起来有一种油滑的质感,“可惜提尔制作花露的方式依然是埃及那边传来的老方法,把植物切碎浸进动物油之后,放在太阳下暴晒,其实还有更好的萃取方式。等我们安家之后,可以采购一些鲜花,尝试制作一些纯度更高的花露。”

    所罗门对花露一点都不感兴趣,但他喜欢这个回答——“我们”和“安家”——这两个词让他感到安定,也让他忍不住把话题继续下去:“我们也能靠这个赚钱吗?就像货币兑换一样?”

    闻言,对方忍俊不禁:“确实可以,但是会很辛苦,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所罗门猜自己在她眼里看起来有点傻,但是没关系,只要能听到那阵轻快的笑声就足够了。

    穿过那堵让所罗门初次见到时分外震惊的文明之墙后,埃斐带着他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深处有一扇青铜门,上面的雕纹已经被锈迹蛀掉了大半,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一只猎鹰。

    埃斐用门环敲击了三次,门的另一侧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人为何而攀登高峰?”

    “因为山就在那里①。”

    随后是一阵咔哒哒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青铜门被打开了,一个消瘦的身影自门后显现——是一个男人,中等身材,灰白斑驳的短发和黝黑的皮肤,瞎了一只眼睛,眼睑上留有可怖的刀疤。

    “猊下。”和凶狠的外貌不同,男人表现得很恭敬,甚至很有仪态,仿佛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等他们进门后,他又补充道,“大家都在等候您的消息。”

    从口音来判断,他似乎是赫梯人,所罗门不禁揣测他是否为乌利亚的旧识。

    青铜门的另一侧是一栋仓库,从外面看起来很破旧,这几天都没有下雨,湿气却凝结成水珠,从干草铺成的屋檐上低落,因为潮湿而腐朽的木板缝隙里长满了青苔,一路衍生到半圆形的沉重木门前。

    独眼男人并不认识他,但也不对他的存在表示任何好奇,看到他正在端详房屋,还揶揄地补充了一句:“把两个通风口和这扇门连起来看,是不是很像一个人不高兴的脸?所以我们都管它叫悲伤屋。”

    所罗门询问地看向埃斐,后者点了点头,但是作了一些补充:“一般确实这么叫,但不是因为觉得有趣才起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外交流时需要有一个隐秘的代称,而房屋本身刚好让人容易产生这种联想,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字。”

    “这里是秘密基地吗?”

    “可以这么说,这里是以色列商队平日驻扎的地方,但除了堆放货物外,更重要的是交换彼此得到的秘密信息。”埃斐解释道。

    男人继续道:“某种意义上,信息也是一种珍贵的商品。”

    就这样,直到他们走进仓库,穿过狭长的走廊,所罗门都没能知道他的名字——能够躲开这双眼睛的观测,说明他很早就开始为埃斐效力了。

    在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几个人,有男人也t有女人,有年长者也有孩子,他们都对埃斐表现得很恭敬,除了一个眉目机灵的男孩多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人询问他的身份。所罗门还注意到,他们从不提起彼此的名字,仿佛每一个出入于这座悲伤屋的人都是无名氏。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男人解释道:“名字对我们而言就像衣服,每趟出行都会换一件穿上,但当我们回到悲伤屋时,那些名字又会被丢弃——没有名字,或是拥有全世界的名字,归栖者②们就是这样生活的。”

    归栖者……他心下了然,那是由大卫创建(至少名义上如此),直接隶属于国王的情报机构。据他所知,宫廷里有一位专门的情报总管负责管理这个机构,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种掩饰,从归栖者们看向埃斐的眼神就可以辨别,她无疑才是这里真正的掌管者。

    “想来你们已经知道王都发生了什么。”在一片静默中,埃斐平静地开口道,“我已经卸任了宰相一职,其他与我有关的职责自然也一并卸除了,归栖者也包括在内。”

    那个让所罗门感觉机灵的男孩忍不住抱怨:“王真是太过分了,那根本不是猊下的错,大王子罪有应得。”

    一个身形消瘦,脸颊干瘪塌陷仿佛挂在颧骨上的女人也说:“是他害自己落入了死亡的怀抱。”

    “安静,诸位!”独眼喝令道,“猊下只是晚来了几天,你们就忘了规矩吗?如果猊下不曾颔首,没有人可以打断猊下的话。”

    “以后就没有这种规矩了。”埃斐说,“我已不再是你们的统领,未来将会有其他人来接替这个位置,又或者大卫会直接解散整个机构……当然,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离开以色列之前,我还没来得及选定自己的继承人,所以关于你们未来的统领会是怎样的人,我也不能给出肯定的答复。”

    “神明保佑。”这里看上去最年长的男人喃喃道,“希望不是宫廷里的那位情报总管。”

    “那位总管很糟糕吗?”所罗门问。

    “不,他是一位可爱的甜心。”消瘦的女人扯了扯嘴角,“他应该去管猪的饲料,或者渔夫们今天捕了多少鱼,而不是去操心任何一件需要动脑子的事。”

    “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男孩说,“如果他认为对方是友好的、真诚的,那就不会相信情报里的任何一个字。”

    老人说:“而他的直觉大多体现在对方愿意用怎样规格的待遇招待他,愿意给他怎样价格的见面礼。”

    独眼发出冷哼:“或者对方有没有一对大胸。”

    “伙计们。”埃斐不得不出面阻止他们继续说下去,“别这样,你们都对那位情报总管有着很深的误解。”

    所罗门拉了拉她的衣角:“所以那位情报总管也存在其他过人之处吗?”

    “呃……不,他们对他的能力方面并没有误解。”埃斐说,“但他本身也不是因为能力被选上去的,只是按照雅威的旨意,王不该在未告诉他的支持者的前提下探听他们的隐私,大卫只好对大臣们公开了归栖者的存在。他们认为不能把情报机构交给我这样的非犹太民来管理,于是大卫选择了一个名义上的人来接替我的工作。沙德拉很容易满足,而且对周遭的警惕心很低,所以我们当时认为他会是那个合适的人选……但这方面不用太担心,大卫不会真的派他来负责你们的。”

    所罗门对此抱有怀疑:“真的吗?”

    “……是的。”看得出来,她很想回答得更果决一些,但那太难了,“大卫有时候会表现得很疯,但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过界。”

    说罢,她扫视了一圈,目光从屋内的每个人身上滑过:“你们不全是犹太民,我也知道凭你们的能力,在哪里都会生活得很好,所以我不会强迫你们继续为以色列效力。即使是大卫都不知道总共有多少归栖者,也没有什么人认识你们的脸,如果你们想要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我不会阻止你们。”

    “我们不能继续跟着您吗?”男孩问。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又何况是为别人负责。”她说,“即使你们坚持跟着我,本质上还是等同于回归到普通生活,既然如此,何不去选择一种经济上更宽裕的出路?”

    接着,埃斐简单地把她认为值得信赖的一些可投靠者交代了一遍,确保所有人都会有两到三个不错的去处作为选择,最后说:“我会给你们考虑的时间,三天后我会再来的。”

    闻言,归栖者们脸上流露出无措与怅意,但没有任何人阻止她离开。

    所罗门看得出来,他们并非是不想,而是还没有脱离往日的习惯,他们无法对权威——在这里仅仅是指埃斐——表达任何质疑。

    就像之前是独眼带着他们进去一样,他们离开时也是由独眼送别的。

    在打开青铜门前,所罗门听到他低声问道:“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考虑。”埃斐说,“不过地中海到处都是海上民族的足迹,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把悲伤的归栖者们留在了悲伤屋里。

    “那个独眼的男人在归栖者里身份很特殊吗?”所罗门问,“他是你的副手?”

    “归栖者里没有职级之分,但他确实是第一个跟随我的人。”埃斐回答,“他和乌利亚是旧识,当初也是他把乌利亚的佣兵团介绍给了我。”

    她的语气平静而柔和,刚才在悲伤屋里,她就是这么讲话的,再早一些,在他回答了那个问题之后,她也是这么讲话的……然而就在刚才,她轻易地抛弃了他们,像是在一群信鸽面前烧掉了它们的鸟笼,归栖者们已经没有能栖息的归处了。

    她也会在某个下午毫无预兆地把他抛弃吗?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兜袋里,握住那个冰凉的玻璃瓶:“对不起。”

    埃斐的脚步停了一拍:“怎么了?”

    “我知道早上的回答让您生气了。”他感觉手心湿漉漉的,不确定是对方手掌的温度让他太热了,还是因为不安而渗出的冷汗。

    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逃离这里,回到以色列,回到那个他能看到一切,能够聆听神明启示的地方。

    一部分的他告诉自己,离开这里只会更好,他应该回到曾经安定、优渥、循规蹈矩的生活中,逃离未知本质上就是逃离危险;另一部分则告诉他,他不该离开她,不该放开这双令他颤栗,冷汗直流的手,至于为什么不应该这么做,他也不是很清楚,就像他也不知道那天下午自己为什么要顶着湿淋淋的头发,抱着膝盖难过得想要落泪一样。

    “只要您要求,我就会改的。”他说,“请不要也把我抛下。”

    “……如果我还没有老到连几分钟前的事情都记不清楚,刚才我们还在讨论归栖者的事,耶底底亚。”

    “是早上的事……”

    “因为那个问题?”

    “嗯。”他小声道,“我让您失望了,对吗?”

    埃斐叹了口气,俯下身与他平视:“耶底底亚,我在那之后难道有刻意忽视或疏远你吗?”

    “没有。”他说,“可您不满意我的回答,如果是以往,您一定会直接向我指明,予以我教导,可在那之后您什么也没说。”

    他无法对她坦诚的是,这种一反常态的缄默让他感觉自己被放弃了……尽管对方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发自肺腑地感到认同,埃斐并不信仰雅威,光是这一点就注定了他们的想法不可能完全达成一致。但所罗门坚持这个过程是必然的,这意味着对方仍认为他是值得被教导的。

    “你想听实话吗?耶底底亚?”

    所罗门感觉自己蜷缩在兜袋里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惊惶的前兆,但他强迫自己点了头。

    “我得承认,今天早上的答案并不是我希望听到的。”埃斐说,“但那更接近于……一种对于雅威赋予你的智慧的失望,我曾设想过只要被赋予全方面的知识,人就理应能领悟这种知识适用于尘世的方法,但事实证明了任何知识最终都无法脱离实际,真正的智慧并非源自知晓,而源自于领悟。”

    “您可以教导我,我可以学。”像以前一样。

    “能教会你这些的不是我,而是生活,耶底底亚。”她说,“在你的心里, t没有什么重要的存在,你不会为任何人和事物拼尽一切,你没有想要捍卫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你或不可缺的,没有什么是失去后会令你痛不欲生的,但这没关系,因为你还很年轻。”

    “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所罗门慢慢咀嚼了一遍,“这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

    “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可能是某个实际的人或物,也可能是一种抽象的概念。”

    那对于您而言,不可或缺之物究竟是什么呢?

    他正迟疑着是否应该坦诚地把问题说出来,当埃斐再度牵住他的手时,他眼前忽然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时间变成了夜晚,潮湿平缓的海岸变成了枯黄的平原和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他处在一片营地里,肉眼可见之处都是用干草搭成的简陋帐篷,然而几乎每一个帐篷边都点了火炬或篝火,一眼望去,数量之多犹如繁星,他感觉自己犹如行走于夜幕之中。

    “大卫,你是军中统帅,应该打起精神来。”

    他听见了埃斐的声音——从视野中唯一用亚麻布搭成的帐篷里传来,所罗门沿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烛光将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的影子投射在厚重的灰布上。

    “相信我,埃斐,现在不会有比我自己更希望我打起精神的人了。”回答的是个男人——更准确的说,那是他父亲大卫的声音,“可惜我不能,你难道忘记歌利亚长什么样了吗?他看起来有两个我那么高,他的拳头有我的脑袋那么大,他捏碎我的脑袋可能比捏碎一个鸡蛋还要容易。”

    “捏碎鸡蛋其实并不容易。”对方纠正道,“这源自一种名为'薄壳结构'的原理……”

    他听见大卫的抱怨:“埃斐——”

    所罗门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于是画面在下一秒消失了,他抬起头时看到了埃斐困惑的面孔:“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显示:“没什么。”

    毫无疑问,千里眼让他看到了数年前大卫领军讨伐扫罗的景象,他有过无数次类似的经历,几乎如喝水般寻常,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和埃斐相关的片段。

    照理来说,埃斐的命运是他无法用眼观测到的——他尝试着去看更久远的历史,想要知道她是如何诞生的,又或者她是如何与大卫相遇的,可是千里眼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埃斐再一次牵住他的手往前走,时光的纺车才开始逆流,他又回到了那顶灰白色的帐篷前,听见那位对她的王而言一直无比可靠的宰相语重心长的声音:“我清楚歌利亚有多可怕,大卫,我知道他高大得像是一座小山,他走路时大地都会颤抖,但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因为我们许诺了百姓,许诺了他们未来会变得更好。”

    “他们相信了我们,给了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拿出了家里所有的余粮,宰了所有还活着的牲畜,甚至是所有的金属器皿,他们俘虏了执政官,为我们打开城门,只是因为他们相信你会把这个国家从疯王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给他们带来安定与和平,给他们一个更好的国家,我们难道要这样辜负他们的期待吗?”

    “埃斐,我……”他听出了父亲言语中的迷茫,“我……我不知道,说实话我很害怕……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埃斐……”

    “我明白。”她的影子靠近了他,所罗门想象她握住了对方的手,就像她曾数次牵住他的手一样,“但我们不能止步于此,你的子民、你的战士、你的朋友与亲人……他们都在我们身后,所以我们有绝对不能退却的理由。我知道你感到焦虑和不安,我也是,而这正是我们要战胜的,或许某一天我们终将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后悔,但也应该是在精疲力尽地取得胜利之后。”

    第145章

    “轮耕?”

    “没错,将农田分为三块,第一块在秋天种上冬小麦或裸麦,第二块在春天种上燕麦、大麦和豆类,第三块留作休耕,用于恢复土地的肥力,然后按照农作物的耕种顺序循环轮换。”

    闻言,阿比巴尔愁眉苦脸道:“一定要种豆类吗?我讨厌豆类,无论是鹰嘴豆还是大豆。”

    “不行。”埃斐冷酷地回答, “种植豆类可以为土地提供氮素, 增加土地的肥力。如果你不喜欢豆类就别吃,但不要妨碍别人种它。”

    “好吧,只要能让土地重新丰沃,它就算长在我的脑袋上都行。”阿比巴尔说, “可如果只是为了留一块地休耕,为什么还要再两块地,分别种不同的东西呢?”

    “首先,人不可能长期把豆类当作主食。”她说, “其次, 保持农作物的多样性对土地是有利的。不同的农作物,从土壤里吸收的养分和回馈给土地的养分都有所不同, 迦南沿海的国家接连出现农耕歉收的情况,和农作物种植的过分单一密不可分。”

    “植物需要从土地中汲取养分才能成长,如果永远只种植那几种农作物,土壤里蕴藏的某一养分就会迅速流失,而喜欢寄生和啃食该作物的害虫会在土地里大量繁殖,持续性地对农作物造成损害。但这种情况是可以通过轮耕和农作物多样化避免的。以麦子和大豆为例,禾谷类作汲取的是土壤中的氮和矽,很少吸收钙,而豆类作物更多吸收钙,很少吸收矽,这样的轮耕安排就保证了土地的养分一直维持在均衡健康的状态……”

    “听起来真棒。”阿比巴尔说,“所以什么时候能说一点我听的懂的话?”

    “……'轮耕'和'种大豆',记住这两点就行了。”她说,“另外,也可以考虑种一些牧草,例如紫苜蓿和草木犀。豆类牧草和种植大豆有一样的作用,它们的根瘤能够固定空气中游离的氮素,增加土壤中的含氮物质,同时也能作为牲畜的饲料。

    虽然阿比巴尔对她的大部分解释仍回以迷茫的表情,但“牧草”和“饲料”这两个词还是成功让他的表情活络了起来:“豆类牧草——世上竟然有这样长得不像大豆,却有着大豆作用的东西,真是完美的造物啊。”

    提尔贸易发达,饲养了大量的骆驼和马匹,这种方法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说真的,埃斐。”阿比巴尔看着她,“你真打算以后就这么隐居乡野吗?你还那么年轻,也许再过几年,你会令第二个国家焕发生机呢? ”

    “恕我直言,阿比巴尔。”埃斐语气隐忍,“首先,提尔并不是什么急需焕发生机的国家;其次,理论上我的年龄跟你一般大,甚至比你更年长。”

    “啊哈哈,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了。”阿比巴尔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胡子,“真难想象你在以色列居然没有受到太多尊敬,拥有超越常人的智慧和不老的外表,这难道不是被神明眷顾的象征吗?”

    “可我不信仰雅威。”

    “就只是因为这个?”

    “这一点就足够了。”她说,“雅威是犹太民信奉的唯一神,这和迦南人信仰巴尔神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像西顿王那样接纳外来神明,甚至将其至于本土主神之上的行为,在以色列是完全不敢想象的。”

    至于她不老的外表——在朝廷上反对她的那些大臣认为她拥有魔女的血脉。魔女是一种无需信奉神明就能使用奇异力量的种族,以色列人认为她们的力量来源自邪道。对此有人坚信不已,也有人嗤之以鼻,但无论如何,这种说法在以色列流传很广。

    埃斐对此并没有太多埋怨,因为以色列人把除了雅威之外的所有神明都当成邪神,他们在很多地方表现得很精明,唯独在信仰上格外愚忠,经常为此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事①。

    以色列人认为这些外来神明最善蛊惑人心,让许多本该信奉雅威的人们偏移了正确的道路……这也是大卫从不让犹太民的大臣与其他国家的使者切谈贸易的原因,往往连税额依循哪个国家的标准都没有谈妥,就得先额外解决两国之间信仰冲突的问题。

    阿比巴尔耸了耸肩,一般他做这种动作的时候,通常是t为了表示“有些人是弱智,但我不说是谁”之类的意思:“所以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当我的宰相?在提尔,你会得到你应有的一切,名誉、尊重、财富、权力……任何大卫没能给你的东西,我只会给你更多。”

    “我现在只想得到自己的报酬。”

    “你的冷漠伤到我了。”阿比巴尔假装擦了擦眼泪,虽然埃斐对他一点也不同情。

    幸好他的表演欲很短暂,发现她无动于衷后,便悻悻地把手放了下来:“好吧,这是你要的契约。”

    说罢,阿比巴尔将一张羊皮卷轴递给她。卷轴用染成紫色的细绳系住,这种紫色是一种产自当地的骨螺,迦南人将它们放在太阳下暴晒,经过光照,骨螺鳃下腺分泌的黏液就会变成紫色,这种紫被称作提尔紫。

    虽然这种染料在迦南人的货物中并不罕见,但用来晕染绳子这种小物件还是很奢侈的,而且并没有散发出骨螺染料那种极淡的臭味,应该是经过特殊处理,有一种经过萃取后的花香,和苦涩的皮革、油墨味混合在一起。

    “谢谢。”埃斐将羊皮卷轴收了起来。上面写的是提尔王赋予了她境外法审权,即虽然她并不在提尔境内生活,但当产生商业纠纷时,她可以通过提尔的法庭谋求正义。

    “你不再仔细看看吗?”阿比巴尔问道,“地中海附近的国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永远不要放过迦南商人写的契约书上的任何一点细节②。”

    “这种事情上我还是相信你的。”

    “真令人感动。”阿比巴尔说,“可惜这一次你错了,埃斐,你真该好好看看卷轴的。”

    埃斐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敢耍我,我就去投靠西顿王,你就等着'提尔紫'改名叫'西顿紫'吧。”

    “嘿!我之前好说歹说你都不肯当我的宰相,结果一卷羊皮纸就能让你跑去给西顿王效力了?”阿比巴尔抗议道,“太过分了,我难道不是你的老朋友吗?”

    埃斐充耳不闻,径自解开细绳将羊皮卷轴打开,上面的确写着她拥有境外法审权,并且强调了她不需要向法庭支付任何费用,不能因她在提尔要求过庭审而对她征税等等……说实话,阿比巴尔考虑得比她更全面,如果不是最后那段话,她一定会为自己轻易拒绝了对方的邀请而感到歉意的。

    “'此外,埃斐将代提尔王阿比巴尔抚养王子希兰,为期五年,阿比巴尔每年应为此付10锡克尔'……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阴沉地问道,“我看上去像是什么?保姆吗?”

    “这个嘛……”阿比巴尔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别这样,埃斐,冷静~我们应该从乐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埃斐感觉右手的掌心发痒,需要找点粗粝的东西磨一下,比如说她腰间的牛筋鞭:“乐观的角度?”

    “没错,比如说……呃,比如说……”阿比巴尔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啊!对了,你看——我比大卫多付了1锡克尔呢!”

    ×××

    “原来如此,我大致了解了。”所罗门说,“所以阿比巴尔王是在没有提前与您商议的情况下,擅自加入了这项条款,是吗?”

    “没错。”埃斐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我有求于人,真想让他尝尝我的鞭子……”

    “话虽如此……”乌利亚神色微妙地看向她旁边正在抽泣的小男孩——也许是因为听到了“鞭子”这两个字,男孩吸了吸鼻子,哭得更大声了, “您还是把他带回来了。”

    “是啊。”埃斐将羊皮卷轴丢在一旁的桌子上,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了,“大卫是这样,阿比巴尔也是这样……让老朋友们都见鬼去吧。如果他们俩现在同时出现在我眼前,我就把他们献给塔尼特女神当活祭,说不定能拿到99锡克尔呢。”

    乌利亚从她手中接过了披风:“您看起来很累。”

    “我这几天都在巡视提尔的农田。”她说,“我需要洗一个澡……耶底底亚,我在驿站又多开了一个房间,希兰以后就跟你一起睡,带他去看看以后要住的地方。”

    说完她就回房间了,所罗门看着埃斐的背影倏忽消失在门后,顿时感觉自己成为了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在希兰来之前,他一直是和埃斐、塔玛睡一个屋的,如今却被扫地出门,不得不去照顾这个还比他高半个脑袋,可眼泪像春雨般绵绵不绝的家伙:“你好……你可以叫我耶底底亚。”

    “我叫希兰。”希兰的啜泣渐渐止住,所罗门本以为他是因为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才哭的,但现在来看他似乎更害怕埃斐,“你也是黑鞭宰相的奴隶吗?”

    所罗门愣了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吗?”这个哭鼻子男孩居然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父王从小就跟我说,以色列有一个牧羊王,让自己的臣子像牲畜一样为他工作,黑鞭宰相就是他手下最大的监工,连小孩都会被她当作牛羊使唤。如果我不听话,黑鞭宰相就会帮我抓走,然后一辈子鞭打我。”

    所罗门觉得这种说法就跟民间谣传“睡觉不盖被子,魔鬼就会把你的肚脐眼偷走”的说法没什么区别:“那是阿比巴尔王骗你的,猊下并不乐于见到太年幼的孩子工作。”

    估计连猊下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在别人口中荣升为监工。

    “才不是!你难道没看到吗?黑鞭宰相腰间真的挂了一根黑色的鞭子。”说着,希兰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我以后再也不会不听父王的话了……怎么办?耶底底亚?我不想被鞭打。”

    所罗门只好耐心地安慰他:“猊下不会这么做的。”

    “你说得对,毕竟我长得那么好看,即使是黑鞭宰相也不会忍心打我吧?”希兰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巴尔神在上,你也长得很好看,耶底底亚,黑鞭宰相让我们住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成为了她的宠物?”

    即使是自认为生而知之的所罗门,也万万没想到这个话题会突然拐到这种奇怪的地方:“……你刚刚说什么?”

    “我知道有钱的老寡妇会养漂亮的小男孩。”希兰难过至极地说道,“等我长成像父王年轻时那样的美男子后,黑鞭宰相会不会看中我的美色,把我叫到她的床上,亵玩我的身体……”

    提尔王室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不,阿比巴尔王到底给自己的儿子教了些什么东西?

    所罗门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脑海中还在思考该如何平息对方压水井般滔滔不绝的眼泪,以及那令人难以捉摸的奇思妙想……然而他的身体诚实地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哈。”他听见了自己的冷笑,“就凭你?”

    第146章

    仅仅是和希兰待了一晚, 所罗门就对人生失去了泰半的兴趣。

    虽然对方本人确实是提尔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但所罗门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多少迦南人的特质。

    迦南商人能言善辩,擅长交际,而希兰最擅长的是眼睛流水,像是一个会走路的压水井;即使是那些不做生意的迦南人,也能对地中海周边的国家如数家珍,然而提尔王储连提尔的姐妹城市西顿在哪里都不清楚;棋类或跟数字有关的益智游戏在迦南地一直很流行,希兰昨天晚上看着他和塔玛玩了三盘九子棋,唯一的感想是“你们为什么要把小石子沿着黑线挪来挪去?”

    塔玛只和希兰相处了小半会儿, 尚未对这位小王储的本质有太深刻的认识,所以只是含蓄地表示:“希兰真是一个性格天真的孩子啊。”

    后者似乎把这当作了称赞,摸着后脑勺不好意地笑了。

    真不敢相信这个人的年龄居然比他还大。

    所罗门算是能理解阿比巴尔王为什么要把他交给埃斐抚养了,虽然不知道阿比巴尔王为什么要钦定这种不太像迦南人的继任者……据他所知,迦南神极少干预国王对自己继承人的决定,但既然阿比巴尔王什至不惜冒着被老朋友当众鞭挞(?)的危险也要把他送到埃斐身边,说明他真的很中意这个儿t子,即使目前看来性格并不合适,还是希望他能够成长为合格的继承人。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押沙龙, 塔玛的兄长,也算是他的兄长。

    押沙龙曾经也像现在的他一样,蒙受埃斐的养育之恩。这位兄长以他出众的姿容,无暇的体魄,美好的气质,以及慷慨仁慈的性格而受到以色列百姓的喜爱。他是大卫最疼爱的儿子,或许也是唯一被大卫视作“儿子”的存在。

    所罗门从未真正见过他, 但从他对旁人反应的观察来看,他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缺少犹太民特质的人, 然而这恰恰是他广受爱戴的理由之一。

    “你看起来很累。”

    所罗门揉了揉眼睛,但遏制住了后面的那个有欠仪态的哈欠:“我这么累的原因,猊下不应该最清楚了吗?”

    “是吗?你们年龄相仿,我以为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呢。”

    是吗?我以为他才两岁呢……不过所罗门也只敢在心里抱怨一下,看见埃斐正打算出门,他便想起今天是她许诺再去看望归栖者们的日子,连忙跑过去拉住她的衣摆:“您要去悲伤屋吗?”

    “你想跟着一起去?”见他点了点头,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如果你是想记住他们的样貌,这么做是没有用的。若真有其他国家的卧底试图蒙骗你,雅威会通过启示提醒你,若你本人不在场,即使你向手下的大臣交代过他们的形貌特征,也极少有人能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他感觉自己藏在宽大袖沿下的手指瑟缩了一下——神啊,他怎么会忘记这件事?他是以色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归栖者是以色列的情报机构——也许今天过后,立刻就会变成“前·情报机构”,那么这些归栖者们对他而言就是叛国者,他对去悲伤屋的事表现得那么热情,怎么可能不招惹怀疑?

    “我没有……”他嗫嚅道,“我没有想伤害他们,我只是……想知道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埃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神情并不严厉,但在所罗门看来就是一种审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如同火燎般拂过皮肤,几乎能闻到汗毛烧焦的气味。

    好一会儿过去,埃斐才收回视线:“看来是我误会你了……”她牵住他的手,“抱歉,刚才说了伤人的话。”

    “没、没什么……”所罗门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倒不是因为对方道歉了——事实上,埃斐经常向别人说抱歉,但往往是因为她做对了,而她认为自己能做得更好,并非她的判断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们穿过集市,再度来到悲伤屋前,这一次开门的还是独眼,但屋子内聚集了更多的人,其中有些看起来风尘仆仆,也许是不久前才赶到的。

    所罗门亲眼看见一个人把自己浓密的棕色卷发从脑袋上摘下来,露出一头几乎是贴着头皮的黑色短发,然后对方又用海水洗了把脸,于是脸上那些像是生了病才会得的红色瘢痕也消失无踪了,对方从一个得了重病而神态萎靡的老流浪汉变成了一个面色健康的青年人。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了解埃斐口中“即使交代了形貌特征,也极难判断身份”的说法是怎么回事。

    埃斐走路时脚步很轻,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一寸寸地往前挪,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碧蓝海水下的游鱼,也不像是轻盈滑过天际的海鸥——这些经常被用于形容神秘的归栖者们的词汇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硬要说的话,他们看起来可能更像搁浅的鱼,又或是被剪掉了羽毛的鸟。

    “你们今天齐聚于此,应该已经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屋子里鸦雀无声,在这种静谧的氛围下,这个柔和而平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念诵悼词,“我相信你们也做好了准备。”

    她的视线从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身上流淌而过:“如果你们想继续留在这里,以归栖者的身份度过余生,请举起你们的手。”

    没有人举手——或者说,更像是没有人作出反应。虽然他们身处同一个房间,但他们像是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所罗门听见了她的叹息:“那么打算离开这里,不想再作为归栖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请举起你们的手。”

    依然没有反应……所罗门并不意外,他猜这也是埃斐刚才叹息的原因。

    “我不明白,猊下。”开口的是一个男孩,因为他眉目间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机灵与狡黠,所罗门对他印象颇深,如今那里只剩下了悲伤,“为什么您要问我们这些呢?无论我们留还是走,乐意还是不乐意,如果您下令,我们都会遵从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埃斐说,“我并不是在通知你们,只是在询问你们。”

    “我们也不知道,猊下。”一个有着浅色头发,容貌英俊的男人回答,所罗门上一次并没有见到他,或者他当时伪装成了其他模样,“我这两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把自己灌醉,然后随便躺在哪条街的角落,期待有一个人用刀把我捅死,但那些人只是拿走了我的钱——两锡克尔,我的命居然不如这点东西值钱。 ”

    “过去的我们即便流浪在外,也只是表面如此……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哪里是我们最落魄时也能回来的地方。”年迈的老人说,“而这处最后的归所也不再能为我们提供庇护了,悲伤屋真正成了我们的伤心地。”

    “我们确实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地方可以供我们躺着,闭上眼休息。”机灵男孩说,“也许您期待着我们的答案,可我们之中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您,猊下,我们只知道自己无家可归了。”

    “我们哪儿也不想去。”一个神色憔悴的年轻女人说,“我们想像现在这样,活得自由而有尊严,可您现在要将这些收回去了。”

    “我从未给你们自由和尊严。”埃斐摇了摇头,“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并不是从我这里得来的。”

    “可只有您这么说。”男孩说,“在遇到您之前,我只是市井街头的一个小扒手,靠偷窃别人家里的一点米面为生,不识字,也不被任何人赏识,哪一天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我比任何人清楚自己曾经是什么东西。您现在当然能说服我们,但当我们离开这间屋子,回到真实的世界,现实又会告诉我们,这些权利是源自高贵之人的恩赏,或是源自神明的赠予。”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看着他,神情很温和,“但这正是我希望你能克服的,西伦。”

    男孩的眼眶肉眼可见地发红了:“……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埃斐说,“我还知道你喜欢把玩灌木丛里那种有漂亮甲壳的昆虫,我知道哈摩莉吉擅长给织物染色,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的女工,罗丹曾经是一名游吟诗人,为约押将军谱过曲子,哈兰打造过连非利士人都赞叹不已的猎弓,喜欢在弓下挂一枚野兽尖牙作为幸运的标志,雅雷俄珥金的第一次交代在一名大贵族的馬廄里,对象是一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寡妇……”

    “猊下。”所罗门之前看到的那个黑色寸头,皮肤黝黑的男人发出了微弱的抗议,“我明白您无所不知,但您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埃斐坦诚道:“你喝醉之后会喊那位女士的名字。”

    英俊男子,也就是罗丹作了补充:“即使当你把脸埋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时,我们也能听到你的呻/吟——'噢!米拉尼,我将永远无法忘却你卷曲的长发,下垂但美丽的胸脯,和你那汗津津的热胳膊'。怎么样?伙计们,我是不是学得很像?”

    “一模一样。”哈兰评价道,如果不是他瞎t了一只眼睛,又身陷阴影,所罗门觉得自己能把对方眼中的笑意看得更清楚。

    埃斐后面又陆陆续续地说了几十个人的名字,所罗门在心里记了数,房间里有三十多人,而埃斐说了近五十个人的名字,这其中或许还有曾经是归栖者,但在执行任务中不幸身亡的人。

    “你们并不是生来只会服从命令的工具。你们有喜爱的东西,也有憎恶的东西,你们或多或少在无意中畅想过属于自己的未来,只是你们没有意识,你们也有过梦想,只是你们也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觉得那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她说,“可这不是我把你们带回来的原因。如果哪一天我试图教会你们爬树,那不是为了让你们把蜂巢里的蜂蜜偷回来给我,而是为了让你们从更高的地方去看这个世界。”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

    “因为山就在那里——还记得这句话吗?人类为什么要漂洋过海,为什么要攀登高峰?因为这是我们的本性,是独属于人类的浪漫。或许有些人无法理解,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未知对人类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如此迫切地去寻求那无限的智慧——但你们应该知道,仅仅是因为这世上还有这双脚尚未踏足过的土地,而山和海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去探寻。”

    霎时,整个屋子里悄然无声,所罗门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紧促而清晰,犹如鼓点。

    直到肺叶开始抽痛,他才发现自己专注到忘记了呼吸,缓缓地吁了口气,尝试平复着胸口那股陌生的情绪。因为长时间的肌肉紧绷,他感觉身体僵硬,稍微一活动身体,骨骼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一直都活着,而是刚刚才从骨头上生出了血肉之躯。

    “重要的不是你们选择去或是留,而是——这是你们想要的选择。”埃斐说,“现在我再问一次,如果你们想继续留在这里,以归栖者的身份度过余生,请举起你们的手。”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回应。

    他察觉到了埃斐神情中的犹疑和短暂的失落,但她还是继续道:“那么,不想再作为归栖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请举起你们的手。”

    第一时间,所罗门只感觉一片阴影从头上投下。

    他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只高举的手臂——这一次,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第147章

    “为何您要找那么多不同国家的工匠呢?”乌利亚对此感到费解, “提尔的工匠是世上最好的工匠,如果连他们都做不出来,恐怕您就算跋山涉水也找不到其他能制作这些的人了。”

    “首先,我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要求他们做的东西很难。”埃斐说, “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为此画了详细的制作图,包括不同部位的拆分,对需要嵌合的部位做了详细说明,即使是那些还在为师父打下手的学徒,也该知道如何制作。”

    乌利亚的表情显得更奇怪了:“那何不将委托全部交给提尔的工匠呢?这样也无需劳烦您每天去集市寻找合适的人选了。您白天需要出门,晚上还要亲手绘制设计图,我很担心您的身体健康。”

    “因为我需要保密性,乌利亚。”埃斐解释道, “这也是我画了拆分的原因,不同的部位我会交给不同国家的工匠来做, 防止他们知道设计图的全貌。至于我的身体状况……不必太担心,相比我以前担任宰相时的工作量, 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我以为您只是想找人做一些农具?”

    “目前是这样,但对于一些优秀且有职业操守的工匠,我们可以达成长期合作,这算是一个筛选的环节。”埃斐叹了口气,“另外,我很担心有些工匠无法理解我对一些细节如此设计的原因,尤其是农具这种常见的东西,也许他们会擅自越过我,按照自己的习惯进行简化。不如让他们保持无知的状态,把它当作不知名的小物件来制造。”

    “您会不会多虑了?提尔的工匠们经验丰富, 应该不可能……”

    “举一个例子。”她将其中一张羊皮卷轴展开,推到乌利亚面前,上面画的并不是拆分图,而是一个完整的物件,“虽然你是行伍出身,但应该也认识这是什么吧?”

    “呃,一个镢头?”乌利亚迟疑片刻,“当然,它的造型和我印象中有些微差距,但看样子应该是用来刨土的工具。”

    “没错,它是一个镢头。”埃斐点了点头,“你印象中的镢头长什么样?”

    “和这个很像,但没有那么复杂,在一根很长的圆棍上嵌一块宽扁的铁片就行了,您画的图把铁片设计得太窄了,这样一下子要多刨很多下呢。”乌利亚说,“如果您只是想要镢头,甚至不需要特意花钱去委托工匠,只要1锡克尔,住在农田边的人家就会卖给您好几把。”

    “我知道普通人家用的镢头长什么样,但那对我而言还不够好。”她点了点羊皮纸,“第一,荒地的土质太硬了,为了方便深耕,我们需要窄一点的镢头,第二,如果木棍和铁片的嵌合处是圆的,那么镢头使用时就会很容易转动,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木柄嵌合的那一段得削成一半椭圆,一半方形,这样铁片和木柄的咬合会更紧实。”

    “另外,因为松土时的受力基本都集中在嵌合处,所以我要求工匠在这里再焊一块很小的铁片,一来分散了头部压强,二来可以在这里塞一块木楔,填满铁片和木柄之间的缝隙,进一步防止铁片的松动。”

    “除此之外,你应该也知道镢头一旦经常凿偏,手指就容易胀痛,掌心也会因为木柄的摩擦而起泡,所以我将木柄的横切面设计为椭圆形,这样即使耕种者出了手汗,也不会握不住柄。”

    说罢,她留了一些时间给乌利亚消化这些信息,慢慢将羊皮纸重新卷了起来:“如何,现在你还觉得我们应该去农田边的某户人家那里花1锡克尔买几把普通镢头吗?”

    “请原谅我的无知……”乌利亚叹了口气,“天哪,我少年时也经常做农活,可从未想过这些。”

    “无妨,这并不是你的专长,何况本来也只有少数人才会去钻研生活中的窍门。”埃斐说,“至少你现在知道为什么镢头的木柄不该做成圆形了——所以只要愿意学习,这终归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和阿比巴尔解释农耕改革时只提及了轮耕和深耕,而未提及更深层次的内容。

    例如不同农作物的耕种深度与农作物本身的根系分部息息相关,又例如土壤较黏适宜深耕,土壤沙化严重适宜浅耕,秋耕宜深,春耕宜浅……关于耕种粮食,其实有许多细节上的技巧,但这些她都没有提到。

    百姓们能接受的知识是有限的,一旦超过了某个阈值,让他们感到麻烦,就会打消他们遵循新方针的决心。

    秋耕宜深,应该有多深?春耕宜浅,怎样才算浅?普通人是没有这种概念的——然而上位者应该为这种无知去责怪百姓吗?不能,因为百姓们从未有过得知这些知识的途径。

    某种事物的改革和优化是一个非常消耗精力的过程,当人们辛苦一天只是为了温饱的时候,上位者不该要求他们花费额外的精力去钻研这些。

    或许她应该办一个……学校?用来供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学习知识,不一定要学什么高深的东西,只是教他们怎么更好地耕种,如何防止牲畜间爆发传染病,对数学有一个入门性质的了解……

    这个念头只出现几秒就被她打消了。她不是某个国家位高权重的人物,只是一个抚养着三个孩子的普通人,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尽快建完打谷场,有一个安稳的住所。虽然她和乌利亚可以长期风餐露宿,但总不能让孩子们总住在驿站里。

    @无限t好文,尽在

    “我也是时候该出门了。”她将羊皮卷轴放到口袋里,“今天孩子们也拜托给你了——对了,如果希兰今天又哭了的话,你不必太慌张,他哭累了就会自己去睡觉的。”

    ×××

    “我有一个问题,塔玛。”

    塔玛转动着手中的石子,脸上是苦思冥想的表情——她马上又要输了,但还在垂死挣扎:“一定得是现在吗?”

    “没有用的,三角区已经被我占据了,马上就会变成我的双杀局面。”所罗门无情地说道,“无论你怎么下,我都必吃你一子。”

    “呜……”

    “不要灰心,塔玛!”希兰——这个根本看不懂他们在“用小石子玩什么游戏”的人,出于某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原因(也可能只是没什么事做),一直在他们下棋时围观,“虽然你现在战绩依然是全败,如果不是耶底底亚故意放水,连十回合都撑不过,但我依然很看好你。”

    塔玛脸上的表情更沮丧了,所罗门瞥他一眼:“很有效的安慰。”

    “是吧!”希兰兴高采烈地说,“父王也总是说我会成为一位有亲和力的王。”

    看来阿比巴尔王已经瞎了,他心想。

    “塔玛,我不知道你是否经历过那种……”说到这里时,他迟疑片刻,决定在用词上更谨慎一点,“奇妙的境地。有一个人在你面前讲话,声音并不响,但清晰得像是在你耳畔说的,周围也有其他声音,但你听不见,你只听得到那个人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

    而且很响亮,如鼓点般急促,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后半句话,但每一击都沉甸甸的,让人全身发抖。

    塔玛的视线还落在棋盘上:“和猊下有关吧。”

    闻言,所罗门的手指瑟缩了一下,差点把越线把二环的棋子推到三环去,好一会儿过去,才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不光是有时觉得自己只能听到猊下的声音。”塔玛继续道,“甚至怀疑猊下是否真实存在,怀疑自己只是在和一个幻想出来的,会在乎你、关心你、认同你的幻象相处。”

    “所以你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不,塔玛没有。”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但塔玛知道谁和耶底底亚有过同样的经历。”

    “谁?”

    “塔玛的哥哥押沙龙。”塔玛说,“哥哥几乎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在塔玛七岁时,哥哥跟塔玛说,直到猊下抚养我们近半年的时候,他都在怀疑猊下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存在。”

    所罗门听说过很多有关这位兄长的传闻,大多数都是在形容他美好的外貌,或者温和敦厚的品性,以及他在约旦战场上的英勇,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那可真是……够奇怪的。”

    “塔玛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她说,“但奇怪的是,哥哥的理由在那时神奇地说服了我,让我觉得他的这种怀疑或许是有理由的——耶底底亚,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存在一个人,会珍视着你的一切感情,认同你的价值,会为你的成功而喜悦,为你的失落而悲伤,不认为你的喜悦是可笑的,也不认为你的泪水是廉价的。”

    所罗门感觉自己的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又来了,那无法控制的,每一击都令人身心颤栗的感觉。让他感到彷徨,感到手心发热。同时,他还为这陌生的改变感到害怕。

    “当你描述一个在别人看来只是无稽之谈的梦想时,她却相信你的梦想会成真。她相信你有朝一日会在云端漫步,相信有一天你对挚爱之人的祝福能够跨过广袤的海洋传递给对方,相信有一天你会住在星星和月亮上……说真的,谁会相信人能住在星星和月亮上呢?一位以智慧闻名整个国家的贤者,却愿意发自肺腑地相信这种幼稚又荒谬的愿望,如果她不是我们幻想出来,聊以自/慰的幻想,在这个真实的世界,又怎么会存在这样矛盾的存在呢?”

    “住在星星和月亮上?”希兰搔了搔脸颊,“好天真的想法……这真的是黑鞭宰相吗?”

    塔玛好奇地看着他:“黑鞭宰相?”

    “是——是猊下!我是说猊下!”希兰似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们之间男人的约定——指他胆敢在塔玛面前用这个称呼,他就揍他——讪讪地笑了起来,“这两个词真是像啊,我都不小心嘴瓢了,哈哈!”

    “是这样吗……”塔玛看起来没有怀疑,大概以为提尔当地有什么特殊的俚语,“总之不用担心,耶底底亚并没有患上什么奇怪的病,只是你因为很喜欢猊下,才会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喜欢……吗?”所罗门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塔玛安慰道,“因为大家都很喜欢猊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感情哦。”

    “诶?耶底底亚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吗?”可能是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他的小辫子,所罗门觉得希兰脸上的表情比平常还要洋洋得意,“我可是第一天就发现了!”

    所罗门狐疑地看着他:“是吗?”

    “当然。”希兰说,“因为你看,当听到我说会被送到猊下的床上当成宠物玩弄,耶底底亚一点也不抵触欸——啊痛痛痛痛!为什么忽然打我,我明明没有用错称呼啊?”

    他甩了甩手掌,漫不经心地回答:“延迟执法而已。”

    第148章

    几天后,他们预定在比布鲁斯旧址的居所终于落地了——诚然,离埃斐预期中的那种规划井井有条的农场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至少不必在驿站里过夜了。

    新房子很宽阔,尽管和奢华还挂不上钩,但也极大地慰藉了几个孩子的心,光是看他们脸上兴奋不已的神情,很难想象他们不久前还住在金碧辉煌的王宫里。

    埃斐对此略有感慨,但也被他们的活力感染, 能稍稍打起精神了。

    她带着他们参观未来的新家:“这里是客厅,我预留了一个壁炉的位置。主要是用来鞣制皮革,也可以在暴雨天用来烘烤衣物,防止它们受潮发霉。另外,只要架起锅,就可以把这里当作一个小厨房,炊烟会因为热蒸汽的作用向上沿着烟囱流到屋外,唯一的缺点是盗贼可能会顺着烟囱偷摸进屋,所以睡前要记得把烟囱上的防盗网落下来锁住。”

    “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好像有点晚了。”希兰抓了抓头发, “以后不会要求我去给羊或者鹿剥皮吧?”

    埃斐上下端详他:“那你擅长处理其他家畜吗?”

    对方回答得也很诚恳:“给鸡和猪喂食算吗?”

    “那你知道怎么从猪的粪便里获取蝇蛆作为鸡的饲料吗?”

    “呃……”希兰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能不能考虑直接把粪便丢掉?”

    埃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前面的这些你都不知道?”

    “是的。”

    “那很好。”她微笑道,“说明你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

    男孩霎时露出了如丧考妣的表情:“呜……这难道就是为了保持名节而付出的代价吗……”

    然后,埃斐又带着他们参观了地窖。地窖的入口藏在一块暗红色的旧地毯下面,踩在上面时木板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地窖的门锁不是靠钥匙打开的,而是要转动墙壁上的这个烛台……”咔嚓一声,地窖因为木头的弹性而略微翘起, “这是一个复杂的齿轮结构,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开锁的真正方式,连环锁的架构都藏在楼梯里,所以这个楼梯下沿也是中空的。”

    她敲了敲楼梯的背面,发出了只有空木头才会有的咚咚声。

    所罗门迟疑片刻:“我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农场?”

    “虽然本质上是一个地窖,但如果有强盗上门,这里也是供你们躲避危险的地方。”埃斐说,“当然,这只是第一层保险,地窖下还有别的隐蔽设计,跟我一起下楼,我会一一展示给你们。”

    下到地下一层后,她用油灯点亮了墙壁上的火把:“既然是地窖,这里自然会用来储放葡萄酒和一些比较t珍贵的物品。地窖的门锁虽然结构复杂,但本身依然是脆弱的木质门,有斧头、钉锤一类的重型兵器就很容易被破坏,依然存在强盗会破门而入的可能性……”

    埃斐撩起一幅灰暗破旧的、已经被虫蛀坏了锦织,锦织的后面藏了一个门洞,宽度刚好可供一人通过,对成年人而言有点窄,但对于孩子们还算是便于活动。

    “所以我在这里还留了一个暗门,等你们下了地窖,就躲到门洞后的房间里。”她说,“强盗们是为了劫掠钱财和物资而来,看到地窖里的美酒和珍宝,多半就会满足而归,不会再去刻意找你们。”

    既然她当初选择了不和任何国家产生联系,自然也要考虑到不受任何国家庇佑的后果。

    虽然阿比巴尔的承诺会成为她的保障,但这毕竟只是法律层面上的,这座农场不在提尔境内,也不会有提尔卫兵在附近巡逻,在想到进一步的防守措施前,她先得为这些孩子们留好退路。

    除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和安全问题外,她还预留了两个房间,一个是日后用于萃取花露的蒸汽房,另一个则是用来给布匹染色的扎染坊。

    虽然她心中最理想的盈利方式更接近早期的银行,但她一来没有足够的本金,二来在脱离以色列前宰相的身份后,她还没有在迦南海岸的贸易领域累积什么名誉,需要一段时间经营自己的关系网。

    但这都是之后的事了,接下来要带孩子们参观的是他们的房间。

    “塔玛暂时先和我睡在一起。”她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这是出于一些特殊的考虑……很抱歉,如果一年后状况良好的话,会考虑给你一个单独的房间,在此之前就忍耐一下没有私人空间的时光吧。”

    “没关系。”塔玛抱住她的手臂,“塔玛喜欢和猊下一起睡。”

    “啧。”

    埃斐愣了一下:“耶底底亚?”

    “没什么。”男孩回以温和的微笑,“刚才有东西卡在齿缝里了,所以发出了不雅的声音,实在是不好意思。”

    埃斐点了点头,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太放在心上:“耶底底亚,希兰,你们俩在年满十六周岁前先住在一起。”

    希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所罗门:“呃,是指我十六周岁,还是指我和耶底底亚一起十六周岁的时候?”

    “……你十六岁的时候,会和耶底底亚分开住。”

    所罗门叹了口气:“你是傻瓜吗?你十二岁,我十岁,我们不可能一起到十六岁的。”

    “诶?是吗?我以为只要耶底底亚努力一下就好了。”希兰双手合十,“如果是耶底底亚的话,一定做得到的吧?”

    所罗门移开了视线:“请别这样看着我,很恶心。”

    “呜啊!太过分了吧!”

    在男孩们拌嘴期间,埃斐已经推开了房门:“考虑到活动空间,我特意让木匠做了一张双层床,这样你们房间就有地方放书桌和储物箱了。你们可以商量一下谁睡在上铺。”

    “我!我!”希兰举起手,“看起来好有趣,我想要睡上铺!”

    “虽然很有趣,但客观而言不是很方便,比如半夜如果想要解手,或者身体极度不舒服的时候,爬梯就成了一种额外的负担。”埃斐坦诚道,“无论你们两个最后决定让谁睡上铺,都最好再考虑一下。”

    “没关系!”希兰飞速回答,“我一点也不介意!”

    所罗门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先试着摇了摇上铺支撑架,确定了一定幅度的摇晃会导致床架发出轻微声响后,才开口道:“我睡上铺。”

    “可是……”

    所罗门十分平静地回答:“我不想因为你在半夜自/慰而被床架的摇晃声吵醒。”

    “诶——?!等、等等一下!”希兰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我、我才没有做过这种事!这可是名誉大侵害哦!即使诉诸法庭,法官大人也会支持我的!”

    “你现在没有,但等你在奇怪的地方长毛之后就会这么干的。”所罗门不再看他,“可以吗?猊下?”

    “可以。”

    “不要答应得那么不假思索啊!”希兰吸了吸鼻子,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委屈的人,“可恶,你们迟早会为自己误会了一个正派的人而后悔的。”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短促的敲门声:“猊下?”

    “进来吧,乌利亚。”埃斐回过头,“怎么了?有什么紧急事故吗?”

    虽然敲门声很急促,但乌利亚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焦虑,更像是一种带着困惑的忧心忡忡——要做类比的话,就像是天上忽然掉下了一只摔晕的小鸡,虽然看起来是免费的意外收获,但又无法忽视另一个问题——小鸡是不会飞的:“应该算不上什么事故,但勉强应该能称作是'紧急'吧……”

    她掀起一边的眉毛:“到底怎么了?”

    “有一个孩子在农场大门口晕倒了,口中还不断发出梦呓。”乌利亚说,“最初我以为只是一个刚巧路经此地的流浪儿,可实际靠近查看后,发现他体态康健,手掌虽然有茧,但暴露在外的部位表面没有任何伤疤,应该是在良好的环境下长的。另外,他的头发是罕见的金色,而且姿容远超常人。”

    “金色?”塔玛好奇道,“是不是希兰的弟弟来找希兰了呢?”

    “哈?”希兰摆了摆手,“少开玩笑了,我才没有其他金色头发的弟弟。而且我的金发不是天生的,是接受过巴尔神的祝福后才变成金色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塔尼特的生祭对象已经上升到了贵族阶层——至少据她所知,出于一些猎奇的目的,不少贵族会从奴隶商人那里购买有着奇特发色和眸色的外族女人,他们有很低的概率会生下延续了母亲外貌特征的孩子。

    尽管埃斐不觉得浅发色孩子的血统就会比黑、棕发色的孩子更珍贵,更得神明的喜爱,但这种想法在贵族之间并不鲜见,或许他们会认为有着浅发和美貌的生祭能令塔尼特女神更满意。而且道德底线这种东西一旦被打破,最终往往会不可避免地滑坡至一种可怕的境地……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最开始就断定西顿是一个不宜久居的地方。

    “能听清男孩说了些什么吗?”

    “他的声音很轻,我只能听懂一些零散的片段。”乌利亚咳嗽了两声,“基本都是'请给巴尔神投上神圣的一票',“别打我了塔尼特”,'好想吃烤熟的羊腿'之类的话,夹杂着一些呜咽……如您所见,虽然是只言片语,但听起来也足够诡异了。”

    现场短暂地陷入了寂静。

    “……真的不是希兰的弟弟吗?”

    “当然不是!为什么会说'别打我了'和'想吃烤羊腿'的就一定是我弟弟啊!”

    埃斐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指把刚才那些多余的沉重情绪扫进心灵垃圾桶里:“你把那个男孩带回来了吗?”

    “是的。”乌利亚谨慎地回答,“考虑到他的来历着实可疑,所以我先把他关进柴房里了。”

    闻言,希兰忍不住咕哝:“巴尔神在上,怎么漂亮的男孩在你们这里待遇都这么差……”

    第149章

    在亲眼看到乌利亚口中那个“来历可疑的男孩”后, 埃斐终于被唤醒了久远的记忆。

    她其实见过对方——数十日前,在西顿的集市街头,对方以一种让人费解的热情邀请她和所罗门成为巴尔神的信徒, 还送了他们两个做工精致的草环。当时她还以为对方是西顿本地巴尔神庙的预备祭司, 如今却有些不太确定了……虽然提尔离西顿确实不远,但只要不是梦游,正常人应该不会从西顿迷路到这里。

    “原来是他。”所罗门显然也想起来了什么,眉头紧拧, “猊下,他就是我们在西顿时遇到的那个奇怪的人。”

    “你们在西顿就见过他?”希兰露出一副不胜唏嘘的表情,“难道是循着t你们的踪迹跟过来的吗?小小年纪就成为了跟踪狂,真是可悲。”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了所罗门轻飘飘的斜视,莫名地有点心虚——随即又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有史以来最应该理直气壮的时候:“怎么了?我可不是跟踪狂,当然是有资格说这番话的吧?”

    “确实。”所罗门说,“只是感觉很奇怪,明明只是希兰,居然说出了这么高高在上的话。”

    “什么叫作'明明只是希兰'啊?!我可是提尔的王太子,整个迦南海岸最强大的国家未来的统治者哦!”希兰指着自己, “好久以前我就想说了,除了猊下,你们多少应该对我再尊敬一点吧?”

    “提尔……”床上的男孩忽然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啜泣声, “不行……不能去提尔……”

    “他好像对提尔反应很大欸。”希兰好奇的凑近他,顺带拍了拍他的脸,“喂,小鬼,为什么不能去提尔?你是用这张脸蛋勾引了哪个有钱的贵妇人,然后被她的丈夫发现了吗?”

    ……真是正常人难以想象的推理,这就是迦南海岸最强大的国家未来的统治者吗?

    “他的脸色看起来好糟糕……”塔玛忧心忡忡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是不是把他搬到床上去休息会比较好?”

    “话说回来,他的脸色明明像石蜡一样白中带青,脸颊却烫得吓人呢。”希兰说。

    “耶底底亚,你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恶咒或者邪术的痕迹吗?”

    “他身上确实有些奇怪的地方……”所罗门说,“我不太喜欢他给我的感觉,但我认为他是无害的。”

    埃斐俯下身,摸了摸男孩的额头——确实如希兰所说,正发着高烧,嘴唇干裂,但他的脸颊没有丝毫血色,与这不同寻常的高温相悖。

    她又查看了一下男孩的眼睛、舌苔和脉搏,眼球正常,眼角没有古怪的黏膜,舌苔干燥发白,齿缝间有残留的血块,但不是疾病导致的出血,更像是咬破了口腔的结果,但最奇异的是他没有脉搏——这种古怪的情况让她忍不住反复测试了好几次,男孩确实没有脉搏,可他还在呼吸,喉咙里还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陷入了梦魇。

    不管怎么说,他的状况不像是患有传染病,所罗门也确定了他身上没有什么诅咒,暂时可以判定他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损害。

    乌利亚忍不住问道:“猊下,情况很糟糕吗?”

    “很……难说。”埃斐斟酌了一下,“恐怕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病情。在此之前,能先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乌利亚试图寻找一个办法能让男孩在不太难受的情况下把他抱起来,但被她阻止了。

    “我来吧。”她说。

    当她把男孩抱起来时,察觉到了更多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孩子出乎意料的轻,但不同于因为身体瘦弱才显得轻的塔玛,她能感受到男孩发育良好的骨骼和紧实的肌肉,按照他的身高和体格,一个正常男孩的体重应该在100磅左右,可她实际感受到的重量,恐怕还不及这个数字的一半。

    到这里时,埃斐内心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把男孩从柴房转移到床上后,他们静候了约摸一刻钟,男孩终于悠悠转醒。

    埃斐上一次见到他时,男孩的眼睛还是一种纯净的蓝色,犹如夏季波光粼粼的海面,如今却蒙上了一层灰调,多了几分忧郁的意味。但从他飞快扫过的视线来看,他的视力依然保持完好。

    和那光辉灿烂的美貌一样,男孩身上散发出一种轻盈、使人感到美好的气质,像是秋收时分熟透的麦穗。这世上有很多人喜欢微笑,但鲜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甫一露出笑容,就让人感觉春意盎然,一股令人愉快的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温情脉脉地握住了离他最近的人的手——那个人是所罗门:“感谢你救了我,善良的人啊,伟大的巴尔神一定会——啊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以色列人!请代我向雅威传达我的歉意!”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埃斐心想,这个男孩显然想营造出一种温柔却肃穆的氛围,然而失败了,像是身姿轻盈的蜂鸟在觅食时一脑袋撞到了玻璃上。

    希兰咂了咂舌:“耶底底亚,你怎么把他吓到了?”

    所罗门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肯定是你内心的邪恶已经具现化——啧啧,你已经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人了,耶底底亚。”希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别担心,伙计,虽然耶底底亚冷酷又狡猾,但在猊下面前你是安全的,因为耶底底亚最会在猊下面前装乖小孩。”

    所罗门没有回应,但光看表情就知道他很想用抹布把希兰的嘴堵上。

    不过埃斐没有太在意,几乎每一个有众多兄弟姐妹的家庭都是如此——先来的孩子会在意后面的孩子是否会挤占父母对自己的疼爱,这是非常的现象,而作为这个家庭里的“家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会厚此薄彼。

    相比所罗门,男孩似乎并不害怕希兰的接触,反而双眼闪闪发亮地盯着他看:“你是提尔人吗?”

    “没错,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啊痛!”在众目睽睽下,所罗门面无表情地重锤了一下希兰的后腰——因为后者触犯了男人之间的约定,即希兰不能在他们以外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就是……大名鼎鼎的提尔好市民……”

    “是、是吗?”男孩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所罗门,“那挺好的……”

    “咳咳……”埃斐假意咳嗽几声,好让男孩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今天早上,你在我们的农场前晕倒了,虽然当时选择把你带了回来,但不代表我们对你的来历全然放心。如果想要获得进一步的信任,你最好老实交代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男孩低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是……可疑的人……”

    “你昏迷时一直在说请信仰巴尔神什么的。”希兰问,“难道你是巴尔神庙的祭司吗?”

    “对!没错!”男孩飞快地回答,“我是巴尔神庙的祭司!正在为了收集信仰……啊,为了给巴尔神收集信仰而挨家挨户地赠送礼物,我的背篓里有很多漂亮的草环……”

    “你的背篓在柴房里。”乌利亚说,“不过里面的草环都枯萎了。”

    “是吗……”男孩的眉目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能编出新的草环了!”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埃斐身上,“你一定就是这座农场的主人吧!比布鲁斯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你和你的家人是新搬到这里的吗?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奉的神明呢?如果没有,或者愿意供养多个神明的话,请务必了解一下巴尔神……”

    “真是够了。”所罗门重重地叹了口气,“何必再继续这种拙劣的伪装呢?巴尔神,你应该不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迹很可疑吧?”

    “巴尔神?”希兰生气极了,“你不会疯了吧?耶底底亚,不要随便看到什么金色头发的家伙都当作巴尔神,你知道神庙里的巴尔神像长什么样吗?巴尔神可是代表着太阳、丰收和风暴的神明,身姿高大英武,是任何人都要瞻仰的人物,才不是这种哭丧着脸的小鸡仔呢。”

    闻言,男孩发出了一阵如小动物般呜呜的抽泣声,希兰只好拍了拍他的背脊作为安慰:“别难过啊,伙计,我承认你长得很好看,有希望成为猊下的宠物三号,不过和巴尔神相比,你当然还是差得远了点。”

    听到他的安慰,男孩的哭声变得更响亮了。

    所罗门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她:“您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也不算完全不惊讶。”她说,“之前我就多少料到这孩子有点不同寻常,但也没想到他居然是神明。”

    埃斐对神没有什么特别深入的研究,然而——就像她也莫名掌握着一些记忆中从未学过的知识一样——她对神也有属于自己的理解。

    比方说,她知道以色列信奉的雅威和巴尔、伊勒、阿娜特等神明不同,后者基本都是一系列自然现象的具现化,她称之为“自然神”,雅威却是某种更趋近人类幻想的产物,它身上寄托着人t类对于一切未知的敬畏。

    这种敬畏的具体体现是雅威降下的神罚更能唤醒人们内心的恐惧,但反过来说,它所能解决的问题也无法超脱人类文明的桎梏——它无法引导人们走向比君主制和奴隶制更好的制度,无法将信徒们口中那“可以治愈一切疾病和伤痛”的医学智慧传授给世人,也无法对一些人类进化途中的残余部分作出解释,比如人为什么会有智齿?以及人类明明已经不需要通过竖起毛发对敌人表示恐吓了,为什么还保留着立毛肌?

    也许这些认知并不如大卫,所罗门那般深刻,但往往能解决绝大多数她所遇到的问题……但这“绝大多数的问题”,并不包括眼前这位晕倒在她农场门口的迦南主神巴尔。

    “所以他真的是巴尔神?”希兰看上去快要晕倒了,“巴尔神在上——不对,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摩特①的恶作剧吗?”

    “正常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巴尔怯生生地回答,“但我现在暂时失去了神格,用成年的姿态很耗费力量,所以才一直保持着孩子的模样。”

    “失去了神格?”希兰看起来快要晕倒了,“那是不是说明提尔快要完蛋了?”

    “和提尔这个国家无关。”埃斐解释道,“对自然神而言,神的力量分为神格和神性,神性是力量的源泉,神格则是神依靠权能可以支配的力量。神明的神格不会毫无来由地丧失,一般只会因为某种原因被剥夺,你最近有何其他神明发生过战斗吗?”

    “我……我向塔尼特宣战了!”

    “哈?”希兰似乎是想发出惊呼,但实际听起来更像是他被吓得打了个嗝。

    “我不能再看着人们把年幼的孩子当作祭品献给神明了,怎么能牺牲无辜的幼小生命为自己谋取利益呢?如果是正派的神明,就应该拒绝这种祭祀方式才对。 ”巴尔说,“如果我赢了,塔尼特就要离开西顿返回迦太基,如果塔尼特赢了……呃,她没要求什么,打败我之后也没有剥夺我的权能,只是让信徒推平了我的神庙。她好像是那种只要你提出了要求就会回应的类型。”

    神明战败后被推平神庙只是正常的流程,意味着这位神明在这座城市里不再位列主神,但并不禁止信徒们供奉和祭拜,巴尔神也不算是被驱逐,只是他在西顿境内受到的尊崇降低了。

    听到这里,所罗门才稍微有了一点兴趣:“这种回应的对象也包括了神明?这倒是很有趣,在多神信仰中,除非是血脉相连的神明,或者是夫妻神,否则神明一般很少会回应其他神明的要求。”

    “既然你没有被剥夺权能,看来神格丧失只是暂时性的?”埃斐询问。

    巴尔点了点头:“只要在我的神庙里修养一段时间,或者等来年的第一场春雨降临,对庄稼布施祝福之后,我的神格就可以恢复了。”

    “乌利亚近期会经常在农场和提尔之间折返,可以顺带捎你一程。”埃斐说,“等你到提尔后,麻烦代我向阿比巴尔问好。”

    “不行!”巴尔把身体藏进毛毯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灰蓝色眼睛,“不能去提尔……如、如果阿比巴尔王得知我被塔尼特打败了,说不定也会放弃我转而去供奉塔尼特,这样的话,我……我……”

    说着,他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泪。所罗门看着他低声啜泣的模样,神情显得有些恍惚:“真奇怪,感觉眼前像是出现了两个希兰。”

    “打起精神来啦!”希兰隔着毛毯用力拍着他的后背,“你好歹也是众神之王,怎么能这么没有志气?”

    “可、可我又不是自愿的……”巴尔抽噎着回答,“本来王座应该属于雅姆②,如果不是阿娜特③说我不成为王就要揍扁我,我才不会……后面摩特还把我吃掉了,也是阿娜特帮我报的仇,否、否则我就死掉了……”

    希兰为难道:“呃,那去向阿娜特女神求救?就像以前那样?”

    “不要!”巴尔看起来更伤心了,“阿娜特总是骂我没有用,要是她知道我被别的神明打到失去了神格,一定又会揍我的。”

    ……明明名义上是迦南诸神中最尊贵的众神之王,可一旦谈论起以前的事,好像除了被兄弟揍就是被妹妹揍呢。

    “拜托了,请让我留在这里直到明年春天吧。”巴尔恳求道,“只要能让我留在这里,我什么都愿意做。”

    埃斐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某种本能告诉她,跟神明沾边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但她不能说得那么直白:“我以前和阿比巴尔谈过有关塔尼特的事,他对生祭也持反对态度,所以我认为你不必担心……”

    “不,猊下!”有人用更大的声音打断了她,“我也认为巴尔神应该留下来!”

    她沉默片刻:“……希兰?”

    “巴尔神现在的确不该回提尔。”希兰义正辞严道,“我作为提尔的王储也请求您,希望您能给提尔的主神一处安身之所。巴尔神是掌管丰收的神,他干活一定也很勤快!不会给猊下添麻烦的!”

    “好心的孩子……”巴尔先是止住了眼泪,随后又因为感动而湿润了眼睛,“怪不得你身上有一种让我感到亲切的气息,原来是因为我以前赐福过你,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放心吧,巴尔大人。”希兰也真诚地看着他,“我一定会找到能让你留下来的办法。”

    “少鬼扯了。”所罗门冷酷地戳穿了他,“你明明只是想找个人帮忙处理猪粪而已。”

    第150章

    最终,埃斐还是同意了让巴尔留下来——事实证明,如果有两个压水井在耳边一刻也不停歇地哭诉,你很难不答应什么,但她特意强调,这座农场不会供奉任何神明——“唯一能在这里受到尊敬的伟大力量只有智慧”,她如此强调。

    所罗门并不喜欢巴尔,对方身上汇集了两处以色列人最不能接受的特质:一,巴尔在迦南神系中被尊为众神之王,这对以色列的独一神雅威来说是极大的不尊重;二,巴尔的地位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从其他神明手中抢夺来的(虽然基本是他妹妹的功劳),这就意味着至高神能被下位者以某种方式拉下王座。

    虽然他不像其他以色列人那样,觉得除了雅威之外的其他神明都是邪恶的伪神,但也认为这称得上是一种挑衅。

    但他不会去质疑埃斐的决定,只能乐观地用对方来年春天就会离开的想法安慰自己……坏消息是,对方现在就足够令他讨厌了。

    这并不是说巴尔有哪里不好,除了和希兰一样有点爱掉眼泪,他表现得堪称完美——对吃住没什么要求,甚至不吃东西也没问题(当然埃斐还是会要求他一起用餐),对人和善,完全没有作为神明的高高在上(或者说压根没什么尊严),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即使做一些超出他义务范畴的额外劳动也没什么怨言。

    除此之外,巴尔对务农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这也是他跟希兰少数不像的地方。他很擅长处理活禽,会给它们拔毛和放血,他也不介意去处理牲畜的粪便,反而对埃斐提到的把鸡粪加入饲料里喂养猪,用猪粪养蝇蛆,最后再用蝇蛆喂养鸡的生态循环很感兴趣。

    他知道怎么完好地扒下牛羊的皮毛,知道怎么把皮毛鞣制成皮革,还会把边角料裁成细细的皮带,把它们和染了色的鸡毛一起缝在皮靴上做成流苏。

    不过对于所罗门而言,巴尔拥有再多优点,也抵不过他身上最烦人的地方——他是一个十足的粘人精,性格热情到堪称不知廉耻,喜欢像狗一样跟在埃斐的身后,追问有关耕种技术的事情,或是捧着那些新造的农具滔滔不绝地说着吹捧性质的话。

    虽然所罗门知道对方的这些话大多发自肺腑,但不妨碍他觉得对方是一个说话肉麻到让人恶心的家伙。

    今天也是,巴尔跟着埃斐一起去了农田,向她求教该如何给荒废的田野耙地和起垦……搞得像是他这辈子没种过地一样,明明除了埃斐,他就是农场里最懂农耕的那个,所罗门将这种谄媚又做作的举动视为一种没有羞耻心的表现。

    好在他不是这座农场里唯一为巴尔的到来感到困扰的人。

    “总觉得这几天猊下都被巴尔霸占了……”塔玛扒在门缝边看着远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忍不住小t声咕哝,“现在除了睡觉的时候,塔玛都不怎么能和猊下说上话呢。”

    “你大可以乐观一点。”所罗门说,“至少你晚上还能和猊下一起睡。”

    “如果你们只是想和猊下讲话,直接上去打招呼不就好了?”对此,另一尊人间压水井表达了自己不解,“明明就是走几步路的事,即使你们不想去收拾猪粪,耙个地、除个草什么的还是能做的吧?”

    “如果只是打个招呼的话,当然没什么问题……”塔玛叹了口气,“但如果只是单纯的闲聊,那么塔玛不就变成了干活不多,又妨碍到了猊下工作的坏孩子吗? ”

    “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你这样毫无愧疚感地吃白饭的。”所罗门也想叹气,但是遏制住了,“不过术业有专攻,得承认我们在这方面确实不像巴尔那样能干。 ”

    “何止是能干。”希兰凉薄地说道,“该干的都干了,原本没打算让他干的也干了,乖乖承认你们也沦落到了和我一样吃白饭的境地吧。”

    “塔玛才不要!”塔玛站了起来,双手紧握——当然不是要给希兰来一拳,但后者还是成功地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塔玛要证明自己,耶底底亚也一起来吧!”

    虽然不知道塔玛要干什么,不过所罗门还是跟着她一起去找了埃斐,希兰也跟了过来,不过他似乎没有向埃斐证明自己的意思,只是觉得事情的发展很有趣。

    埃斐对他们突然出现并不奇怪。事实上,所罗门甚至认为对方早就察觉到他们藏在仓库的门后偷偷窥视他们了。

    “猊下!”塔玛喘着气,脸颊像熟虾一样涨红,“请出一道数学题考考我们吧!”

    听到她古怪的请求,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但没有拒绝。

    “可以。”她说,“假如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九只鸡在九天内会下几个蛋①”

    希兰搔了搔脸颊,顺应本能地回答:“呃……九只?”

    巴尔的表情中满是迷茫:“为什么会有一只半鸡和一只半个鸡蛋?”

    按照惯性思维,确实很容易得到希兰口中的答案——但所罗门很清楚这道题没有那么简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片刻后,他就摸索出了题中设置的陷阱,但还没等他开始心算,身旁的塔玛就大喊道:“五十四个!”

    “正确。”埃斐摸了摸她的脑袋,“谁是那个聪明的数学小天才?原来是我们的塔玛小姐。”

    “好耶!”塔玛发出欢呼,“只有耶底底亚被取代了,塔玛还是猊下的小天才!”

    所罗门感觉自己的胃袋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重重击打了一下。

    “虽然不太清楚你们在纠结些什么……”埃斐揉了揉眉角,神态略显疲惫,“等会儿我要去一趟提尔,除了希兰之外,有谁自愿报名要跟我一起去吗?”

    “为什么我不能去?”希兰抗议道,“我也很想家啊!”

    “你父亲阿比巴尔王说了,只要你一天没能成为合格的王位继承人,就一天不能踏入提尔的国境。”

    “可我就是合格的王位继承人。”

    “不,你不是。”埃斐平静地回答,“或者说,你还差得远。”

    “为什么?!”

    “因为你不仅对自己的能力毫无认知,还在对别人抱怨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埃斐就不再看他了,“塔玛,和希兰相反,你是必须和我一起去的。”

    “可是……”同样与希兰相反——塔玛看上去并不想出门,“一定得出门吗?”

    “没错,你是我钦定的。”埃斐又看向他,“耶底底亚,你呢?想跟着我一起去提尔吗?”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发现除了不能去提尔的巴尔,最后只有自己被关在家里,希兰赌气地跑开了,巴尔的视线在埃斐和希兰消失的方向徘徊了好一会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是埃斐主动开口道:“请去看看他吧,如果他离开农场太远,也许会遭遇危险。另外,如果是你的劝导,我相信他会听进去的。”

    闻言,巴尔羞赧地冲她笑了一下,小跑着去找消失的希兰了。

    埃斐看着他们的背影先后消失在小径的拐角处,又看了一眼因为要出远门而忐忑不安的塔玛,长长地叹息一声。

    所罗门很清楚埃斐不让希兰去提尔的原因。希兰的性格太过天真,而且行事不够稳重,如果他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会有心怀不轨的人想要对他下手,严重的话也许还会牵连到他们……说到底,现在的希兰还不值得别人向他托付信任。

    要求塔玛出门则是出于相反的理由——很显然,虽然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表现得开朗爱笑,但塔玛还没有彻底摆脱暗嫩对她带来的伤害。面对不熟悉的成年男人,她会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哪怕是约哈斯那样有着诗人般温柔气质的男性,她也会下意识地回避、躲藏,不敢和对方说话。

    为了方便出行,埃斐特意定制了一间车厢,但骆驼的车套是埃斐自己制作的。

    “我试着做了一个简易的片弹簧车厢悬架,理论上可以减轻车厢在行路过程中的震动。”她解释道,“这不是我构想中最好的那种车悬架,不过以现在的冶铁技术而言,大概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们都没少坐过马车,可以对比一下乘坐的感受,等到了提尔之后再给我反馈。”

    “这个叫'车悬架'的东西也是我们以后要用来赚钱的东西吗?”塔玛好奇道。

    “也许。”埃斐思衬片刻,“片弹簧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埃及那边也有生产。如果我们真的要这么做,还得再改进一下铁器的锻造工艺。”

    虽然埃斐说得很客气——“理论上”,但一般当她觉得某件东西可以拿得出手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它已经基本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这是所罗门坐过的最平稳的车厢,骆驼脚程比牡马慢一些,但是性格温顺,步伐稳健,那个叫作“车悬架”的东西正在良好运作中,有效减少了木车轮从石子路上压过时的震荡。

    “真神奇,究竟是怎么做到不震动的呢?”塔玛试着把脑袋探出窗户,对车悬架的好奇心削减了她对外出的恐惧,“能够体验到这么有趣的东西,看来出门也不全然是坏事啊。”

    所罗门轻声道:“塔玛,你……”

    “怎么了?”

    可他该说什么呢?

    别去危险的地方?别在危险的时间段出门?不能永远对外暴露出软弱的一面,因为那些恶徒最喜欢侵害的就是软弱的人?

    可塔玛一定早就听过这些了——从她出生开始,无时无刻,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同样的话,告诉她要保护好自己,让她不要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然而她最后还是被暗嫩伤害了,那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兄,也再一次证明了那些轻飘飘的、风凉话似的告诫不过是一些无用的废话,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不会暴露在危险之中,因为生活中的危险无处不在。

    “我在想,等到了提尔之后要不要去探望玛西亚夫人他们。”他佯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要和我一起去吗?”

    “耶底底亚居然那么喜欢玛西亚夫人的孩子们吗?”塔玛很讶异,“真稀奇啊,明明当初没有表现得很热情……耶底底亚内心竟然是一个容易寂寞的孩子,和平常的表现截然相反呢。”

    ……只是建议去拜访一下而已,到底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塔玛对他的困惑浑然不觉,继续喃喃自语道:“难道耶底底亚其实也很喜欢希兰和巴尔,只是平常不会表现出来吗?”

    所罗门只觉得之前那种胃部被击打的晕眩感又反涌了上来:“请别这样,实在是有点恶心。”

    第151章

    于是他们再一次来到了提尔的集市。

    尽管在提尔的驿站住了一段时间,但所罗门内心仍对这座城市——也许是整个地中海,甚至整个世界——最繁华热闹的景象发出了喟叹。犹太人是被神选中的民族,可他们的国家在提尔面前黯然失色,以色列既没有大型良港,也不具备制造远航船的能力,即使金钱如海潮,也不会流淌到以色列人的脚下。

    经过文明之墙时,埃斐又小心翼翼地带他们避开了壁画上有关男女之事的部分。所罗门其实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这种事如此谨慎,那不过是交/配,牛、羊、猪都是这么干的,一雄t一雌纠缠在一起,只是为了绵延子嗣,这种事情上人和牲畜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可在农场里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见到公猪骑到母猪身上,发出嘈杂的叫声,如果它们兴致正浓,可以叫上整整一夜,吵得人睡不着觉,那时的埃斐可没有什么反应。

    所罗门本以为埃斐这次是来找工匠验收什么东西的,前段时间乌利亚也经常往返于农场和提尔,但主要是采购一些原材料,例如铜、铁和木材,以及部件被拆分开来的大型器具,但埃斐并没有在集市停留,而是笔直地穿过了城市的中央地带,领着他们走到了提尔的港口附近,她这次来是为了采购未加工过的新鲜花卉。

    “为什么突然要买花?”所罗门问道, “既然已经千里迢迢跑到提尔来了,您不考虑购买一些花露和香油膏吗?”

    “我买鲜花不是为了装饰,是想大批量地运回农场,由我们自己萃取花露,所以需求量会很大。”埃斐解释道,“提尔的香料商人最常用来制作花露的方法是浸泡法,这种方法比较适合乳香和没药。我打算用别的方法进行萃取,所以要选择其他的芳香植物。”

    所罗门这才想起来对方之前和他聊过这件事,喃喃道:“原来那时候不是开玩笑啊……”

    “我很少在有关生财之道的事情上开玩笑。”她露出微笑,“我空出了一个房间,那里以后会作为我们的蒸馏房,你应该会喜欢那里的。”

    对了,她好像一直误会他很喜欢花露这种东西……其实所罗门对香料并不感兴趣,但他很高兴埃斐还记得自己喜欢的东西(即使是假的),也许让这个误会一直延续下去也不错。

    塔玛明显被已经琳琅满目的花卉迷晕了眼睛,但还是努力地像小狗一样嗅寻(和巴尔不同,这个类比用在塔玛身上是对她可爱的称赞),试图分辨这些香气的区别: “它们都好香,我们是不是该每一种都买一点?”

    “这女孩儿说得对,夫人。”摊贩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颧骨消瘦,下颌骨长而窄,他一笑起来,下巴看起来就更尖了,像是一条海蛇,更别说他似乎还很喜欢笑了,“听一听这可怜人儿的请求吧,这些都是刚从埃及运来的花,不仅美丽,而且新鲜。你不买哪个都会觉得可惜。”

    他说话时的去强调有点油嘴滑舌,不过还称不上是有恶意,但塔玛依然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揪住埃斐的衣摆,躲到她身后。

    在所罗门印象中,除了乌利亚,她几乎会这样躲避每一个比她高大的年长男性,而她之所以不避讳乌利亚,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埃斐忠诚的部下,也因为他还断了一条手臂。她对乌利亚的信赖中混合着善良本性孕育出的悲悯,以及对他不太具备威胁性的安心。

    埃斐显然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摸了摸她的脑袋作为安抚:“既然是从埃及运来的,那就称不上有多新鲜了。”

    “没办法,谁叫埃及人有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可以耕种,有尼罗河的庇佑,而且他们爱疯了这些花。”摊贩说,“听说法老拥有一座单独的花圃,单独为法老和大王后制作香油膏哩。相比之下,我们连种麦子和给羊吃草的地方都不太够了。”

    “确实很遗憾,所以我们也只能择优录取。”埃斐从一个陶罐里抽出一支花,花型不大,有着细密的白色花瓣和黄色的花蕊,转过身对着他们说道, “这种花叫作甘菊①,有减轻炎症会和肌肉痉挛的作用。”她将花瓣的部位靠近塔玛,“闻闻看。”

    “闻起来不像花。”塔玛坦诚道,“像是药草加上一点水果的味道。”说罢,她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是一种让人感觉平静的气味。”

    “不错,很多芳香植物会被运用在医学上。”埃斐说,“而且气味是很容易使人建立联想的感知方式,比方说肉汁的香气,经常能唤醒我们的饥饿感。有些巫医会利用这种气味上的联系,去治疗那些饱受噩梦之苦的人,利用植物的香气唤醒他们对美好事物的联想,缓解他们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原来如此。”塔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埃斐又抽出了一枝花,花茎比甘菊要粗壮,上面长着如同麦穗般密集的紫色小花:“这是鼠尾草。”

    这次塔玛只嗅了一下:“味道好强烈。”

    “一般是用它的叶片进行萃取,上面的花可以晒干做成香包,或者用热水冲泡饮用。”埃斐从一个小一点的罐子里拿出一颗绿色的果实,表面有浅浅的裂纹,“这是丝柏,你们对它应该比较熟悉了,它的香气不重,很适合用来和其他的花香调和在一起。”

    “花的香气也能调在一起吗?”塔玛好奇道。

    “当然。”回答她的是摊贩,“埃及祭司总是有各种神奇的配方,虽然我总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它们要往香油膏里加花椒和蜂蜜,但最后混合出来的味道总是棒极了。”

    闻言,塔玛睁大了眼睛:“花椒?”

    “是啊。”摊贩笑道,“哪天他们即使把腌过的羊肉扔进油膏里,我都不会感到奇怪的。”

    埃斐适时地补充道:“如果你想体验一下的话,我们也可以买一瓶埃及的香油膏。”

    塔玛迟疑了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摊贩抢先回答,“好人儿啊,看看那蝴蝶般的睫毛和花瓣似的嘴唇,这样美丽的姑娘难得还不值得拥有一瓶香油膏吗?如果我有这样的女儿,她只需轻启嘴唇,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了。”

    塔玛被吓了一跳,连忙道:“塔、塔玛不需要这世上的一切……”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所罗门心想,她已经不再害怕这个摊贩了,对方比她高也比她强壮,四肢健全,说话时热情得让人难以拒绝——这本该是她最害怕的那类人,但她已经没有再躲在埃斐的身后了。

    就像巫医会用熏香驱走人们的噩梦一样,花的香气使她的情绪镇定下来,再加上一点点好奇心的驱使,它们混合在一起,驱走了她在面对成年男子时的恐惧。

    最后,埃斐买了一瓶香油膏,和摊贩商定了采购花卉的品种和数额,并要求在明天取货。

    “好人儿啊,鲜花不是美酒,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醇厚的。”摊贩说,“如果今天可以,何必等待明天呢?指不定等您明天来了,心仪的花儿早被别人买光啦。”

    “好建议。”埃斐回以微笑,“可惜我知道明天会有一艘来自埃及的商船入港,满载花卉和各种香料。约纳松行会的船以七天为周期,用两天的时间抵达埃及,停留两天,然后再用两天回来,用一天的时间卸载货物,而明天就是这周期的最后一天。”

    “好吧,您知道得可真清楚。”摊贩摸了摸后脑勺,即使说话时依然嬉皮笑脸的,但所罗门能看出他神态中的尴尬——显然,他把埃斐当成了第一次来提尔的外乡人,想哄骗埃斐把剩余的花买下,好把货物清掉,以便明天售卖新鲜的商品,迦南商人在地中海一带声誉不高确实是有理由的,“我好像从未见过您,您不是提尔人吧?”

    “我不是。”埃斐说,“只是对这里的行情略知一二。”

    “莫非您在行会里有认识的人?”摊贩说,“真好,我也想认识那样的大人物。”

    “称不上是认识,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

    所罗门对以色列和提尔之间的交易所知甚少,但埃斐是以色列对外贸易的主导者,别说是“行会的人”了,过去有资格能与她在一张桌子上交谈的,只有那些本地商人中的领袖人物……倒确实是“只说过几句话”。

    离开港口后,埃斐带他们去找了约哈斯玛西亚一家,经过这段时间的经营,他们也在提尔有了一个安稳的落脚处。

    约哈斯先生笑起来依然温和而柔弱,玛西亚夫人的身体也变得更臃肿了,然而当他们抵达门店时,她正在擦拭一把长得像镰刀的弯刀,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它割下什么人的脑袋。

    “你来得正好。”看见埃斐,玛西亚夫人爽快地笑了起来,把弯刀插在木桌上,刀尖没入三寸,所罗门设想了一下那把刀砍在自己脑袋上的场景,画面中他的脑袋像瓜一样四分五裂,“来看看你的新武器?”

    埃斐点了点头,走到桌前把弯刀拔了出来,从她肩膀隆起的肌肉来看,这把刀分量不t轻:“镰状弯刀……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武器,它们都是这么美丽的吗?”

    “可不是哪个国家的工匠都能打造出这种杰作。”玛西亚放声大笑,“迦南人或许擅长制造玻璃和给布匹染色,但最懂兵器的永远是非利士人,而我弟弟正是非利士人中最顶尖的工匠。”

    埃斐试着挥动了几下,玛西亚观察着她的动作,开口道:“这把已经是镰状弯刀里最小的款式了,但对你而言应该还是有点沉,也许传统弯刀更适合你,刀身轻巧,适合突刺。”

    “我还在锻炼力量的过程中,以后应该会变得更趁手的。”埃斐说,“不过如果你这儿也有好的弯刀,我也买下。”

    玛西亚迟疑了一下:“有倒是有,不过最好的弯刀都是波斯人做的。”

    见她如此,埃斐笑了起来:“何必迟疑呢?这也是一笔买卖,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怀疑,让家里多一笔收入不好吗?”

    “非利士人在武器的事情上从不油头滑脑。”玛西亚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问一下我弟弟,看看有没有可靠的波斯工匠能介绍给你。”

    “如果有的话就太好了。”从埃斐脸上含蓄的笑容来看,所罗门猜她已经把这家人列入了“好品质的朋友”名单。

    验收完了武器后,埃斐还要去铁器铺验收一个叫蒸馏器的东西,考虑到一个热到让人晕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走来走去的半裸男人的地方并不适合让现在的塔玛去看,所以埃斐把他和塔玛暂时托付给玛西亚夫人照顾。

    玛西亚夫人招待他们一起吃了晚餐。她特地嘱咐约哈斯用白面粉冲了米糊——是的,在这个家庭里,约哈斯是负责煮饭的那个——加入了一点蜂蜜和奶酪,以及一小块腌肉,然后端上了一盘热腾腾的大麦饼。

    从其他孩子们期待的神情来看,这已经是非常丰盛的一餐了。

    “要我说,你们干脆就在这里过一夜。”她说,“驿站里人多眼杂,多不安全啊,而且离奴隶商人们的地盘太近了,亚萨和耶米玛就被他们尾随过,像是一群闻见味道的野狗。如果你们要摸黑回去,每年的这个时间段都是强盗最猖獗的时候。”

    约哈斯忧郁地说道:“每个人都要为过冬做准备。”

    “从穷人身上抢东西可不叫'过冬的准备'。”玛西亚毫不掩饰自己上翻的白眼,“那甚至不叫人,那叫水蛭,约哈斯,水蛭才会躲在人身上吸血。”

    “别看不起水蛭……”亚萨难得发出了抱怨,在所罗门印象中,他是一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像是他父亲的缩小版,另外他还在学习一些粗浅的医药知识,保证了日后至少也会是一个赤脚大夫,“水蛭可以被用来吸走淤血,而且老道的巫医会用水蛭吸食人身上的毒血,然后奇妙的手段炼化水蛭,找到解毒的方法。”

    那种奇妙的手段叫作魔法……所罗门在心里回答,可惜自从来到埃斐身边后,他对身上魔力的感知就变得很艰难了,更别说调动他们,现在他能使用的与其叫作魔法,不如说是戏法,空有观赏性,没有多少实际的作用。

    当玛西亚夫人和亚萨为了该把强盗类比为水蛭还是蚊子而争论的时候,所罗门偷偷打了个哈欠,用余光看见雷纳喝完了米糊,却偷偷把麦饼藏到了衣服里面,麦饼很烫,他的腹肚的皮肤红了一块,但他忍耐得很成功,如果不是他刚巧瞥见了这一幕,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雷纳的反常。

    这让所罗门稍微起了一点兴趣,除了看埃斐处理各项工作,以及在内心深处严肃批判巴尔神的各种不知羞耻的举动外,这算是他这段日子以来遇见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果然,晚餐结束后,雷纳很快就找了个借口溜出门,尽管嘴上说自己是要出门锻炼剑技,可他把自己的直刃短剑忘在了桌子上——当然,唯独没有忘记带上他藏起来的大麦饼。

    “耶底底亚!”塔玛小步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青铜锁,“快看,我成功用铁针把锁撬开了!”

    所罗门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发展的进度:“做得很好……呃,你为什么忽然学会了这个?”

    “拉哈特教我的。”塔玛兴奋地回答,“他说我学得很快!”

    噢,拉哈特……他之前就对塔玛表现得很热情,不过所罗门怀疑他对所有长相美丽的女孩都很热情,虽然塔玛不再害怕比她稍微年长一些的异性是件好事,但拉哈特显然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所罗门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埃斐汇报这件事。

    “你们有看见雷纳吗?”帕提走过来问道。

    “雷纳出门了。”所罗门回答,“说是要去练剑。”

    “放屁,那个狗屎东西,他明明连剑都没带出去。”帕提满脸恼火,在房间里反复踱步,像是一个摇晃的摆锤,“他肯定又去见那个柏柏尔②奴隶了,真是见了鬼。就因为他上次鬼鬼祟祟地在奴隶商人的地盘附近溜达,亚萨和耶米玛才会被他们盯上,他难道一点愧疚心都没有?他的脑子里长得都是老二吗?!”

    塔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小声安抚道:“应该没关系的,雷纳先生看起来性格很稳重,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难说。”据他观察,平日里性格越是稳重的人,发起疯来就越是难以控制。

    “巴尔神在上,希望他有朝一日也被奴隶商人关到笼子里去。”帕提气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最好和那个女孩关在一起,让他们爱来爱去好了。”

    搞了半天,居然是去见心仪的女孩了。

    内心幻想的“为了打倒尾随自己兄弟姐妹的可恶人贩子,遂决定蹲点联合内应手刃他们”的戏码彻底破灭了,所罗门顿时感觉索然无味。

    第152章

    傍晚, 埃斐返回约哈斯玛西亚一家,门外骆驼的步伐缓慢但稳重,车轮压过砂石铺成的地面, 沉甸甸的, 留下两道宽而深的车辙。

    所罗门很期待目睹这个“蒸馏器”的真面目,但掀开车帘后,他只看到了一堆黑黢黢的金属器件,有的圆,有的扁,还有一些又细又长的铁管,外面包裹着一层皮革,他乍一眼看还以为是生锈了的撬棍。

    “现在它还不能用。”也许是察觉到了他冷却下来的热情,埃斐安抚道, “这只是一些零散的部件,必须把它们组装起来,你才能比较清楚地理解蒸馏器是怎么运作的。 ”

    所罗门揪了揪她的袖子:“那我们现在能组装它吗?”

    埃斐摸了摸他的发顶,但是拒绝了他:“不行, 得回到农场后再进行拼装, 否则我们就没地方放置花卉了。”

    玛西亚夫人把她在享用晚餐时的建议又说了一遍,埃斐也同意留下住一夜。因为房间不多,亚萨和耶米玛只好分别搬去哥哥姐姐们的房间,而所罗门则终于久违地又能和埃斐睡在一个房间里了, 他必须很努力才能不在垂头丧气的双胞胎兄妹前露出笑容。

    同在驿站时一样,他和塔玛分别睡在埃斐的两侧,塔玛睡里面,他睡外面。大概是因为在车厢里睡多了的关系,他并不是很困,但为了不打扰到埃斐休息,他只好面朝着床外,盯着一只在芦苇挂帘上扑闪的飞蛾,心里则默默地数着羊。

    然而,当飞蛾沿着芦苇帘绕了一周,磨磨蹭蹭地从窗户的缝隙里飞出去,脑海中的农场已经繁育出第一百多只羊羔时,所罗门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睡不着吗?”他听见背后传来的询问,一时不知道是该回应,还是该假装睡着了,直到他听见塔玛轻悄悄的声音,“所以大家都没有睡吗?”

    “嗯。”他便也轻声回应,“我好像在车厢上睡太久了。”

    “塔玛也是。塔玛的眼睛好酸,但就是睡不着。”塔玛迷迷糊糊地回答,“是我们打扰到您休息了吗?”

    “没有,只是我刚好也睡不着。”

    因为看不到埃斐的表情,所罗门也很难分辨她的回答是真是假——当然,即使看得到,他多半也搞不清楚——对方总是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过她今天驾驶了大半天的骆驼,又在港口和集市间奔波,很难想象对方会因为精力太过充沛而难以入眠。

    “既t然大家都睡不着,那就说些有趣的事情吧。”埃斐问道,“你们有什么想听的故事,或者想要了解的知识吗?”

    “塔玛都可以。”

    所罗门思索片刻,说道:“我想知道提尔的行会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他听见埃斐模糊的笑声:“真像是一个王储会问的问题。”

    她的话模棱两可,像塔玛这样不知情的人,也许会以为她在揶揄千里之外的希兰,而这个房间里,此时只有他知道埃斐真正的言下之意。

    “你们待在提尔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也领略到了提尔的海上贸易有多么发达,商人行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来的管理制度——一个可以对提尔的商业贸易进行全方面管控的机构。由当地最大的九个商会牵头,所以被称作九联行会,也叫九戒会,因为行会的九名领袖拇指上都佩戴着一枚宝石戒指。”

    “提尔的商业贸易不该由王来管控吗?”

    “名义上是如此。”埃斐说,“但王室真正能对九戒会造成的干涉并不多,尤其是近些年提尔农耕歉收,需要仰仗商会用船从埃及进口粮食,如此一来,即使是阿比巴尔王,有时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方说,九戒会家族的奴隶贸易是不需要向王室纳税的。你应该也明白,一旦某个非王室势力——在税收问题上有了一定自主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阿比巴尔王难道不生气吗?”塔玛问。

    “他当然生气,只是形势所迫。税收是王室尊严的底线,等再过两年提尔的农收恢复正常后,他一定会动手的。”说着,埃斐叹息一声,“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忍耐。九戒会显然已经厌倦了和阿比巴尔这样有主见的君王勾心斗角……阿比巴尔老了,而他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当初他坐上王位时的年龄。 ”

    看来阿比巴尔王把希兰送到埃斐身边,不光是希望她把儿子教养成一位出色的王位继承人,也是希望他避开王室最弱势和动荡的几年……

    话虽如此,希兰看上去就像是九戒会喜欢的那种王储——立场不坚定,观点不突出,思维不敏锐,没能力改变现状,好操控并且懂得接受引导①,他实在不明白阿比巴尔为什么会钦定希兰为自己的继承人。

    “别轻易质疑别人的决定,以及别人的能力。”也许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埃斐从背后捏了捏他的脸颊,“或许希兰也拥有着你所欠缺的才能呢?”

    他诚恳地问道:“所以是什么才能?”

    听到他的询问,埃斐可疑地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过去才回答:“暂时还很难用肉眼观察到……但我相信阿比巴尔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王。”

    这个话题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然后他们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些其他的话题,关于迦南人的造船技术,除了浸泡法和蒸馏法之外的萃取工艺,埃及人会把乳香蒸煮后放在嘴里咀嚼,他们认为这么做可以去除牙齿上的污垢……也不知过了多久,所罗门稍微萌生出了倦意,而身后已经响起了塔玛安静而绵长的呼吸声。

    “困了吗?”埃斐扣住他的腰,把他床的内侧挪了挪,“小心,不要掉到床下去。”

    他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埃斐的肩窝,她身上传来汗水、灰尘、铁器和一点点花的气味,称不上美妙,但所罗门不讨厌这种味道,甚至萌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安定感。半睡半醒之间,他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仿佛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一辈子睡在她的身边。

    “晚上好。”

    他闭上眼睛,在她的低语,他的心跳声和她皮肤上传来的温暖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所罗门醒来的时候,埃斐已经离开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冰凉的手臂,一股失落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然而,当他看到对方离开前还谨慎地用毛毯在他和塔玛之间划分了一道“防御之墙”时,那种失望很快就被另一种微妙的心情取代了。

    他起床的动静似乎惊醒了原本还在酣睡中的塔玛:“早上好,耶底底亚……”

    所罗门看着她打了个哈欠:“早上好,塔玛——别揉眼睛,会把睫毛揉到眼眶里去的。”

    “真是的……”塔玛抱怨道,“耶底底亚以前明明是叫'塔玛姐姐'的。”

    出于礼貌,他没有哼笑出声:“那是在你下棋全输给我之前。”

    走出房间后,他才从玛西亚夫人那里得知埃斐一早就驾驶着骆驼车往海港那边去了,回来的时间视船舶何时入港卸货而定,但最晚也会在下午回来,好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尽快回到农场。

    和埃斐的强制要求不同,一般人家每天只吃两餐,所以当他们起床的时候,约哈斯先生的大麦饼还在炉子里。他拜托他们去集市找出门买调味料的帕提——摊子的位置不远,可距离帕提出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多半又和她的朋友们跑去玩捉迷藏了。”约哈斯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请务必把她叫回来,否则我们中午只能吃没味道的熟面饼了。”

    虽然约哈斯先生只拜托了他,但玛西亚夫人不在,塔玛不敢单独和约哈斯先生相处,请求和他一起出门。

    “可以。”他叮嘱道,“但你要拉着我的手,千万不要乱走,也不要因为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就跑过去看,明白了吗?”

    “明明塔玛才是姐姐……”尽管嘴上如此埋怨,但她还是乖乖照做了。

    这场跑腿之旅并不如所罗门预想中那么长——事实上,在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后,他们甚至还没看到那家调味料摊,就先听到了帕提如母狮般的怒吼。

    “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所罗门的脚步顿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一条黑黢黢的小巷深处传来的。窄小通道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藤蔓植物,爬虫出入墙缝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不详的潮湿气味。

    所罗门试图感受其中的恐怖氛围,但帕提的骂声毁掉了一切:“你这狗杂种——雷纳,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你这个没有脑子的狗杂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所罗门与塔玛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去,后者才艰难地说道:“不如进去看一看吧?”

    说实话,他真想扭头就走,不过现实是很残酷的:“看来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巷比他们想象中要深,帕提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不,客观而言,她的声音在巷口就很清晰,但随着他们逐渐接近目的地,慢慢也能听清雷纳回答的声音了,除此之外,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在两人的争吵声中。

    最后,他们在一个破落的棚屋里看到了三个模糊的人影。

    “谁?!”

    所罗门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帕提横在他咽喉处的长矛:“是我,耶底底亚。约哈斯先生让我和塔玛来找你回去,帕提。”

    “噢,耶底底亚……”帕提悻悻地收回了武器,“抱歉,但是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把钱给你,你能代我去调味料摊跑一趟吗?”

    “可以。”所罗门说,“不过以防万一……呃,非利士人应该没有手足相残的习俗吧?”

    “没有。”帕提说,“但如果有必要,非利士人谁都会杀,即使是自己的家人……”说着,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雷纳,“尤其是脑袋长在裤/裆上,甚至不惜危害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混球。”

    塔玛不安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偷走了奴隶商人的奴隶!”

    “娜比拉是我心爱的人。”雷纳脸色阴沉。

    “是啊,一个狗杂种的心爱之人。”帕提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她还是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马格努松是谁?九戒会的成员!雷纳,你快要把我们一家害死了!”

    所罗门试图从他们的对话中得到更多信息,又觉得自己的耳膜隐隐作痛。

    “你根本不知道娜比拉的遭遇!”雷纳愤怒地朝她吼道,“如果我不救她,她会被那些监工折磨至死的!”

    “你该担心的是你t自己!”帕提用比他更响的声音吼了回去,并且举起了她的长矛,“因为你现在就要死了!我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缝在那个女人的腰带上,你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吧!”

    第153章

    坦诚说, 所罗门完全不想被搅和进这个烂摊子里——但考虑到约哈斯玛西亚夫妇是受到埃斐看好,值得深交的朋友,而雷纳似乎确实做出了一些足以损害整个家族的举动, 他只好强迫自己介入这对剑拔弩张的兄妹之间, 看看还能不能做出一些挽救。

    “都冷静下来。”他说,“虽然我不算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像这样互相指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在确定帕提的长矛和雷纳的喉咙已经恢复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后,他稍微松了口气, “现在,有人能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跟我解释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帕提冷哼一声:“让那家伙跟你说吧。”

    雷纳则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权衡将事情全盘托出的后果,在所罗门的耐心即将耗尽时,他才勉强开口道:“听我刚才和帕提的对话,你应该多少也了解到一点情况了——没错,娜比拉是马格努松商会贩卖的奴隶。在提尔,时常会有没有定居地的流浪民族来集市表演杂技,顺带贩卖他们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和娜比拉就是在那时遇见彼此的。”

    所罗门端详了一下娜比拉, 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对方。

    娜比拉有一头红棕色的短发,蓬松而干燥,像是鹿的皮毛,身形瘦小,胸脯扁平,鼻翼两边和颧骨上有着褐色的雀斑,但在蜜色的皮肤上并不明显,手臂上有着代表奴隶身份的刺青——平心而论,娜比拉不难看,但他难以想象雷纳为她爱得疯狂的理由,她站在塔玛面前,就像是一支在朝阳下闪动的蜡烛。

    “所以她那时还没有被抓去当奴隶?”

    “不,娜比拉那时已经是奴隶了。”雷纳叹了口气,“她的家乡在埃及东部,奴隶商人以帮工的名义哄骗她们坐船来迦南海岸,她的姐姐沦为妓/女,妹妹因为年龄合适,成为了献给塔尼特的活祭,被活活烧死,娜比拉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青铜矿场里日夜劳作,还要忍受监工的鞭笞和骚扰。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娜比拉偷偷从奴隶营里逃了出来,恳请我帮助她,我就是这样被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打动了……”

    “怎么不把事情说清楚?看来你还是有点羞耻心的,知道这件事难以向外人启齿。”帕提说,“你的老二也被她打动了,你们在杂技团后面的马棚里干了一炮,所以自觉有义务娶她为妻——说真的,雷纳,我对你要娶谁没有半点兴趣,哪怕你要去鸡/奸我都不在乎,可麻烦你看看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当人贩子尾随你到家里,发现亚萨和耶米玛作为活祭刚好适龄而眼前一亮的时候,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丁点愧疚吗?”

    雷纳的面庞抽动了一下:“那确实有我的责任……可这只是我的错吗?”

    帕提快被他气笑了:“难道还是我的错吗?”

    “我不明白,帕提。”雷纳说,“有些人把无辜的人骗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或者像强盗一样把他们掳上船,那些人被迫沦为奴隶,被关进牢笼里卖给贵族,卖进妓院,关在矿场里干苦工,那些骗子和强盗没有一个需要受到责难和惩罚,奴隶试图逃出来,却必须遭受鞭笞,我试图帮助被骗的人,对奴隶主造不成一丝伤害,却要赔上我的家人……帕提,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的话像是一击鞭子,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就连所罗门,一时都难以予以回应。

    “如果哪一天……”说着,雷纳哽咽了一声,“如果你……我们重要的人也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我也希望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在他们落难之际对他们伸出援手。”

    诚然,所罗门有诸多理由可以拿来说服对方,比如人天生就有贵贱之分,柏柏尔人在许多民族眼中都是生来就该做苦力的贱民,比如人贩子确实是长着人皮的畜生,可他人的错误不是你用来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他可以说上一天一夜,滔滔不绝,片刻不停。

    而且不用他多说什么,只需走出这个棚屋,雷纳的质问就会显得可笑起来,就好像贵族伤到平民的眼睛只需要赔一点钱,可平民伤害到贵族的一只眼睛,就要被挖去两只眼睛——同样的道理,奴隶是奴隶主的财产,不管这些奴隶是怎么得来的,偷走别人的财产就要受到惩罚,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世道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愚蠢的问题,世道一直如此。王朝更叠,王座交替,唯独“世道”从未改变。

    所罗门如此告诉自己,并感觉自己被说服了——可当他看见娜比拉几欲落泪的双眼,看见雷纳愤怒中真实的困惑,看到迷茫的塔玛,和满脸抗拒,却回避了兄长视线的帕提。他站在这诡谲的死寂中,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埃斐。

    如果她在这里,她会怎么回答?她也认同这“世道”的真理吗?如果答案是“不”,她会怎么做呢?

    好一会儿过去——出乎意料的是,最后打破沉默的竟是塔玛:“现在纠结于这些问题也于事无补,关键在于该怎么弥补这件事可能带来的损失。你们家世代经商,应该也有一点积蓄,何不名正言顺地从奴隶商人那里把她买下来呢?”

    “不错,娜比拉已经在这里了,木已成舟,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尽可能地避免这件事带来的伤害。”所罗门也略微回神,逐渐能够理清思路了,“雷纳,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你的做法连累到了你的家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好在娜比拉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会被拿来献给哪位贵族的礼物,我想比起一个瘦弱、相貌不显的奴隶,奴隶商人不会介意小赚一笔。”

    “这不一样。”帕提的声音平静了些许,只是语气中充满了麻木和苦涩,“按照提尔的法律,如果有人帮助出逃的奴隶躲藏奴隶主的追捕,那个帮助奴隶的人也要沦为奴隶,何况……”她深吸了一口气,“九戒会的规矩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奴隶的问题,而是关乎戒主们在整个提尔,乃至于迦南海岸的威严。”

    所罗门很快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比起损失了一个奴隶,他们更不能忍受有人胆敢对他们的财产下手。”

    “没错。”帕提说,“如果想恳求戒主们的原谅,势必要付出那更高的代价,也许从此我们家就要绑死在马格努松的船上了……虽然能加入行会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母亲本已找到人脉好搭上约纳松家族的线,因为那位戒主并不经营奴隶买卖,现在提尔正在大批量地向西顿出口奴隶,母亲担心和这种事扯上关系,迟早有一天会反噬我们自己。”

    所罗门看向雷纳:“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把娜比拉送回去。”

    雷纳的身体颤抖起来,而娜比拉则忍不住低声哭泣。她的哭声让他想起了希兰,这让他感觉厌烦,又没那么厌烦。

    “我不会这么做的!”雷纳说,“我不会连累其他人,我会带着娜比拉离开提尔……即使没了我,父亲和母亲也有拉哈特,有你,还有亚萨和耶米玛,请代我向所有人说一声抱歉,帕提。”

    “那你就滚吧。”帕提扭过头,“不会有人为你流下哪怕一滴眼泪的。”

    “我、我很高兴……”雷纳的眼眶微微发红,“永别了,帕提。”

    “……先别急着道别。”所罗门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不知道埃斐当宰相的时候是否也过着这样的日子,不得不整天和一群笨蛋讨论未来的发展,“听我说完,我们假装是无意发现了逃走的娜比拉,带着娜比拉以t协助抓捕者的名义向奴隶主讨要赏金,既然有帮助奴隶潜逃的惩罚制度,多半也有相应的奖赏制度吧? ”

    帕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对奴隶商人撒谎?”

    “难道他们还会去查证吗?娜比拉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商品,只要能顺利回来,他们不会在意她是怎么回来的。”所罗门说,“关键是下一步,怎么把娜比拉买下来。”

    “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娜比拉平常根本不在集市里被展示贩卖。”雷纳说,“而且马格努松的青铜矿已经被开采空了,他打算把这批奴隶转手卖到西顿,然后用这些钱去造新的商船,运送奴隶的商队最晚明天就要启程了。”

    “其实昨天就该启程了。”娜比拉磕磕绊绊地用当地语言补充,“但莫名地延迟了时间,也许是奴隶中有人告发了我,告诉监工我逃走了……”

    “这几天街上到处都能见到人贩子。”雷纳说,“所以我才带娜比拉躲在这里。”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今天就能把一切搞定。”所罗门说,“把娜比拉送到奴隶商人那里后,我们讨要赏钱,这里有两种结果:我们能拿到赏钱,或是我们拿不到,但结果都是一样的——通过贴补一点钱来买下娜比拉,这个钱不是给商会的,而是拿来贿赂和我们交涉的那个人贩子的。”

    “整个故事是这样的:雷纳在暗巷里找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解决需求,于是遇到了出逃躲藏的奴隶娜比拉,脱下衣服后雷纳发现了娜比拉身上的奴隶刺青,于是抓住了她,目的是向马格努松戒主讨要赏钱——这样既解决了我们为什么会遇到娜比拉的问题,还解释了娜比拉为何不是……”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雷纳平静地打断了他,“娜比拉原本就不是处子,她……”他停顿了一下,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在矿场里遭遇过……一些令人难过的事……”

    所罗门怔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担忧塔玛对这番话的反应,但又不敢转头去看她的表情。

    “那我们先越过这个问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的,干涩的,“等遇到人贩子后,无论他愿不愿意给我们赏金,我们都可以说雷纳看上她了,想和他做一笔奴隶买卖的生意,因为我们'可以不要赏钱,还可以再贴补一点',或者'我们为戒主效劳,却没能得到相应的报酬,那不如干脆把奴隶便宜点给我们' ——重点是,我们要暗示他明白这个钱是归他的。”

    “他会答应吗?”塔玛对此表示了担忧。

    “奴隶逃走且死在外面的情况并不罕见,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损失。”所罗门说,“最重要的是,人贩子对奴隶商人而言并不是忠诚的狗,而是一群野犬,他们为戒主办事,但如果有偷偷捞好处的办法,他们也不会拒绝……”

    他忽然噤了声——棚屋外,逐渐传来了几个人错落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是……是他们……”娜比拉的面颊霎时失去了血色,“他们牵了狗……他们在找我……”

    雷纳笨拙地安慰她:“别哭,娜比拉,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先保护好你自己再说吧。”帕提嘴上虽然冷嘲热讽,但还是从背后卸下了长矛,“见鬼,我的手出汗了。”

    “都冷静下来。”所罗门说,“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话音刚落,棚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几个包着头巾,牵着狗的男人走进了房间——尽管做好了准备,但所罗门还是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不去在意那几只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的狼狗。

    “你们来得刚好。”他低声道,“我的朋友和她哥哥发现了一个逃跑的奴隶,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

    几条狼狗紧盯着娜比拉所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雷纳必须很努力才让自己没有挡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

    然而那几个人贩子并没有看向娜比拉,反而在他和塔玛身上来回扫视。

    “你们是兄妹?”其中一个人问道。

    所罗门感到了一丝不妙,伸手将塔玛拉到身后:“是姐弟,我们的抚养者是阿比巴尔王的故友,此次来到提尔正是为了拜访他。”

    “嘿,伙计们,这男孩居然说自己的父母是王的故友。”房间里响起一阵哄笑,“哈哈,王年轻时操了你妈,所以你是王的私生子,你不会还要这么告诉我吧?一个在破棚屋里和朋友们玩捉迷藏的王子殿下。”

    某种意义上倒是实话,除了私生子的部分……所罗门如是想道,只是他不能这么说出来。

    “他们不是提尔人。”男人的同伴说,“甚至不是迦南人,他们的口音听起来像以色列人。”

    “外乡人?那么就好办了。”男人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们,“漂亮的孩子,浅色头发,年龄也适合……想来戒主大人会非常满意的。”

    第154章

    听到那个消息的刹那, 埃斐感觉眼前忽然有一片白光炸开——很短暂,但她的胃因此而绞痛,她感觉自己似乎花费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现实却只过去了短短数秒。

    “你说他们不见了……”她听见自己如此问道,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我很抱歉,埃斐,我也没想到……”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从对方眼中,埃斐看到了惶恐和畏缩的神情, 或许她应该缓和一下自己的语气, 不仅因为对方的孩子也失踪了,也因为此时给予对方更多的压力,只会让他更紧张,这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然而她做不到,她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冷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就好像那个早晨,她得知塔玛被暗嫩诱骗到了他的宫殿, 而当她赶到那里时,噩梦已经上演。她仍记得房间里血的气味和女孩虚弱的呜咽, 记得暗嫩淹没在阴影中那洋洋得意的面孔, 记得那张面孔又白转红,又由红转紫, 最后变成了了无生气的青黑色,他的眼珠上翻, 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她撕下了那张脸上的得意,却没能止住女孩的血与泪水。

    “上、上午,我让帕提去集市跑腿,买一点调味料好下厨。”约哈斯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提到了孩子的名字,他身体里作为父亲的部分占据了上风,说话时也不那么磕磕绊绊了,“但她过了很久都没回家,我以为她溜去找朋友玩了,就拜托耶底底亚帮我去把帕提叫回来,塔玛似乎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也跟着耶底底亚一起出门了,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除了帕提,塔玛和耶底底亚,雷纳也不见了。”玛西亚叹息道,“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推卸责任,但是埃斐,这件事确实也出乎了我们的意料。”

    “现在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约哈斯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找过所有认识雷纳和帕提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有没有可能是被奴隶商人抓走了?”她问。

    “应该不会,提尔的所有奴隶商人都隶属于九戒会,阿比巴尔王曾严令他们不许抓迦南人,尤其是提尔境内的迦南人。”

    埃斐沉默片刻,说道:“塔玛和耶底底亚是犹太民,不是迦南人。”

    闻言,约哈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自己原本的想法:“不会的,雷纳和帕提也是和他们一起失踪的,哪怕奴隶商人因为那两个孩子不是迦南人而有了坏心思,他们不可能连雷纳和帕提也一起抓走。”

    “我可能知道为什么雷纳哥哥和帕提姐姐会不见……”

    他们不约而同地扭过头,亚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后,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亚萨?!”约哈斯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究竟怎么回事?雷纳和帕提究竟在哪里?他们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雷纳哥哥爱上了马格努松商会的一个奴隶……”亚萨吸了吸鼻子,“他每天晚餐后偷偷溜出去,就是为了给那名奴隶送食t物,因为去的次数太多,被那些负责看守奴隶的人发现了,他们还尾随雷纳哥哥找到了我们家。”

    “雷纳他……”约哈斯看起来几乎要晕过去了,“巴尔神在上,雷纳怎么会这样……那可是九戒会的戒主啊,他怎么能这么傻……”

    “那些人想要对我和亚萨下手。”耶米玛说,“但是帕提姐姐用长矛把他们赶走了。”

    “那群狗杂种想要对你们下手?”玛西亚站了起来——光是这个动作就令她气喘吁吁,“他们完蛋了,我要把他们的老二切下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

    她扯了扯嘴角:“'九戒会不可能抓提尔境内的迦南人'?”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亚萨为自己的父亲辩解道,“但他们那天盯着我和耶米玛,不停地喃喃自语着什么祭品,年龄正合适之类的话……”

    “祭品?给塔尼特神的?”玛西亚怒骂道,“他们也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阿比巴尔王明确反对供奉塔尼特女神,不可能允许九戒会私下偷偷拐卖年幼的孩子用作生祭。”埃斐说,“但不排除他们会向西顿出口适龄的孩子作为活祭品。”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在供奉塔尼特女神的问题上,国王与九戒会或许并不是一条心。

    随着塔尼特女神信仰的传播,年幼的奴隶相比以往能卖出更高的价格,如果需求还将持续走高,他们甚至可以发展出一条更完整的产业链。

    对于那些姿色实在不足,连当娼妓都挣不上什么钱的女奴,让她们充当手下发泄欲望的免费工具,不需要避孕,而是让她们生下孩子并抚养到适当的年龄,再作为活祭品高价卖出,既增加了奴隶买卖的盈利,又让以前难以用肉/体为他们牟利,干苦活又比不上男奴的商品得以废物利用,是一举两得的结果。

    埃斐从不高估商人的良知,她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会毫不犹豫地为了更高的利润犯下世间最卑劣的罪行。

    “我会去找马格努松的戒主。”说罢,她又制止了约哈斯寻找外袍的动作,“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应该留下来照顾你的妻子。”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照顾。”玛西亚说,“我的两个孩子正下落不明……何况,如果亚萨说的是实话,那么就是雷纳连累你的孩子一起被抓走的,我不可能强行留下约哈斯,然后两个人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你们有谁在马格努松商会里有人脉吗?”

    “我们……没有……”约哈斯艰难地摇了摇头,“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请让我们也帮上一点忙……”

    “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就像一个称职的丈夫那样留在这里。”她打断了他,“而不是把自己怀有身孕,随时都有可能临盆的妻子留给几个年幼的孩子。”

    九戒会并不划分地盘,但有自己的主营地,而且奴隶不同于普通商品,他们会逃跑,会联合起来攻击自己的管理者,所以平常需要铐上手脚,关在巨大的木笼里,所以奴隶买卖在集市有一片专门的区域,位于边缘地带,人流量较少,也有足够的空间放置笼子。

    埃斐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光景:宽阔的空地上,有几个看守在咀嚼乳香块,然后将它们投入炭盆里,围在盆边用力嗅闻那夹杂着炭火苦涩的香味——与之相对的是他们旁边一张张苦涩的脸,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孩子,但每一个都皮肤黝黑,骨瘦如柴,头发结成一缕缕的,像是枯萎的藤蔓植物,他们的脖子、手脚上都戴着镣铐,皮肤上布满了烫伤和鞭痕,表情呆滞地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他们和这个世界隔着坚固的牢笼,像是一群有着人类体态的家禽。

    而耶底底亚和塔玛现在也许就在遭遇这些……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让她忍不住颤栗。

    一个看守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她腰间的黑色皮鞭,让他误以为她是他们的同行:“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马格努松商会在哪里卖奴隶?”

    “你说马格努松?”他盯着她的胸脯,仿佛那是她的眼睛,“你的消息未免也太落后了,他们的奴隶商队今天下午就出城了。”

    “出城了?”她心下一沉,“他们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西顿。”看守迟了好一会热才将视线对准她的眼睛,“嘿,美人,说真的,你到底是哪一家商会的?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恐怕不行。”有人代替她作了回答,“收敛点,小伙子,她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无需回头,她就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哈兰。”

    “看来没能给您什么惊喜。”哈兰面露微笑,“好久不见,猊下。”

    故人重逢本该是一件好事,可惜她实在没什么心情与对方叙旧:“抱歉,哈兰,我现在有急事要处理,有什么事等以后再聊吧。”

    “也许我这里刚好有您想要的消息呢?”哈兰低声道,“如果您想要追寻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商队,即使您现在就追到西顿去也不会有结果,马格努松现在的情况有一点……特殊。”

    尽管他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但也足够用眼神传递暗示了:“带我去你的安全屋。”

    “当然。”哈兰说,“其实还在老地方,如果您还记得那里的话。”

    “让外人得知你的秘密居所并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您将自己归入'外人'的范畴,就太令我伤心了。”

    哈兰的安全屋在提尔的内河道沿岸,那里大多卖的是一些新鲜的海产,所以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鱼腥味。

    他们需要从河岸撑船到一条不起眼的分岔入口,穿过被布满青苔的墙壁包夹的狭窄水道,水道尽头是一栋简陋的茅屋,裸露在外的木头上有着被蛀食的痕迹,即使是没有下雨的日子,芦苇铺成的屋顶依然会不停滴水。

    当他们进屋后,哈兰将门关紧,还上了锁,但他说话时声音依然轻而低沉,这是归栖者的习惯——隔墙有耳,哪怕是在你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悲伤屋,因为那里是一座被改造过的魔术工房,可以从房间内部听到外面的声音,但内部的声音绝不会泄露出去:“一周前,阿比巴尔王雇佣了我去调查九戒会偷偷向西顿出口年幼的奴隶用作活祭的事。”

    即使是埃斐,也没料到此时会听到阿比巴尔的名字:“你如今在为阿比巴尔效力?”

    “如果您所说的效力是指他付我钱,我为他办事,那么没错,如果您是指他得到了我永远的忠诚,那么答案是否定的。”哈兰说,“不过这些目前都不重要,我想您现在应该急切地需要知道马格努松的奴隶商队去了哪里。我今天下午一路尾随着他们的商队,他们的确在往西顿的方向出发,但在中途我就跟丢了队伍。”

    埃斐怔住了:“你?跟丢了队伍?”

    “是的,我一直和他们保持着50码以内的距离,但在一处靠近山峦的河道口,我看见一个奴隶看守吹响了号角,声音三长两短,明显是在向什么人传递信号——然后一阵黄沙吹过,阻碍了我的视野,而当黄沙平静下来时,整个队伍都不见了。”

    这种发展可超出了她的预料:“黄沙持续了多久?”

    “不算很短,可如果要让一整个商队都消失无踪,时间显然是不够的。”哈兰沉声道,“而且我勘察了现场,足迹只延续到黄沙出现前他们所停留的地方,仿佛几十个人就那么原地蒸发了。”

    “……是魔法。”她站起来,快步朝屋外走,“我得去见阿比巴尔一次。”

    哈兰跟在她身后:“恕我直言,猊下,即使是阿比巴尔王,现在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需要他帮我找到马格努松的商队在哪里,只要把在提尔境内的戒主全部召集起来就够了。”

    “即使您找到了他们,他们多半也不会坦诚回答您的问题。”哈兰说,“马格努松不可能背着其他戒主这么做,蛇和老鼠的窝也许是相通的,只是您刚巧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洞口而已。”

    “我会提出一份昂贵到让他们难以拒绝的筹码。”

    “猊下,戒主们是整个迦南海岸最富有的人,仅次于提尔王,恐怕您很难……”

    “他们会的。”她说,“没有t人会不想要自己的命。”

    第155章

    所罗门醒来时, 四周一片漆黑,仿佛他根本没睁开眼睛一样。然而他能听见水滴坠入浅潭的声响,能闻见空气中陈腐的气息, 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血的气味。

    他打了个寒颤,很难区分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缕似乎隐喻着不祥的血腥味。

    所罗门花费了一点时间,好让几乎冻僵了的身体恢复些知觉。他试着站起来,可身上戴着镣铐,手脚和脖子都沉甸甸的,一动就发出声响,镣铐的长度只勉强够他站起来,没办法从原本的位置上挪动哪怕一步。

    于是他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起来,身后是冰冷而粗粝的岩石,摸起来湿漉漉的,正在从他的身体汲取温度。地上有水坑,感觉像是在某个地势较低的山洞里,雨季会有雨水倒灌进来,又因为照不到阳光,水坑便长期淤积在这里,使得洞穴常年潮湿,散发出死水独有的臭味。

    片刻过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缓慢靠近, 掩盖了水滴的声音。

    “噢,年轻的男孩已经醒了。”对方说, “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健康,这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非常利好的。”

    没有听到所罗门的回应,他便自顾自地回答:“瞧瞧我, 差点忘了,你在黑暗中应该看不见。”

    下一秒,山洞中的油灯倏地点燃,所罗门只感觉无数道白光刺进眼睛,让他忍不住用手遮挡,等眼睛的酸痛逐渐减缓,他才慢慢放下手臂,透过一层朦胧的泪光,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地映入视野,他看不清晰,但能判断对方是一个男人,中等身材,但身形肥胖。

    “真是美丽动人。”对方走到一张桌子边,低头摆弄起了那些瓶瓶罐罐,“是因为年轻吗?又或者是家族遗传?我有幸见过以色列王几次,能够想象他少年时也是一个容貌姣好的男孩。命运就是这样,也许什么都吝啬给予,也许会一下子将美貌、权力,以及超然的力量恩赐给某人,多么不公平啊……你觉得呢?”

    当所罗门擦干眼泪时,刚好对上对方的回头一瞥。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对方剃光了头发,肤色较一般迦南人较浅,看起来出身高贵,穿着深蓝色的绸衣,约摸有六十多岁了,胸脯像是喂养过很多孩子的妇人一样略微下垂,上面布满了诡谲的黑色纹路,以心脏处为源头,一直蔓延到腹肚和手臂。

    “你很冷吗?”对方说,“其实你应该感谢命运,当我还没有那么老,仍有精力与男孩们玩一些爱的小游戏时,他们唯一能穿的只有金粉——如果那也算衣服的话,相比之下,你已经是一个幸运儿了。”

    “你是谁?”所罗门警惕地看着他,“和我一起被抓来的女孩在哪里?”

    “耐心一点,小家伙,我只有一张嘴,只能同时回答你一个问题……不过我很好奇,你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发动千里眼了,看来你不常使用它?真是暴殄天物。”老人说,“我敢断言,如果拥有这双眼睛的是我,必定会更好地使用它,可惜命运对我总是没有太多垂怜。”

    他知道他的眼睛……所罗门心底一沉,但努力没有表现出来,当老人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他面前,蹲下,然后细细端详他的脸时,他强迫自己没有退缩,而是直面对方的眼睛,但对方的下一句话让他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告诉我,孩子。”对方说,“当神的使者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

    在走进帐篷前,埃斐在心里默默把目前已有的资料梳理了一遍。

    九戒会中,目前最有权势的是梅尔卡特沙玛,是提尔——也许还是整个迦南民族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血统高贵,家族里出过几任王后,即使在王权未受掣肘的时候,这位戒主也是阿比巴尔最忌惮的人物。

    埃斐和他有过数次交流,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只能算是熟识,没有发展出任何友谊。

    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最信任的副手是埃格尔兹家族,这支家族虽是迦南人,但出生于撒丁岛,名下拥有多个大型铜矿,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为表诚意,埃格尔兹只从梅尔卡特沙玛商会采购奴隶。为了回报他的盛情,梅尔卡特沙玛让埃格尔兹成为了九戒会的二号人物。

    最后是九戒会最不受瞩目的异类约纳松,唯一不经营奴隶贸易的商会,因为约纳松自己就是奴隶出身——他的母亲是塞浦路斯一名贵族子弟与女奴的私生子,虽然未得到承认,但得到了一定的教育,因为他是贩卖蜡烛起家,经常被其他戒主讽刺为蜡烛匠。

    按照阿比巴尔的说法,如果她和梅尔卡特沙玛之间的商谈未能有结果,约纳松可能会是她最好的突破口。

    马格努松在商会中只算是中流,不上不下,与上流的梅尔卡特沙玛、埃格尔兹都不亲近,与受到歧视的约纳松也没有什么来往。

    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马格努松是戒主之中最年长的,将近七十岁,即使在寿命相对较长的贵族中也是极为长寿的存在,而且身体状态良好,仍在操持家族中的大小事务。

    坊间流传着他的不少古怪传闻,有人说他赡养了许多漂亮的男孩,喜欢看他们未着寸缕地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这一点得到了哈兰的认同,因为数年前,他曾在马格努松的住所外见到过很多因为金属中毒而死去的男孩。还有人说,马格努松喜欢食用动物的睾/丸,好使自己“精神饱满”……埃斐对此持中立态度,比起马格努松究竟有没有这种癖好,她更好奇为什么阿比巴尔会知道那么多市井八卦。

    最后提供了靠谱信息的还是哈兰,据说马格努松在提尔的铜矿已经挖空了,虽然不像埃格尔兹家族那样住在铜矿上,但铜铁也算是马格努松主要的流通商品之一,马格努松可能打算把手头的奴隶运到西顿去倾销,然后造更多的商船,加强和埃及的贸易往来。

    “真的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吗?”阿比巴尔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梅尔卡特沙玛是一条狡猾的老狗。当你位高权重时,他是你最热情的朋友,当你跌落高位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弃你而去。对于这种无利不早起的人,你最好不要抱太高的期望。”

    “如果你参与我和戒主间的谈话,就必然会'知道'九戒会违背了你的命令,向西顿出卖年幼的奴隶作为塔尼特女神的活祭品。”埃斐平静地回答,“如果你隐忍,那么日后王室在九戒会面前就会威严扫地,如果你决定杀死个别戒主以示惩戒,意味着你把王室和九戒会原本隐秘的矛盾放到了明面上,然而现在提尔的农耕尚未恢复,如果你和九戒会闹翻,至少有三成的提尔人会因为缺少粮食而饿死在这个冬天。”

    “呃……好吧。”阿比巴尔抓了抓头发,“可难道就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了吗?”

    “你能帮我召集九戒会,就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谢谢你,阿比巴尔。”埃斐颔首,“至于接下来的事……无论顺利与否,那都是我应该去解决的。”

    当她走进帐篷时,八位戒主已经在桌边就坐了,唯独马格努松戒主的位置空着。

    这是一张巨大的长方形丝柏木桌,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坐在长桌的一端,右手边坐着埃格尔兹戒主,左边是斯特灵戒主,以玻璃制品和木饰品为主要业务,也很得梅尔卡特沙玛的亲近。

    但他不够聪明,时常做出愚蠢之举,把自己搞得像是一个侍奉恩主的弄臣,而且他的女儿是阿比巴尔在后宫中最钟爱的女人——同时也是阿比巴尔钦定的王储希兰的母亲,所以梅尔卡特沙玛虽然青睐他,但从不对他付出太多的信任。

    埃斐甚至觉得梅尔卡特沙玛并不是真的喜欢亲近斯特灵,只是想要从对方口中抠出一些王室内部的秘辛。

    也许是她的余威还没有全然消失,梅尔卡特沙玛把长桌另一端的位置留给了她——同时也无心插柳地把九戒会末位的约纳松戒主留在了她的右手边。

    “很高兴诸位愿意抽空光临这里。”她首先开口道,“尤其是在过冬准备前这么繁忙的日子,对此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您客气了。”和她担任宰相时一样,先开口的是梅尔卡特沙玛,因为只有他有资格代表所有的戒主与其他势力寒暄,“许久不见,您还是那么光彩照人……不过比之我印象中t ,似乎多了些憔悴?听说您卸任了宰相的职务,想来日子比起过去一定艰苦了许多。”

    真是来者不善。

    尽管已经被阿比巴尔提前警告过了,但她内心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称不上艰苦,但也只是稀松平常,没有什么好多讲的……”她的食指轻轻点击着桌面,“本该如此,直到今天发生了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

    “哦?是嘛。”埃斐很确定,梅尔卡特沙玛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晓了这次谈话的目的——但他此刻仍佯装不知,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您预料不到的事。”

    “我珍爱的孩子们在集市玩耍时,似乎不小心被误认为是奴隶而被带走了,那支误会了的奴隶商队隶属于马格努松家族,九戒会的成员之一。 ”她说,“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纠正这个误会。”

    “那您似乎找错了人。”梅尔卡特沙玛说,“马格努松的奴隶商队今天下午应该出发前往西顿了,用来……倾销一些年老体弱,不适合继续在矿场工作的奴隶,您应该去西顿找他本人才对。”

    “他不在西顿。”她说,“他的商队在去西顿的途中消失了。”

    “您怎么知道?”

    “我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朋友。”这部分是哈兰告诉她的,再加上她自己的一点猜测,“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马格努松戒主有一点……特殊,他通过某种奇妙的手段使自己长寿,并且一直保持着的健康,同时也是这种手段,让他可以使自己的商队在短短数秒内消失不见。”

    斯特灵发出笑声:“您真相信这种荒谬的消息?”

    “为什么不呢。”她凝视对方的眼睛,“想必在场的诸位都从中获益颇多,既然如此,又何必说这种自我欺骗的话?”

    话音落下,帐篷内霎时陷入了死寂。

    她看着梅尔卡特沙玛的姿势由自然靠在椅背上,转为正襟危坐,最后双手交叠,左手的拇指指腹缓缓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宝石戒指。

    “虽然您不再是以色列的宰相了,但您的消息似乎一如既往地通畅。”他做了一个极为夸张的表情,看起来倒和他一直暗暗嘲笑的弄臣斯特灵有点像了,“对了,我差点忘记——归栖者,您的小蜘蛛们,想来它们仍在为您精心编织着那张巨大的人际网。在讨论那个误会之前,不妨让我们先来谈一谈他们吧。 ”

    第156章

    “归栖者隶属于国王, 不是我能谈论的。”

    “是吗?我看事实并非如此。过去我也有幸见过几次大卫王,他的聪明才智无人质疑,但绝非擅长编织人情的蜘蛛。”梅尔卡特沙玛微笑道, “您并没有贵族血统, 没了宰相的身份,只是一介平民,可哪个平民能有这样的消息来源?还是说,您从哪里啜饮了我们所不知的智慧美酒, 才能如此'耳聪目明'?”

    见她不打算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归栖者,传闻他们有千种面貌,除了为以色列王清除政敌之外,还会伪装成不同国家的民众,打入宫廷内部,以便获取该国高层的秘辛——多么可怕呀,埃斐阁下,如果我们的友谊货真价实,足以让我为您牺牲一点生意伙伴的隐私,难道您真的忍心让我在梦中还要忧虑那些阴影中的眼睛吗?”

    约纳松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 以色列应该有专门的情报大臣。”

    “别说笑了,我的朋友。”尽管梅尔卡特沙玛仍满面笑容, 但埃斐能辨别出其中的不悦,“沙得拉举止得体且善于交际, 是一位天真可爱的人儿,可惜他并不适合这份工作,若让他去管理蜘蛛们, 多半会把蛛网扯破,如果我有权决定他的位置,多半会打发他去照顾牲畜。”

    “无论沙得拉卿的能力如何,他被王委任了这份职务,这就是王对他信赖的证明。”埃斐的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滑过,“不过诸位如果有这种担忧,在这个误会解除后,我可以保证大卫——我曾侍奉的君主,不会让蜘蛛的毒牙伤到各位。”

    梅尔卡特沙玛嗤笑一声:“我的好猊下,若您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与归栖者毫无关系,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与我们保证呢?若您刚才只是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实则您与归栖者的关系比我们想象得都要深……”他意有所指地停了片刻,“那么这个承诺未免也太吝啬了。”

    她几乎要发出冷笑了:“说得像是我在谋求马格努松的家财一样。”

    “您并未如此,但不代表您要求的东西就不高昂。”梅尔卡特沙玛说,“猊下,马格努松是我们的朋友,九戒会的一员,若我们现在把他出卖给了您,意味着我们打破了行会永远不会背叛任何人的承诺……除非有相称的报酬足以让我们折腰——对我们商人而言,情报是与黄金等价的珍贵之物,您坐拥这世上最大的金矿,却不愿与我们分享,这廉价的诚意是多么教人伤心呐。”

    一如阿比巴尔所言,梅尔卡特沙玛是一条狡猾的老狗,她本以为对方只是想要知道归栖者的成员名单,防止有卧底混入自己的府邸和商会,却没想到对方远比她预料中更加贪婪——他竟想要得到整个情报机构,至少让它在某种程度上为他效力。

    “既然我来到了这里,就不曾妄想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地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她低声道,“不过很遗憾,我无法向各位提供如黄金般珍贵的情报……但我可以提供给各位真正的黄金白银。”

    话音刚落,会议桌上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梅尔卡特沙玛甚至懒得回应,递了个眼神给自己的副手埃格尔兹,让他代为回答:“也许在您离开前,大卫王给了您一笔丰厚的酬金,不过您若想用金钱来打动各位戒主,这点小钱恐怕还不够梅尔卡特沙玛大人拿来打赏他的仆从。”

    “如果我说那是一大片铜、铁、铅、银矿呢?”

    笑声霎时止住了,像是吵闹的鹌鹑被掐住了脖子,即使是梅尔卡特沙玛,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露出严阵以待的表情。

    “伊比利亚①——位于遥远的海洋西岸,一块景色宜人,尚未有太多人发现的矿产丰美之地。”她面露微笑,“虽说只要沿着海岸线不断向西航行,总有抵达目的地的一天,但算上时间成本和航海业本身的危险性,即使运回成堆的矿石,恐怕还是抵不过其中投入的试错成本。”

    梅尔卡特沙玛试探性地问道:“既然您特意提到了,看来您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不错。”她说,“从迦太基向西出发,可以直通伊比利亚,而且中间刚好有一座岛屿可以供船队停歇,如果在那里建造起港口,就能形成一条从黎凡特②到迦太基,再到伊比利亚的固定航道。只要诸位愿意帮助我解决这个误会,让我的孩子回到我身边,我会提供一份绘制了详细路线的航海图,为诸位收获财富的光明前路做一些不足为道的贡献。”

    “海上航道不同于陆地。”约纳松敏锐地指出,“对于出航的商船而言,四面八方都是汪洋大海,我们很难辨别具体方向,更不用说做到您所说的'一路向西'了。”

    “约纳松戒主说得没错,每一次开拓航道都伴随着危险。”埃格尔兹说,“您该如何保证我们能顺利抵达呢?”

    “有一种器具可以保证商船在海上也能辨别方向。”埃斐说,“等事情解决后,我会提供一份图稿,无论拿去哪一家工匠坊,那里的手工匠人都能通过图稿顺利地将器具制作出来——斯特灵戒主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您知道我在不同国家的匠人那里订购了物品拆分后的零件。”

    “呃……”斯特灵搔了搔脸颊,“是的,我知道您定制了不少东西,就是没搞懂您究竟想要做什么。”

    闻言,会议桌上过半的戒主都发出了无奈的叹息……他居然直接把自己偷看雇主图稿的事情曝光,整场会议本质上就是她与九戒会的对峙,他忽然爆出这种言论,不仅损害了九戒会的颜面,还让戒主们在她面前趋于弱势。

    “您的说法确实很动人。”梅尔卡特沙玛眼神闪动,但仍保持着警惕,“但这也只是您的一家之言,谁知道您口中的矿产丰美之地是否真正存在呢?更不用说t那个神奇的道中岛屿了。”

    显然,他很不甘心让她把控这场会议接下来的走向——同时也意味着她提出的筹款还不足以令他满意。

    埃斐其实很好奇他究竟还想要什么,梅尔卡特沙玛虽然贪婪,但应该也知道马格努松家族本身可能都不值这个价码,他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见好就收呢?

    “我现在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她说,“但诸位也认识我很久了,应该知道只要我承诺了,就绝不会食言。”

    约纳松点了点头:“一诺胜过千金——是的,我们都记得。”

    “那么,愿我的建议能够令诸位满意。”她的语气沉了下来,“几个待开采的大型矿产几乎可以供一座小型城市过上好几年的康富生活,远远超过马格努松家族本身的价值,无论诸位心里在想什么,希望能见好就收。”

    “猊下,我等……”

    “您最好考虑好了再说话,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她低声道,“我知道诸位都有自己的心思,而且内心深处是偏向同伴的,否则就不会特意更换位置,好让我误以为马格努松与九戒会的上下游都不亲近。”看着梅尔卡特沙玛脸上越来越稀薄的笑意,她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诸位应该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正如我之前所言,我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朋友。”

    这是谎言——哈兰并不知道九戒会平日开会时的入座顺序,但是她注意到,当埃格尔兹感到无助,想要向其他人寻求帮助时,先是看向梅尔卡特沙玛,若未得到回应,便下意识地看向斯特灵的左手边,但当他的视线与百尼基戒主对上时,又流露出了短暂的恍惚之色,说明那显然不是百尼基平常坐的位置。

    若她没有猜错,百尼基现在坐的正是马格努松的位置,后者坐在梅尔卡特沙玛左手的第二位,考虑到斯特灵并非梅尔卡特沙玛真正青睐的对象,基本可以确定马格努松是和埃格尔兹同级别的左膀右臂了。

    “我猜他可能与诸位之间进行着某些交易。”她观察着梅尔卡特沙玛的表情,“比如说,他通过自己奇妙的手段,令诸位和他一样得以健康长寿……”

    梅尔卡特沙玛终于彻底撕下了脸上那所剩不多的得体微笑:“这也是您消息灵通的朋友告诉您的?看来归栖者的渗入比我想象中还要深。”

    “您误会了。”埃斐说,“无论过去如何,现在我已经卸任离职,不再是宰相,甚至也不是以色列人,没有任何能量驱使以色列的情报机构为我效劳。”

    梅尔卡特沙玛发出冷笑:“您自己相信这些话吗?”

    其实她说的都是实话……可她又不能直言归栖者已经解散了。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既然对方已经自动代入了这种境况,她还是想好好利用这张牌的。

    “既然您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了,那不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吧。”梅尔卡特沙玛说,“恰如您所说,马格努松确实用他奇妙的力量与我们共享长寿与健康,您口中的矿产丰美的'伊比利亚'确实令人心动,但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及我们自己的性命。”

    “只要我的孩子安然无恙,我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猊下,恐怕您要求的'安然无恙'和我们能给予的'安然无恙'标准并不相同。也许您要求您的孩子从未受辱,体表没有任何伤痕,当您从牢笼里解救他们时,他们依然健康、体面、神采奕奕,而我们只能保证他们没有缺胳膊少腿,而且没有被打掉太多颗牙齿。”

    “……那也是我与马格努松戒主之间的恩怨。”

    “问题就在这里,猊下,我们并不能失去马格努松戒主。”梅尔卡特沙玛说,“如果结果不如您意,导致最后您要从马格努松身上索取更多代价,恐怕您现在提出的筹码还远远弗如。”

    埃斐逐渐丧失了耐心:“诸位究竟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吧。”

    “您的这句话真是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他说,“首先,既然您坚持自己不能调动任何归栖者,那么请将您那些消息灵通的朋友引荐给我们,如果您愿意当我们的……朋友,就不该吝啬于让朋友之间也互相认识,不是吗?”

    听完他的话,埃斐内心的怒火已经平息了,连与他计较的欲望都没有,只剩下一些微不足道的嘲弄和戏谑:“继续。”

    “其次,希望您能将自己永葆青春的秘诀与我们分享一些。”梅尔卡特沙玛说,“毕竟,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不是吗?”

    “然后呢?”

    “另外,一点矿产足以点缀这份友谊。”对方说,“伊比利亚——我没有记错吧?您口中的矿产丰美之地。当然,真正的朋友绝对不会独占这些好处,我等将支出这趟探索之旅所有的成本费用,而您只需要用您的羽毛笔在地图上轻轻一划,即可坐享红利,有了这份资本,我等就有合理的原由邀请您加入商人行会,让落空的戒指找到新的主人。您瞧,尽管我们可能会失去一个朋友,但我们又得到了一个新朋友。”

    “真是有趣。”她扯了扯嘴角,“您居然打算用我的钱来偿我的债。”

    他意味深长道:“很多时候,有舍才有得,猊下。”

    她卸下了腰间的镰状弯刀,放在桌案上,动作很轻,但因为刀本身的重量,依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您难道想用兵刃威胁这里的各位?”埃格尔兹低声笑了起来,连带着引起了更多人的笑声,像是一群被煽动的鸭子,“这里可是九戒会的地盘— —诚然,约纳松戒主确实有点危险,不过等血溅到蜡烛上后,恐怕紧接着要飞溅的就是您的血了。”

    “诸位。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与你们一样,都是有自己体面的人,所以我没有急着寻找阿比巴尔王请求他给我正义,而是先将诸位找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和平解决这一切的办法。”她说,“我能给诸位的保证是——其一,我给诸位的是比马格努松商会本身昂贵得多的价码,其二,我不会将诸位私下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告知给阿比巴尔王,其三,一切恩怨仅止于我和马格努松戒主,不会牵连到九戒会的其他人,我希望能与诸位和平共处。 ”

    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慢慢站了起来,将手放在镰状弯刀的刀鞘上:“然而现在,我那如珍宝般的孩子们正下落不明,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还活着,不能保证他们的身体依然健康完整,不能保证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屈辱,而我已经厌倦了等待。为了尊重提尔的习俗,我可以用诸位所熟悉的方式发誓——巴尔神在上,我希望能与诸位和平共处,即使日后情况有变,我能保证,我不会是第一个打破这份和平的人。”

    “同样的,我发誓——如果我不能现在、即刻、马上获悉我孩子的下落,以至于他们没能健康完整地回到我身边,我会怪罪到在座的每一个人头上。巴尔神在上,我将以眼还眼,以血还血,而且我所失去的,必将索求更多,在座的各位都不会例外。”

    她与他们一一对视,最后是梅尔卡特沙玛,他是唯一没有避开她的视线的人,但她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不安。

    “当然,诸位也可以认为这只是一介平民在大放厥词,也许我根本无法对各位造成伤害,然而……”她说,“一诺胜过千金——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在山岩里面……”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埃斐偏过头,是约纳松戒主。

    迎着其他戒主又惊又怒的目光,他磕磕绊绊地继续道:“山岩内部有一个洞窟……马、马格努松通过魔法的力量,让商队可以直接转移到洞窟内……”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随时要咬到舌头,“但、但是从山的背面……悬崖底下,靠海的地方有一处浅滩,那里才是……才是真正的入口处。”

    “您一定无法想象我此刻有多么感谢您。”她将镰状弯刀系回腰上,“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约纳松戒主。”

    第157章

    这个洞窟里别说阳光了, 连微风都难以渗入。

    所罗门有时感觉自己只在这里待了几刻钟,有时又感觉自己已经被囚禁了无数个日月,那个老人偶尔会从他这里取走一点血,装进一个t深褐色的玻璃器皿里,然后将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器皿,升腾起或金黄或苍白的火焰。

    做这些事的时候,老人有时会喃喃自语,有时会和他说话,可如果他反问什么,对方是从不回答的,也许对方并不是真心想要和他交流,只是需要一个自己以外的听众。

    再然后,老人用某种不知名的红色颜料在地上画了个法阵,拖着他的镣铐把他挪到法阵中央。所罗门起初以为那是血,但实际靠近时倒觉得像是某种香料的气味,有点类似藏红花,不过他推测那些红色颜料并非单一的材料组成的,藏红花只是其中最主要的部分。

    自从位置被转移到法阵上后, 他就时常精神不振,愈发迷失了对昼夜的判断, 大部分情况下,他的大脑都浑浑噩噩, 几乎难以去思考这世上的任何事情。

    在最糟糕的时候,即使老人点亮了油灯, 他依然觉得周围昏暗而冰冷, 墙壁上跳动的人影,仿佛是过去死在这里的男孩的幽魂, 他闭上眼睛时,能听见他们的叹息。

    不知道过去了过多久——也许是数个日月,也许只是数个小时,老人忽然把玻璃器皿狠狠地摔了出去,惊醒了困倦不已的所罗门,玻璃器皿砸在他身侧的岩壁上,但飞溅的碎渣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斑驳交错的划痕,鲜血伴随着痒痛从伤口渗出。

    “抱歉。”老人貌似真情实意地说道,“自从我上了年纪之后,就尽可能地让自己少发脾气,以防哪一天怒火将我自己也焚烧殆尽。”他在他跟前蹲下,抚摸着他脸上渗出血珠的地方,仿佛哼着什么歌谣似的,低声说道,“漂亮的男孩,可怜的男孩……”

    “你……”他精疲力尽地说道,“你究竟……是谁……”

    “马格努松,一个世代传承着神灵血统,古老而荣耀的家族。”老人似是陷入了回忆,这也是对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真正回答他的问题,“我们是拉伽什王族的后裔,每个人体内都流淌着春雨神尼努尔塔之血。我们起源于苏美尔,昌盛于巴比伦,即使是阿比巴尔王,在这个伟大的姓氏前也像野狗一样卑贱,更不用说梅尔卡特沙玛了,然而……”

    说到这里时,他的脸色霎时阴沉起来:“乌鲁克——那座罪恶的城市,卑鄙的吉尔伽美什王和他的大贤者缇克曼努犯下了有史以来最可鄙的罪行。因由他们的罪过,原初的诸神已然消亡,我们血液中所蕴藏的神性也越来越稀薄。我的先祖想要通过印刻的方式保存神之血,然而人的身躯终是藏污纳垢之物,无法永葆这高贵血统的神圣性……”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焦虑,仿佛又陷入了之前那种魔怔的状态。

    “我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得以继承我的魔法才能,难道马格努松的荣光到这一代就要结束了吗?不——不!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古老的、高贵的血统会永恒流传!”老人捧起他的脸,死死地盯着他,对方的指甲抠进了他的皮肤,很疼,但在老人近乎癫狂的目光下,那些痛楚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好男孩,漂亮男孩。”由于嘴角肌肉不自然的走向,对方脸上的表情甚至不像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从嘴角向外延伸的裂口,“告诉我,和神连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在这里的是希兰,这是就该朝对方脸上吐口水了——可惜他的喉咙干涸得犹如火燎,就连呼吸都会引起阵阵涩痛。

    “想要保留你的小秘密吗?”老人低声道,“没关系,我们总会有办法知道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所罗门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捅进了他的肋骨之间——某种温热、粘稠的液体,沿着皮肤流淌而下,他先是闻到了血的气味,然后才是姗姗来迟的疼痛。

    所罗门低下头,看见了没入皮肉的玻璃碎片。

    “过去那种保守的实验都失败了,很显然,如果我想更进一步,就需要更多新鲜的血液。”老人耐心地解释道,仿佛认为他理应想要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一样,“当然,我还是真诚地希望你能活久一点,孩子,如果我再年轻些,你一定会是我最宠爱的那个男孩。”

    真是令人作呕的甜言蜜语,刚才真应该朝他吐口水的……所罗门恍惚地想道。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疼痛在身体上蔓延,他吃力地捂住伤口,然而血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

    黑暗中,他想起了埃斐,想起了塔玛,想起了乌利亚,甚至是希兰。

    一切都糟透了。

    当他再度醒来时,洞窟内所有的油灯都点亮了,几乎称得上是灯火通明——应该说,他就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惊醒的。

    神智缓慢恢复后,所罗门看见老人……不,现在用这个词去形容他已经不太恰当了,对方的头顶长出了一茬短发,像是没剃干净的胡须,但每一根都是乌黑的,他皮肤上的皱纹和老人斑都减少了,发福的腹肚也不再像裹着水的蛇皮一样褶皱而下垂,显示出一股养尊处优的富态中年男人特有的脂粉气。

    “真是不可思议。”马格努松看着水坑里自己的倒影,啧啧惊叹,“这就是春雨的气息,是生的气息,尼努尔塔,拉伽什伟大的守护神啊,能再一次感受到您的眷顾是多么令人荣幸啊……”

    说罢,他快步走到他身边,像对待小狗般轻轻抚摸他的发丝:“还有你,年轻的男孩,漂亮的男孩,整整两个小时——你流了整整两个小时的血,可一点也没有要死去的迹象,这是何等的奇迹啊!你的神明也眷顾着你,虽然它远不及伟大的尼努尔塔,但你也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了。”

    所罗门沉闷地咳嗽了一声,感觉到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他慢慢摸索着自己仍在流血的伤口,玻璃尖锐的边缘割开了他的指腹,但在这种情况下,这点疼痛早就无关痛痒了。

    “你正处在一个男孩最美丽的年纪,最是适合被享用的时候。再过几年,等你身材抽条,颌骨变宽,下巴上长出了胡须,这份美丽也就不复存在了。”马格努松喟叹道,“真是令人遗憾,比起女孩,男孩的花期要短得多,一位美的鉴赏家怎能容忍那份美丽因此而消失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让他们活过那个时候。”

    “你也要……杀了我吗……”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男孩。”他说,“我从不亲手杀死他们,只是附着在他们身上的金属粉腐蚀了他们的皮肤——噢,我可怜的孩子们,皮肤像烂掉的橘子一样,头发也掉了个精光,想起过去与他们嬉戏的画面,以及床笫之间的恩爱,我便不禁痛苦得要落下眼泪。好在他们至少为这份美丽而短暂地绚烂过,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是吗?”他拔出那片玻璃,朝着马格努松的肚脐狠狠地捅了进去,然后在对方被捅伤的地方踹了一脚,“那就亲自去和他们说对不起吧!”

    在马格努松抽搐着身体倒下后,所罗门勉强从对方的腰带上勾到了钥匙串,上面有很多把钥匙,他只能勉强凭借钥匙的尺寸和材质进行判断。

    在辨别锁口的大小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马格努松的——也许还有脂肪之类油腻而粘稠的东西,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些。

    他的手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钥匙,当解开手腕上的镣铐时,他已经累得几乎睁不开眼了,眼皮如铅块一般沉重。

    就在这时,他感觉脚踝猛地一沉,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向外拖拽,他摔倒在地,然而那个力量依然拽着他的身体向前拖行——是马格努松,他已经站了起来,并且用魔法愈合了伤口。

    “噢,年轻的男孩,漂亮的男孩,幸运的男孩……”对方依然用那种渗人的,如同被毁了嗓子的吟游诗人般的声音低吟t道,“我本来想好好对待你的,可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脚踩在他的伤口上,反复碾压,所罗门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发出哀嚎。

    “真是一个倔强的男孩,是什么支撑着你如此大胆?你的神明吗?”马格努松用力勒住他脖子上的镣铐,他吐了一口唾沫,带着血丝,“知道一位美的鉴赏家怎么惩罚那些不乖的男孩吗?把他们和狗关在一间笼子里,如果他们学不会怎么对自己的主人摇尾乞怜,就得和狗恩恩爱爱了,你也想经历这些吗?嗯?好男孩?”

    所罗门喘不上气,身体越来越沉,白光与黑暗在眼前交错——然而,当某种蛞蝓似的湿滑触感从他的肩颈滑过时,他依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他感觉胃部一阵痉挛,想要干呕,但肺部的空气已经被拧干了。

    真恶心……他的脑海中挤满了这种想法,真恶心……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然而,他听见了衣料摩擦时簌簌的声响,看见落在地上的锦织腰带,某种粗粝的触感从后颈一路下滑,摩挲着他的后腰。

    腰侧的痛楚慢慢减弱了,不仅仅是伤口的疼痛,还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反胃感,腿脚水肿的胀痛,内心的痛苦和羞耻,像是朝阳下的露珠,逐渐消弭了。

    痛苦、悲伤、恐惧、孤寂……这些情绪都一一从他身上剥离,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曾经在以色列的时候,内心是如此平静,外界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拨动他的心弦。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在体内流淌着的充盈魔力,感受到了与神明的联结,眼前的迷雾也被破除。千里眼发挥了它的作用,他看见了早古时期在洪水中崩塌的尼普尔主城,看见了身体如河床般干涸裂开的尼努尔塔,看见了马格努松——这个“古老而荣耀的家族”的开始,繁荣昌盛,以及萧条衰落,他看见在华美宅邸身着薄纱,翩翩起舞的男孩,看着他们的皮肤在金属粉末的侵蚀下一点点沤烂,最后尸体被随便抛到了郊外。

    然后是马格努松的未来,一个年幼的、瘦小的身影,手里举着一块岩石,借由山岩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背后,这个男人还不知道,死亡的脚步已经朝他逼近……

    “放开他!”

    所罗门倏地回过神,映入眼帘的是倒伏在地上的马格努松——他的鼻梁被砸断了,因为呼吸不畅,嘴里不断发出只有濒死的家畜才会有的抽气声。然后是塔玛——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石头,用力地去砸马格努松的脸,直到马格努松停止了呼吸,身体的抽搐也趋近于无后,她依然没有停下来,像是陷入了某种疯狂情绪的旋涡之中。

    所罗门就这样看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把石头砸在马格努松的脸上,看到马格努松的血溅在她的脸上,直到马格努松的脸彻底凹陷下去,像碗一样盛着他血肉模糊的五官时,塔玛才停下,石头从她手中滑落,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她表情麻木,好像没有意识似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有些迷茫地巡视四周,当他们的目光对上时,塔玛忽然怔住了,眼泪就这样无声地从眼角落了下来,像是不能自已,又像是如释重负。

    “耶底底亚……”她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要痛哭出声哭,“对不起,我……”

    她似乎想要将脸埋进掌心,可看见自己手上的血时,她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没事……”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感觉很荒谬——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这一切,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悲伤,甚至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他的内心是平静的,犹如死水,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塔玛看起来如此难过,仿佛她才是被殴打和折磨的那个。

    他是神的使者,是大卫王献给神的礼物,他并没有和普通人达成共情的能力。

    “没关系……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对我做……”他试着拥抱了对方,但这也只是因为理智告诉他,这么做比言语更有用。

    然而在接触到对方的刹那间,他看到了过去的画面——他看见了他的长兄暗嫩,看见对方解开裤带时脸上暴戾的微笑,看见他将裤带对折起来,像皮鞭一样挥舞,他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掺杂着血的气味,他听见木床摇动时令人牙齿发酸的吱呀声,然后是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他看着这一幕,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那些被折磨的痛楚,被猥/亵的羞耻,独自面对罪恶时的恐惧……它们如潮水般朝他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咽了口唾沫,品尝到了齿缝间血块凝固后的苦涩,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在这个他试图给予别人安慰的怀抱中放声痛哭。

    第158章

    在嘶声力竭地哭过一场后,也许是因为精神上的放松,耶底底亚感觉堆积在身体里的疲倦再一次席卷而来,他从塔玛脸上看到了类似的情绪——在一具损毁到连脸的轮廓都看不太清的尸体边困到差点打哈欠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马格努松死了,但他的手下还在外面,他们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这种情况下,把马格努松的尸体藏起来是而非常有必要的,然而他实在太沉了——一个人如果天天吃铁砧长大,大概就会有他那么沉,而且耶底底亚实在不想多碰这家伙一下,所以他们离开前只是带走了他的钥匙串,以及桌案上的一盏油灯。

    这个洞窟不像是人工挖掘出来的产物,更像是水流溶蚀山岩后形成的,地面崎岖不平,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鱼腥味。

    耶底底亚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岩壁前行,一边低声问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些人贩子没有伤到你吧?”

    “没有。”塔玛也小声回答, “他们可能误以为我是……处子,年幼又相貌出众的处子奴隶似乎很珍贵,需要和普通的奴隶分开关押,说是要防止传染疾病什么的。”

    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对方描述中的某些细节:“但他们还是把你关在笼子里了?”

    “嗯。”塔玛点了点头, “但因为那个区域的奴隶很少,所以看守也很少,后来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守的同伴叫他出去看热闹什么的……大概是觉得这里关着的都是孩子不太有胆量逃走吧,两个看守就都离开了,我就趁机用铁针把锁打开逃走了。”

    “……铁针?”

    “拉哈特教会了我一种把铁针藏在头发里又不容易掉的方法。”

    没想到这家伙都能有派上用场的时候——除了很会说话哄小姑娘外,耶底底亚过去基本把他当作希兰二号(虽然对方并不经常哭),没想到对方有朝一日竟会无意中成为解救自己的关键人物。

    耶底底亚心里多少为曾经把他和希兰相提并论有了些愧疚……尽管如此,这不代表他不会向埃斐报告他试图用花言巧语挑逗塔玛的事情。

    埃斐……

    一想起这个名字,便有一股倦意和依恋感涌上他的心头。

    不知道对方如今在哪里,是否也因为他们的下落不明而担忧不已……耶底底亚从不怀疑埃斐的能力,但前提是没有魔法的参与,即使她能循着奴隶商队的行径痕迹找到河道口,也万万不会想到他们是被魔法传送走的。

    乐观一点的想法是,只要他们能找到能够逆向传送的魔法阵,或许就能刚好碰见在附近苦苦搜寻的埃斐……尽管这个乐观的想法简直让人绝望,他们已经在洞窟里走了一段时间,甚至没有找到一条有自然光渗进来的缝隙。

    耶底底亚感到身心俱疲,虽然他的伤口因为魔力运作已经愈合了,但之前失去的鲜血并不会回来,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几乎分不清岩壁上的油灯是原本就这么暗淡,还是他两眼发黑的缘故。

    正当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惊愕的叫声,是塔玛——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扭头去看她的情况:“怎么了?是灯里的热油溅出来了吗?”

    “不是……”塔玛吸了吸鼻子,难以掩饰声音里的呜咽,“我的脚被什么东西咬t住了,好疼……我动不了……”

    耶底底亚用灯找了一下她的脚下:“……有点糟糕,是捕兽夹。”

    塔玛明显在压抑自己,但声音还是颤抖起来:“我会变成残疾吗?”

    “倒也没有那么糟糕。”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捕兽夹的铁齿咬合后间隙很大,虽然也有金属受潮生锈导致错位的关系,但从夹口的焊接处可以看出,两边的铁齿原本就不是严丝合缝的……也幸好如此,否则除了魔法和截肢,他还真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马格努松关在内室的奴隶都是年龄不大,尚未发育的男孩,这个捕兽夹看起来倒更像是用来捕捉中等体型动物或成年人的,大概率是为了防止有手下想要窥探自己的秘密而布下的陷阱。

    “光用一只手没办法把它打开,塔玛,能帮我拿一下油灯吗?”耶底底亚试图找些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对了,你来的路上有看到帕提和雷纳吗?”

    塔玛摇了摇头:“我一路上都是朝着人声少的方向走的。”

    耶底底亚发现她不再用自己的名字作主语了,也许过去的那种措辞只是她内心一种无法定位自己的迷茫表现——作为押沙龙,这位完美的以色列王子的妹妹——由于兄长容貌出众,头脑聪颖,从小就受到周围人的瞩目,而她在前者的光辉下迷失了自己,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兄长的附属品。

    用名字作为自称,大概是她将“塔玛”和本我切割开来的方式。

    他本该为对方找回了本我而高兴,但一想到这一切所付出的代价,嘴角的笑容便不免苦涩起来。

    打开捕兽夹后,耶底底亚并没有把它扔到角落,以眼下的情况,这件东西后面或许还能有其他用处。

    尽管塔玛表示自己还可以走,不过从肉眼能看到的出血量来看,耶底底亚还是决定把伤口处理好了再继续前行。

    他把塔玛搀扶到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叮嘱她把脚翘起来,不要让伤口沾到水——介于他们两个人都衣衫褴褛,大概缝在一起都凑不出一套比较体面的衣服,他只好回了一趟关押室,好在马格努松刚死不久,身体还没有开始腐烂。

    耶底底亚撕下了他的一条袖子,出于对死者冒犯的愧疚,他走之前又在对方的脑袋上踢了一脚。

    他快步返回,前后约摸包扎伤口时,头顶传来了塔玛忧虑的声音:“我有一件很在意的事,耶底底亚。”

    “如果你是在意我们不应该从死人身上扒东西。”耶底底亚不以为然地回答,“别担心,我已经用我独特的方式道过谦了。”

    “……我不是指这个。”她叹了口气,“耶底底亚,如果一个人被关在笼子里很久,是不是就会忘记在笼子外面生活的感觉?”

    耶底底亚沉默片刻:“为什么忽然问起了这个?”

    “当我用铁针打开笼子上的锁后,很担心有人看到我们逃跑了心有不忿,故意叫喊把看守的人引来,所以就把其他笼子的锁也打开了,一来逃跑的人越多,我就越容易隐匿,二来也不会有人因为嫉恨而故意破坏我的逃跑行动……但是最后的结果出乎了我的意料。”

    耶底底亚瞥了她一眼:“虽然门锁被打开了,但他们还是乖乖待在笼子里,完全没有要逃跑的打算,我有猜错吗?”

    “没有……”塔玛看起来心情低落,“可这是为什么?哪怕是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鸟儿,看见打开的笼门也会有回归自由的冲动,他们为什么连逃跑都不想呢? ”

    她说的是发生在当下的事,耶底底亚却回想起了悲伤屋,回想起了归栖者们。

    那一天,房间里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孩子,他们有的高雅得体,犹如经常进出于觥筹交错场合的贵族,也有的举止粗鲁,在头发里发现了一只虱子,随手就丢进嘴里咀嚼,可当埃斐最后让他们决定是否要主宰自己的未来时,他们全都举起了手。

    “我们或许能惋惜他们没有去争取自己的命运,但不该为此责怪他们。”他说,“没有人教导过他们这些——尊严和自由,如果我们处在他们的位置上,大概也不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塔玛看了他一会儿:“你的话很像猊下会说的。”

    耶底底亚不确定这种时候表现出暗喜会不会有点不合时宜,但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听着真不错,看来我们俩谁都不会被取代了。”

    塔玛没有回答,但从对方别扭的表情来看,耶底底亚猜对方多半在腹诽他是一个斤斤计较的记仇精。

    尽管用布料包扎并不能防止伤口沾到水,但他们还是不得不重新开始的逃跑之旅。他搀扶着塔玛,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然而他们没有找到一束属于大自然的光,没有一缕流动的海风,仿佛他们被关在一个密闭的陶罐里,里面放着被腌制过的死鱼。

    他们不仅没有找到这些,还遇到了更糟糕的情况。在遇到一个岔道口后,耶底底亚凭着直觉选择向右,但还没走出多远,就在道路的转角看到了一道正在移动的光源,而且从岩壁上越来越亮的反光来看,对方应该在朝他们靠拢。

    他反射性地把塔玛推到一块岩石后——这大概是自然形成的岩洞为数不多的好处,人类挖掘的洞穴可不会在道路中间留那么多崎岖又遮挡视野的石头。

    来人脚步缓慢而虚浮,一副刚刚才吃饱喝足的倦怠模样,也许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来看,耶底底亚猜他要不是有点喝醉了,就是刚刚从哪个女奴的臂膀里醒来,又或者两者都有。

    他原本期待对方就这样慢悠悠地踱步往里走,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原本系在他腰间的捕兽夹因为皮带松动而脱落,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谁?”看守试探性地问道,“马格努松大人,是您吗?”

    真是见鬼:“塔玛,你待在这里,我去把他引开。”

    “耶底底亚……”

    “安静。”他不得不捂住她的嘴,“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要逃出去,记得要去找一个看起来像魔法阵的东西,鲜血能触发绝大多数的魔法阵,只要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能成功出去,应该很快就能遇到猊下了,另一个人就尽力藏到猊下找到这里的时候,好吗?”

    塔玛还是不断地摇着头,发出无声的抽泣,但情况已经由不得她了(也由不得他自己)。

    耶底底亚故意发出了很响的踩水声,引诱看守朝他所在的方向走。当看见油灯的光照顺滑地从岩壁上掠过时,他略微松了口气……至少对方没有发现塔玛。

    他没有往关押室的方向跑,而是选择了岔道的另一边,关押室是一条没有其他出口的死路,往那边跑除了能让看守发现马格努松死了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耶底底亚不仅拖着疲惫的身躯跑了很长一段距离,而且很快无师自通了快步踏过水坑时只发出轻微声响的技能。

    越是远离关押室,周围油灯点燃的间隔就越远,光线也越暗,中途当看守差点要追上他的时候,他在拐角处放了一个捕兽夹,对方毫不意外地中招了,只拖了一点时间,但他野猪一样尖锐的嚎叫令他感到安心。

    目前为止最令他困惑的,大概是这个天然溶洞的真正大小,他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很长一段路,期间至少经过了三、四个拐角处,但依然没有看到任何类似通向出口的道路。

    “怎么回事?”这个声音令他一惊——因为明显是从他的正前方传来的,同时也有另一道光源正在朝他的方向靠近,“可别告诉我,你操完女人后就乐得连走路都能把自己摔死了,示罗米。”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然而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从背后不远的地方传来:“我踩到夹子了,真是见鬼,大人不是只把它们放在最里面房间的走道上吗?”然后是轻轻地哼笑声,“你再跑啊,臭小鬼,你不是很喜欢跑吗?”

    同一时间,另一个看守也已经走了过来,在昏暗的洞窟中,他手上明亮的火把刺痛了他的眼睛:“这不是大人的新男孩儿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以马格努松大人的年纪t ,估计这男孩在他旁边载歌载舞都能睡着。”瘸腿男人扯住了他的头发往后一拽,耶底底亚感觉整个头皮都要被对方扯下来了,“看看,脸还肿着呢,估计大人不久前才办完事。”

    “小心点,对大人来说,卖屁股的可比卖力气的精贵。”他的同伴皱了皱鼻子,“怎么有血的气味?”

    “废话,你被夹了你也流血。”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也许是血液凝结后的深褐色看起来像是污渍,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衣服上的暗色都是干涸了的血。

    耶底底亚默不作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道路,借由另一个看守的火把,他将前方道路上的障碍和下一条岔道的位置尽收眼底。

    机会只有一次,他这么告诉自己,而且他必须要做得很好,很好……

    “不过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小崽子,反正被拐来的女奴多半也瘦巴巴的,男孩又有什么关系呢。”瘸腿男人过来抓他的肩膀,“好了,自由时间到了,乖乖跟我们回去,虽然我不想弄坏大人的小宠物,但你最好……”

    他猛地将油灯砸到另一个看守身上,成功让对方惊得把手中的火把丢到了地上,火光在水坑中熄灭,洞窟中霎时陷入了黑暗。

    凭借着记忆,他沿着岩壁躲开了正前面的看守,按照之前的记忆往前跑,这一次他选择跑进了左边的岔道——尽管他也不知道岔道的尽头是什么,只能凭借着记忆和所剩不多的勇气一路向前狂奔,因为在洞窟里待了太久,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只知道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到最后,他精疲力竭,实在没办法再迈开双脚,每走一步他的大腿肌肉都在痉挛——虽然埃斐曾多次告诫他们,剧烈运动后不能离立刻坐下,但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只能找了个山岩背后的角落坐了下来。

    耶底底亚在死寂的洞窟里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有些苦中作乐地想,他今天逃跑的路程也许已经超过从农场到提尔的距离了。

    然而这场追逐战并没有结束,他听见了逐渐靠近的怒骂和脚步声,耶底底亚很想告诉自己这是他过分紧张产生的幻听,但事实不会因为他的自我安慰而改变。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连水花溅起的声响都能惊动他的神经,他甚至感觉他们就在他的鼓膜上走路。

    他现在没了油灯,没了捕兽夹,身上唯一的武器是塔玛之前留给他的铁针,如果它算得上武器的话。

    至少他能用它扎破对方的眼睛……耶底底亚紧紧握着铁针,努力不让手心渗出的冷汗影响到他的动作。神啊,如果埃斐能到这里,他想,希望她能明白,他曾为自己的自由努力抗争过。

    岩壁上,两个重叠的人影逐渐缩短,影子的轮廓愈发清晰,犹如从灰雾中现身的死神。

    正当他在脑海中模拟如何才能准确扎中其中一个人的眼睛时,墙壁上映射的火光忽然闪动了一下,然后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什么重物接连倒在地上的声音——哐!哐!听得他心惊肉跳——以及喷洒在岩壁上的鲜血,犹如羽毛笔蘸多了墨水后随手挥溅在墙壁上的墨痕。

    在这夹杂着血色的火光下,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影子在朝他靠近,他却听不见对方的脚步声,哪怕是水坑被踩中后溅起水花的声音,也许那就是真正的死神的影子……迦南人是怎么称呼他的来着?摩特?

    忽然,耶底底亚感觉眼前一黑,一件披风从他头上盖下,他被吓得打了个激灵,但披风上熟悉的气味包裹着他,抚平了内心的恐惧,甚至让他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的铁针。

    “不要害怕,耶底底亚。”那个声音甫一响起,就让他鼻子发酸,“是我,已经结束了。”

    他吃力地想要扯下披风看清她的脸,但被对方阻止了:“别把披风揭开,这里的场面……不太适合让你看到。”

    随后,他感觉身体一轻——埃斐将他抱了起来,隔着柔软的披风,他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你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做了梦,你只是我梦中的幻影?”

    “我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你没有做梦。”她轻柔地回应道,“别怕,耶底底亚,别怕……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在他记忆中,埃斐很少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讲话,但他愿意相信此刻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将脑袋埋进对方的肩颈,静静感受着被对方的温暖和气味笼罩着的感觉,像是迷失的旅鸟终于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找到了自己的栖息处。

    他的眼皮沉了下来,但是没有关系——在经历了漫长的逃亡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逼迫自己,在疲倦中将意识托付给黑暗了。

    第159章

    将耶底底亚和塔玛安置到适合休息的地方后,埃斐才勉强让自己放松了些许——但还不到全然放松的时候,将人完完整整地救出来只是第一步,还有许多遗留问题需要处理,比如关押室里那具马格努松的尸体。

    该点到为止吗?在她看来, 马格努松家族本应偿还更多,但人有时候不得不做出取舍——尽快回复安宁的生活,还是清算恩怨,让彼此付出更多血的代价?选择其中一种, 就注定了要放弃另一种选择, 世界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结果。

    “猊下。”哈兰低声问道,“您还好吗?”

    埃斐感觉疲惫不已,即使把她搁在灶台上用火烤,她多半都能睡得很香,但这种事没必要和别人抱怨——她弄丢了自己的孩子,让恶徒有机可趁,除了马格努松戒主之外,她是整件事情里最没资格抱怨的人了。

    “我没事。”她揉了揉眼角, “你有找到雷纳和帕提吗?”

    “都找到了, 但情况恐怕不太妙。”

    “……怎么回事?”

    “帕提瞎了一只眼睛,因为她在路上不断辱骂看守的人,还朝他们吐口水。”哈兰回答,“至于雷纳,他倒是身体健全,虽然受了点伤,但不会有长久的影响。不过在我看来,他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去了……那些看守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和娜比拉之间的私情,故意将她带到他的牢笼外,几个人在他面前轮流对她施暴,最后割了她的喉咙。”

    埃斐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那些犯下罪行的看守还有活着的吗?”

    “还有两个活着,你要杀了他们吗?”

    “没必要留下这些人的命。”她说,“不过在此之前,用一些手段让他们感受真正的痛苦……教他们知道,被一刀割开喉咙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慈悲的结局。”

    “如您所愿。”哈兰答应得很快,但随之又陷入迟疑,“猊下,您真的……没事吗?”

    “你不久前才问过我相同的问题。”

    “您今天杀了很多人。”哈兰说,“当我看见您用那柄镰状弯刀劈开第一个人的脑袋时,您的动作还很生涩,飞溅的鲜血使您犹疑不定,当您用它杀死第二个人时,动作看起来仍不熟练,但您的表情逐渐变得坚毅起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到第七个人的时候,用弯刀割开一个人的喉咙对您而言就像是用餐刀切开一块黄油。”

    “看来我比你想象中更冷酷?”

    “我是雇佣兵出身,猊下,杀死几个人并不会惊吓到我。”哈兰说,“若您的内心此刻有任何彷徨,请不要掩盖它,否则它迟早将成为您心口的暗疮。”

    “我见识过死亡,很多人的死亡。”她说,“我以前和大卫一起打过仗。”

    “不错,但您当时的工作是在后方运筹帷幄,而非亲自上场杀敌。看到别人死——即使因你之故,也和亲手结束一条生命的感觉相去甚远。我见过很多人,在杀死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敌人后,惊慌失措得仿佛是自己被夺走了性命。”

    埃斐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仿佛她很久之前,就与王并肩作战赢下过一场战争,那时的她比现在更冷酷,她杀死的人比她拯救了的还要多,但那不是和大卫在一起的事——她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遥远到令人感觉不真t实。

    她只好如此回答:“如果我表现得惊慌失措,恐怕才会吓到你。”

    也许是被她的含糊其辞说服了,也许是因为看出了她对这个话题的抗拒,哈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挑起了别的话题:“马格努松的奴隶船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只要您发令,随时可以启航。”

    她轻声笑了起来:“听起来就好像我们要渡海去很远的地方。”

    “我们的确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只是怕不提前知会您一声,您就要像之前徒手爬下悬崖一样,再徒手攀回去了。”哈兰责怪的眼神令她心虚地偏过了头,“您当时究竟在想什么?那是何等危险的悬崖峭壁啊。”

    “我只是觉得……”她小声回答,“大部分情况下,只要是能凭借谨慎和意志做到的事情,我基本都不会失手……”

    哈兰对此不置可否:“很多侥幸成功了的人都会这么想——而那些失败的人都躺在棺材里,也不用去操心自己会不会失手的事了。”

    这个窝点不光是马格努松用来存放奴隶和让手下休息的地方,也是马格努松的魔术工房,他会将自己看中的奴隶跟脱手卖出的奴隶一起运送,通过魔法转移到工坊内部,将那些他认为适合成为“素材”的奴隶带入幽深的关押室,剩余的奴隶则等商船靠岸,运送到西顿。

    这一切都是隐秘的,虽然提尔不禁止商人供奉自己家乡的神明,但九戒会是一个例外,因为这个庞大的行会影响着整个提尔的贸易市场,王室只允许本地商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除了您的人之外,剩余的奴隶要运走吗?”

    “一起带走吧。”如果没有船舶经过,他们大概只能被困在这个地方直到死亡了,“等回到陆地后,解开他们的镣铐即可,把船上的粮食和水都留给他们……至于他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度过余生,不该由我们来管了。”

    为了威慑商船的成员,他们杀掉了船长、大副和一部分船员,因此不得不让几个身体还算健壮的奴隶临时充当划桨手。

    埃斐解开了他们的镣铐,他们看起来无动于衷,她向他们解释现在的情况,他们也没有反应,最后她把船桨塞进他们手里,他们便对比着其他船员的动作照做— —显然,他们被“驯化”得很好,是奴隶商人最爱的那一类,埃斐心底很怀疑他们是否还能回归正常的人类社会。

    当船舶顺利驶出后,哈兰朝她走了过来——尽管他自称是她的临时大副,但实际大副该干的工作全都交给了唯一还活着的二副。

    “没想到您真的会开船。”他发出感慨,“开得还很不错,这下那个鱼头小子可没底气膈应您了。”

    埃斐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鱼头小子指的是二副,此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身上散发出如同鱼内脏般的腥味,其实这在海员身上并不罕见。

    因为马格努松的窝点附近有一片密集的礁石区,船舶必须得从中穿过才能回到公海,或许是认为船长和大副死后,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把船开出这里,他完全没有那种性命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的紧张感,直到船舶顺利离开礁石区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了畏惧与恭敬。

    “听说在您抵达之前,马格努松就已经死了。”哈兰的声音几乎被翻涌的浪花淹没,“男孩,或是女孩——您觉得杀死马格努松的人是谁? ”

    是塔玛……她在心里回答,虽然耶底底亚衣服上的血迹最多,但从衣服破损的位置来看,那些血大部分来自他自己,只是伤口因为某种原因——尽管她不想承认,但那应该是雅威的功劳——总之,那些伤口已经愈合了。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些凌乱的、呈泼溅形状的血迹,但基本分布在腿部以及衣摆,而且很零散,马格努松脸上的伤口明显是钝器多次击打后的结果,如果杀死他的是耶底底亚,那么他的双手以及臂膀处应该会有大片密集的泼溅状血迹……与之相对的,这些痕迹出现在了塔玛身上。

    显然,当一切发生的时候,耶底底亚是面对马格努松的,而塔玛则从马格努松的后方接近,第一击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将他砸晕,然后连续不断地用钝器击打马格努松的面部,其实到中途马格努松就已经死了,但紧张的情绪让塔玛直到他的面部全部损毁才住手。

    “那些都不重要。”她说,“耶底底亚失血过多,塔玛的脚受了伤,我现在只关心这些。如果塔玛的伤口触碰到了锈铁,就得尽快把她送去西顿交给安赫卡治疗才行。”

    “您要直接开去西顿?”

    “不,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我修复了农场附近的船坞,船可以停在那里,等第二天早上再出发。我已提前叮嘱约哈斯玛西亚一家在农场等我们,方便接回他们自己的孩子。”

    海风潮湿而安静,海鸥们也不再盘旋了——当灾难即将降临时,动物们总能比人先察觉到。

    半晌过去,船舷外翻腾的水花由灰绿变成了深蓝,船首劈开海面,沉重的船帆上绣着马格努松家的纹样双子鱼,因为常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发霉蛀黑,哈兰站在她身边,长久地凝视着远方缓缓下沉的落日,晚霞为陡峭的山崖镀上一层血色。

    “您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他所询问的,正是她为之忧虑的,但当别人提起这个问题时,她的想法便不免偏向理性——有时候她真恨这一点:“我答应了其他戒主,一切仅止于我和马格努松。如果我仍希望自己的话语对他人有力量,就该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承诺。”

    “不仅仅是马格努松的事。”他说,“我一直向往着您口中描述的国家——安定、富裕、法度完善,我做梦都想成为这个理想国的一员,但现实离那太远了。猊下,如果您还是以色列的宰相,根本无需与戒主们周旋,只需眉头一皱,他们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可现在他们甚至敢公然奚落您,对您的要求推三阻四。”

    “我无心参与这些纷争,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

    “恐怕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尤其当他们从您这里第一次尝到甜头之后。”哈兰叹息一声,“猊下,如果您仅仅需要保全自己也就罢了,可如果您还想保护自己的珍贵之物,就必须回到您应该在的位置。”

    埃斐没有回答,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她看着暗下的天幕,逐渐有迷雾升腾而起,船帆簌簌鼓动,灰蓝色的海面被船桨搅碎成泡沫。

    又过了一会儿,哈兰再次开口道:“猊下……”

    她疲倦地打断了他:“哈兰,我们马上就要靠岸了,先休息吧,这件事我们今晚过后再说。”

    “不,我不是指这个。”她转过头,看见哈兰正望向船舷的另一侧,脸上露出惊愕之色,“猊下,您所说的农场……就是那座正在燃烧的房子吗?”

    第160章

    当船舶靠岸之际,农场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片火海。农田只余下一堆灰烬,池塘被蒸干,他们曾经休憩的主屋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犹如融化的灯芯,浓重的黑雾随着热浪向上蒸腾,将原本就乌云密布的天幕搅得更加污浊不堪。

    当她下船时,哈兰已经拉开了弓,一支铁箭破空而出,射穿了一个男人的左眼,男人发出痛苦的哀嚎,手里的砍刀也掉在了地上——就在几秒之前,他还打算用它从背后偷袭乌利亚——然而乌利亚发现了他,长矛如毒蛇般从他的手臂滑出,咬穿了男人的喉咙,剩余的叫声便这样随着喷溅的鲜血一同流尽了。

    当他们真正赶到农场时,最后一个袭击的歹徒已经被玛西亚干掉了……是的, 玛西亚,如果说这些歹徒的出现只是出乎她的意料, 玛西亚的出现则称得上是令她头疼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埃斐甚至说不清自己此时心里更多的是恼火还是疲惫,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快要临盆了吗?”

    “我的孩子们都还下落不明,你让我怎么安心待在家里t ?”玛西亚的回应依然如钟声般洪亮, “而且你应该感激我在这里!你那半边手的男人可没办法同时对付十几个人。”

    “事实上,玛西亚夫人。”乌利亚虚弱地纠正道, “我本来也杀了将近十个人。”

    “说话注意一点,赫梯人, 我至少两次在你差点被偷袭时救了你。”玛西亚说, “何况我的丈夫约哈斯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你还要分出精力保护他, 等同于又多了两个敌人。”

    对于妻子的奚落,约哈斯并不生气,反而诚恳地回答:“玛西亚说得没错,我晕血,连鱼都杀不了,玛西亚怀孕后,都是雷纳或者帕提帮我处理好活食材,我再继续烹饪的。”

    哈兰原本在给乌利亚止血,听到这里视线又忍不住拐了个弯,在这夫妻二人间游移了一会儿:“你们二位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非常抱歉,猊下。”乌利亚低下了头,“在您远行期间,我没能守住农场。”

    “这不是你的错。”埃斐短暂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光看衣服的样式,似乎只是普通的山贼强盗,但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希兰呢?”

    乌利亚回答:“我让希兰和巴尔神……巴尔大人去安全的地方躲避了。”

    听起来不错,可她心中莫名地感到不安:“哪个安全的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当时强盗围住了我们,我只是让他们往后跑,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乌利亚顿了一下,“您的意思是,他们也许躲到地窖去了?”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湿漉漉的,吸足了海上和洞窟里的潮气,“我得去确认一下。”

    哈兰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您疯了吗?那样的火势您都要往里面冲?”

    她几乎遏制不住怒吼:“可能有孩子还留在那栋房子里!”

    “他们也有可能不在!”哈兰用比她更响的声音吼了回来,“唯一确凿的是眼前的熊熊烈火,我怎能让您这样闯进火场而自己坐视不理?您可能会死在里面,为一个根本不知道在不在里面的孩子!”

    “我不会死在里面!”

    “当然,因为您有'谨慎'和'意志'——您被幸运的滋味冲昏了头脑,而忘记了自己不过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哈兰说,“除了躺进棺材里,有什么办法能打消您这疯狂的念头?”

    乌利亚说:“猊下,如果您一定要去查看地窖,不妨让我代您去吧,我也知道地窖的位置。”

    “看来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疯病在空气里传播。好好看一看你自己,乌利亚,我都不知道你会先被火烧死,还是先流血过多而死。”哈兰双手紧握,“听着,猊下,您日后可以尽情恨我,但我绝不会让乌利亚——我曾经最亲密的战友,还有您——我一生中最尊敬的人,像这样义无反顾地去送死,我不知道您有多少个珍贵的孩子,可他们难道比船上的耶底底亚和塔玛都要重要吗?不要让他们失去您!”

    “不会有任何人失去我,哈兰。”她看着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而我也不会死在里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得相信我——就像你过去那样。”

    哈兰的脖颈上爆出了青筋,像是一只角鸮鼓起了它的羽毛,他努力让自己不回避她的视线,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冷酷,然而他失败了……当他迫不得已低下头时,心底一定很憎恨自己,那是一种退让的表现。

    “我实在……”他叹了口气,“我也希望奇迹会出现,然而那种可能性渺茫得使我绝望……可当我看到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今日恐怕难以阻拦您了。 ”

    哈兰砸掉了水缸的边,把缸底最后的一点水浇在了她身上,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当她离开之际,他又忍不住开口:“您说不会有任何人失去您,还说让我像过去那样相信您,希望您不会食言。”

    “我从不食言。”她回答,“还记得吗?一诺胜过千金。”

    这种时候,过去对房屋梁木结构的高要求竟成了一种先见之明——若是寻常的茅草屋,火烧到这种程度早就坍塌得不成形了。

    她弯下腰越过已经倒下的木门,甫一进屋,便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气舔过皮肤,她几乎闻到了汗毛烧焦的气味。如今已是秋冬之际,就在不久之前,她还觉得潮湿的衣服吸附在身上让人瑟瑟发抖,如今却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

    堆在隔壁仓库里的牲畜粪便在燃烧后发出令人晕眩的味道,夹杂着干草的涩苦在空气中蔓延,洒落的木屑和灰尘填满了客厅火炉边的坩埚,楼梯已经被烧毁了,没有烧完的残骸堆积在地窖的门上,往日暗红色的旧地毯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破布。

    她将袖子包裹在受伤,勉强将那些残骸清理干净,但还是在看见被大火烧得通红的蜡烛台时迟疑了片刻——仅仅是几秒过去,火焰舔舐湿木时的噼啪声渐渐转轻,木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难以再负荷自身的重量,仿佛一个被大火吞噬之人的哭嚎慢慢变为了虚弱的哀吟。

    已经没有时间了……她握住了烛台,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感觉缠绕着手掌的布料已经被炙热的高温融化了,像热蜡一样黏在她的手上,她听见血肉被烤焦时滋滋的声响,烟尘在弥漫,吸入肺腑时如火燎般干涩。好在楼梯的破损还不至于损坏这个暗门的结构,那清脆的开锁声大抵是她今天唯一能感到些宽慰的东西。

    当她把自己的手从烧红的烛台上撕下来时,一层皮肉被留在了上面,但此刻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楚了。下到地窖后,空气不再灼热到能够烫伤人的肌肤了,但空气变得更加稀薄,她穿过还没有被点燃,依然散发出陈腐气味的木柜,撩开被霉虫蛀褪了色的旧锦织。

    “猊下?”巴尔的声音从隧道的另一头传来,“太好了!希兰他……他的情况很不好……他的脸色发青,呼吸声也越来越弱了……”

    火还没烧到这里,多半是一氧化碳中毒了:“上面发生了火灾,你有办法把火灭掉吗?”

    “对不起,我……我现在力量太弱了,什么事都办不到……”巴尔吸了吸鼻子,“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强维持一下希兰的身体状况……”

    “那你能把他从里面运搬出来吗?”她说,“这个隧道的大小对我而言活动起来有点困难。”

    “有点难……”他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等您进来后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埃斐当时还没能明白那代表着什么,而等她沿着窄小的隧道匍匐着爬进内室后,真相才以一种远远超乎她预料之外的面貌残忍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盯着巴尔——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都是那么艰难:“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巴尔的两条手臂不见了,灰扑扑的短袖随着锦织掀开后吹拂的风打了个旋,但那看起来不像是被人砍下来的,裸露的肩膀两侧也没有看到类似伤口的切面,而是有点胶质的软肉,他就像是一个用雪堆成的小男孩,在火焰的高温下失去了人的形状。

    “如果使用力量过度的话,就会变成这样。”巴尔露出困扰的微笑,看来这种变化至少不会让他感到疼痛,“你应该尽快把希兰带出去,他很虚弱,需要尽快得到治疗。”

    她大致检查了一下希兰的情况:脸色苍白,但嘴唇殷红,呼吸虚弱四肢有轻微的抽搐,皮肤上出现了红肿和水疱——确实是一氧化碳中毒,除了让他立刻呼吸到新鲜空气,没有什么急救手段可以是她当场能够做到的。

    埃斐站了起来:“上面的火势已经很大了,我们得尽快……”话音未落,她感觉眼前发黑,大脑如断片般倏地恍惚了一下,“我……抱歉,我有点走神了,我负责把希兰运出去,你跟在我后面出去。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紧紧地跟着我,明白了吗?”

    “我也希望如此。”巴尔说,“可您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猊下,再这么下去,您和希兰都会死在这里的。”

    怎么今天好像谁都在说她会死在火场里……埃斐沉沉地叹息一声:“别把体力浪费在悲观的抱怨上。”

    “我很抱歉。”他说,“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添麻烦。”

    说着,他t有些笨拙地靠近她,将额头抵在她烧伤的手臂上,一股清凉的感觉渗过皮肤流入四肢百骸——这种舒适本该令她喟叹,如果不是巴尔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的话。

    她干涩地开口:“你在做什么?”

    “别担心,即使我在这里消失了,也只是回到了我在天上的神殿……”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起来,“当然,也许会被从王座上赶下去,也许阿娜特得之一切后会把我揍一顿……但那无所谓,我并不会死,只是会受伤而已。”

    “你还会回来吗?”

    “听到您的挽留真令人高兴。”他面露微笑,然而他的身体逐渐褪去色彩,笑容也消融在了空气里,“也许会吧。另外,请代我向希兰道歉,我是他的神明,给了他祝福,最后却没能保护他,可我仍希望他能成就伟大之事……我原本也该这么祝福您的,但没有我的祝福,您已经是一位伟大的人了。”

    这就是他与他们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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