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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自从提尔王希兰到来之后,藤丸立香就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

    “马修。”

    “在,前辈。”

    藤丸立香忧郁地用勺子搅动着热可可——由迦勒底之母(各种意义上)英灵卫宫archer倾情制作,几乎也是近几日这位人类最后的救世主所能感受到最后的温暖了。

    等棉花糖融化了大半后,他叹了口气:“在第六特异点遇到的妖精女王摩根小姐,和乌鲁克的大贤者缇克曼努,还有蛾摩拉之主埃斐是同一个人,对吧?”

    虽然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问这种早就确凿的事实,但马修还是耐心地回应:“是的,前辈。”

    “然后,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字记载里曾经提到过,缇克曼努是英雄王吉尔伽美什之妻,对吧?”

    “是的,前辈。”

    “然后, 前几天自我介绍的时候,希兰说过自己是'女王抚养长大的孩子和她的露水情人', 对吧?”

    即使是对爱恨情仇题材不太敏感的马修,此时都微妙地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是的, 前辈。”

    棉花糖彻底融化了,像是白色的浮沫一样覆盖在可可上。藤丸立香看着那层化了的棉花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迦勒底,内心的忧郁又加重了:“真令人不安啊。”

    马修也跟着他叹了口气:“是啊……”

    虽说到目前为止,某些可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如同神迹一般, 这两个大概率第一天就会打起来(然后把迦勒底毁掉,把人类的希望也毁掉)的家伙, 现在都还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不过,立香还没有乐观到认为他们俩会不清楚彼此的身份,也多少能猜到这种平静的表象下必然有暗流涌动……事实上,他感觉吉尔伽美什和希兰都在刻意无视对方的存在,如果说后者表现得还算含蓄的话,那么前者简直可以说是毫无遮掩,几乎称得上是“无声寻衅”了。

    “食堂的那一幕你也看到了吧?”立香说,“真是让人捏了一把汗……我当时以为他们真的要打起来了。”

    事情发生在清晨九点四十二分(该时间由穆尼尔提供),希兰和吉尔伽美什都在食堂用餐——虽说食物并非英灵的必需品,但迦勒底诸位大厨的手艺是不容错过的——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既然平常都生活在迦勒底,互相之间总会时不时碰上。

    当时的藤丸立香也没有什么危机感,只是全心全意享受着下一次特异点之旅到来前宝贵的休息时间……然后他看到吉尔伽美什走向了希兰的餐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后者。希兰显然也感觉到了吉尔伽美什的靠近,但没有停止用餐,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立香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好在作为御主的责任感最终压制了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当场拔腿就跑……话虽如此,要让他主动介入那种氛围中,他也是绝对不乐意的。

    沉默持续了一阵后,先开口的是吉尔伽美什:“本王听说,你也是被她抚养长大的。”

    希兰连眼皮也不掀一下:“差不多吧。”

    吉尔伽美什嗤笑一声:“哦?从你的相关记载里可看不出来呢。”

    “本来记载的就是登基以后的事情,彼此都是各自国家的统治者,不能常见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何况,我又没摊上一个走运的老爸,能把整个国家连带着他万能的宰相一起打包给我。”希兰不以为然地回答,“总不能无耻地把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情都当做真的一样要求史官记录在册吧?”

    喔噢……虽然语气很平淡,但杀伤性可真是不一般。

    吉尔伽美什似乎对他的讥讽浑然不觉——应该说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完全不在意希兰怎么回答:“哼,对于你内心秘而不宣的嫉妒,本王也能理解。”

    “哈?”

    “本就没有缘分的人,侥幸偷到了一段短暂的时光,得以在她的庇护下长大,但这份牵强的因缘际会很快也随着时间的磋磨而消失不见,最终淹没在历史中,不为任何人所知……实在可悲。即使是本王,在听完之后,也难免想应景地流下几滴伤心泪。”

    不,等等!吉尔伽t美什,这段话的扫射范围也太广了!离你们不远的大卫已经脸色发绿了哦,快跟他的头发一样绿了!如果这时候他手里有约柜估计已经打开了吧?

    “因此,当真正拥有缘分的存在出现面前时,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他的锋芒——虽说是懦弱之举,但本王能够体恤你这份心情,自然也不会为此责怪或看轻你… …”

    “噗哈。”

    吉尔伽美什眉头紧皱:“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令人开心的事情。”希兰微笑着回答,“您没说错,吉尔伽美什王,我真的很嫉妒您。”

    “哦?”可能因为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诚恳,吉尔伽美什反而有点不自在了,下意识地咳嗽了几声,“说来听听。”

    “您是如此有自信,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我一直羡慕这样的人,如果某些事情只存于我的妄想,恐怕我连对别人诉说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让人把它写在纸上了。”

    “你看起来好像有所不满啊,提尔王。”

    “怎么会呢?我只是感到惶恐,毕竟您的慧眼看穿了我空虚的内心。”希兰敷衍地回答,“在我为您的锋芒而自卑得落泪之前,麻烦让我先把这盘意大利面吃完吧。”

    ……

    “我能理解前辈的心情。”马修神情沉重地回答,“当时以为迦勒底马上就要血流成河了。”

    立香正想回答的时候,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罗曼医生。因为最近减少了咖啡的摄入量,他近来的睡眠比以往都要多,气色看起来比往常好转了不少……但每次见到他,好像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处在咖啡/因的戒断期。

    如果要说此时的迦勒底谁最能与他共情,大概就是医生了吧。

    “医生今天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呢。”马修担忧道,“您也在为乌鲁克派和黎凡特派之间危险的气氛紧张吗?”

    “乌鲁克派和黎凡特派……那是什么?”

    “原本是想直接用吉尔伽美什王和希兰王的……但考虑到对话的隐秘性,以及未来有可能召唤到更多相关的英灵,单纯地用名字称呼存在一定不便,我和前辈最终认为这样指代是最稳妥的。”

    “他们啊……”罗曼叹了口气,“那两个家伙没关系啦,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

    “为什么医生能这么肯定啊?”立香抱怨道,“今天早上我都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

    “希兰是喜欢拐弯抹角嘲弄别人的类型,吉尔伽美什——至少大的那一个是会把别人的拐弯抹角当真的类型,从功能上来说算是相当互补吧。”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医生不也一直在唉声叹气吗?”

    “我是在为别的事情苦恼啦。”罗曼说,“不,光是苦恼已经无法形容这种心情了,应该说是'感觉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了'。”

    “……这么严重吗?”不会是发现魔法少女梅莉酱其实是八美肉①吧?那样的话确实挺可怜的。

    马修努力活跃着气氛:“我今天遇见了穆尼尔先生,说医生在管制室午睡时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应该是做了一个好梦吧?”

    “啊……那个吗?”罗曼思考了一会儿,“算是吧。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因为某些原因,我十七岁的时候被迫离开了家,前往别的地方,留下了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但在梦里那些原因都消失了,所以我也没有离开,很顺利地和我的初恋在一起了。”

    “医生的初恋?”这可是第一次听说,立香立刻打起了精神,“然后呢?请再多说一些有关初恋的事情!”

    “多说一些?是指梦吗?”罗曼说,“然后的话,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继承家业了。他在离开的前一晚跑到她的房间,请求和她共度一夜。”

    ……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虽说在梦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啦,但不是一直都说梦境是对现实渴望的投射吗?难道医生在这方面有什么独特的癖好?

    “但那时我也在房间里,所以我杀了他,梦就结束了。”罗曼的语气有些感慨,“确实是一个好梦,醒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能回忆起手上温热的感觉……可惜梦就是梦,并不会变成现实,而现实总是那么令人沮丧。”

    医生是不是被咖/啡因戒断逼疯了?感觉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立香下意识地看向马修,对方慎重地点了点头,显然和他抱有一样的想法。

    “对了,说回乌鲁克派和黎凡特派的问题。”罗曼说,“虽说目前还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也不能完全放下警惕哦。”

    又变回平常的医生了……但立香还没办法彻底把刚才那个冷静发疯版的罗曼从脑海里赶出去——或者说,对方居然能在这两种状态中自由切换,这么一想好像变得更可怕了:“是、是吗?”

    “他们现在能保持和平,前提是他们都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但如果某个存在介入的话,整个迦勒底都会掀起腥风血雨吧。”

    “某个存在?”

    “一个真正让所有人都嫉妒的存在。”罗曼叹息一声,“等他被召唤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第222章

    目前为止,乌尔宁加尔见到了不少“摩根的孩子”,没有一个讨他喜欢,眼前这个也不例外。

    “辛苦你了, 格蕾。”这个自称“加荷里斯”的英灵说, “主厨为你准备了羊奶冰淇淋,在老地方。”

    格蕾的眼睛亮了起来:“配料是……?”

    “我又不是高文兄长,会把所有人的口味都记成土豆泥。”加荷里斯无奈道,“冰淇淋切片, 淋覆盆子酱和坚果碎, 去吧。”

    在他面前上演了一整出恶心的温情家庭剧后,加荷里斯才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久仰大名,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

    “是吗?可惜本王不认识你。”

    “那种事情无所谓,我在武艺上的造诣本就不如兄长们。”加荷里斯平淡的回答让他想起了那个黑铁砧骑士,他们长得不太像,但给人的感觉很相似, “欢迎来到廷塔哲大学——不过无意义的繁文缛节就到这里吧。我邀请你来这里,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求问。”

    “本王同意过来,是因为那个人造人说这里能见到缇克曼努,可不是为了回答什么问题。”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她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她。”

    “时机未到, 她就不会醒来。如果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也能令你满意,那我也可以现在就带你去看她。”

    对方说得轻描淡写, 乌尔宁加尔却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尽管如此,因为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发怒, 未免显得太沉不住气了。

    他生前并非完全一帆风顺, 也不是没有受到过挫折(某种意义上,他的父王就是这股挫折感最大的来源), 但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示弱:“你可以问,本王看心情回答。”

    “你是怎么知道'引发奇迹的要素'的?”

    “……你在说什么让人无法理解的蠢话?”

    加荷里斯眉头紧拧:“那就换一个说法吧,为什么你会知道要抓住红色的彗星?”

    闻言,乌尔宁加尔脑海中霎时浮现出了故人的面庞,他怔了一会儿,才收回思绪:“西杜丽告诉我的。”

    当时的西杜丽已经上了年纪,尽管她的衰老比同龄人来得晚一点,但终究没能抵抗住岁月的磋磨:视力和听力的衰退,背脊佝偻和肌肉萎缩,以及各种衰老带来的病痛——它们没有决定放过这个可敬的、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

    西杜丽晚年后,记忆渐渐出现了障碍,以为自己还很年轻,时常会半夜去麦田上检查土地的情况。她晚上看不到,就用手去感受泥土的干燥和湿润,用舌头去感受泥土的盐堿程度。

    他亲自去找她,她却把他当做父王,然后开始抱怨一些老早以前的事,其中有一些是他从年幼听到大,耳朵已经磨出茧子的,比如说某个雨夜他们在听缇克曼努讲床前故事时,父王偷偷把她从缇克曼努身边挤开什么的。

    虽然不得不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但乌尔宁加尔对此没什么抱怨。他一直很敬重她,同时也羡慕她,尤其当她提及自己年轻时的t往事,他能从中窥见缇克曼努过去的影子。

    “那是她晚年时的事了。”对方并没有问这些,但他还是忍不住提起,“当时的她记忆紊乱,经常以为自己还活在过去……”

    “阿尔兹海默症吗?”加荷里斯沉吟片刻,“不,没什么,请继续。”

    “某一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冲进谒见室,不停地说我们要抓住赤色的彗星。”乌尔宁加尔回忆道,“我猜她当时把我当成了父王,她跟父王说话时的语气和跟我说话不太一样。我问她这么做的原因,她也解释不清,只说她在梦里听到了声音,我问她是谁的声音,她就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直到晕厥过去,我问过很多次,每次结果都是这样,渐渐地我就不问了。”

    说罢,他耸了耸肩:“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我确实在梦里抓住了赤色的彗星,但那也只是一个梦,我的佩剑并不是用什么红色陨石打造的。 ”

    但那个梦不是完全没有益处——至少它让西杜丽恢复了平静。

    乌尔宁加尔永远也忘不了西杜丽听到这件事时泪潸潸的微笑,那种纯真的、卸下了忧虑的神情,她时常在记忆中迷失方向,浑然忘我,但那一次她好像真的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女孩。

    “感谢您,王……”她当时太虚弱了,气若游丝,“果然,恩奇都大人说得没错……奇迹是不会那样泯灭的……”

    乌尔宁加尔不知道她在感谢什么,甚至不知道西杜丽是否清楚站在床前的是他——但很快他就再也不能知道了,因为西杜丽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像是了却了一件心事。她是在睡梦中走的,神情恬静而安详,没有一丝痛苦。

    听完了他的回答后,加荷里斯似是陷入了沉思:“原来如此……听到消息的人居然是西杜丽吗……”

    “都到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要打哑谜?”

    “我没有打哑谜的意思,只是因为你和我最小的弟弟很像——都是那种骄傲得要命,没办法忍受别人有的东西而自己没有,否则就要闹事的麻烦精。这种情况下,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乌尔宁加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事不想多说,冷嘲热讽倒是一点也不少嘛。”

    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没有拔出赤星把这个家伙的脑袋砍掉?

    然而仅仅是环视四周,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缇克曼努……你认识的那个。”他喃喃道,“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加荷里斯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过去,才答道:“算不上是长大,她年幼之际便被伏提庚抓走了,但除了卡梅洛特和葛尔城,这里是她待过最长的地方。”

    说到这里时,对方顿了一下,低声念了一句让他听不懂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

    “拉丁文,'她的光辉在她离开后依然遍布每一个角落'。”加荷里斯的声音充满了怅意,“母亲死后,廷塔哲修道院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这句话是墓志铭……我为她写的,但那块墓碑在二战时被轰炸机毁了。”

    乌尔宁加尔并不能体会他此时的心情,但他能理解对方为何惆怅。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好像时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磨灭,不知道是抑制力作祟,还是命运使然,要保留它们总是很不容易。

    父王的史书(虽说是巴比伦人写的)在九十年代就有了大致的译本,可关于缇克曼努的部分有不少已经被磨平,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字段,要再等上近两百多年,随着卢伽尔班达时期的泥板出土①,人们才能真正确认她的存在,得知她的伟业,而在那之前的时间,她都是一个只有名字却无实迹的幽灵。

    “母亲的圣遗物中,保存最完好的大多是她和陛下共同的肖像画……廷塔哲修道院从前保留着她绝大多数的单人肖像,但许多都在战争中被焚毁了,我看了后人的修复——说实话,还原得不是很像,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还有极少数肖像被慎重地存放在光辉庭院,几乎和我生前时看到的一样,但那里不会对外人开放。”

    乌尔宁加尔对那几幅被保存在光辉庭院的肖像画有点感兴趣,但要让他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还不如干脆要了他的命。

    倒是加荷里斯,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如果你想看,我可以让格蕾领你去。”

    “怎么忽然变得那么……”最好的形容词是“友善”——但他感觉这样直说出来,气氛难免就会温情脉脉起来——而乌尔宁加尔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情况,他讨厌和任何“摩根的孩子”变得亲近,哪怕只是有那种征兆都觉得恶心,“如果觉得这样就可以和本王搞好关系,从而让本王不求回报地帮你们干更多活的话,最好别做梦了。”

    “真是扭曲的性格啊……你究竟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

    加荷里斯叹了口气,然后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墙壁,像是在看一幅只有他看得见的画,也许这里曾经挂着他母亲的画像……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母亲的画像。

    这样的联想让乌尔宁加尔的心情有些微妙——尤其是那种从别人身上寻觅“作为她的孩子”的感觉,从眼前的加荷里斯,从西杜丽,以及更糟糕的——从他的父王吉尔伽美什身上。

    假使他有什么能跟对方共情的地方,大概就是这种复杂又古怪的家庭伦理关系吧。

    “她的第二次轮回,以阿赖耶的惨败告终。”加荷里斯忽然开口,“在那之后,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结彻底终止,灵魂回到了她所诞生的原初之地,若无意外,应该不会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关联。”

    “谁都跟我这么说。”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可那如果是真的,你就不会站在这里说些无用的废话了。”

    “那是母亲的选择。”加荷里斯回答,“她主动选择回到了这里——尽管如此,那时盖亚的警惕心极高,阿赖耶又遭受了重创,已经无力像过去那样将她拉进这个世界,所以母亲从她的原初之地发出了消息……具体是怎么做到的,没有人清楚,但那些消息最后被传达给了三个不同时代,但生前都与她有过缘分的人,其中包含了能使她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结的方法。”

    “等等——”乌尔宁加尔打断了他,“你说的三个时代,是指乌鲁克、黎凡特和……不列颠?按你的说法,不列颠时代的她不是已经回到这个世界了吗?”

    “不要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去理解这种情况。”加荷里斯说,“那是在我们之外的世界,连维度都不一定相同——当然,我知道你不太能理解维度是什么,把它当成英灵殿那样时间轴独立于一般世界的存在足矣。”

    “……你不会觉得后半句话能被称作是安慰吧?敢对本王口出狂言,是想死吗?”

    加荷里斯对他的威胁不以为然:“不过据我推测,母亲当时也不确定这些消息最后会被传达给谁。从事后来看,听到消息的人并不一定是那个时代最合适的人。”

    乌尔宁加尔有点不甘心,但也不认为自己就比西杜丽更有资格听到缇克曼努的声音:“除了西杜丽之外,还有谁?”

    “我。”对方脸上那种淡然的表情让他想吐,“还有大卫王——有趣之处在于,我们并不都是在生前听到消息的。依照你的说法,西杜丽是在晚年听到的,我则是在二战后廷塔哲大学重建,格蕾和米斯里尔家族通过灵脉召唤了我,才得以听到母亲的声音,而大卫王……他的情况更为特殊,是在被召唤到迦勒底的瞬间听到的。”

    说罢,加荷里斯转过身,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那条消息涵盖了许多内容,其中有一条是最重要的。”他说,“若要引发奇迹,就要抓住红色的彗星。”

    乌尔宁加尔怔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你的赤星,就像蛾摩拉钢剑——虽然制作的材料天差地别,但其中的含义是相通的,都是女王莅临的证明。”加荷里斯看着他,“是你抓住了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将她带回了这个世界。”

    他的心跳忽然变快了t……在少年时代,乌尔宁加尔有过无数幻想。他为数不多的空闲时光几乎都用在了阅读西杜丽的手稿上,那是她记忆衰退后,为了防止自己忘事而撰写的,但随着她对现实的认知紊乱,渐渐变成了对年轻时代往事的回忆录。

    她像写日记一样写着当时发生的事,写她最初是如何被猊下选中(文字中充满了小姑娘才有的狂热),在她的教导下成长,和她的其他学生为伴,同时忍受着父王睚眦必报的嫉妒心,当她出色地完成了某件事情时,猊下的称赞是如何令她喜悦得落泪,直至最后成为一名受她倚重的辅佐官。

    他把这些手稿读了无数遍,在心里把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换成自己,像小偷一样品味着西杜丽曾经体会过的幸福……偶尔是别人,比如塔兰特、阿伽和恩奇都,甚至是父王。

    起初那感觉很不错,令他沉醉其中——但那种“不错的感觉”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短,幸福消失后的空虚却越来越长,毕竟那些幻想不过是泡沫幻影,并不真正属于他。可随着时间流逝,与她生前相识的人都陆陆续续地与世长辞,曾经用于消遣的娱乐,在他艰难挨度那段孤独岁月时,终于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这也许就是作为小偷的代价。

    但是加荷里斯——这个他最讨厌、嫉恨的“摩根的孩子”,这个自小享受着他从未有过的幸福的家伙,如今正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是他将她带回了这个世界。

    乌尔宁加尔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到高兴,而是谨慎地问道:“你说的是实话,对吧?如果你敢作弄我,我就把这个该死的学校拆掉——绝对比上一次它被拆的时候更彻底。”

    “我看起来像什么?那种很喜欢和别人开玩笑的人吗?”加荷里斯很不满,“老实说,你是我最不想结交的那类家伙,可能比我那个最小的弟弟还要麻烦十倍……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你可以尽情地为自己感到骄傲,这份功绩属于你,没有人可以夺走。”

    第223章

    恍惚中,藤丸立香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砸在他的脸上,然后骨碌碌滚远了,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身下是布满灰尘的地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他侧着脸,发现刚刚掉在他脸上的东西是一颗眼球。

    ……目前为止,他经历过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特异点,但开场那么克苏鲁的还是第一次。

    “你醒啦。”

    一个男孩将脑袋探进他的视野——几乎让那种若有若无的惊悚感瞬间化为了实质。

    立香僵硬地从他靛蓝色的腐烂皮肤上扫过……这真的很难,考虑到对方那个空荡荡的眼窝里还有一只蛆虫在蠕动。

    希望只是达芬奇亲在灵子演算装置错装了什么东西,不小心把他送到了蒂姆·波顿的电影世界……虽然基本不存在这种可能,但《僵尸新娘》至少比《克苏鲁的呼唤》好点。

    “抱歉。”男孩捡起眼珠装回自己的眼窝里, “我总是冒冒失失的。”

    对方又瘦又小,身高只到他的肩膀, 但藤丸立香还是下意识地用了敬称:“您太客气了。”

    男孩搔了搔脸颊,他的皮肤像是沤烂的木头,立香看着他做任何动作,都感觉他会把自己的脸抠下来:“你说话可真奇怪……不过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其他活着的人了,所以即使是奇怪的人也很高兴。”

    所以他对自己的认知是“活着的人” ,真令人惊喜……立香试图说服自己相信眼前这个小男孩的话,但对方把眼球装回去的过程依然历历在目。

    通过和加荷里斯通讯得到了坐标,并成功召唤出希兰后,大卫主动提供了第二组坐标,但比加荷里斯的坐标少了一个维度值。

    “不用在意,让那个值空着罢,只要让希兰王和你们一起进行灵子转移就行了。”大卫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就是这组坐标里的最后那个值。”

    按照医生的说法,他们将要前往的时代是公元前的地中海。他不是历史方面的达人,但说起地中海文明,就会想起古希腊,说起古希腊,就会想起热烈的阳光和碧波粼粼的大海……怎么说都跟眼前的景象无关吧?

    “恕我冒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您不介意,而且刚巧有空的话,我也许、可能、好像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您解答。”

    “好啊。”

    “这里是哪儿?”

    “我们在船上。”

    “呃……请问是什么船?”

    “船就是船啊。”男孩轻快地回答,“以前这艘船是用来运送鲜花的,但它们现在都枯萎啦。”

    立香感觉这个回答听起来有点古怪,虽说男孩本身的存在就已经够古怪了:“那我们所乘的这艘船在哪儿呢?”

    “在海上。”

    “哪片海?”

    “海就是海,哪有名字呢?”男孩咯咯笑了,“它又没有妈妈。”

    听起来很像某种地狱笑话的开头……不过藤丸立香还是觉得这个答案比“我们在地狱里”要好一点。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前、前辈!”船舱门应声而倒,身着武装,手持举盾的马修穿过尘埃走了进来,“太好了……幸好前辈平安无事……”

    “马修!”太好了……终于出现了一个皮肤光洁完整的活人……

    希兰跟在马修身后,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在一艘幽灵船上走失后居然还能保持手脚健全,看来master也有点强运在身呢。”

    对方的语调悠闲自在,但藤丸立香注意到,他的视线停留在男孩身上的时间,明显比他和马修更长……是生前认识的人吗?

    “太粗暴了啦。”男孩抱怨道,“木轴断了的门是很难修的。”

    立香则更关心另一件事:“幽灵船?”

    “虽然只是暂时性的称呼,但很适合眼下的情况。”马修说,“前辈有看到船舱外的景象吗?”

    “没有,我才刚刚恢复意识。”他的目光微妙地偏移,“然后一睁眼就……看到了这个孩子。”

    直到他提醒,马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场还存在第四个人:“抱、抱歉,我太担心前辈,没有注意到……”看清男孩的脸后,她不自然地顿了一下,神情愈发紧张起来,“没有注意到这位……这位是……”

    “小家伙。”希兰忽然开口道,“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我叫什么?”男孩愣了一下,“我叫……”他似乎陷入了苦恼,“我不记得了。”

    你好,我不记得了先生——不,这种时候玩这类梗就太尴尬了,藤丸立香努力抑制着自己一紧张就想说冷笑话的习惯:“你从小就生活在这艘船上吗?”

    “才不是呢。”男孩有些埋怨地看着他,“我有家的。”

    “那你的家在哪里呢?也许我们能送你回去。”

    闻言,男孩的脸耷拉下来:“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男孩喃喃道,“而且也不可能找到家,这里只有海雾。”

    “关于这一点……”马修慎重地说道,“这片海域的情况特别很特殊……仅凭语言很难形容,恐怕前辈只有亲自看了之后才能明白。”

    走出船舱后,他才明白马修语气中的不安来自何处。

    如同之前所说,这艘船行驶在一片迷雾笼罩的海域。由于是木材建造,船身被霉迹腐蚀得很严重(甲板被踩在脚下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但整艘船的重量依然惊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当船驶过海面时,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哪怕船其实没有前行,海浪撞到船板上时也会散成白色的浮沫,但对这片海域而言,这艘船似乎根本不存在,浪花直接没入了船身,倏忽便消失不见。

    这确实是一艘幽灵船。

    更糟糕的是,这片海雾似乎还阻挡了示巴的正常观测,另一头的迦勒底杳无音讯,他们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窘境。

    “另外,我们还在船舱里看见了不少尸体……”马修压低了声音,“体表腐烂得很严重,但还是能看出尸t体遭到过啃食,而且……咬痕很小,不像是成年人留下的。”

    立香感觉头皮发麻:“你是说……?”

    马修点了点头,表情异常沉重。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希兰说,“人陷入绝境又没有食物的时候就是会吃来吃去,只是相比动物多一些负罪感罢了。”

    “所以我们算是那孩子的储备粮吗?”

    “master啊……”希兰叹了口气,“你们都没发现吗?那孩子已经死了。”

    “可是……”

    “死了——但还在动,这种事情在过去可没那么稀罕。”对方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个男孩没有危险性,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那孩子……是希兰认识的人吗?”

    “算是吧。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至少不太记得了,他那时候还很小呢。”希兰停了一下,然后自己反驳了自己,“不过他现在也很小。 ”

    检视完幽灵船后,他们回到船舷,却发现男孩爬到了桅杆上,无聊地掰着自己的手指——真正意义上的掰手指,把骨头掰折了,摆成正常人没办法做到的姿势,然后再甩一甩手让骨头自己正过来。

    可能是因为甩手的幅度过大,男孩的眼球再一次掉了下来(他怀疑男孩平常就抠自己的眼球玩,时间一长眼窝就被抠松了),砸在甲板上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希兰捡起了他的眼球,等男孩从桅杆上下来后还给了他,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无论关于他吃过人的猜测真实与否,立香都愿意相信他此刻的笑容是天真无邪的。

    “小家伙。”他听见希兰问道,“你会开船吗?”

    “我……”

    “你必须会。”希兰的语气听起来像男孩的长辈,“哪有迦南人和非利士人的孩子会不知道怎么开船?你想给黎凡特的海上民族们丢脸吗?”

    “我……”男孩迟疑了一下,“大概会吧。”

    “很好。”希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船舵前,“开吧。”

    马修小声问道:“这是一艘人力船,希兰阁下,请问谁来划桨呢……?”

    希兰没有回答,而是摘下了颈间的项链,项坠是一枚朴实的石块(和他华贵的服饰很不相符),立香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感觉上面的纹路有点像人的眼睛。他将项坠放进船舵上的一块凹槽里,竟然镶嵌得严丝合缝,仿佛它本来就该被放在那里一样。

    周围似乎忽然敞亮了起来。

    立香抬头张望四周,发现大雾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散去,甲板上的霉蛀痕迹依然清晰,然而激荡的海浪拍打木板,水花溅在船舷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有一股生的气息被注入了这艘死去已久的旧船里。

    一切好像又活过来了。

    希兰对男孩说:“你可以开船了。”

    男孩显然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很惊奇,但比起见到奇迹的激动,更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尘封的记忆,他浑浊的眼睛流露出恍惚之色。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问。

    希兰并不回答,只是冲着船舵抬了抬下巴:“开船。”

    男孩只好照做,当他双手握住船舵的瞬间,幽灵船开始缓慢前行,船首劈开深蓝色的海面,驱散了最后一缕雾气,汹涌的浪涛让船身轻微摇晃,桅杆上的船帆已经被蛀得只剩下几块破布,在海风中簌簌抖动,偶尔有几只海鸟的身影从天际掠过。

    终于有点地中海文明的感觉了,立香想道。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中渐渐能看见零星的礁石和若隐若现的浅滩,他不是什么航海专家,但依然记得德雷克在第三特异点的教导,这意味着他们离陆地越来越近了。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已经能依稀看见岛屿的轮廓,也有其他船只出现在海面上,从最开始模糊不清的灰影变得越来越清晰。两艘船都是两桅帆船,体积比幽灵船略小一些,船帆是深红色的,上绣着不知道是狗还是狼的图腾。

    “停下!”那两艘船将他们包夹起来,“这里是海上要塞的巡逻海域,你们为什么没有悬挂船帆表明身份?”

    “海上要塞?”希兰嗤笑一声,“真正的海上要塞,连三桅规格的大帆船也只是最常见不过的中型护航舰,你们这两条可怜的小舢板,连当侦查用的驱逐船都够呛,还是叫海上碉堡吧。”

    马修很无奈:“请不要再试图激怒对方了,希兰阁下……”

    好在传话者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慎重地打量了一下希兰,回头向一个似乎是领导者的人汇报了什么,后者点了点头,越过他站到了船首的最前方。

    “你可是提尔人?”

    希兰并不理会他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对方展现出了难得的耐心,“你有贵族的口音,或许在提尔你是个大人物,但这里是迦太基——也好在是迦太基。按照女王的手谕,除非提尔一方主动攻击,或犯下了在迦太基需要被处以死刑的罪责,否则我们不会伤害提尔人。升起旗帜,我们就放你们在这片海域里自由航行,各退一步对我们两边都好。”

    对方态度出乎意料地不错,可惜藤丸立香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最接近“旗帜”这个概念的玩意是两条被血染成深褐色的破地毯。他有点想向对方解释这点,但又担心对方因此怀疑他们是海盗,就在他犹疑之际,希兰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了。

    “你叫西伦,对不对?”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对方刚才的话,“但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名字,而是一个官职——任何一个成为海上总指挥的人都会被赋予这个名讳,它源自一位过去侍奉过女王的开国元勋,同时也是迦太基的第一位海上总指挥,曾在女王最弱小的时候庇佑了她。”

    闻言,对方脸上露出了惊愕之色:“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这些秘闻?”希兰轻声笑了起来,“我还知道,你脚下的这艘船叫小猎犬号……当然,也许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

    对方的表情渐渐从惊讶变为了谨慎,立香能感觉到某种箭在弦上的紧张感在双方之间蔓延。

    “把你的手从剑柄上收回去吧,年轻人。”希兰平静地看着他,“过去从未消逝。”

    “……甚至从未过去。”青年郑重地向希兰行礼,“我会带您去见女王的。”

    当对方指挥舵手将航道让出来的时候,立香悄悄问道:“你认识迦太基女王吗?”

    “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希兰耸了耸肩,“见了才知道。”

    第224章

    “终于联系上了……”穆尼尔舒了口气, “刚才真危险啊,差点就要彻底丢失你们的存在了。”

    “时间越是回溯,人类史就变得越不确定。”罗曼说, “毕竟是神明尚存的时代, 神秘依然强盛,迦勒底这边能够提供的支援也很有限,你们在那里一定要万分小心。”

    “知道了啦,医生……”灵子通讯另一头传回了立香的抱怨, “这些话已经在出发前重复过不下几十遍, 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医生年纪也不小了吧?一定要万分小心更年期的提前降临哦。”

    “好、好过分!虽然是实话,但也好过分!”他拍了拍脸,好让自己打起精神,“算了, 任务以外的闲聊就到此为止,先交代一下你们目前所处的时代吧。你们现在位于公元前9世纪的地中海西岸……”

    马修小声惊呼:“诶?”

    “怎么了?”

    “我们现在正处于一艘古旧的帆船上。”马修的语气有些苦恼, “情况有些复杂,请原谅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如今我们正在迦太基舰队的带领下,前往他们的国家觐见女王。”

    “公元前9世纪的迦太基,统治者还是女王……”达芬奇沉吟片刻, “难道是迦太基的建国女王狄多?”

    “狄多?”

    “你没听说过也不意外。”达芬奇说,“虽然接连和地中海两个最强大的文明对峙过,但比起希腊和罗马,迦太基文明在后世的知名度就要相对逊色一些。据说狄多女王是由迦太基的主神,司掌战争与生命的女神塔尼特吞下生命之种后t孕育的孩子……哎呀,真是令人怀念,'女王降生'在文艺复兴时期可是相当热门的题材哦~湿壁画法最初就是通过破译迦太基的古籍还原出来的技艺,如果米开朗琪罗在这里,大概会滔滔不绝地讲上三天三夜吧?”

    罗曼只好小声提醒:“专注工作啦,达芬奇亲,工——作——”

    “真是不解风情,我谈论的可是人类艺术史的瑰宝欸……”达芬奇撇了撇嘴,但很快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对了!等拜见完女王之后,一定要去参观永恒之殿哦,达芬奇亲我会准备好记录仪的~”

    “永恒之殿?那个只能算野史传闻吧?”

    “不,一定得有!即使是穆尼尔,也决不允许你否定佛罗伦萨诸多艺术家的梦中殿堂——等等!明明眼前就是见证永恒之殿的最好时机,达芬奇亲却没有参与旅程……啊,好像已经听到米开朗琪罗和波提切利①的嘲笑声了……”

    “迦太基的永恒之殿?”希兰咕哝,“后世流传的版本也错乱得太离谱了。”

    “说着说着又偏题了啦,达芬奇亲。”穆尼尔抓了抓头发,“狄多女王流传至今的记载并不多,对她的考据大多源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创作的史诗《埃涅阿斯纪》……”

    ………………

    “所以简单来说,埃涅阿斯为了复兴国家,抛下了深爱他的迦太基女王狄多,狄多女王虽然苦苦挽留,甚至请求他至少给她一个孩子再走,却没能动摇埃涅阿斯的决心,最终她留下了迦太基人将永远与特洛伊人为敌的诅咒,在火堆前引刃自尽。”马修叹息一声,“真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啊… …这就是后世迦太基和罗马势不两立的原因吗?”

    “确实令人悲伤。”希兰的表情一言难尽,“居然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真是丢尽了两辈子的脸。我要是她就直接跳进火堆里,这样也不用担心以后没脸见人了。”

    “也有考证表明狄多女王和埃涅阿斯的活跃时期至少相差一个世纪。”穆尼尔说,“不过考虑到狄多和埃涅阿斯都拥有神明血统,以现代人的寿命论去证明维吉尔所言为假也很牵强。真相究竟如何,大概只有本人能够给出解答了。”

    此时,航行在幽灵船左侧的小猎犬号靠了过来。

    “马上就要进入迦太基港了。”传令官说,“没有悬挂旗帜的船会被视作敌船或者奴隶船,所以靠港后不要擅自行动,西伦阁下会先行请示女王,在得到女王的首肯后,你们才能下船。”

    帮忙固定船锚的士兵和他们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着,迦太基的海军大多是水手入伍,按照希兰的说法,“保留着街溜子的习性”。

    “你不会在地中海看到比这里更繁华的船港了。”他说,“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比迦太基人更懂得在海上驰骋。”

    某种意义上,他的话确实没错,这里是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唯一出海港——然而希兰只是嗤笑一声。

    “怎么了?提尔佬。”士兵揶揄道,“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国家已经是明日黄花了,对吧?”

    “我见过比这里更繁华的船港。”希尔并不生气,“它和迦太基的差距,就像真正的海上要塞和这几条舢板的差距一样大。”

    “说说看?”

    “黎凡特港。”

    听到他的答案,对方出乎意料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确实如此。”不过俄而又耸了耸肩,“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蛾摩拉已经消失了近两百年,人们对它有各种说法,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所有人都能免费读书和看医生,听起来真是天方夜谭。”

    立香看到希兰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又过了几刻钟,西伦从王殿回来,表示女王答应接受他们的觐见。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误会,他们把男孩留在船上。男孩看起来很沮丧,下船之后,立香回头看见他又爬到了桅杆上,明媚的阳光遮掩了他靛蓝色的皮肤,他一边眺望城市,一边吮吸拇指——孩子气十足的做法,几乎让他忘记了对方极有可能吃过人的事。

    不知道是环境的局限,还是他不太能欣赏迦太基的建筑风格,相比在第六特异点看到的拉美西斯二世的宫殿,时代相对更晚的狄多女王反而要简朴许多。

    她的王宫在城内占据的范围并不大,宫殿与普通富商的房子看起来一般无二,最重要的是她本人——为了应付迦勒底诸多性格麻烦的王,藤丸立香早早练就了悄悄打量别人而不被发现的技艺。他至少偷瞄了狄多女王三遍,除了冠冕和权杖,她身上没有一处佩戴了饰品。

    诚然,这无损她的美貌,但对于一位统治者,她的打扮未免太过朴素了。

    他还注意到,希兰在看到她时有片刻失神。

    “我们见到狄多女王了,医生……医生?”他轻声抱怨,“不会这个时候跑去躲懒了吧?”

    “诶?啊,抱歉!”灵子通讯仍在正常工作,立香能从那阵细碎又嘈杂的声响中感受到对方的慌乱(多半又是打翻了杯子什么的),“最、最近一直都没怎么喝咖啡,时常会走神呢,哈哈!”

    果然是咖啡/因戒断症……嘛,也没有办法,总比某一天看到对方在管制室里猝死要好。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希兰说。

    “塔尼特女神数日前便降下神谕,告知我今天会有一位久远的故人拜访。”狄多女王慢条斯理地打量他们,“话虽如此,我却没有从你们之间看见什么'故人'。 ”

    “是吗?”希兰的语气中充满了怅意,“可我认识你,以莉莎——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狄多迟疑了一会儿:“你怎么会……”她的声音很低,但在大殿里听起来很清晰,犹如唱针从黑胶唱片的密纹上划过,“我从未见过你,但不知为何……一看见你,便有股哀愁涌上我的心头。”

    “我也很哀愁。”他逐渐收敛了情绪,变回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尤其知道你居然哀求一个注定要抛弃你的男人给你留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哀愁得都快吐出来了。”

    “……什么?”

    “埃涅阿斯。”

    “我的确认识他。”狄多眉头紧蹙,“但这关他什么事?”

    “'噢,看在我眼泪的份上,看在我们山盟海誓的份上,因为我这个可怜的傻瓜现在已没有吸引力了,看在我们的结合的分上,倘使我对你好过,使你快乐过,恳求你,可怜一下这个将被破坏的家,改变你的主意吧!'”希兰细声细气地说道,“'倘使在你走前,我肚里能怀有一个儿子,如果有一个小埃涅阿斯在殿厅玩耍,使我想起你的相貌,那我也不至于孤苦无告啊!②'——对了,如果你最近有寻死的念头,我建议你把行程提前一下。”

    “什么?!”狄多的权杖重重砸在地面上,“埃涅阿斯,那个厚颜无耻、谎话连篇的特洛伊人!他怎敢散布这种谣言,损害我的威名?”

    希兰摊了摊手:“好吧,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是哪个满口胡言的吟游诗人写了这些?”狄多语气阴冷,“一条只会编织闲言碎语的舌头,不妨割掉罢。”

    马修表现得比她还要震惊:“所以您与埃涅阿斯的爱情故事都是假的?”

    “有什么值得惊奇的?”狄多说,“自古以来,统治者总是很少因为真情而结合。”

    “我听说你被维纳斯的儿子射中了。”希兰说。

    “丘比特?他确实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但埃涅阿斯不是这世上唯一蒙受神恩的人。”女王不以为然,“他长得确实不错,但他的身份比肉体更加重要。我要得到特洛伊,但需要一个攻打它的理由,如果埃涅阿斯与我结合,为我的夫婿夺回他的国家,一切都顺理成章……若非朱诺从中作梗,特洛伊早已成为迦太基的一部分。”

    “好耶!”希兰忙不叠道,“我支持你往那个狗杂种的脸上狠狠来一下。”

    “不要再火上浇油了……”罗曼有些无奈,“别忘了,你们来到这个时代是有任务在身的。”

    “那是什么?”狄多眯起眼睛,“有专精通讯魔术的魔术师在远程支持吗……光听声音,似乎是一t个不太讨喜的家伙。”

    灵子通讯里传来轻微的呜咽:“好过分……”

    “不过也是……你们不远千里前来觐见,应该不只是为了禀告有人用谣言损害我的名誉吧?”狄多缓步走下台阶,一边摩挲着权杖顶端的红宝石,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尤其是你——金发的客人,你不仅有提尔贵族的口音,还长了一张王族的脸……除此之外,你还知道我的旧名。”

    她的语气中明显怀有疑虑,但表现得很柔和。

    希兰笑了起来,神情中的那丝熟稔在眼下的场合显得很突兀——尽管他自称从很久以前就认识狄多,但客观而言,在希兰统治时期,迦太基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只是迦南人开拓的一片殖民地,他们各自活跃的年代注定了两者生前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想知道?”希兰再次取下那枚印着眼睛纹样的石头项坠,手指合拢,一阵白光从指缝间泄出,当他再次摊开手时,那枚石头已经变成了一支盛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瓶,“不用任何人解释什么,喝下它,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狄多没有回答,但当希兰将玻璃瓶递给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立香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简直古怪透顶,但两名当事人似乎都浑然不觉。

    “里面装着什么?”她问。

    “毒药。”

    “……真的?”

    “当然是骗你的。”希兰吐了吐舌头,与其说是在和熟人说话,不如说是在和童年的玩伴玩闹,“但也相差无几了,它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可能还会要了你的命。”

    面对这不靠谱的回答,狄多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就没有一点好处?你可真是擅长劝服别人。”

    “可它会让你想起一个人。”希兰看着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真挚,“一个很重要的人。”

    闻言,狄多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沉默漫长到让整座王殿都变得死气沉沉。

    正当立香以为她会敲一敲权杖,命令卫兵把他们关进地牢时,狄多拧开了瓶塞,血的气味蔓延开来,连距离稍远的马修都感到了一丝不适,她却将它一饮而尽。

    第225章

    她感觉身体发热,在噩梦的阴影中,火光透过她的皮肤照亮了四周。她闻见硝烟的气味,血的气味,几乎盖过了一切——田间的野花、仓库里的谷物、咸盐的海水、蒸发在艳阳下的热汗、黄昏时刻升起的袅袅炊烟,一切的味道,家的味道——浓烈、刺鼻,唤醒了熟悉的疼痛。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哭, 但体内的火烧干了她的眼泪。

    “不是这里。”她听见那个声音——陌生的声音, 但令她怀恋,“往回走,你的家不在这里。”

    她在虚无中迷失了方向,只是毫无目的地向前,周围只有黑暗和灰雾,唯有那个声音陪伴着她,鼓励着她。渐渐的,周围有了光,雾气中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嘈杂、但很热闹,同样令她感到熟悉。

    “你又走神了。”

    当她回过神时, 发现有人牵住了她的手——一个身材高挑,草绿色长发的年轻人正冲她微笑。他长得和她很像, 但更加美丽,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气息。

    她是第一次见到他, 但心里知道对方很快就要离开了。

    “我的小妹。”他亲昵地叫她, “心里藏着什么苦恼吗?”

    周围到处都是人,一派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未来的人们肯定难以想象, 曾经有这样一个国家,点缀在黎凡特漫长的海岸线上,住在里面的人们都脚步轻快,脸上是无忧无虑的微笑——那是不曾忍饥挨饿的人才会有的笑容,一个能让所有努力的人都有所回报的国家,才能让人们拥有这种笑容。

    “我很害怕。”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说猊下(那是谁?)不久前告诉她,等她长大之后,就会将黎凡特银行全权托付给她。

    “这是一件好事。”青年问,“为什么要害怕呢?”

    “我不够好,可能会做错事……也许我根本没能力承担这些。”她难过地回答,“猊下会对我失望的……如果我能像哥哥那样优秀就好了。”

    是了,当时的她还只是一个习惯了跟在别人身后的小女孩,过去是哥哥,现在是猊下。

    “再勇敢的鸟儿,在初次俯瞰大地时都会感到不安。”他摸了摸她的发顶,“可它们注定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间翱翔——你就是这样的鸟儿,我的小妹。”

    她极少质疑自己的兄长,但也没有轻易相信这番话:“真的吗?”

    “当然。”对方笑了,“要对自己更有信心才行啊——”

    她听见他念了她的名字,不是狄多,也不是以莉莎,是比那更加久远的名字……一个被尘封已久的名字……

    ×××

    “终于又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希兰感慨道,“地中海国家的大牢就是这样,又湿又热,再多待一会儿,人身上就该长青苔了。”

    “无意冒犯,希兰阁下,但这里最没资格说这些话的人就是您啊……”马修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发梢,语气难得埋怨起来,“如果您没有让狄多女王喝下那种奇怪的东西,害女王当场晕倒,我们也不会被卫兵关进大牢。”

    立香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在心里默默赞同了马修。不仅如此,希兰还拒绝协助他们出逃,但提及他这么做的原因,他又三缄其口,只是说还不到让他们知道这些的时候。

    藤丸立香一直是温和的老好人脾气,但在这段时间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同伴当谜语人有多么挑动一个人的神经。

    他当时破罐破摔地问道:“所以我们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个'需要知道这些'的时候?”

    “如果进展顺利的话,等我们离开大牢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大牢?”

    “正确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立香愿意冒着死亡的风险,只为对希兰使用一次炎拳。

    “总感觉希兰阁下说法的方式和加荷里斯先生有点像呢……”马修说,“就是那种……咳咳,大英公务员的感觉。明明每个问题都回答了,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你猜怎么着?”希兰露出神秘的微笑,“在成为王之前,我是一个外交大臣。”

    离开大牢后,他们便在卫兵的引导下前去面见女王。路上,立香忍不住问道:“狄多女王当时喝下的究竟是什么?拔出瓶塞的时候,有一股好重的血腥味。”

    “ master ,血当然有血腥味。”希兰用一种富有耐心的态度回答,大抵以为他在大牢里饿昏了脑子。

    “所以那只是血?”

    “只是血。”希兰说,“但那是耶洗别的血。”

    马修惊讶道:“那位屠戮了大卫家族,蛊惑以色列王祭拜其他神明的妖妃耶洗别?”

    “虽然后世的记载大多只提到了'西顿公主',但提尔和西顿历来是一体的,即使有时候在名义上分裂了,西顿也依然在提尔的掌控下。”他说, “而耶洗别……她和狄多存在一种特殊的联系。”

    立香本以为他们要前往王殿,但卫兵最后领着他们到了迦太基的庭院。狄多女王先是向他颔首致意,随后目光落到了希兰身上,忽地笑了起来。她看起来很年轻(虽然实际年龄应该很大了),但这还是立香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与外表相符的笑容。

    “很落魄啊,国王陛下。”

    “猜猜是托谁的福?”希兰朝她翻白眼——这无疑是失礼的举动,但狄多似乎不以为然,“另外,你们给犯人的食物真是该死的难吃,虽说也没办法,谁叫你们穷呢。”

    迦太基当然不穷,或者说,如果对比的是鼎盛时期的提尔,哪个国家都显得很穷。

    “小时候,每当看到你和耶底底亚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争吵,连带耽误了工作时……”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耶底底亚”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音调很畸形,“我就想过把你们俩关在笼子里……直到你们冷静下来,知错了,才允许你们出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词戳中了罗曼的痛点,立香从灵子通讯的另一头听见了他呛水的声音。

    “又怎么了啦,医生?”他小声抱怨,“感觉你都快把茶水喷进我耳朵里了。”

    “抱、抱歉……”对方说,“刚刚不小心岔气了,啊哈哈…t…”

    虽然一切都能用咖啡/因戒断症解释,但医生最近犯傻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多了。

    “没想到能在这个时代见到你。”狄多叹息一声,“虽然故人重逢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但你特意跨越时空到这里找我,多半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吧。 ”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随后,希兰简略地向狄多说明了二十一世纪人类文明被烧却的事,她沉思了好一会儿,神情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多。

    “奇怪。”狄多语气犹疑,“真难想象那个'所罗门'会做出这种事。”

    “确实如此。”马修说,“虽说所罗门王在晚年的评价有所下降,但综合来看,他仍然是历史上备受认可的贤明君主……”

    “以及可憎、卑鄙、值得千刀万剐的狗杂种。”狄多女王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马修的话,虽然内容上几乎完全没有关系,“但哪怕我恨他到想要生啖他的血肉,也不得不承认,他没理由会去做这些。所罗门是没有动力去主动做任何事的,他没有喜恶,亦没有欲望,不过是一具被输入了目的就会去执行的空壳,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完成雅威交代的使命。这样的家伙不会主动去毁灭什么的——无论人类丑陋与否,他都只会置身事外,平静地看着人类慢慢走向灭亡。”

    希兰咳嗽一声:“无论如何,人理烧却已经发生了,不管所罗门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我们都有必要阻止他……而为了阻止他,我们需要猊下。”

    闻言,狄多迟疑了一下:“猊下并不在这个时代……至少不在这片地区,你也知道,猊下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是碌碌无名之人。”

    “她甚至不在这个世界。”希兰说,“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她的灵魂带回这个世界——确切地说,让她能找到这个世界。按照加荷里斯和大卫的说法,猊下会向我们的世界发送让她和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联结的方式,但需要一个锚点,让她知道这个世界的位置。”

    哪怕是和他一同来到这个时代的藤丸立香,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锚点?”

    “历史?圣遗物?存在过的痕迹?”希兰耸了耸肩,“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喜欢的称呼,但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猊下'。”马修陷入了回忆,“这个称呼……应该是指摩根小姐吧?”

    立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哦,乌尔宁加尔和拉美西斯二世都提到过,摩根小姐有三次轮回。”

    第一世是乌鲁克的贤者缇克曼努,第二世是蛾摩拉之主埃斐,第三世是不列颠女王摩根勒菲。

    目前依然有许多存疑的地方——比如说狄多为什么会认识希兰和所罗门,而且和后者似乎有深仇大恨,比如说希兰口中狄多与耶洗别的联系究竟是什么,还有希兰、狄多与“埃斐”之间的关系……

    不过,他好像逐渐知道希兰为什么总是这样含糊其辞了。像这样混乱的时间线,想来摩根小姐所在的世界和英灵殿一样,都是独立于正常世界时间轴的特殊空间。

    希兰或许清楚自己的目的,也知道这次旅程必然会成功——毕竟摩根小姐的存在,证明第三次轮回最终顺利开始了——综合手头的线索,他对自己的猜测有一定把握,但他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具体是如何实现的。

    “不好意思,稍微打断一下。”穆尼尔突然开口,“我能请教一下刚才提到的'耶底底亚'吗?”

    “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之处吗?”马修问道。

    “依照文献记载,'耶底底亚'是所罗门诞生时,雅威赋予他的名字,意味着他是蒙受雅威宠爱的人。”穆尼尔说,“换而言之,耶底底亚大概率是所罗门童年时期的昵称——当然,既然女王陛下和希兰阁下生前认识的话,也许您的实际出生时间比学界考证要早得多,确实是和所罗门同一时代的人,但为什么您对'耶底底亚'和'所罗门'的态度判若两人呢?还是说,耶底底亚和所罗门确实是两个不同的人,只是被后世的记载混淆了?”

    狄多没有回答,神情似是陷入了追忆。

    立香不免为她可能受到了冒犯而紧张——英灵们虽然愿意协助迦勒底修复人理,但并非迦勒底的附庸,即便日后熟络起来,也不代表他们会无底线地满足研究人员对他们生前经历的好奇心。

    诚然,他能理解穆尼尔忍不住询问的理由,敌人太过强大,能够掌握的信息自然是越多越好……但直到现在,希兰和狄多都没有解释他们为何熟识彼此的原因,以他和英灵相处的丰富经验来看,这应该是某种表示婉拒的隐晦暗示。

    半晌,狄多才开口:“究竟是不是呢……哪怕他本人站在这里,也没办法给出答案吧。”她的微笑中有讽刺的意味,眼神却柔和而哀愁,这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最终要为此付出代价,无论他是罪有应得,还是被命运所害,只不过……能够审判的他的人,并不在我们之中。”

    说罢,她复而叹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但那是之后的事了,如果她没有回来,一切就毫无意义。”狄多说,“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跟你讲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了。”希兰回答,“塔尼特当初跟我说过,当命运的双子合二为一,当血与火重归同源,就有诞生奇迹的可能。除了告诉你今天会故人重逢外,她难道没有给你其他指示吗?”

    “她没有交代别的,不过我醒来后,脑海里确实多了一些东西……虽然不知道它们具体有什么用,但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狄多低声道,“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处理完必要的工作,就能全心全意地协助你们了。”

    说罢,她就让宫仆带他们去别宫休息,再次见面时,已经是两天之后。

    这期间,藤丸立香对狄多做了什么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将自己的妹妹安娜亲王召到谒见室,叮嘱了什么,直到黄昏时刻才离开,而且安娜亲王在离开时双目红肿,声音嘶哑,明显是痛哭过的样子。

    到了夜晚,狄多命人在王宫的空地上堆起柴薪——联想到她在《埃涅阿斯纪》里的结局,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好的征兆。

    他猜希兰也想到了这点,因此神色格外凝重,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狄多筹备仪式,让悲恸的氛围蔓延至整个王宫。

    狄多还让卫兵将男孩带了过来,他们去船港的时候,他正在吃船舱里的尸体,这似乎让卫兵们受到了相当大的精神冲击。虽然碍于女王的命令,他们没有当场处决他,但带他过来的时候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男孩对他们的戒心毫无察觉,当立香一行人见到他的时候,他嘴边还有血和腐肉留下的污渍,被风干后凝结成了暗红色,因为他本就腐烂的皮肤,看起来倒是不显得违和。

    狄多并没有因此而厌恶他,反而俯下身,用蘸了热水的毛巾帮他将脸擦拭干净:“可怜的孩子,在那之后也没能活多久吧……”

    “我检查过船上的尸体。”希兰说,“虽然尸体都堆积在船舱里,但应该是死了之后被搬运过去的,船员基本都死于刀伤,多半是遇到了海盗。”

    “海上要塞陨灭后,没有人为商船护航,黎凡特周围的海域自然不再安全了。”狄多摸了摸男孩的脸,“听他们说,你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对吗?”

    男孩腼腆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卫兵点燃了篝火,在油料的加持下,火势很快就变得让人心惊胆战,黑雾在热气的蒸腾下冲向天空,热浪夹杂着尘埃向四周散开,将人们皮肤上的汗水蒸发为盐粒。

    狄多和希兰互相拥抱:“再见了,希兰……虽然这次重逢的时间很短暂,但我很高兴。”

    “我也是。”希兰说,“再见了,塔玛。”

    女王的旧名不是以莉莎吗?

    正当立香为此感到困惑时,狄多已经带着男孩走到了火堆前。

    “别害怕,你会回想起来的,孩子。”她说,“因为你是和那个国家一起诞生的啊。”

    说罢,狄多松开了他的手,独自走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

    火势愈演愈烈,她的身体须臾便融化在橙红色的火焰之中。灼烧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她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有爆裂的柴薪和呼啸的热t风,几乎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响。

    在狄多消失的地方,一道明亮艳丽的火焰骤然腾起,犹如气态的浪涛,冲散了盘踞在上方的烟雾,连夜幕中的星辰也染上了火光。

    烈火如有生命,不断向上延伸,时而凝聚,时而散开,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在半空中化作各种异象:一艘奴隶船,沉甸甸的镣铐,挥舞的皮鞭,麻木的奴隶……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不仅现场的卫兵如坐针毡,紧张得不敢动弹一下,就连在特异点见过许多惊人场面的立香和马修,一时间都失去了声音。

    火焰变得越来越猛烈,那些异象也逐渐流露了出戾气。风暴的咆哮声撕裂了先前沉闷的氛围,他们听见大雨倾盆,听见浪涛击打船舷,还有女人分娩时痛苦的嘶吼,夹杂着微弱,但令人心碎的啜泣声……

    最后的最后,却是一声婴儿的啼哭。

    火焰再度柔和下来,慢慢趋于熄灭,四散的火光像颗粒一样在空气中浮动,好似无数只橙红色的萤火虫,将男孩环绕起来。

    “真的可以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自火焰中响起,“这样郑重的事情……”

    “摩根小姐?”他听见马修的喃喃。

    “当然。”一个人回答了她,“是您让这孩子顺利来到了这个世界,您就像他的第二个父亲,第二个母亲一样。就当是我们夫妻的请求,请您为他取一个名字吧。”

    “这样吗……”对方沉吟片刻,“那就叫提克瓦(Tikvah)吧。”

    火光融进了男孩的身体,修补了腐烂的皮肤,他的身体渐渐又完整了,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听起来一定是个好名字,这是您家乡的语言吗?”

    “我……”她顿了一下,“我没有家乡,但在一个国家生活过很长时间。在他们的语言里,提克瓦的含义是'希望'。”

    第226章

    藤丸立香在甲板上找了个地方坐下, 灰色的迷雾像薄纱一样从他的面庞拂过:“所以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秘密!”提克瓦语气轻快,像是任何一个他这样年龄的男孩那样,活泼又好动——事实上,有点过分活泼了,简直是一条精力旺盛的幼犬,“如果我告诉你,惊喜就不是惊喜了,但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一个适合跟老朋友见面的日子!”

    自提克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后, 他们便从迦太基起航了。

    狄多死后,她的妹妹安娜继承了王位。在送他们离开时,她穿着黑色的长裙,头戴冠冕,手执权杖,尽管拥有了无上的权力,但看起来死气沉沉。

    “坦诚说,我有那么点恨她。”当时的她对希兰说, “但不是恨她狠心抛下了我,而是恨她更爱你和那个虚无缥缈的女人,远胜过爱我。”

    她的语调不掩戾气,但终究也没有为难他们。他们顺利离开了迦太基港,提克瓦驾驶着幽灵船再次驶入迷雾,不过这一次,男孩显然对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心有成竹。

    “ Master,在想什么呢?”希兰问, “你现在就像那些在船港干完了一天的活后,拎着酒囊在海岸边晃悠的醉汉。”

    在王系英灵面前翻白眼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可即使理性战胜了感性,也没能战胜本能:“我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种周围尽是谜语人的环境里逃出来。”

    “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好在希兰没有生气,“只是我们要与之为敌的对象……是相当可怕的存在,如果不谨慎处理自己的言行,很有可能被对方抓住破绽。 ”他顿了一下,忽地叹了口气,“我曾有一位故人——一位富有智慧、心思缜密的光辉之人,就是因为没能察觉这种危险,而遭遇了灭顶之灾。”

    立香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那位故人……是猊下吗?”

    希兰只是沉默——但沉默本身亦是一种回答,藤丸立香也没有追问下去,心里清楚这个话题该到此为止了。

    迷雾中暗无天日,很难判断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当迷雾再度淡去的时候,天空中正挂着一轮明月,星辰稀疏,但很明亮。

    “终于又恢复正常了……”灵子通讯另一头的罗曼舒了口气,“不过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大家基本都没有什么慌乱呢。”

    “好厉害。”西尔维亚发出感叹,“你们刚刚穿越了四个世纪欸!”

    “四个世纪?”

    “没错,根据示巴的观测,你们现在正位于公元前5世纪的阿提卡地区。”罗曼说,“如果'阿提卡'这个名字对你们而言太过陌生的话,换成'雅典'你们应该就明白了吧?”

    立香抓了抓头发:“这不是糟了吗?古希腊时期有名的英杰一抓一大把,我们到底要来这里找谁啊?”

    就在这时,一道亮光穿透了海面上轻薄的水雾。立香抬起头,发现有一艘船正向他们靠拢,船舷上的船员提着油灯,冲他们喊道:“嘿,伙计,你们是去雅典吗?”

    见他们没有回答,船员提高了嗓门:“要不要一起?这附近海盗多得像虱子,两艘船同行也方便互相照应。”

    除了桅杆上挂着的深蓝色旗帜,他们的船甚至比小猎犬号还落魄一点,在这艘三桅大帆船面前简直像儿子和父亲,德雷克曾经说过,船的桅杆犹如士兵的长矛,也是震慑敌人的一种手段。不过立香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对方船上的人手比幽灵船充足很多,如果真要同行的话,还不知道是谁仰仗谁。

    诚然,仅仅希兰一人就足以抵挡千军万马……但考虑到对方在迦太基大牢里摆烂的样子,立香还是在“信任希兰”和“答应一起走”里选择了后者。

    太阳还未升起,但天幕已经渐渐有了亮色。海面的颜色慢慢变浅,他们先是看到零星的灰褐色礁岩,然后是几片沙子堆成的无名小岛,最后是一排深灰色岩石山脊,山脚下依稀能看见房屋和船港的影子。

    “法利罗沙湾到了。”另一艘船的船长向他们喊道,“怎么说?兄弟,这里还是比雷埃夫斯港?”

    提克瓦毫不犹豫地回答:“比雷埃夫斯港。”

    于是他们又航行了一段时间,也许因为这里是阿斯克勒庇厄斯神殿的所在地,比雷埃夫斯的村镇看起来比法利罗沙湾附近要热闹一些。提克瓦将船停靠在比雷埃夫斯港,但等他们下船后,他自己却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将船锚收了回来。

    “提克瓦?”立香愣了一下,“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接下来的旅程就与我无关啦!”提克瓦在船舷边冲他们大喊,“我该回家了,大哥哥。”

    虽然希兰不曾提起过男孩的过去,但立香多少也能猜到男孩的家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可以继续结伴啊,也许……”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也许我们能在这里找一户好人家照顾你。”

    提克瓦咯咯笑了:“这里很好,但提克瓦有家,离这儿有好远呢。”

    在船港附近灯火的映衬下,立香这才发现他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之前看到提克瓦的时候,他的眼珠都是浑浊的灰白色。

    “再见了,提克瓦。”希兰向他道别,“可别再迷路喽。”

    “要一路顺风啊,大殿下。”

    “再见,提克瓦。”罗曼医生也通过灵子通讯和男孩告别,或许是信号的影响,对方的声音似乎比平常还要低沉一些。

    “再见啦,小殿下。”提克瓦朝他们挥了挥手,帆船缓缓驶离了港口。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孩子刚刚是不是喊医生'小殿下'?”

    通讯的另一头静默了片刻:“也许是把我认错成了其他什么人吧。”

    幽灵船渐行渐远,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光亮——破晓时分,清风拂过海面,掀起了灿银色的粼粼波光,也吹散了最后一丝雾气。幽灵船犹如一滴在晨曦下消弭的朝露,徐徐融入了这片宁静而朦胧的微光,消失不见。

    一定是回家了吧……藤丸立香如此想道,不确定这究竟是一种猜测,还是一份不抱期待的祝福。

    “嘿!”

    立香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有人已经在他们旁边站了很久——一个穿着打扮平平无奇的男人,短发浓密卷曲,皮肤晒得黝黑,看模样约摸三十多岁,他显然和他们一起看到了幽灵船消失在黎明下的过程,但表现得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惊异,对方笑了笑:“这没什么,我常年在外旅行,见识过不少奇闻异事,这还算不上是里面最奇怪的。”他的目光扫过他们一伙人,最后停留在t了希兰身上,多半以为他是他们的话事人,朝他伸出了手,“还没正式介绍,我叫希罗多德,一个正在旅行的诗人。”

    “希罗多德?!”穆尼尔发出哀嚎,“可恶,先是加荷里斯阁下,现在又是希罗多德?为什么我不能进行灵子转移?我也想见到希罗多德啊可恶!”

    “穆尼尔先生,你吵到我的耳朵了……”

    “喔噢。”希罗多德耸了耸肩,“看来除了幽灵船,你们还有一位幽灵朋友。”

    “希罗多德?”马修慢了一拍才想起来,“那位西方文学的奠基者,伟大的史学之父希罗多德?”

    “你们大概把我和什么人搞混了。”希罗多德摸了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硬要说的话,只是一个喜欢历史的普通诗人而已。”

    “马修,立香,你们能和他握握手吗?”穆尼尔真诚地说道,“这样回来我和你们俩握手,也算是我和希罗多德握过手了。”

    “我相信希罗多德先生原本是愿意同我们握手的。”马修坦诚道,“但现在他应该不会同意了。”

    虽然这位看不见的粉丝成功用自己的热情惊吓到了希罗多德,但他还是好心地邀请他们去自己家作客,只为了多听一些他们路上遇见的奇人异事。

    立香很感谢他,尽管这不妨碍他在心里认为对方完美诠释了“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反过来说,能让求知欲战胜对变态的畏惧,这也许就是成为伟大历史学家的必要品质吧。

    等他们抵达希罗多德的住所时,希兰扬了扬眉:“这里看起来可不像什么家。”

    “确切地说,我真正的家在萨摩斯岛的毕达哥利翁。”希罗多德说,“虽然我的家族在毕达哥利翁的历史也不算长久——我的曾祖父出生在拉科尼亚②,后来才搬到了毕达哥利翁,因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我离开了那里,并且决定从此四海为家……这里看起来可能没有什么生活气息,但已经是我最常落脚的地方了。”

    虽然对方说得含糊其辞,但通过迦勒底传来的资料,他们其实已经知道希罗多德是因为跟随叔父推翻篡位者失败而被逐出了故乡。

    “那是什么?”

    藤丸立香顺着希兰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墙上挂着一件乐器,看起来像把梨子形状的吉他,两根被锈蚀了的琴弦下,有一块太阳纹样的镂空。

    “那个吗?”希罗多德抬起头,“那是鲁特琴,很老了,几乎用不了,你瞧它还是二弦,现在的鲁特琴大多都是三弦或者四弦了。”

    “可你还留着它。”立香说。

    “它是我的一位先祖留下的,虽然已经没办法用来弹奏了,但很有纪念意义。”希罗多德说,“你对它好像很感兴趣?”

    闻言,立香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希兰——后者已经走到了鲁特琴前,死死地盯着它,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琴面上印的字……”他低声道,“是你先祖留下的吗?”

    “是的,虽然是腓尼基文。”希罗多德笑了起来,“我就猜你认识它,你说话有地中海东岸的口音。”

    他冲过去按住希罗多德的肩膀:“你的先祖叫什么名字?”

    “什、什么?”

    “你的先祖!”自从被召唤以来,这还是希兰第一次真正流露出这样富有威慑力的一面——作为统治者的一面,“留给你这把鲁特琴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罗丹!”希罗多德惊慌失措,“他的名字是罗丹!”

    “罗丹……”希兰怔住了,“果然是他……就应该是他……”

    他脸上那种令人惊惶不安的暴戾渐渐消散了,变成了某种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但并不像喜极而泣,更像是喜悦与悲伤交织在了一起。

    “他一定留给了你什么东西。”希兰紧紧抓住希罗多德的手腕,神情几乎退为了哀求,他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颤抖起来,“拜托了,想想看,除了这把琴,他肯定还留下了别的东西。”

    “我不确定,但是……”希罗多德隐忍着疼痛,尽可能温和地回答,“我可以找找看。”

    他从房间里翻出了两个布满灰尘的巨大木箱——按照希罗多德的说法,这些都是他的祖先们留下的手记,每代都会交由一位子嗣保管。在毕达哥利翁的政变失败后,他的叔父有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将箱子托付给了他。

    “即使没了命,也要保住它。”叔父当时是这么告诉他的,“生命是短暂的,是可以替代的,但历史不会。”

    “其实那位先祖的手记并不难找……”希罗多德边翻边咕哝,“因为那是我唯一没有看懂的手记,所以基本都被我压在箱子最底下了。后来我四处旅行,见识过许多国家的文字,但没有任何一种和那些手记对得上。”

    他将一个长筒型的皮革袋从箱子底挖出来,解开上面的细扣,里面是一叠叠被卷起来的羊皮纸,上面布满了用蓝色墨水写下的小字,由于长时间贴在一起,不同羊皮纸之间的墨水互相渗透,但只影响了部分字段,大部分的记载只是略微褪色,但字形清晰可见。

    “镜像体?”达芬奇一眼就认了出来,“唔,让我看看……居然用了不止一种文字?真是了不起。看来只好先把镜像字体调整成正常版本才能继续破译了。”

    立香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答案,就先听到了穆尼尔的惊呼:“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呃……穆尼尔先生,你还好吗?”马修试探性地问道。

    “伙计们(Fellows)。”穆尼尔说,“等人理修复之后,廷塔哲大学玛格丝学院的杰出历史学家金奖,我必稳稳拿下——真的,在给我授予奖金和荣誉勋章的时候,默勒校长大概还会忍不住热吻我,虽然很恶心就是了。”

    马修小声道:“自从得知自己错过了加荷里斯阁下的通讯后,穆尼尔先生的精神状态就一直怪怪的呢……”

    “不不不,你们不知道我们刚刚究竟发现了什么。”穆尼尔说,“如果这份手记上的内容真实无误,意味着如今的考古学界完全搞错了一件事——马修,在你印象中,蛾摩拉的地理位置大概在哪里?”

    “蛾摩拉?”马修回忆道,“既然被称作摩押五城的话,那么应该在摩押平原一带吧?”

    “错,按照手记上的记载,蛾摩拉其实位于现在我们以为是比布鲁斯的位置。”穆尼尔说,“准确地说,蛾摩拉是比布鲁斯消亡后,在它的遗址上重建的。所以蛾摩拉是一个迦南国家,不仅地理上靠近地中海,并且拥有当时独一无二的海军力量,还是当时黎凡特的经济中心,其繁荣程度甚至超过——不好意思了,希兰阁下— —超过了当时的提尔,是黎凡特真正的第一霸主!”

    “好厉害……”马修喃喃道,“狄多女王说得没错,如果是摩根小姐的话,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是碌碌无为之人。”

    “至于蛾摩拉会被误认为是摩押国家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它的灭亡源于与索多瑪的战争。”穆尼尔继续道,“此外,蛾摩拉当时的情报网遍布整个黎凡特——当然,这个说法太夸张了,听起来可信度有点低——外加经济上的因素,摩押五城中的琐珥本质上已经为蛾摩拉所掌控,目前学界有关蛾摩拉的多数资料也源自琐珥的贸易清单……”

    “你们的幽灵朋友这么快就破译了那些手记?”希罗多德惊叹道,“太了不起了!虽然那位朋友说话听起来像个变态,但还是太了不起了!”

    关于“变态”的部分,藤丸立香认为没有什么驳斥的余地。

    希罗多德期待地看着他们:“能让我看看你们破译的结果吗?”

    “当然可以,毕竟本来就是希罗多德先生的东西。”

    马修将迦勒底的破译结果用投影展示出来时,希罗多德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感慨:“真是实用的魔术啊……如果魔女们能更专心于研究这样的魔术,而不是整天琢磨怎么把客人变成猪就好了。”

    立香自己也挑了几份手记阅览。

    「当我亲眼目睹蛾摩拉的繁荣景象时——惊叹之余,不免也有对未来的悲叹,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任何国家在我眼中都将丑陋不堪。这座点缀在黎凡特漫长海岸线上的宏伟城市,犹如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使得其他国家如蜡烛般黯淡。拥有她的黎凡特是如此幸运t ,与它身处同一时代的国家是如此不幸。」

    「身为整个黎凡特最富有的人,女王用她的财富建造了学府和医院,让最普通的蛾摩拉人也能拥有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知识与健康。但她也未放弃对尘世间美的追求,对美的渴望使她建造了永恒之殿。黎凡特,乃至于地中海最才华横溢的人都汇集于此,以助她寻求这永恒不朽之美。」

    「在所有艺术家中,没有人比耶米玛更得女王的青睐。她待耶米玛,犹如对待自己亲昵的小女儿。女王总是唤她“我珍贵的……”或是“我亲爱的……”,即使在她因病暂停创作的时候,女王也从未让其他人受到的宠爱更甚于她。」

    「耶米玛亦全心全意地回报女王的盛情,她对女王的崇拜,正如最忠诚的祭祀见到他的神灵显现。创作《文明降诞》时,她数月都睡在永恒之殿的主厅里,废寝忘食,以至于女王不得不勒令她去休息时,发现她的皮靴黏连在了皮肤上,只能连皮带肉一起扯下。在伤口还没好全的时候,她就偷偷越过卫兵,趁晚上溜进主厅继续作画。她心中燃烧着对美的狂热,抹平了一切肉体上的痛苦……」

    “记载中提到的蛾摩拉议会制度也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它极有可能是古希腊公民大会制度的雏形……”

    另一边,穆尼尔还在滔滔不绝——好在立香已经养成了随时屏蔽迦勒底支援人员语音的技能,从容地翻到了下一份手记。

    不同于前面对蛾摩拉风土人情的详细记载,这份手记基本是这名叫“罗丹”的诗人临近晚年时对往事的追忆。

    「痢疾简直要了我半条命。」罗丹的笔迹从这里开始不再那么硬挺了,「如果这么比喻的话,那么我回到家后,奥森那张哭丧的脸就要了我另外半条命。他说我的手记被偷了,有一个糊涂蛋小偷半夜溜进家里,把我装稿子和墨水瓶的皮革袋当作钱袋拿走了。」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意外,不仅仅是我接受了自己的大儿子年过三十还是个呆瓜的事实,还因为我早就料到命运会安排一个糊涂蛋干这种糊涂事,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前往神殿接受治疗前,特意把那本《女王艳情史》摆在了方便拿到的位置上。」

    「猊下在天之灵一定会痛骂我。请别担心,那个糊涂蛋小偷出门后多半就会因为什么意外不小心把稿子烧了,所以没有人会知道我曾歪曲历史,编造了您年轻时与大卫王、阿比巴尔王一起在床上探讨“生命的诞生”这一严肃课题的虚构香艳故事——当然,那个关于“再快一点,我强壮有力的牡马啊”的双关语,我个人认为写得极好,它的消亡会是文学史上的一大损失。」

    「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有一种奇妙的、看不见的力量试图从我这里夺走一切有关猊下的记录。有时是一道惊雷,烧毁了我放置稿子的房间,有时是几只狼或野猫晚上潜入院子,它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吃那些沾了墨水的羊皮纸。」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旅途中遇见的一只独眼巨人,告诉我只要把装着稿子的行囊交给他,就可以放我一命。一时间,世界上仿佛没有什么比我的手记更有价值的东西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这样做,但如果对方不是猊下的狂热粉丝,那他大抵是闲得没什么事干了。」

    「早上醒来,我的视线更模糊了,脑袋清醒过来的时间也比往常更久。我把迪奥尼斯认成了西伦,他今年才十二岁,和刚加入归栖者时候的西伦差不多大,但远不及西伦机灵。我撒谎说西伦是我给他起的爱称,他也信了。唉,我的孩子们没一个聪明,偶有几个擅长读书的,也没有我年轻时的风趣幽默,如果他们向归栖者递交申请书,多半在雅雷俄珥金那关就会被裁掉,更别说哈兰了。」

    「前一天晚上,我有很强的预感,觉得自己睡着后会做梦,果然如此。梦里的我还是那么年轻,双手强壮有力,即使匕首藏在袖子里,也不影响我弹琴。雅雷俄珥金又喝醉了,第一百次跟我们讲起自己在馬廄里和一位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寡妇初识风月的故事,虽然他已经讲了一百次,并且在清醒时自以为把秘密保护得很好,但我们第一百次哄堂大笑的时候,依然和我们第一次哄堂大笑时同样兴致盎然。」

    「猊下披着一条毯子,微笑地看着我们。满天神明为证,她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多美啊。毛毯是哈摩莉吉染的,她永远知道猊下最适合什么颜色。雅雷俄珥金第一百次吐了,不知道第几次吐到了乌利亚身上,乌利亚无奈地用眼神指责哈兰——雅雷俄珥金本来应该吐他身上的,但哈兰敏捷地躲开了,他一向如此,好似身体里住着一只猫。」

    「多么美好的岁月啊。可惜梦只持续到了前半夜,然后我醒了过来,泪水浸透了枕头。擦干眼泪后,我躺了回去,希望那一幕能够继续,却梦见了十多年前,得知蛾摩拉被焚毁的那天……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

    「我泣不成声,我磨难自己,我痛苦至死,恨自己没能更久地服侍她。」

    「好长一段时间,我憎恨每一个快乐的人,每一个挂着笑容的人。我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感觉自己死去了,往日能令我感到欢欣的一切都失去了滋味,从此这世间再无任何快乐可言。」

    「我放逐自己,离开迈锡尼四处流浪,打定主意要成为一个无家可归之人,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在陌生的地方看到往昔的影子。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得太老,失去了去憎恨什么的力气。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支撑这具身躯的不是什么廉价的恨意,而是绵绵不绝的,对过往岁月和故人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们,我真的很想念你们。希望有一天会有人发现这些手记,发现我们的故事,发现世上曾经有一个如此美好的国家。」

    「谨以此书,献给我们美丽的光辉女王·埃斐。」

    「你真诚的银舌诗人罗丹」

    第227章

    “阁下。”她听见有人在说话(对谁?) ,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典型的东南亚口音,“您的中枢演算程序中断了近五分钟。”

    准确来说, 是四分五十二秒, 她在心里作了纠正,但没有表达出来。

    “让十三区的工作人员去终端库进行全面排查。”她感觉自己并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但处理问题的时候又很顺利,好像她才刚出生, 又过快地老了, “把报错数据保留在临时服务器里,数据库返回5.19版本。”

    “是,阁下。”通过对方证件卡上的工作码,她回想起了青年的名字——黎光政, 越南人,不过国籍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死亡搁浅爆发后, 威慑纪元迅速跌入了裂变纪元,磁场发生变化, 曾经的无线通讯手段全面失效,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稀薄,曾经几乎已经实现了全球化的世界, 再度被迫分裂成了孤立的板块,原本的国界线也变得毫无意义, 人类只能以时间雨频发的地带作为区域之间的划分线。

    虽然开罗尔网络的构建挽回了这一颓势,但过去了的世界终将不会再回来。地区文明的二次融合模糊了旧纪元留下的民族文明,而从根源上就连枝同气的亚洲文明,基本已经融为了一个整体。

    她顿了一下:“另外,帮我接通鹤崎博士的专线。”

    鹤崎此刻正在第八区的国立监护院修生养息……名义上如此, 其实她是因为擅自使用了被封禁的V装具,被软禁在了监护院。作为主脑,她主动联系对方是一个立场很微妙的决定。

    不过黎光政并没有质疑什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将频道切换到了国立监护院7号房,鹤崎正在眺望窗外的景色——如果高清屏幕上的投影也算景色的话——看起来几乎和她上一次见到对方时没什么两样。接受过长期冬眠的人,即使在冬眠结束后,细胞衰老的速度也比普通人要慢一些。

    “鹤崎。”

    “啊!”鹤崎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羞赧地笑了,“抱歉,我还不太习惯看到你没有身体的样子。”

    然而四十二号计划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和其他执行过“位面移民计划t”的人一样,因为不同位面之间的高低能量差,鹤崎也渐渐出现了脑神经衰退,大脑代偿功能失效的情况,最常显现的病状就是记忆障碍。

    如果说死亡搁浅带来了什么好处,大抵就是冥滩带来的技术爆炸。

    得知人类已经掌握了位面旅行的技术后,三体文明与人类文明达成了互助协议,三体解除了智子对人类的科技封锁,并协助人类进行位面探索,人类则将三体人纳为位面移民计划的一部分,二向箔便是那次技术爆炸时期的产物。

    她对鹤崎前往的位面有一些了解,据说那里的人类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事后他们确定该位面的氧气浓度、光线辐射和地球磁场都发生了一定变化),超过80%的人各自衍生出了不同的特殊能力——他们当然不可能移民到一个遍地都是“超人”的世界,所以那个位面很快就被放弃了。

    好在那个位面的异变本质上是一种温和的演化,虽然鹤崎很早就表现出了脑神经活性衰退的问题,但症状一直没有继续恶化。

    “今天午睡的时候,我的卡又飘去冥滩了。”她说的是位面探索的另一种常见后遗症,也就是“卡”——即灵魂,无法稳定在“赫”——也就是肉体之中。

    因为不同位面之间的环境可能天差地别,为了防止探索者一抵达位面就即刻死亡,探索者并不是以肉体进行位面穿越的,而是借由冥滩,将灵魂分解为一种不稳定能量,这样就能让探索者的灵魂在进入该位面时,根据位面的规则进行调整。

    一般来说,灵魂经过调整后的变化也会体现出该位面的状况,越是接近原本的灵魂,说明这个位面越适合进行移民。然而通过回收鹤崎冥带上的数据,那个位面的兼容性已经低到了她不得不在那里重新转世为人的地步,而且完全没有保留本体的记忆,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那个位面并不适合进行移民。

    当然,他们有数以万计的位面探索者,鹤崎的失败并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看到她了,在冥滩上。”鹤崎喃喃道,“她离我很远,但认出她很容易,那头鲜艳的红发,像是荒野里盛开的玫瑰……她看起来很孤独,但好在还很有精神。”说着,她轻轻笑了起来,“有精神就好……有精神的话,总能再遇到令人开心的事。”

    她沉默片刻:“真的会让人开心吗?”

    “什么?”

    “毫无记忆地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她说,“然后找到了值得牵挂的存在……但那也只是一时的,当你回到这里后,现实又会提醒你,你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客观而言,鹤崎是看不到她的,但她总觉得对方的眼神正在审视自己。

    “所以你也经历过了啊……”鹤崎轻声道,“真奇怪,我以为他们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所以位面之旅怎么样?”

    她沉默了很久,自从成为更信息化的生命体后,她已经很少从纯粹的人类视角去看待这世上的一切了:“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但是梦里很美,不是吗?”

    “也许是吧。”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抵抗,“虽然具体的内容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但感觉自己好像还算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

    “这样就足够了。”鹤崎温情脉脉地看着她,一种无形的情感此刻将她们维系起来,“当你看到满天繁星时,就会想起有一颗星星上住着你的玫瑰,这样不是很好吗?”

    闻言,她不免陷入了忧虑:“可那是一朵柔弱的玫瑰……有很多人自以为爱它,但从不过问它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地做着感动自己的事,致使它被他们的爱所伤。”

    “那就去帮帮它吧。”

    “……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吧?”对方脸上带着一种哀愁的微笑,语气温柔,“我们耗费终生所追寻的,不就是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吗?”

    她长久地凝视她,突然意识到了对方眼底的那丝哀愁是什么……因为她已经回不去了,她的身体状态不足以支撑她继续下一次面位穿越。

    “客观而言,毫无理由地确信自己对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是不可或缺的——是一种傲慢的想法。”

    “或许是,或许不是,为什么总要搞得那么清楚呢?”对方回答,“有时你出现在那儿,并不是为了达成什么,只是因为你们在一起时很开心。”

    健康助手的语音恰如其分地响起——昭示着鹤崎今天已经达到了活动上限,应该去休息了。

    与对方告别后,她切断了将通讯由私人切到公共频道。

    “我需要使用红色热线。”她对接线员说,“替我保留百分之十的演算资源。”

    “是。”对方问,“您需要用义体外出吗?”

    “不,用开罗尔网络直连。”她说,“将之前保存的报错代码拷贝到原始服务器, Prototype版本。”

    接线员愣了一下:“可是红岸工程的那批服务器因为数据接口太过古老,已经停止使用了。”

    “我知道。”她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转接器,于雯。”

    “我感觉好像有一辈子没听到过你开玩笑了,博士。”于雯搔了搔脸颊,“所以大脑信息化后也能保留人的幽默感吗?”

    博士……这对她而言也是一个遥远的称呼了。

    “也许吧。”她说,“秘诀在于多补充维生素。”

    “请原谅我收回之前的发言。”于雯说,“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说些让人根本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热线电话室位于美国曼哈顿的太古屋内,要获得它的使用权限,就必须向联邦控制局提交申请——但那样太麻烦了,为了不让可怜的美国公务员多审核一份文件,她决定像往常那样直接骇入联邦控制局总部。

    太古屋内的空间和冥滩有相似之处,可以让灵魂具现化,是为数不多她无需调用义体,就能用实体进出的地方。

    红色热线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透明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棕色的沙发椅,一个细脚桌台和一台红色座机,仿佛在暗示自己并不欢迎第二位客人。

    她能从漆黑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黑头发、琥珀色眼睛,典型的亚洲人面孔……她在镜子里看了这张脸整整二十八年,失去它才三年,但已经能从那模糊的轮廓中感受到些许陌生了。

    红色热线是一台古老的拨号式电话,但没有拨号盘,只有一个黑色的圆形按钮,按下按钮后,这通电话只会通向它“注定要抵达”的地方……如果那个世界没有打算召唤她,那么红色热线就会在响铃三次后自动挂断。

    她自嘲地叹息一声:“或许这也是种一厢情愿吧。”

    她将听筒放在耳边,按了一下圆钮,听筒里发出了三次平缓的响铃声——三声都是同样的长短,但她总感觉它们一声比一声漫长。

    咔哒——

    然后是一阵细微的、嘈杂的电流杂音。

    “你(您)是……?”

    不止有一个人回答了她,而且看起来并不在一个地方。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让她很难分辨出电话另一头的人分别是谁。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听到了这通电话,这样就足够了。

    “我知道你们此刻有诸多疑惑,但先不要问,仔细听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遗漏。”她说,“不用担心这通电话会被某种更庞然的力量听见,即使是神明,也没办法听到位面外传来的声音。”

    “第一,想要引发奇迹,就要抓住划过的赤色彗星。”

    “第二,如果一个人死后未能获得成为英灵的资格,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让与其有联结的英灵依凭于己身,从而获得那个英灵的灵基。”接下来,她报了三个数字, “这是一组四维坐标,但最后一个坐标值不需要特意输入,真正重要的是找到能维系那段历史的纽带。”

    “第三,人类文明将在2016年被毁灭。”她口述了一段公式,“有一个组织在试图阻止人理毁灭……但人类如果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些早已死去的超越者,同样的灾难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汇集全人类的智慧去解开这个公式——我知道这很难,政治、经济、历史,以及一堆难以言说的原因,但付出是会有回报的。”

    “只要解开这个公式,t人类就能在命运到来时有一战之力。”

    第228章

    “小公主。”梅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走了那么久,你难道不累吗?”

    “还好。”枝叶间渗下的阳光愈发黯淡,微风拂过发梢时, 摩根感觉到了夜晚的清冷, “你累了吗?”

    “没有哦~”被踩过的枯叶堆发出嘈杂的声响,梅林很快就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只是想如果公主累了的话, 我可以背你——不过要在梅林大哥哥的脸颊上'啾'一下才行。”

    “坦诚说, 我已经有点后悔刚才回应你了,魔术师阁下。”

    他们此刻正沿着森林深处的一条小径前行。梅林并不是什么称职的向导,但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的时候,沿着溪水流淌的方向走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约一周前,他们从卡美洛特逃了出来——准确地说,是梅林毫无预兆地出现,表示要带她离开,因为伏提庚即将进入冬眠期,整个卡美洛特将会同白龙一同沉睡。

    摩根并不全然相信梅林,自她年幼时第一次见到对方,便明白这个神秘的魔术师绝非她乐意交结的那类人,但她也能感知到某种异样的力量正笼罩在王城上空,卡美洛特的百姓变得日益嗜睡,经常农活没干完就倚着锄头睡着了。

    傍晚,她从哨所返回狮心堡时,总能看到田野上伫立着一个个定格的人影,像是用来驱赶鸦雀的稻草人。

    事后,她从梅林口中得知, 那是因为伏提庚布下了能够冻结时间的结界。龙对时间的概念与人类不同,他所谓的“冬眠”亦比人类理解中的冬眠漫长许多……也许会持续几百几千个冬季。

    “伏提庚现在占据着王座。”对方当时是这样解释的,“所以他可以对卡美洛特使用权能,直到有一位新的国王取代他,结界才会被解除。”

    “为什么一定得是国王?”她如此问道,“我乃尤瑟王之女,也拥有继承王座的权力。”

    “别说那么可爱的话,我的小公主。”对方嬉笑着回答,“失败品怎么可能继承王座呢?”

    摩根没有回答,于是梅林继续逗弄她:“噢,真可怜——看看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小公主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未来还很长,他不会是最后一个看轻她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为此后悔的人。

    现在,他们正在前往康沃尔的路上,那里由她的母族廷塔哲统治。

    上一代廷塔哲公爵死去后,她的母亲伊格琳被强娶,成为了尤瑟王孕育下一位红龙的母体。同母异父的两位姐姐,长姐玛格丝嫁给了统治洛锡安和奥克尼的洛特王,二姐埃莉诺嫁给了加罗德的南特斯王,如今公爵之位空悬——她的乳母说过,唯有继承妖精之血的孩子才有权统治康沃尔。伊格琳被尤瑟王带去卡美洛特后,康沃尔由她的弟弟加缪尔代为管理,但他仍无权继承廷塔哲公爵的名号。

    “别离得那么远嘛。”梅林的声音再度打断了她的思绪,“附近一带不仅有狼群狩猎,还有很多山贼和强盗……小公主长得那么漂亮,如果出了什么闪失,大哥哥我也会很为难的。”

    光凭语气,可真是感觉不到对方有半点为难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反倒勾起了她心头的一丝愁绪。

    “这片土地上容不下十三个国家。”摩根叹息一声,“除了卡美洛特,其他国家近年来一直收成欠佳,为了争夺粮食和土地,就要发起战争,为了发起战争,就要征用农民和粮食……再这样下去,百姓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艰难,沦为草寇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居然还有心情为山贼和强盗们辩护,真是游刃有余呢。”

    她沉默片刻:“……你不会明白的。”

    “不要因为这张帅气的脸就觉得大哥哥我不够聪明嘛。”对方嬉皮笑脸地说,“如果你告诉我,也许我就明白了呢?”

    “你没有为人之心,自然也不能对其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好过分。”对方假装受伤地说道,“我好难过啊,小公主有听到梅林大哥哥心碎的声音吗?”

    不知是他滑稽的表演,还是那过分拙劣的谎言,她竟然久违地有了一丝想笑的冲动。

    “你不会的。”她有些戏谑地回答,“说不定在心里,你甚至还认为我说得挺对。”

    入夜后,他们找到了一间荒废的木屋。梅林敲了敲门,但无人回应,不知是因为这是一栋废宅,还是屋主刚巧出门赶集去了。

    木屋后面的空地上用腐朽了的枝条和篱笆搭了一个馬廄,但里面除了杂草和动物粪便之外空无一物。

    他们继续探寻,在馬廄旁的一棵栎树下,一个瘦削的人影吊在树梢上,随着晚风轻微晃动。

    摩根慢慢靠近他,逐渐在昏暗的微光中看清了对方的轮廓——一个男人,约摸三十岁,皮肉肿胀而苍白,像是一团膨胀的、发出腐臭的面团吸附在人的骨头上,腐烂的血管在他身上织成了一张紫红色的蛛网。即便如此,他整个人看起来依然很瘦小,那种过了太多苦日子,被生活压垮了的瘦小。

    他睁着眼睛,眼珠发灰,眼皮和嘴唇上有乌鸦啄食过的痕迹。

    摩根总觉得他看起来快要哭了,但那只是错觉。他已经死了,麻绳勒进脖子里,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是哭泣了。

    “别靠那么近,小公主,身上会沾到味道的。”梅林走到她身后,替她掸落了衣服上的草屑和蛛丝,“现在还觉得强盗可怜吗?”

    “他是被当地领主强行征用了马匹,失去财产后不知该如何过冬,才会上吊自尽的。”

    对方笑了笑:“看来我们的小公主还会和尸体说话。”

    “如果是强盗吊死了他,他们不会留下他的衣服和鞋子。”

    梅林用法杖敲开门锁后,扑面而来的酒气进一步证实了她的说法——什么样的强盗会无视过冬的衣物、被褥和那一小袋粮食,在屋主的房子里用麦酒狂欢?但摩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她感到身心俱疲,失去了计较任何事情的耐心:“屋主的房间归我。另外,我不和男人分享我的床。”

    梅林知趣地点了点头,第一次没有试图逗她取乐:“我守夜。”

    摩根将门关紧,从荆条篮里的旧衣服上撕下一些布条,将窗户系在窗框的钩子上,好让它在不落锁的情况下避免被人从外部打开。这个房间很久没有透过气了,不仅是萦绕不散的酒味,还有绵绵阴雨渗进地板后散发出的霉味,以及——也许并不存在,但总是在她鼻尖浮动的,泪水咸涩的味道。

    她倒在床上,床板又硬又潮,被褥很久没有浆洗过了,粗糙得像是砂纸。闭上眼睛时,摩根总觉得床上长出了无形的青苔,在挠她的脚。她睁开眼睛,发现是一只盲蛛从她的脚边经过,战战兢兢地爬到柜子的阴影中,倏忽便不见了。

    摩根再次闭上眼睛,感觉身体沉甸甸的,血管里像是有铅水流淌,但疲惫至极的身体没能助她入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折腾到了半夜才真正睡着,但大概才着了两个小时,房间外一阵让人无法忽视的动静就把她的睡意彻底浇灭了。

    她推开门,难得表现出了恼火:“又怎么了?”

    “吵醒你了吗?真不好意思。”梅林将剑收回法杖,笑嘻嘻地说道,“我的小公主啊,你怎么连头发乱糟糟的样子也这样好看?”

    摩根并不理会他的玩笑,目光径直越过了他,落在那个蜷缩着身体的不速之客上:“他是谁?”

    “谁知道?不是盗贼,就是逃兵。”梅林耸了耸肩,“要我找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处理掉吗?”

    摩根摇了摇头,仔细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一个男人——如果不是那张沧桑的脸,光看身形,他几乎是一个男孩。对方又瘦又小,背脊佝偻,皮肤黑黢黢的,肋骨的轮廓透过薄薄的皮肤印了出来,仿佛身体被抽干了血液。

    他左手拿着一把生锈了的小刀,不知道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右臂从肘部以下空无一物,只有一点点发黑的皮肉耷拉着,像是拖着一截腐烂的鱼尾。深色的裤t子上沾满了干涸的血和粪便,不断散发出恶臭。

    她猜对方多半是哪位领主征募的农民,在战场上受了伤,趁着夜晚从营帐里偷偷逃走:“这附近有治地的领主只有席高男爵,你可是在他的麾下效力?”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两股战战地抱紧了膝盖,他的神情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在大街上被路过的人踢了太多次的流浪狗。

    “'曾'在他的麾下效力。”梅林代为回答,“利恩斯王近年来一直在对外出征,席高家族的领地如今已经归他的弟弟纳罗统治,领地上的居民自然也属于他。”

    在他们交谈时,男人脸上的表情很迷茫——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大多如此。尽管一些白纸黑字写明了他们注定要不惜性命地为自己领主而战,但他们大多连那位领主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为数不多能从对方口中听到的话是“列队,冲!”和“为了荣誉!”,尽管这些荣誉除了饥饿、疾病和伤痛之外,什么也没能给他们。

    “你可以在厅里过夜,如果觉得冷,柜子后面放着地毯。”她对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说,“明天你离开的时候,可以从桌子上拿走你必要的食物。”

    梅林的表情滞了几秒:“……开玩笑的吧?”

    “看来我在你印象中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荣幸之至。”

    “先不说食物的事,你留他在这里,难道不怕他半夜割了你的喉咙?”

    闻言,男人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摩根朝梅林的方向微微颔首:“我理解你的质疑,你可以把食物放在身边,以防被拿走。”

    “就这样?”对方笑了起来——他经常笑(甚至笑得有点太多了),但很少像这样被气笑,“'你为席高男爵效力?','你可以留在这里','明天早上你可以拿点食物走',说完这些你就打算回去睡觉了?如果不是他的外表和那只残疾了的手实在很难讨人喜欢,我都要以为你想邀请他去你床上坐一坐了。”

    摩根叹了口气:“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反正不是这些。”梅林说,“小公主,如果你愿意把对我的刻薄分给这个逃兵一半,又或是把对他的宽容分给我一半,你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了。 ”

    “诚然,我可以批评他,指责他,乃至于辱骂他。”摩根回答,“但那有什么用呢?或许不久之前,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大多数在战场上落下了残疾,流落野外像野狗一样贪饱贪暖的逃兵都是如此。他们性格淳朴,可能偶尔也有些坏心眼,但不过分,对世界的认知只有自家农田到村口的那点距离……直到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领主拿出征召令,因为他需要一些死了也不可惜的猎犬,便拿着狗链子来把他们铐走了。”

    死寂在房间里蔓延,正当她以为梅林不打算再说话,想要回房继续休息时,反倒是那个从未开口,仿佛嘴唇黏在了一起的男人打破了沉默。

    “你也上过战场吗?”他问。

    “从未像战士那样冲锋陷阵过,但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见识。”她回答,“见过许多流离失所的好人,也见过许多罪有应得的坏人……更多的是那些不好也不坏的人,什么也没做,但最后还是失去了一切。”

    第229章

    第二天早晨, 梅林被残人逃兵离开时的动静惊醒了,待对方关上门后,他走到餐桌边, 发现只少了半块面包。

    又过了一会儿,摩根也醒了。对于残人逃兵的离开,她只是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表示自己打算去水井里打一桶水用于梳洗。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但出于绅士作风——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他主动搭了把手。

    等她把水桶放下去后,梅林转动转轴:“你难道不担心他吃饱喝足后去劫掠别人?他有一把小刀——对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来说,那只是一把生了锈的黄油刀,但对普通人而言, 一把黄油刀也足够致命了。”

    摩根慢了一拍才回应:“……什么?”

    “对于大部分人,开始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只是一种征兆。”他继续道, “很快他们就将学会从活人身上偷,而当自己手里拿着可以威胁别人性命的东西时,他们会发现用抢得更快。”

    “你昨天敢用那把藏在法杖里的剑威胁一个残疾的逃兵,明天就敢用那把剑威胁我。”摩根叹了口气,“别再闹这种滑坡谬误①的笑话了,梅林。我不否认有人是这样一步步沦为了奸/淫掳掠的强盗,可你至少该看看那个人——他的右手残疾,左手拿刀连上下挥舞都困难,而且身患重疾,从这里离开之后,他或许活不过三天。”

    “重疾?”

    “他的裤子上都是粪便,明显有腹泻的症状, 粪便如稀水且带脓血,大概率是患了痢疾。”她说,“多半是喝了生水导致的……如果有良好的卫生条件和不错的体魄,也许能够自愈,但以那个人的情况,撑不了多久。”

    她的言语中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梅林还是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见过不少有远见卓识的人,摩根并不是其中最伶牙俐齿的那个——事实上,她很少主动表达想法,对于自己的言行几乎称得上谨慎,但她每次开口,似乎都能微妙地让他如鲠在喉。

    梅林还不能完全搞清其中的原因,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位年轻的公主如今成长为了一个与他和乌瑟预料中完全不同的人,而且远比他们想象得要出色… …对于亚瑟而言,这可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由于这种五味杂陈的感情,摩根让他帮忙把栎树下吊着的屋主放下来,为他下葬时,梅林也只是顺从地照做了,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继续前进,花了近一天的时间,终于在太阳彻底落山前找到了一个有点人烟的村庄。

    梅林找了一户人家借宿,户主的妻子显然很警惕摩根,虽然没有拒绝他们,但只允许他们在驴棚里过夜。

    他很肯定,只要摩根稍微施展一下魅力,老洛克(这户人家的姓氏)和他的儿子小洛克都会求着她住进这栋农舍最好的房间里——不过他可爱的小公主肯定不会这么做,那么这活也只好由他来干了。

    正当梅林打算和老洛克的妻子说几句俏皮话,并且暗示摩根和他是一对恋人,不会对她的婚姻造成任何不好的影响时,他听见了摩根的声音:“这样已经很好了,非常感谢。”

    ……好吧,出师未捷身先死。

    对于自己要和一头母驴同眠的现实,摩根表现出了超凡的耐性,甚至在他面露异色时反过来劝他:“只要别太在意气味,在有牲畜的棚子里过夜是一个好选择,它们的体温能帮人熬过冰冷的夜晚。”

    梅林倒是不介意睡在驴棚里,但他很在意摩根为什么不介意睡在驴棚里。

    入夜后,周围的农户家都逐一熄灭了灯火。梅林躺在干草堆上,看着夜幕中黯淡的月亮和稀疏的星辰,忍不住问道:“在卡梅洛特的时候,伏提庚是不是待你很不好?”

    摩根没有睡着——当然,哪怕对方睡着了,他也能追到梦里去问她:“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你现在安之若素得就像从小一直睡在驴棚里一样……”

    “你说话讨人厌的程度就像你从小吃泔水长大一样。”

    “我的错。”梅林举起双手,“如果现在再敞亮一点,你就会看见我正在用法国人的礼仪向你道歉。”

    黑暗中响起了摩根的笑声——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对方这样笑?

    原来听见她轻快的笑声能让人这样高兴。

    “叔父待我不坏……其实他多数时间都在国王大厅睡觉,从不管事,卡美洛特基本由我管理。”摩根说,“我要求农田轮耕,种植豆科牧草,由宫廷锻造农具统一向农户发放,叔父也都采纳了,除了不允许我改变卡美洛特现有的布局,他很少驳回什么。虽然不明白叔父为什么要将我抓到卡美洛特,但他没有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

    “目前还没有——但如果你晚走几秒,情况就不一定了。”梅林在“目前”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伏提庚进入冬眠是在为交/配积蓄能量……而在他的计划中,那个要为他孕育子嗣的母体就是你。”

    “我是他有血t缘关系的侄女。”

    “而伏提庚是龙——相信我,小公主,不要在有关性的伦理问题上相信这种有两根老二的幻想种。”

    闻言,摩根嗤笑一声:“你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有发言权,梦魔先生。”

    梅林一定以及肯定对方在嘲弄他……但他不知为何没有生气,反而心跳微微加快,仿佛刚刚被她挑逗了似的。好在光线足够昏暗,摩根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关键在于你的妖精血统。”对于梦魔来说,要摆脱那种令人浮想联翩(但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暧昧氛围实在是一件难事,何况现在正是夜晚,恰逢他体内非人的那部分占据上风的时候,“伏提庚对不列颠的影响正在减弱,他亟需一个孩子——高贵的幻想种,拥有强大的魔术天赋,最重要的是——拥有控制不列颠的权能,然后将那种权能占为己有。”

    摩根继承了伊格琳的妖精之血,命中注定将成为康沃尔未来的主人。她已来过初潮,只要在康沃尔的廷塔哲修道院接受洗礼,就能顺利觉醒妖精的血统。

    伏提庚想做的事情和当初的尤瑟没什么区别,想要借助一个完美的母体孕育继承了“岛之力”的孩子,只不过尤瑟将希望寄托在继承人身上,而伏提庚打算自己掌握这种力量。

    自古以来,拥有这种权能的一直是龙——妖精与龙并非同源的幻想种,所以不会生出同时具有两族特征的混血儿,摩根显现出妖精血统特征的瞬间,就注定了她不可能登基为王。

    相比之下,她的弟弟亚瑟不仅在性别上符合世人对王位继承人的传统印象,而且体内流淌着红龙之血。虽然身份不方便对外公开,但他在外貌上几乎是尤瑟王的翻版,无需多说什么,人们自会明白他究竟来自何处。于情于理,摩根都不可能动摇亚瑟的王储之位……

    真是如此吗?

    即使是不看好她的梅林也不得不承认,哪怕以最严苛的标准来衡量,摩根到目前为止展现出的心性与才能都是一流的,这还是在她从未被作为王储有意培养的情况下。

    她的父亲尤瑟王在这个年纪是什么样的?梅林记不太清楚了,大抵还是一个木讷的小孩吧。

    原本送她去廷塔哲家族,一是避免她为伏提庚生下孩子,二是希望她在觉醒妖精血统后能处理一下湖之仙女内部的某些问题,现在却难免有了一点放虎归山的感觉。这样优秀的王室血脉,又继承了英格兰境内除卡美洛特外最大的领地……

    梅林只是短暂地涣散了一下注意力,等回过神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在对方的肚脐附近打转了。

    ……噢。

    真是让人尴尬的景象,其实他心里正在想一些很严肃的问题来着。

    梅林努力没有泄露出自己的慌张——拜托,他可是梦魔,表现得像一个从没碰过女人的雏鸡那样未免太丢人了。

    “而你,我的小公主,完美继承了你母亲伊格琳的血统……啊痛痛痛!”

    摩根抓住了他的食指,并狠狠地向外掰,梅林几乎听到了自己的指骨咔咔作响的声音。

    她对他的痛呼无动于衷,只是冷哼一声:“下次再敢对我做出这种轻佻的行为,这根手指就会断掉。”

    “……真是残忍的女人啊。”虽然他不讨厌带刺的玫瑰——哪怕那朵玫瑰扎人真的很痛。

    就在这时,从隔壁的农舍里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摩根当即坐了起来,梅林不得不安慰她:“别害怕,小公主,那是牲畜的叫声。”

    “是母猪难产了。”摩根作出了更准确的判断,“我们过去看看!”

    虽然梅林也没见过母猪产子的过程,但他还是不太能理解摩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激动——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公主见到白马王子的时候,或者见到独角兽的时候,反正不是公主见到母猪分娩的时候。

    不过摩根已经站了起来,梅林总不能放任她一个人在漆黑的村落里乱走,只好跟着她一起跑出了驴棚。

    除了他们,母猪吵闹的叫声显然也惊醒了附近的不少农户。有些人家在屋里亮起了蜡烛,想出门一探究竟,穷一些的屋里还暗着,但人已经跑了出来,大概也是想去看看热闹。

    于是梅林就这样跟一群凑热闹的人挤在隔壁农舍的猪圈旁,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尴尬。

    “小公主。”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如果你担心晚上睡不着,我可以用魔术帮你……”

    “请将这里交给我。”摩根的声音盖过了他,“我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

    第230章

    农户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紧皱地看着她——显然,他并不相信她的话。摩根能理解这种想法,光凭外表判断,她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从未体会过世间疾苦的贵族小姐,对于猪的理解大概仅止于餐桌。

    一个凑热闹的年轻人代替农户回应了她:“真的吗?妞,你不会以为猪是你以前见到的那种放在白瓷盘上的肉块吧?它们有脚,会哼哼,还会咬人呢!哈哈哈哈!”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但摩根仍盯着农户,试图说服他:“毕竟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

    用眼神对峙了几秒后,农户最终作出了退让:“你最好像你说得那样有本事, 小姑娘。”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梅林,“否则当我拿起斧头的时候,你那瘦弱的情人可保不住你。”

    摩根对此已经习惯了——对方不是旅程中第一个误解她和梅林之间关系的人,这件事可以后续再解释, 眼前还有更紧迫的问题亟待处理。

    她叮嘱农户去井里打一盆清水,然后绞了指甲,将手清洗干净,用羊油涂抹双手和手臂。

    做好准备后,摩根小心翼翼地靠近母猪, 在最初痛苦的嚎叫后,它已经接近力竭, 只能躺在地上发出迟缓的哼声。她轻轻按住它的腹部, 肌肉没有任何颤动……分娩才开始不到一半,母猪就已经停止努责,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分开母猪的腿,凭借着经验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将手慢慢伸进它的产道,周围接连不断地响起惊呼和抽气声——很好,他们现在该知道她不是什么只吃过猪肉的小姑娘了。

    “它的产道很窄。”摩根说,“是第一次分娩吗?”

    农户似乎还沉浸在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中,慢了半拍才回答:“嗯……这是新买来的,很年轻。”

    “动物怀孕就像人一样,新手母亲通常缺少经验,需要有人从旁照顾。”摩根一边摸索着,一边解释道,“人用的催产药也可以用在母猪身上,但代价多少有点昂贵,所以当母猪停止努责……”这个词对于普通人而言似乎太生僻了,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所以当母猪难产的时候,就要像这样把手伸进母猪的产道里,帮它把孩子拽出来。不过别直接用力推,要像这样转动手腕,回转式地探入……”

    就在这时,她碰到了猪崽的脑袋。

    “原来如此……是两只猪崽同时被挤出子宫,卡在产道里了。”摩根大致感觉了一下,确认两只猪崽的位置都没有异常后,将其中一只猪崽往回推,然后抓住另一只猪崽的耳朵,直接将它拖了出来。

    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小猪,四周围观的人就像目睹了什么魔法一样,发出狂热的欢呼声。

    这似乎是一种善意的认可,然而嘈杂的环境对分娩中的母猪并不友好,听见母猪哀鸣似的哼声,她不得不低声示意:“请安静下来,你们的声音会让这孩子感到不安的。”

    或许是她的劝谏起到了效果……又或许是农户那高大的身材和他手里那把黑斧头带来的威慑力,周围很快就重新归于宁静。

    等到母猪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摩根才再度将手伸进产道,将另外一只猪崽也提了出来。

    在那之后,母猪开始正常宫缩,顺利地把最后一个孩子也生了下来。

    摩根松了口气,用布将猪崽的鼻子和嘴都清理干净,再将脐带剪断,做完这一切后,她已经接近力竭。她满身是汗,裙子几乎被母猪生产时流出的分泌液浸透了,散发出古怪的气味,但她已经无力去在意这些了,精力过度集t中后,陡然的松弛让她感觉头晕目眩。

    “第一次生产的母猪可能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导致猪崽被母猪啃食,所以最好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母猪有要咬猪崽的意图,必须及时喝止它。 ”她说话时觉得自己在梦游——母猪大多都在晚上分娩,照顾它们可真是一件累人的事,“还有一些注意事项……但现在太晚了,也许等明天早上再说吧……”

    农户点了点头,郑重地对她说:“我为之前怀疑你的能力感到万分抱歉,女士。”

    摩根回以一个充满倦意的微笑,那种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感似乎加重了。这几天,她时常风餐露宿,唯一的食物是几块黑面包,因为担忧喝生水会导致疾病,对水分的摄入也很谨慎……多日来积累的疲惫,似乎都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她站在木盆边,实在没力气再弯下腰,只好冲一旁的梅林摊了摊手。

    对方成功地会错了她的意思:“小公主,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但要大哥哥我现在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可就太让人难为了。”

    “……我是让你帮忙把木盆拿起来。”

    摩根的声音愈来愈轻,体内的无力感逐渐上涌,几乎将她淹没,黯淡的月亮在夜幕中有了重影,星星似乎也比她躺在驴棚里的时候更多了。人们在她不远的地方议论纷纷,她却以为那些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感觉到了地心引力的沉重,感觉力量像抽丝一样从体内流走,感觉自己在下坠,但当她即将要倒下的时候,有人扶住了她。

    “……看来你现在不觉得为难了。”

    梅林身上的花香令她更困了,他冰凉的发丝也让她鼻尖发痒,可她连打喷嚏的力气都没有。

    “你现在说话就像小猫打呼噜一样。”她听见对方低沉的笑声,“坦诚说,这个气味确实让人有一点后悔,不过谁能忍心拒绝小公主的投怀送抱呢?”

    迟早有一天,她会把这个像鹦鹉一样爱逞口舌之利的家伙关进鸟笼里……摩根恍惚地想道,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该去睡觉了。

    ………………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昨天被黏液浸湿的裙子已经风干了,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贴在她的腿上——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觉,但仅仅是睡了个好觉,就已经让摩根心满意足了。

    ……除了一点点小插曲。

    “好过分啊,小公主。”梅林摸着红肿的脸颊,小声抱怨道,“谁会在醒来后对身边躺着的美男子脸上来一记直拳的?”

    摩根冷酷地回答:“所有未经同意就擅自抱着别人睡觉的家伙都会有这种下场。”

    “因为小公主衣服湿漉漉的,怕你晚上会冷嘛……”梅林咕哝,“大哥哥可是做了超多的思想斗争,才克服了对那种味道的抗拒心……结果不仅连感谢之吻都没有得到,还吃到了拳头……”

    “人总是要为自己平日的名声付出代价。”

    昨晚过后,村民对他们的印象似乎有了一些改变……至少对她的印象有了些改变。

    在此之前,他们大概都以为她是哪位贵族家的小姐,被英俊放荡的吟游诗人勾走了魂,决心跟他一起私奔——这个答案其实对了一半,但一位贵族小姐显然不可能知道怎么给母猪接生,所以村民们现在都猜她是某位富农的女儿,被英俊放荡的吟游诗人勾走了魂,决心跟他一起私奔——成功推翻了原本猜对的那部分,不幸地离真相越来越远了。

    老洛克的妻子看待她的眼神也完全不一样了,她在对方眼中不再是美貌惑人的贵族少女,变成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被男人骗了的可怜女人。洛克太太不仅主动邀请他们晚上在农舍里过夜,并且以一种过来人的感同身受,以及年长女性对小女孩的天然母性,让她和自己的女儿爱玛住一个房间,唯恐她会被这个言行轻佻,看起来道德败坏的男人(指梅林)哄骗上床。

    倒不是摩根不想澄清事实,但这种解释实在是苍白无力,她和梅林在外人眼里就是同行的孤男寡女,以及——尽管她不想轻易地称赞梅林(那会让梦魔太过得意),但对方确实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即使他作为吟游诗人的水平实在不入流,也能轻轻松松把那些年轻女孩哄得心花怒放。

    “……简而言之就是轻浮男吧。”

    “诶?为什么忽然就挨骂了?大哥哥我什么都没有做!”

    无论如何,她在这个村庄得到了几分尊敬。不仅因为她有一技之长,也因为她帮助的人——赫尔波,那位身材高大的农户在当地似乎颇受敬重。他是村里唯一的铁匠,讲话比寻常村民少了几分粗鲁,摩根推测他过去曾为一位大人物效力。

    第二天,她在对方的请求下再次查看了母猪的情况。

    “泌乳量少只是因为营养不良,在饲料里添加一些麸皮和豆类,对母猪的产后恢复和催乳都有益处。”她捏了捏母猪的后几排乳头,“猪不像牛、羊那样可以积蓄乳汁,每次泌乳是有时限的,所以最好固定每只猪崽的哺乳位,防止猪崽忙于争抢而错过母猪泌乳的时间。前排的乳头奶水充足,让那些比较瘦小的猪崽食用,强壮一些的猪崽用后面的乳头……”

    摩根抬起头,瞥见几个躲在一旁偷听的村民,冲他们笑了一下。

    “不必害羞。”她说,“想听的话,可以直接站在旁边,只要保持安静即可。”

    闻言,几名偷听的村民面面相觑,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走了出来,像学生一样蹲在篱笆边听她讲课。

    摩根没有太在意这个小插曲,继续道:“这头母猪配种的时间太早了,可能有产后瘫痪的风险。可以将其他牲畜的骨头磨成粉末加入饲料,有条件的话可以再加点甜菜,补充糖分。除此之外,还要注意保持猪圈内的干燥,产后的母猪很容易因为感染而引发炎症,导致无法正常分泌乳汁。”

    赫尔波认真将她的话记了下来,发自肺腑地称赞道:“你的父母把你教得很好。”

    “噗哈——”梅林忍不住笑出了声。

    铁匠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对她说:“以你的仪态和气度,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你们这样的年轻女孩,总是容易被肤浅的外表欺骗。这个男人态度轻浮,也看不出什么长处,除了一张脸和满嘴的甜言蜜语外,他什么也给不了你。回家吧,姑娘,等他厌倦了你,就会随手把你丢在身后去找别的女人了。”

    “……梅林大哥哥就站在这里哦,什么都听到了哦。”

    “感谢您的劝谏。”摩根回答,“请别担心,不出意外的话,最后应该是我厌倦了他,然后把他丢在身后。”

    “好过分——太过分了啦!大哥哥我真的要哭了!”

    第231章

    为了回报她的帮助,赫尔波答应给她打造一把武器用于防身,虽然借由那双利眼,他很快察觉到了梅林的法杖里还藏着一把剑,但他对剑的主人并不信任。

    “也许你的情人剑艺高超。”他告诫她, “但我见过许多武技卓越的骑士,他们在床上时总是不吝于'突刺',但离开床榻后,他们手中的剑从不会为了捍卫女士的名誉而出鞘。若你的男人不会为你拔剑, 他于你就与废铁无异, 不如一把真正的利器,可以握在手中,任由你指挥。”

    这位铁匠不仅看剑很准,识人也分毫不差。

    对于梅林,摩根有着与他相似的感受,梅林或许会顾及她的生命安危……出于一些功利性的考量,但如果她遭受了刁难和侮辱,不能指望梅林会为她捍卫尊严——何况,等待别人来捍卫自己的尊严本就是一件屈辱的事,她决不允许自己命运被托付于他人之手。

    下午,她便拿着画有武器蓝图的羊皮纸来铁匠铺找赫尔波。

    “弯刀?”铁匠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看起来可不像海民,海民的皮肤比你黑得多。”他上下打量她, “镰状弯刀比寻常的刀更沉……虽说终究还是比刀剑轻一些,但你的胳膊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同时挥舞两把刀的。”

    她倒是差点忘了这件事:“那就先做一把吧。t”

    “小姑娘,弯刀的柄太窄了,你确实有一双纤细的小手,但那个刀柄也不够你握的,即使你勉强握住,也使不上劲。”赫尔波笑了起来,“早知如此,我该从家里带几块铁木出来,可惜现在只有黑铁。要我说,一把匕首就足够了,或者做一把手杖——当然,不会做得像你情人手里的那根一样又笨又沉,挥舞时足够灵巧,平常你可以用它假装自己是谷神的女祭司,或是教会的修女,这样在经过战争地带时,有些领主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放你通行。”

    “铁木是什么?”

    “一种特殊的木头。”赫尔波说,“只有在茂密的紫杉树林里才能见到,和寻常的木头一样轻,却像最好的铁那样硬。”

    “紫杉树林……”她思忖片刻,“难道您曾生活在尤翠(Yewtree)家族的领地内?”

    铁匠愣了一下,神情中闪过一丝愁苦,仿佛那焦黄了的往日记忆再一次将自己网住了。摩根看着他不自在地掸了掸肩膀,仿佛在拨开看不见的蛛丝。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后,她逐渐和赫尔波熟络起来,早就确认了对方不是本地居民,但关于他的家乡具体在哪儿,赫尔波一直讳莫如深。

    “抱歉……或许我不小心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说不上是伤心事。”他说,“家乡算什么伤心事呢?是了,我出生在海崖堡,我家自我祖父那辈开始便一直忠心耿耿地为尤翠家族服务。艾维大人待我亲切,让我做了克劳德少爷的玩伴。克劳德相貌平平,天生跛了一条腿,但为人宅心仁厚,虽然是贵族,但从未让自己享乐的欲望凌驾于领地的百姓之上,这理应使他受到爱戴——结果他却成了海崖堡里不受欢迎的那个,人们爱他的弟弟阿杰尔远胜过他,艾维大人也更重视他。”

    “翠之骑士阿杰尔?”摩根对他了解不多,但知道这是因为他有一套墨绿色的铠甲,以及——武艺高超或相貌英俊,想要在吟游诗人口中占据一席之地,这两者至少要占一项。

    “看来他那点虚荣的名头传得还挺远。”赫尔波发出冷笑,“不错,阿杰尔在武艺上有点成就,平日里惯会说好听话,也知道怎么找乐子,而且同你那美貌的情人一样,长得讨人喜欢。要我说,除了酒馆里那些大胸大屁股的女人,他这辈子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过,可人们只要看他吃肉喝酒睡女人的样子,就将其视作英雄少年的风流,感到与有荣焉,艾维大人甚至在临终前把爵位给了他……”

    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我知道,光听这番话,你一定以为我在嫉妒他。其实我原本以为艾维大人会让克劳德继承爵位,然后在遗嘱里写明阿杰尔依然可以自由支配尤翠家族的钱财,好让他既可以自由自在当他的风流骑士,又能趴在兄长身上吸一辈子血……这已经是我想象中最坏的结局了,没想到现实还能比这更糟。”

    “克劳德应该是长子吧?”摩根问,“难道他能心甘情愿地交出继承权?”

    “他当然不甘心。”赫尔波回答,“但那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得知了他坠崖而亡的消息。当时克劳德和阿杰尔都在霄塔为艾维大人守灵,据说克劳德为了爵位的事和阿杰尔起了争执,阿杰尔一怒之下说要剥夺他的姓氏,将他赶出海崖堡,克劳德便要将他推下高塔,但因为腿脚不便被阿杰尔躲开,反而使自己坠下了悬崖。”

    摩根陷入了沉默,她无法为了安慰赫尔波而说一些违心话,但也知道赫尔波这个时候最不想听的就是实话。

    “我不敢相信克劳德会这么做。”赫尔波说,“或许阿杰尔添油加醋了,或许克劳德只是单纯被呼啸的海风从塔窗上卷了下去,或许……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克劳德在我心里是一个善良坚韧的人,但他一辈子都忍耐着别人对弟弟的偏爱,嫉妒真的不会冲昏他的头脑吗?我无法保证,而且我也知道阿杰尔从不把克劳德放在眼里,更别说诋毁他了。”

    “我无法面对人们对他的嘲弄和唾骂,无法面对现实……那就只好逃离现实,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克劳德的地方,他们不知道他可悲的下场,也不知道他在沦落至这个可悲的下场之前,其实一直都是个好人。”

    橙红色的夕阳照进房间,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看着赫尔波将脸埋进手掌间,仿佛被这艳丽却毫无温度的阳光灼烧。

    等她回到老洛克的农舍时,梅林正在和老洛克七岁的女儿爱玛玩翻绳。

    见到她,小爱玛发出难过的呜咽声:“我输了,摩根姐姐……白头发的大哥哥晚上到床上找你的时候,我不会告诉妈妈的。”

    摩根感觉自己就像从一幅哀伤的油画中被踹回了现实,内心五味杂陈:“你又和爱玛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愿赌服输而已,说明我们的小爱玛是一个讲诚信的好孩子。”梅林看着她,“今天回来得好晚,海崖堡的故事有那么有趣吗?大哥哥讲故事比这还要精彩哦~”

    ……又是“眼”,她真是恨透了这玩意儿:“迟早有一天,我要把那双喜欢偷窥别人的眼珠子挖下来。”

    “好啊,把它们做成你的耳坠吧。”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千万别摘下它们,小公主,这样我的目光可是一辈子都离不了你了。”

    「很美……只要是你在场的时候,我从不把目光分给其他人……」

    旧时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感觉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痛苦在身体里蔓延。回忆中那种令人心颤的喜悦依然鲜活,那些快乐是真实的,哪怕伴随着那个年轻人的眼泪——当时的她不明所以,只觉得有一股哀愁在心头缭绕,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其实是幸福的落幕。

    自那之后,她见过无数次夕阳,但很少会想起那一幕,为何那些景象此刻又突然浮现?

    “小公主……?”等她缓过神时,连梅林都罕见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你还好吗?”

    “没什么。”痛苦的余韵仍驻留于体内,“等赫尔波做好匕首,我们就启程去海崖堡。”

    海崖堡——顾名思义,位置临海,但位于悬崖之上的城堡,从地理上不算非常重要,但不列颠的一部分民族受到彼奥提亚人①的影响,会崇拜特定的树木,附近一带的人们供奉的是紫杉。有的父母会在婴儿诞生后前往海崖堡附近的紫衫树林,将一颗刻着婴儿名字的卵石嵌进树皮内,认为未来若是有不幸降临,死神会将树中的卵石错当成婴儿带走。

    这样做究竟有没有用,摩根并不清楚,但这似乎是紫杉树容易诞生树精的主要原因。

    海崖堡并非前往康沃尔的必经之路,摩根本以为梅林即便不反对,也会以此为由在口头上占点便宜——可对方不仅答应了,而且表现得异常温顺,完全没有要借此逗她生气的意思。

    “梅林大哥哥对于有趣的事情总是来者不拒的。”梅林说,“绝对不是被公主刚才奇怪的黑脸吓到了哦……咳咳,其实有一点啦,不过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有趣。”

    “谢谢。”

    “别那么客气,毕竟小公主和大哥哥我是相亲相爱的好伙伴嘛。”

    “……”

    “等等——这个沉默太可疑了!我们难道不是在一张床上互相抱着度过夜晚的关系吗?”

    “哇!”爱玛立刻捂住嘴,“不行,妈妈说过男人勾引女人是世上最下贱的事,爱玛不能好奇。”

    “很有洛克太太的风格呢。”梅林笑眯眯地说,“但是没关系,因为大哥哥是没有羞耻心的大人,每天晚上做这种下贱的事也完全没有负担。”

    “梅林……”

    “好嘛好嘛,开玩笑的。”梅林摆摆手,“不过,为什么突然决定绕道去海崖堡?就因为赫尔波提到的那件事?你帮他保住了牲畜,他帮你铸刀,很公平的交易,你并不欠他什么。”

    她所寻求的惟有真相,她骨子里刻着对于揭开一切不解之谜的狂热——可梅林没必要知道这件事,他会是她旅程中最长久的伙伴,但让对方太了解自己不是什么好选择。

    “我想要铁木。”摩根说。

    “铁木啊,确实是珍贵的素材,特性上也很适合你……”对方意味深长t道,“但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吧?”

    见她没有回答,梅林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捻起她的发尾,像吹蒲公英一样轻轻吹气:“不想说吗?也是,小公主也到了会有自己的小秘密的年龄了……不过你是知道的,梦魔最擅长让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交代自己的小秘密。”

    梦魔可以入梦并且操纵梦境——但摩根感受着那沿着发丝拂过耳畔的温热吐息,心里知道梅林的暗示远远不止于此。对方此刻大概很期待她说“我们以后走着瞧”,这个回答有点寻衅的意思,但未免太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了。

    “何必如此麻烦?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俯下身,与他悄声耳语,“那个秘密就是……我想对那个天黑之后还赖在我床上的梦魔说'快滚'。”

    第232章

    赫尔波很快就打好了匕首——他是一个高明的工匠, 一把匕首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摩根观察了他一段时间,他的木工比铸铁更好,优秀的匠人都会在某种材料上拥有自己独特的心得。

    “白天把它穿在脚下, 晚上把它放枕头下。”他们出发前, 赫尔波这样叮嘱她,“如果有不请自来的家伙悄悄潜入你的帐篷,割他的喉咙。”

    赫尔波在村落里是孤居,但以他的年纪, 早该和妻子一起养育儿女了。摩根猜他是结了婚的, 并且有过孩子——大概率是女儿,而且与她年龄相仿,这似乎解释了为何他待她总是有一种父亲般严厉的关爱。

    至于他的妻儿为何没有在他身边,或许是因为感情问题分开了,或许是因为某些意外不幸去世……她没有多问,一个人如果想变得善于交际,就应该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离开偏僻的村落,来到大道后, 那种远离尘世的安宁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十二王的混战仍在继续,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日种不出粮食,人们就会为岌岌可危的资源争得头破血流,能够像无名村落一样避世的地方仍是少数……尽管如此,枯竭的资源仍是问题。如赫尔波,即便他在村落里凭借手艺收获了一定声誉,但坚铁终究不能果腹,那一晚她救下的母猪几乎是他挨度冬季的唯一指望。

    在前往海崖堡的路上,她和梅林路过了两个被焚毁的村落,一些幸免于火灾的冬小麦在成熟前就被粗暴地割走了,泥泞的道路上布满了深红色的水坑,到处都有人曝尸荒野,树梢上停留着一排排渡鸦,藏在树叶间伺机而动。摩根看着这样的景象,一时甚至分不清正在凌虐这片土地的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也许最后的答案永远是两者都有……她在心里回答自己,只是眼下这般情况,国王的士兵和强盗也没什么区别了。

    海崖堡所落座的村落名为灰翠镇,因为地势较高,交通上并不如它的邻居那样便利。从路面的车辙来看,应该有不少流离失所的人逃往灰翠镇,紫杉树在不列颠被视作死亡之树,即使是诸王也极少有人胆敢冒犯亡灵沉睡之地。

    “抱歉。”一个陌生人叫住了他们,“请问二位也要去灰翠镇吗?”

    摩根打量着对方——身材高大,至少有六英寸,全身都被厚重的铠甲覆盖,只能从偷窥的缝隙中看到一双绿眼睛。他的声音嘶哑得古怪,不像是度过变声期后的男人,但也不像是少年人刻意压低嗓音后的伪装,如果不是先天疾病,就是因为吸入太多烟尘而损伤了喉咙。

    “你是哪位领主麾下的骑士?”

    “我只是一介四处流浪的雇佣骑士,没资格为任何领主服务。”对方说,“一位朋友临终前托我将他的遗物转交给他的未婚妻,他是灰翠镇出生的……近来战争不断,到处都能遇见强盗,也许我们能同行?这样也方便互相照顾。”

    他自称雇佣骑士,措辞却颇有教养,但以旁人的角度来看,她和梅林不过是一个娇贵的年轻姑娘和一个穿长袍的吟游诗人,对这位雇佣骑士来说只是纯粹的累赘,但如果说他心怀不轨,意图侵犯她——也有可能是想侵犯梅林,考虑到这里是不列颠——他无需这样礼貌地提出要与他们为伴。

    “为什么不呢?”她决定再观察一阵,“我叫摩根,这位是我的同伴梅林。”

    对方踌躇了一会儿,流出些许年轻人的青涩:“……艾斯,叫我艾斯就好。”

    “很高兴认识你,艾斯爵士。”

    “我……我不是什么爵士……”他小声回答,“受封的骑士才有资格被这么称呼。我虽四处旅行,锻炼武艺,但自身实力还不够,尚不足以得到任何一位领主的认可。”

    话虽如此,可他能够负担起这样沉重的铠甲,说明身体足够强壮,除了国王册封的爵士,大多数骑士的实力都参差不齐,以艾斯给人的力量感,不可能没有领主中意他,而且他所展现出的态度……与其说是谦逊,不如说是一种态度放得极低的自卑。

    是因为脸上有骇人的伤痕?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

    摩根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同行期间,艾斯展现出了充分的骑士风度,将自己的棕色牝马让给了她,自己步行。周围有狼群和野狗出没时,他的反应并不比梅林迟钝。在山路上,有一只乌鸦似乎喜欢上了她的头发,不停在她附近盘旋,想要啄她的头皮,只见一道银光闪过,艾斯已经将乌鸦斩于剑下。

    梅林吹了个口哨:“剑术不错啊,穿盔甲的小哥。”

    “只是一些微末的技艺……”他谦虚地回答,“还、还有……叫我艾斯就好……”

    “性格很温顺呢。”梅林说,“太好了,如果性格上也以类似的话,从'主人公的同伴'定位来看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机——虽然大哥哥还有美貌和肉体就是了。”

    艾斯明显没有跟上他的步调,但还是客气地表示:“您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当然,如果在场能有第三个人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

    临近夜晚时,艾斯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守夜。

    “虽然相识得不久,但您完全可以相信我。”对方说,“在旅途中,请将我视作您的剑吧。”

    “诶——这样梅林大哥哥的地位不就变得更加无足轻重了吗?”梅林煞有其事地说道,“没办法,既然无法成为小公主的剑,那就只好成为小公主的床了。 ”

    摩根看着他:“只要你碰我一下,我就割开你的喉咙。”

    “好过分!一点擦边的余地也没有吗?”

    “梅林阁下也会用剑吗?”艾斯问道。

    “一点点啦。”

    “原来如此。”艾斯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会剑术的吟游诗人非常罕见,想必您一定也花费了相当的功夫磨练自己吧?”

    “很遗憾,并没有花费什么功夫呢。”梅林回答,“不过也无所谓,比起当剑术大师,还是当奸夫比较有趣。”

    艾斯噎了一下,干巴巴地问道:“那……您有什么收获吗?”

    摩根代替他答道:“没有。”

    他们找了一处靠近水源的地方落脚。艾斯坐在火堆边解下了剑带,用湿布擦拭剑身。

    “要保养剑身的话,应该用矿物油。”梅林提醒道,“你这样只会让剑身生锈。”

    “那太贵了。”矿物油是通过炼金术从火油中提取出来的,价格令人心碎,“请不用担心,这把剑是永不生锈的。”

    “世上没有永不生锈的剑——除非他们是妖精或矮人所铸。”

    “但、但是……”艾斯口舌笨拙地回答,“它……这把剑就是不会生锈,它是我家族的家传宝物。父亲说它在一千多年前就被打造出来了,现在依然熠熠生辉。”他将剑递得近了些,“瞧,它还有名字!只有那些有名的工匠才会在剑身上留名。”

    月光与焰光在银色的剑刃上交相辉映,剑身上古老的铭文时隐时现,仿佛在岁月的长河中沉浮——这般精妙的工艺,即使是再外行的人也该看出这把剑非同寻常了。

    但梅林似乎有意要逗他:“我们先前落脚的那个村落,有个男孩养了一条小狗,并且给它取名为'英雄'——一个伟大的名字,是不是?但不妨碍那终究只是一条小狗。名字不过是一个称谓,能说明什么呢?”

    艾斯很着急,而他越着急,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不一t样!”

    “那不妨说出来让我们听一听。”梅林说,“从这把剑的名字开始?”

    闻言,艾斯诡异地保持了沉默,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窘迫境地。

    “我……”他嗫嚅道,“上面的文字很古老,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父亲也没有告诉过我,或许他也不知道……”

    “但你依然深信它是一把有名的好剑。”

    艾斯似乎更加窘迫了:“虽然……但……不知道名字是我的问题,不是剑的问题……”

    “灰眼。”摩根轻声道,“这把剑的名字是'灰眼'。”

    “摩根小姐认识这种文字吗?”

    “这是迦南语。”一时间,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似乎也镀上了一层故人的影子,“你刚刚说,这是你的家传宝物?”

    “是的。”艾斯松了口气,回答也顺畅了许多,“父亲还说这把剑曾经丢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位先祖踏遍了整个诺斯特鲁姆海①才将它寻回的。”

    “你很幸运,这是一把好剑。”她说,“这把剑曾经属于一位无双的战士,虽然年轻,但天资过人,远超其他同龄人……因为一次意外,她不幸失去了一只眼睛,可她从不停止锤炼自己,最终克服了独眼的弱点,成为了卓越的剑术大师。女王有感于她的坚毅与勇气,任命她为铁卫,并赐下此剑,作为她英勇坚韧的证明。”

    “她?”艾斯似乎对这点很感兴趣,“您是说,那位无双的战士是一个女人?”

    “不错。”

    “女人也能成为战士吗?”

    “否则这剑从何而来呢?”

    对方不安地绞着手指,好一会儿过去,才轻声问道:“可否请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

    他的语气忐忑又期待。

    “因为我……”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我刚好对黎凡特的历史有些了解。”

    第233章

    紫杉与死亡的联系源于它的长寿和汁液的毒性, 而非它的外形——灰翠镇附近的紫杉树林却不同,不知是因为土壤还是水质,这里的紫杉树枝叶稀疏, 树叶发灰, 虽然仍在发芽抽枝,但看起来与枯树无异,给人以强烈的不祥之感,灰翠镇也因此而得名。

    随着战争的到来,这种笼罩在整个村落的压抑感愈发强烈。

    他们在山路上遇到了三次强盗,其中只有一拨是真正意义上的“强盗”,会掳掠旅人、侵犯妇女,对老人和孩子也毫不留情,艾斯用剑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另外两拨人则有些微妙……他们是灰翠镇本地人,大多是农民和矿工,在镇上有自己的活计要干,伪装成强盗是为了吓退那些想要逃到灰翠镇来的逃难者。

    利恩斯王是以勇武和暴戾出名的王, 他的弟弟纳罗自然也没有好到哪去——奸/淫烧杀, 洗劫村庄,几乎可以说是无恶不作。许多百姓都被迫离开了家乡, 逃往有死亡之树庇护的灰翠镇,但灰翠镇本身也不富裕, 如今逃难到镇上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小村落能够容纳的上限。

    “真是令人心碎……”艾斯叹息一声, “逃难者们只是希望能有一席之地安顿己身, 村民们只是希望自己本就不宽裕的生活不会变得更糟……明明只是想要活下去,最终却不得不去伤害别人, 这样的世道何时才能结束呢?”

    摩根的目光扫过那片枯黄的田野:“无论如何,那都是粮荒结束后的事了。”

    “不仅仅是灰翠镇,比这更肥沃的土地也出现了歉收。”艾斯说,“人们并没有变得懒惰,可就是没有办法再吃饱饭了。”

    “也许那就是问题所在。”梅林回答,“关于人类太'勤劳'了这件事。”

    真正进入灰翠镇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化为了肉眼可见的现实:到处都是用干草和树枝搭成的简陋帐篷,但能住在里面的已经是逃难者中比较体面的人了,更多流浪者只能风餐露宿,围聚在火堆边取暖。

    他们的食物大多是手指那么长的小鱼,以及泥滩里拾到的蛤蜊,因为水源被当地人把持着,只能连泥带蛤一起烘烤,等烤熟之后再把干了的泥巴搓掉,直接下肚,至于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他们已经无暇去想了——有选择的人才会在乎这种事情。

    “这个村镇现在的人数,至少要一座中型城镇才容纳得下。”摩根评估道,“村镇里居然没有多少负责守卫的骑士……这种高压的情况,任何一点摩擦都有可能演变为村民和逃难者之间的大规模斗殴,怎么能不派遣骑士在村里维持秩序?”

    “也许他更喜欢让他们留在海崖堡里。”梅林耸耸肩,“许多领主都有这种爱好,把骑士当作勋章一样挂在城堡的围墙上,哪怕他根本用不到他们。”

    “这毫无荣誉!”艾斯愤愤不平,“阿杰尔·尤翠曾是备受赞誉的翠之骑士,理应知道骑士真正的职责是什么。”

    梅林戏谑道:“是吗?大哥哥我只认识一名骑士,但他此生最大的荣光是帮自己的主人偷别人家的有夫之妇。”

    “谁?”

    “尤尔费斯。”

    艾斯霎时哑口无言。尤尔费斯是尤瑟王生前最信任的骑士,曾在比武竞技上多次夺得头筹,可吟游诗人们口中提到他的名字,大多是讲他在尤瑟王因渴求廷塔哲公爵之妻伊格琳夫人而病倒时,为王寻来了一位大魔术师,使尤瑟王最终如愿以偿地与伊格琳夫人大被同眠。

    “话说回来,”艾斯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头盔,“梅林阁下刚好和那位侍奉尤瑟王的宫廷魔术师同名呢。”

    “是啊,真荣幸。”梅林笑眯眯地回答,“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比方说我们其实是一个人什么的。”

    “怎么可能呢?”艾斯不以为然,“那位大魔术师梅林是尤瑟王时代的人物,对于摩根小姐这样年轻的女士,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父辈了。何况摩根小姐这样貌美,怎么会和那样的老先生私奔……”他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不、不好意思!摩根小姐,我没有擅自揣测您经历的意思……请原谅我的冒犯……”

    “无妨。”她回答,“在场有比我更受伤的人。”

    “受伤?梅林阁下吗?”

    梅林叹了口气:“一点点啦。”

    “啊,是刚才对付强盗时受的伤吧?”艾斯恍然大悟,“实在抱歉,当时看到您那样卓越的剑术,就下意识地以为您没有受伤。我这里还有药膏,请问您是伤到了哪里?”

    “自尊心。”

    他们继续向前,很快遇上了一场骚乱。有几个人围住了一个摊贩,他们虽不比摊贩本人强壮,但人数上占优,可当摊贩推搡他们,用手指戳他们的胸口时,他们又像是被鞭笞了的马骡,露出疲惫又惊惶的神色。

    “这个价格完全是鬼扯!”其中一人强撑着说道,“欧文,你这条老水蛭,究竟要吸干多少人的血才甘心?”

    “东西都是有限的,买不起就滚开。卖东西的人是我,价钱自然由我说了算。”老欧文朝他吐了口唾沫,眼角不经意瞥到了艾斯,“嘿,骑士老爷,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艾斯沉默不语,他便继续道:“看看这群刁民,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就能从我这个可怜的行脚商手里把货物抢走。”

    “别听他瞎说!他在人们走投无路的时候,用十倍百倍的价格将物资卖给他们,榨干他们的钱,却只给他们一点面包和几只蛤蜊。”另一个人咒骂道,“你会遭到报应的,欧文,等到了月圆之夜,树精会把你这条老水蛭抓走,和死蛆睡在一起。”

    “所以呢?难道我有叫一群人堵住他们,强迫他们买我的东西吗?”老欧文说,“骑士老爷,帮我把这群刁民赶走,我会给您满意的报酬的。 ”

    “无耻至极!”艾斯怒骂,“你怎么能这么做?外面战火连绵,他们无家可归,又累又饿,内心充满了绝望,你却趁机对他们敲骨吸髓,这样与外面那些可憎的强盗又有何区别?”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骑士老爷,强盗要他们的钱和命,而我只要钱。”

    摩根拍了拍艾斯的肩膀,以平息他的怒火:“依我之见,你最好把货物以公平的价格卖给他们。”

    “小姑娘,别以为靠着一张俏脸可以在这里讨到什么便宜。”老欧文嗤笑一声,“现在这个村子里最不缺张开双腿t换钱的女人。不想饿肚子,就得当婊/子,多过几天苦日子,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只有对未来仍抱有期待的人才会强迫自己遵守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比如说用钱买东西,比如说……杀人要偿命。”摩根说,“可当人们发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避免死亡的结局,就会彻底陷入绝望。既然他们已经无路可退,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前发泄自己的愤怒与憎恨。既然苦日子教会了你如此多的道理,那你应该不会天真地认为,当那些满腔怒火又无路可走的人们将你的房子团团围住时,一扇破落的木门能够守住你和你的货物吧?”

    老欧文没有说话,但从他苍白的脸色和如鲠在喉的表情,摩根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他——但老欧文是整个灰翠镇的缩影,本地居民和外来者之间的关系已经埋下了隐患,彻底引爆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你认为外来者打破了村里平静的生活。”她提高了声音,好让周围其他人也能听到,“但这份平静本就是一种假象。事实是,你们离战场并不远,这份侥幸随时有可能结束。”

    “有朝一日,你们也有可能像他们一样流离失所,你们会遇到小偷、强盗,亦或是用天价卖给你们半块面包的商贩。无论你现在搜刮了多少钱,未来都有可能被另一个人夺走——就像你现在从他们身上夺走一切那样轻松。”

    好一会儿过去,老欧文才踌躇着说道:“好吧,我会把价格降低一点……但我的退让是有限度的!”

    “货物紧俏,价格比淡季时期略高一些并不奇怪,但永远不要让它高到让别人活不下去的程度。”摩根说,“那些让别人活不下去的人,往往自己最后也很难活下去。”

    等骚动平复后,艾斯真诚地赞叹道:“您说话时展露的威仪真是令人敬畏,摩根小姐。”

    “对于灰翠镇现在的情况,只是杯水车薪罢了。”她感觉一阵头痛。如果说阿杰尔讨厌逃难者,就应该筑起尖刺围栏,并且安排骑士在必经之道上把守,防止有漏网之鱼,但如果说阿杰尔有意帮助逃难者,他的不管不顾又让整个灰翠镇变得越来越糟糕。

    梅林耸了耸肩:“如果说两兄弟之间的龃龉是真是假还有待判断,那么老尤翠爵士选了一个废物当继承人应该可以一锤定音了。”

    “海崖堡没有派人维持村镇的秩序,但村镇目前还算是在正常运作,这里应该有其他人在负责管理。”摩根说。

    他们询问了一位刚才也围聚在老欧文附近的人,出于对他们帮助的感谢,对方很热情地回应了他们的所有问题。

    “灰翠镇目前基本由教会管理。”青年说,“再往前走,那栋有着尖顶和十字架的房子就是,修女赫莎负责主持灰翠镇一切大小事物。”

    摩根很不想去教会,但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在教会不仅方便了解当地的情况,艾斯也更容易问到朋友未婚妻的住址。

    基督教虽然在凯撒时代就传入了不列颠,但地位和势力都不如本土宗教,信徒数量不多,灰翠镇的教堂也只是比寻常的村舍大一些。修女赫莎是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身材消瘦,面容慈祥。摩根对宗教没有好感,但对方是一个让人很难讨厌的人。

    “您身上洋溢着华贵之气。”对方温和地微笑着,“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贵人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我和我的同伴是来海崖堡拜访阿杰尔·尤翠阁下的。”她说,“没想到灰翠镇会是这幅光景……不过,气氛如此紧张,为何没有见到尤翠家族派骑士在镇上巡逻?”

    “阿杰尔大人已经很久不管事了。”赫莎女士叹了口气,“我向海崖堡递交过许多次申请,请求阿杰尔大人派人维护镇上的秩序,或是让骑士护送商人们运送货物,但都没有回应。”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很久了,在阿杰尔阁下的兄长坠崖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海崖堡。”

    在和赫莎女士的交谈中,她得到了一些新信息:一是灰翠镇最近似乎有传染病蔓延,但暂时没找到病源;二是灰翠镇上一直有人失踪,而且都是在紫杉树林附近,由于这个村镇上一直流传着“紫杉树林里有树精”的传闻,镇民都认为是树精趁夜把人抓走了。

    “这附近有树精倒是真的。”梅林对这点予以了认可,“铁木就是树精消失后留下的躯壳,这也是树精和一般妖精不同的地方。它们不会堕化,若被黑暗侵袭,它们的身躯就会长出蛆虫,无论是变成铁木还是被蛆虫啃食而亡,总体上都是无害的。”

    “所以也存在有害的妖精?”

    “星之内海可是很广袤的,什么类型的妖精都有可能出现。”梅林回头看了一眼艾斯,后者还在逐一询问教会里的逃难者认不认识一名叫伊薇的女人,“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去海崖堡。”

    “偷偷溜进去?”

    “不,以尤瑟王之女的身份。”摩根说,“任何一处领地出现的问题,最后大多都会追溯到管理这片领地的家族——按照赫尔波的说法,阿杰尔绝非什么优秀的领导者,但很喜欢出风头,这样的领主不见得能发表什么高明的言论,但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发号施令的机会。”

    梅林若有所思:“可他现在把自己关在城堡里一言不发……”

    “不错,阿杰尔·尤翠肯定有问题。”摩根说,“至于究竟是什么问题……只有等我们见到他本人才能知道了。”

    第234章

    “看来我们要就此别过了。”艾斯说, “虽然没有相伴太长时间,但与您的旅程让我受益匪浅……啊,当然梅林阁下也是, 您的剑术实在是无与伦比, 能够目睹这样的技艺,实乃我之荣幸,如果您能在性格上稳重一点,就更令人尊敬了。”

    “谢谢称赞, 但是下次可以不用提后半句哦。”

    虽然梅林多少已经习惯被这么说了……到底是为什么呢?自从跟摩根结伴而行后,他都没有逗过其他小姑娘了,公正地说,他怎么说也应该得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好男人”的评价吧?

    当他把这份疑虑传达给小公主后,后者的评价是:“相由心生吧。”

    虽然还是有点耿耿于怀,但这个关于“轻浮男”话题终究还是这样过去了。待摩根稍作梳洗后,他们便启程前往位于山顶的海崖堡。

    或许是托福于体内的妖精血统,摩根明明风餐露宿地赶了好几天路,唯一打理自己的办法是用河水洗脸,直到抵达灰翠镇,才有机会用毛巾蘸着冷水擦了擦身体,但她此刻看起来依然明艳动人——这个年纪的女孩只要脸上没有太大缺陷,都会显得有几分姿色,但哪怕以梅林的眼光评价,她依然美得过分了。

    不知道她有没有这种自觉……也许她还以为一路上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对她和颜悦色地说话是因为她很礼貌呢。

    大抵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摩根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 “只是觉得小公主很好看。”

    摩根点了点头, 似乎在考虑别的事情,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梅林只好戳戳她的肩膀:“在想艾斯的事?”

    “他说自己会在灰翠镇待一段时间,协助赫莎女士维持秩序,直到情况稳定下来。”摩根说,“等离开海崖堡后,我应该也会在灰翠镇多留几天,赫莎女士所说的传染病让我很在意……患者大多有腹泻和脱水现象,但我感觉那不是痢疾,痢疾的死亡率不会那么高。我怀疑这种病可能是因为水源受到了污染,所以托艾斯在我们去海崖堡的这段时间里多盯着村里的水井。”

    “所以你要代替前代尤翠爵士任命的无能继承人管理他的领地?”梅林说,“我还以为我们是来找铁木的呢。”

    “计划赶不上变化。”

    “又或许从来都没什么变化——哪怕有,也正合你心意。”

    这一次,摩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更久,梅林对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大哥哥越来越像你的蓝颜知己了?”

    “有道理。”对方配合地回答——显然,结伴久了之后,她也越发擅长应付他的调侃了,“再这么下去,恐怕我就要遏制不住自己吐露心中无尽t的爱语了。 ”

    梅林确定以及肯定对方是在开玩笑,但他的心跳还是在一瞬间急促起来,希望对方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落座于海边的城堡大多看起来很落败,海崖堡也不例外。海风和湿气侵蚀了墙壁,墙皮蜷曲斑驳,好似从老人干枯的皮肤上剥落的碎屑,空气中弥漫着咸涩的霉味——某种藻类繁衍后会有的味道,敲动门环时,金属表面有某种潮湿而黏腻的触感。

    厚重的大门上透出一道光,一双灰棕色的眼睛通过窥视窗打量他们:“阿杰尔大人不接见任何客人。”

    “转告你的主人。”摩根说,“尤瑟王与伊格琳夫人之女摩根勒菲要求海崖堡的阿杰尔·尤翠爵士出来见她。”

    闻言,那双眼睛眯了起来,这世上不乏打着贵族名号的欺世盗名之人:“拿出你的身份证明。”

    摩根摘下兜帽,露出浅金色的长发和一双绿眼睛。她的瞳色很浅,这使得她看任何人都像隔一层雾气似的,带着点距离感。

    在她展露自己的真容前,门后那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像是一条在海滩上搁浅了的鱼,但当午后的阳光甫一照亮少女的面庞,浸润她的发丝,他就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触动了一样,虽然还是死气沉沉,但那颗如风中残烛般的心又复燃了。

    “请稍等。”对方小心翼翼地回答,像是正在完成他这辈子最伟大的使命。不过梅林可以肯定,他离开时肯定左脚绊到了右脚。

    看来这张脸比任何通行证都管用。

    这让梅林想起了在那个村落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村民们还会起哄,拿她开玩笑,可一到早晨,等他们看清她的脸,霎时变得像羊一样温顺。他们跟在她身后,想要多瞧她几眼,她却以为他们对如何照顾产后的母猪感兴趣,兴致勃勃地请他们过来,给他们讲课。

    没过多久,就有仆从来为他们开门,但阿杰尔·尤翠没有出现,而是托海崖堡的老管家转达了他的意思,他近来精力不济,需要长时间的睡眠,请他们先在海崖堡的房间住下,等他情况好转后,再设宴会招待贵客。

    ……哈,情况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梅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周围的仆从身上扫过,几乎每个人都面色苍白,形如枯槁,仿佛身上蒙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即使是最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也无精打采,他们走起路来步伐沉甸甸的,衣服还算干净,但身上散发出陈腐的霉味。

    摩根显然和他有类似的感受,附在他耳畔低语:“这个地方不对劲。”

    “城堡里有'脏东西'。”他回以耳语,“过一会儿再讲,这里不方便细说。”

    老管家很没眼色地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卧室,好在他的房间就在摩根旁边,梅林等了一段时间,确认这附近不再有仆人走动的声音,才翻过阳台——阿瓦隆为证,他只是想找摩根讨论一下这座诡异的城堡和它的主人——但当他撩起窗帘,看见摩根光洁的皮肤和澡盆里氤氲的热气时,梅林知道“轻浮男”这个名号大概会跟随他一辈子了。

    “我……”他在慌乱中咬到了舌头,“哇——呃、不是,这不是什么感叹词,我只是……”

    摩根耐心地帮他补完了后半句:“只是想跟我聊一聊关于阿杰尔·尤翠和这座城堡的古怪之处。”

    “没错!”他咳嗽几声,“总之,梅林大哥哥是为了很正经的原因而来的——倒也不是说我讨厌看到眼前这一幕,但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当然也不是次要目的,我是说我来之前没料到会看见你……咳咳,在洗澡。”

    摩根点了点头,将肥皂打出的泡沫涂抹到身上,要让视线从她抚摸自己身体的手上离开是一件困难的事……见鬼,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女人裸体,尤瑟王和伊格琳孕育子嗣的时候,他全程都在用千里眼监督,虽然那个过程很无趣就是了。他们根本不爱对方,也不会酝酿出让梦魔乐于食用的感情,看他们上/床跟看猪交/配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尤瑟不会像公猪那样发出哼哼声。

    “你说这座城堡里有脏东西。”摩根替他开启了话题,“恶魔?诅咒?还是亡灵?”

    “具体是什么还很难确定,不过它似乎很喜欢我们。”他终于找回了对舌头的控制权,“你也知道,被一些奇怪的玩意看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的千里眼看不到?”

    “看不到。”梅林回答,“黑色的雾气笼罩着这座城堡,也许是什么邪恶之物布下的结界……不过灰翠镇附近的紫杉树林很特殊,当地人有一种将新生儿的脐带嵌入树皮的习俗——你没听错,是脐带,而非卵石,这也是灰翠镇的紫杉树林容易诞生树精的原因。紫杉树精也具有一些奇特的能力,虽然我没跟它们打过交道,但也不排除是它们在搞鬼。”

    摩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的手掌下滑,肥皂泡在热水上飘荡,但随着她在水面下轻轻搓揉皮肤,肥皂泡随着水波上下起伏,梅林总感觉自己看到了那具身躯在水下朦胧的曲线,但房间里太暗了,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摩根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有些戏谑的微笑。

    “好看吗?”她问。

    起初,梅林以为对方是被他气笑了,但后面又感觉不太一样:“嘛……简直是绝景?”

    她慢慢地挪动身体,倚在木桶边缘,朝他招了招手,梅林几乎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如果要控制舌头就必须用身体的控制权做交换,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摩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湿漉漉的皮肤上不断散发出温热和香气:“喜欢吗?”

    她的胸脯贴在木桶上,但因为那湿热的气息,仿佛贴在他胸口一样:“有趣的问题……难道我说喜欢,就能拥有它们吗?”

    梅林试图表现得游刃有余,像是在回应她的调情一样,然而现实是他说起话来活像在梦呓,如果他现在转身走人,多半也会左脚绊右脚,那太丢人了,也许他就该留在这里。

    摩根托起他的下巴,她的睫毛好长,有细小的水珠凝结在上面,但和那双雾蒙蒙的绿眼睛相比,这都不算什么:“我有一项公平的提议。”她浅浅地吻过他的眼尾、颧骨、鼻翼,然后是嘴角,就当梅林以为她马上要亲吻他的时候,她的嘴唇却落在他的耳畔,“放弃我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弟弟,辅佐我为王。”

    那种让人面红心跳的感觉瞬间消退了……尽管余韵还残留在身体里,但梅林已经找回了理智:“真让人伤心,大哥哥对你就只有这点用吗?”他按住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你很漂亮,小公主——或者说,简直美得让人不寒而栗,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只是因为红龙血统?”

    “因为预言。”他说,“按照预言,拥有红龙之血的君王统一了不列颠,那就是你的弟弟。”

    摩根的笑容彻底褪去了,梅林做好了迎接她怒火的准备,但她只是喃喃道:“我讨厌预言。”

    “很少有人喜欢,但它确实存在。”他摸摸她的脸蛋,“别太难过,小公主,你还是会拿到你应得的东西。”

    她看着他,轻飘飘地说道:“我也讨厌这个称呼。”

    话音刚落,梅林感觉胸口倏地一沉,猝不及防地摔进了木盆。他想要起身,却被按住了后颈狠狠压回水里——有技巧的用力,至少证明了摩根平常佩戴的那把小匕首并非装饰,她确实有些武艺傍身。

    苦涩的肥皂水呛进他的鼻腔和嘴里,酸涩的感觉涌上大脑,透过被肥皂晕染得发白的热水和零星的花瓣,他看见她的身体——月色照进水里,把她的皮肤照得微微发亮,一切都清晰可见,她高耸而雪白的胸脯,凹陷的肚脐,修长的双腿……以及那羞涩的甜蜜之处。

    那股热意再次席卷了他——现在是夜晚,梦魔的血液在他体内沸腾,将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蒸发殆尽。

    有那么一会儿,他竭力寻找木桶的边缘,不是因为渴求空气,只是为了把她按回水里然后吻她,舔她,最后干她,但摩根很快又拖着他的头发,把他从水里拽了起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她低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把我当回t事?你这么称呼我,是因为你视我为失败品,因为你当我是可以随便逗乐的小姑娘,因为你认为几句暧昧的玩笑话就能让我花枝乱颤,而且不必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无论我做什么,有何成就,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宁可去指望一个被预言钦定,可现在连剑都握不住的小男孩。”

    说罢,摩根松开了他,将他推到一边。

    当梅林从窒息的眩晕感中缓过来时,摩根已经用毛巾裹住了身体。

    “知道什么比预言更能证明一切吗?那就是现实。”她低下头,像一位真正的女王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朝一日,你会亲眼看着我登上王座……等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恭敬地称呼我了。”

    第235章

    晚上,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是她晚上短暂地醒了,又睡了过去,以为那昙花一现的场景不过是梦中的幻象。

    一个苍白的幽灵从阳台走进她的房间,摩根起初以为那是梅林的恶作剧,为了报复她把他摁进洗澡水里的事,直到那个幽灵走到水盆边——那是女仆特意放在那里的,因为海崖堡气候潮湿又年久失修,需要用水盆将滴落的雨水盛起来,防止雨水浸泡木板导致膨胀开裂。

    幽灵走到水盆边, 试图用水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可他的后脑勺完全腐烂了,像是一个被摔破的瓢,不停流出黑色的腐血。他每低头洗一次脸, 都只是让血流得更多。

    你是谁……?

    摩根本想这么问,可那个幽灵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哀伤的神情消融了这诡异的一幕带来的恐惧,让她心头生出一丝悲悯。

    随后记忆便模糊起来,等她再度恢复意识,外面天已经亮了。温暖的晨曦从阳台洒进卧室,海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房间里的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层白色的薄纱……摩根却回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幽灵,他白到发蓝的皮肤,哀伤的面孔,以及身上挥之不去的陈腐气味。

    一阵敲门声将她唤回现实:“摩根小姐?”

    “怎么了?”

    “阿杰尔大人邀请您共进早餐。”门外的人说, “如果您打算起了,请允许我们进来服侍您吧。”

    这位神秘的翠之骑士终于打算现身了——长期在这样古怪的环境中生活, 即使是正常人也会被逼疯,她已经猜到阿杰尔·尤翠多半是个怪人,现在只需要搞清楚,对方究竟是这一切诡异之处的受害者,还是罪魁祸首。

    这种猜测很快在餐厅里得到了验证。

    在今天之前,摩根从未见过阿杰尔·尤翠,只知道他曾以“翠之骑士”的称号闻名,虽然没有在战场上搏得什么功绩,但在比武竞技大会上有过几次不错的表现,至少也应该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人。

    然而,仅仅一年的领主生涯就已经成功让“翠之骑士”变成了一个身材臃肿,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中年人,他穿着一件材质柔软的深色长袍,看起来像是在身上披了一条窗帘,他的步伐很缓慢,几乎是在蠕动,脸上依稀能窥见过去英俊的轮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张脸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阿杰尔待她很热情,虽然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费劲,但从他的神态和交谈的方式中,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个物欲旺盛的人,长年浸淫在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对如何享乐很有自己的一套。

    他对自己的衰老似乎毫无察觉,仍然深信自己的男性魅力,他恭维她的目的很明显……事实上,有点太明显了,让她倍感不适,哪怕是用餐时罕见保持了沉默的梅林,听到这些话后也忍不住冲她做鬼脸。

    “我早年有幸见过伊格琳夫人。”阿杰尔就着管家的手饮下了一杯蜜酒——是的,他不和任何人接触,甚至没有让自己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如果他要喝酒,管家就替他拿起酒杯,如果他要进餐,管家就把食物一勺勺地喂进他嘴里,除了她和梅林,似乎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奇怪,“毫无疑问,您以后只会比您母亲更美。”

    摩根心中毫无波澜:“您谬赞了。”

    “可惜现在不怎么太平,没有什么地方会举办比武竞技大赛了,否则哪怕没了命,我也得争得头筹,把鲜花王冠献给您。”阿杰尔说,“也许您听过我的名号?”

    “翠之骑士。”

    “不错,我年轻时很擅长马上作战。”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世人有许多误解,他们以为英勇的男人就该去驯服暴躁的公马,实则恰恰相反,一匹温顺可人的小母马才能让骑士更好地挥舞长枪。”

    “还是慎言一点比较好,阿杰尔大人。”梅林说,“公主殿下年纪还小呢,加缪尔·廷塔哲大人可不乐意听到别人在自己姐姐的女儿面前开这种玩笑。”

    “瞧瞧我,不知不觉便说了失礼的话。”阿杰尔只好赔笑,“这次就请您饶过我吧,梅林大人。”

    “说到长枪……”摩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在来的路上,刚巧遇到了一名叫赫尔波的铁匠,对他口中提到的铁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是我与梅林此行的目的。”

    “当然,谁会对铁木不感兴趣呢?”这个名字似乎没有唤醒阿杰尔的任何记忆,“我敢说除了米斯里尔家的秘银,没有比铁木更好的材料了,坚硬如铁,却比松木还要轻,最适合您这样花儿般娇美的女士挥舞。”

    “您不认识赫尔波吗?他曾夸口自己在尤翠家族长大,侍奉过您的哥哥克劳德。”

    阿杰尔回想了一下:“噢……原来是我哥哥的那个小跟屁虫。他确实有几分能耐,但脾气讨人嫌得很,只配在乡间给那些农民敲敲锄头,不适合服侍贵人。如果您要找更好的铁木工匠,尤翠家族还有其他人选。”

    “听说您的哥哥……”摩根轻轻咳嗽一声,“对于您的遭遇,我感到非常惋惜。”

    “我也很惋惜。”阿杰尔说,“没想到他最后选择了这样的结局——但实话实说,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从来都是受到宠爱的那个。父亲疼爱我,以我为荣,其他贵族们召开宴会,名单上从不会缺少我的名字,席高男爵更是我亲密的朋友。我一走进灰翠镇,所有人都能第一眼就认出我,克劳德却不行,但也怪不了别人,他跟那群平民站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差别。”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似乎有些口干舌燥。他朝管家抬了抬下巴,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为他递上蜜酒。

    用酒水润过嗓子后,阿杰尔继续道:“父亲死后,爵位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手里。我本想赡养克劳德的,结果他却被自己的嫉妒心吞噬——我没有想特意强调,但不得不再说一次,对于这样的结局,我一点也不意外。”

    说完这几句话,他已经气喘如牛,又努了努嘴,就着管家的手喝干了第三杯蜜酒:“克劳德一直很嫉妒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我高大英俊,而他相貌平平;我作为骑士享有美名,而他是个天生的瘸子,连马都骑不利索;我随时都能呼朋唤友,而他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只有那个会打铁的小跟班。只能说相比于我,上天确实待他苛刻了一些。”

    早餐结束后,阿杰尔就在管家的看护下慢吞吞地回了房间。他的两条腿似乎使不上劲,走路时磨磨蹭蹭,左右晃动,好像不这样扭腰摆胯就无法维持平衡,管家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他,却也一次都没有试图去搀扶他。

    摩根则以餐后想要散步消食为由,和梅林一起前往庭院,并且拒绝了其他仆从的陪同。

    “他都快把'我有古怪'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梅林的语气很自然,仿佛昨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很好,一个合格的梦魔就该有这样的脸皮,“哪怕对自己再自信,至少也试着遮掩一下吧?”

    “他和他周遭的人已经视这种情况为常态,自然不觉得需要遮掩什么。”摩根回答,“我在意的是,那些仆从的反应是否真的是日积月累的麻木……还是说,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干涉所致?”

    “你认为这是魔术的效果?”

    “多些猜疑总归不坏,毕竟阿杰尔·尤翠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御下有方的领主。”她回想起阿杰尔那些自以为隐晦的性暗示,别说御下有方,连说话都不够聪t明,年轻时过得太顺遂的人多半会有这种毛病,“镇里情况怎么样了?”

    “灰翠镇吗?”梅林咕哝道,“让我看看……哦呀,我们不在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一些有趣的插曲。”

    “怎么了?”

    “我们值得信赖的艾斯成功抓住了一个人。”他说,“一个瘦小的男人,应该是晚上抓到的,艾斯把他送到教会暂时关押了起来,罪名是……他看见那个人趁夜往井里倒了什么东西,那个男人说他是喝醉了神志不清才会这么做,老赫莎检查了那个酒囊,呃……”

    摩根瞥了他一眼:“怎么不继续?”

    “真的要听吗?对于小公主而言是不太好的消息呢。”梅林耸了耸肩,“老赫莎闻到了刺鼻的味道,应该是尿液什么的,如果那就是导致传染病的元凶,那他这么做应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简而言之,在小公主用井水擦拭身体前就是这样了。”

    “传播源是排泄物……”她喃喃道,“持续腹泻到出现水状的血便,伴随米泔水状的呕吐物,死后皮肤因为极度脱水而呈现出灰蓝色,难道说……”

    “只是这样?”梅林撇撇嘴,“还以为小公主会有更可爱的反应,比如说'咿呀~' ,'讨厌!'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呢,母猪分娩时的泌液难道比这更干净吗?”摩根叹息一声,“梅林,我需要你立刻去一趟灰翠镇——接下来我交代给你的话,绝对要一字不落地转达给赫莎女士,记住了吗?”

    “我单独去?”梅林说,“别开玩笑了,小公主,我可不会留个你一个人在这里。”

    “告诉赫莎女士,禁止镇民继续使用井水,从没有脏水淤积,有流动性的河流里取水——即使要为此绕远路也一定要这么做。另外,病患需要隔离治疗,尤其要注意饮用水的安全和患者排泄物的处理,任何有可能与患者排泄物有过直接或间接接触的东西,都要放在煮沸的热水里进行消毒,护理人员需要经常用烧开过的水洗手。”摩根对他的拒绝充耳不闻,“我知道他们人力有限,没有尤翠家族的支援,很难一下子做得那么周全,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而在这之前,尽可能去做他们能做到的事情。”

    “好极了——所以小公主不光要支开梅林大哥哥,还想自己一个人继续调查。”

    “对于已经患病的人,最重要的是补充水分,如果患者能够成功撑到第三天,情况就能显著缓解——前提是保证饮用水健康,为了防止脱水而饮用被污染的水,与饮鸩止渴无异。”摩根说,“都记住了吗?”

    梅林看着她,她回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好一会儿过去,对方才慢慢叹了口气。

    “好吧,看来大哥哥注定要当你的信鸽了。”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别一个人在城堡里走动,乖乖留在房间里。”

    “我无法给你这个承诺。”摩根坦诚道,“如果有必要且紧急的线索,我会第一时间进行调查,无论你在不在。”

    “真是的,骗一骗我也好嘛。”梅林刮了刮她的鼻子,随即愣了一下——是的,他自己愣了一下,仿佛刚刚那个动作是他身体里隐藏着的另一个灵魂干的,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情绪,“大哥哥不在的时候,小公主要自己注意安全哦。”

    有趣的反应……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也许她会考虑借此做点什么,但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必要了。在漫长的人生中,她领悟到最深刻的道理,就是她无法改变一个笃信预言效力的人,除非那个预言在他面前支离破碎。

    不过出于好心,她还是告诫道:“你最好小心点。”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得到小公主的关心,真令人感动。”梅林说,“别担心,虽然梅林大哥哥念咒经常咬到舌头,不过剑术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我知道,但刚才的提醒不是出于你的人身安全。”摩根看着他,语气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的心现在有一种危险的趋势——梅林,你最好祈祷自己永远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梦魔,一旦你有了和人类相似的感情,某些东西会让你这辈子都感到痛苦。”

    “这算什么?预言?”他低声笑了起来,“小公主不是很讨厌预言吗?梅林大哥哥再健忘,还不至于连昨晚发生的事情都记不住。”

    “再寻常不过的劝告罢了。”她说,“很久以后,也许你会发现……认真的观察与分析,远比预言有用得多。”

    第236章

    人生在世往往很难尽如人意——至少没有如梅林的意。在他离开海崖堡的当天晚上, 摩根就再度见到了那个神秘的幽灵。

    这一次,他没有用水盆里盛的雨水洗脸,而是站在阳台边,哀愁地看着她。

    “你是谁?”

    幽灵没有回答她,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雨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被雨水打湿了一样,透露出无限的凄苦,令人心碎。幽灵叹了口气,也几乎被淅淅沥沥的雨声盖了过去,他慢慢地后退,直至退到阳台的边缘,围栏并没有给他任何支撑,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坠了下去。

    尽管对方一言不发,但摩根本能地知道对方一定有什么东西想要展示给她看——她的房间在二楼,根本不可能摔死人,更何况是幽灵了。她从枕头下抽出匕首,用窗帘的细绳将刀绑在腿上,旋即跟着幽灵翻身下了阳台,发现对方果然就在不远处。

    睡裙很薄,很快就被雨水浸透了,像一层湿冷的皮肤那样贴在身上,对于抵御寒冷没有任何帮助,即使她大部分时间在竭力奔跑,但雨丝吸走了她身体里的热,让她依然冷得打寒颤……希望这次莽撞的行动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如果她出门唯一的收获是重感冒,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忍受梦魇的嘲笑了。

    细雨渐渐停止了,月色穿过乌云洒落在贫瘠的草地上,崎岖嶙峋的山路两边出现了大片的紫杉树,绵密的树荫好似雾气一样将她罩住——摩根很肯定自己没有走得那么远,而紫衫树林也没有离得那么近,但究竟是她不知不觉走入了幻境,还是有人布施结界改变了她的位置,当下还很难判断。

    就在摩根分神的片刻,幽灵的身影倏地消失了。她一时间迷失了方向,然而树林就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让开了一条路,让苍白的月光引领她前行。道路的尽头是两棵树,分别驻守在道路两侧,仿佛是这条树林小径沉默的守卫者。

    白色的幽灵再一次出现了。他站在道路中间,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这两棵树各自能为你开启一扇门,一扇真实之门,一扇虚假之门。”

    他的声音很嘶哑,像是那种流干了眼泪的人才会发出来的。

    “你究竟是谁?”

    “你可以向它们提一个问题,然而有一棵树只说真话,有一棵树只说假话。”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道,“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

    摩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如果你是另一棵树,当我问哪一边通往真相时,你会引领我走向哪扇门?”

    两棵树同时答道:“左边。”

    她看向幽灵:“我选择右边的门。”

    话音刚落,寂静的树林里忽地响起一阵嘈杂的窸窣声,夜幕中空无一物,却有无数暗影从地面上掠过。

    左边的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树干看起来黑黢黢的,但表面泛出金属才有的光泽。右边的树依然枝繁叶茂,但树干里钻出了无数条蛆虫,它们啃食木头的声音比老鼠还要响亮,树干表面很快被啃出了一个巨坑,蛆虫结成了蛹,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坑。俄而,它们便羽化成了苍蝇,四散飞走,露出了一个恰好容她独自通过的树洞。

    “我能在里面看到什么?”她念出幽灵的名字,“克劳德·尤翠。”

    幽灵悲伤地回答:“一颗懦夫的心。”

    洞穴里既潮湿又昏暗,墙壁柔软而黏腻,摸起来不像是粗粝的树木,更像是患炎症渗出脓水的皮肤,亦或是腐烂的内脏,空气里浮动着某种温暖又腐败的气味,像是血肉和羊水的混合物……那种不妙的预感似乎愈发清晰了,唯一能抚慰她心灵的是匕首带来的寒意。

    黑暗磨灭了她对时间的感知,不知道走了多久,密道的前t方忽然有了光亮。

    这时的她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可怕景象的准备,但当她真正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时,依然感觉胃酸猛地涌上咽喉。

    尸体——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都堆满了尸体,有些还很完整,能从脓血和黏液下看清死者生前的面貌,但更多的已经溶解了,有些被溶没了皮肤,眼珠、鼻孔和牙齿暴露在空气中,血肉渗出一层薄薄的组织液,像茧一样覆盖在体表,有的溶解得更严重,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的身形,变成了零落的肉块,人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落到不远处,和别人的手脚堆在一起。

    她一直以为塔尼特的生命神殿已经是她这辈子能见到的最恶心的地方了,但事实证明人的想象力总是会不断被打破上限——或者是下限,许多时候都是下限— —她按捺着晕眩感,仔细观察整个房间的构造。

    墙壁是圆弧形的,没有用于透光和通风的孔洞,摩根猜这应该是某栋塔楼的地下层,却没有用于上行的楼梯,到处都堆叠着尸体,但留出了一条直通圆心的小径,将整个房间对半劈开,从油灯的分布来看,整个房间的构造是对称的。

    摩根并非神秘方面的专家,但她深知类似炼金术、结界这样的魔术,本质上还是在利用数学对能量进行一种严密的计算。她走到房间的中央,发现地上有着细密的深红色纹路,地砖变成了圆形,最中间的圆砖外套着三层圆环,像是一个错乱的圆盘拼图。

    她试着转动它,发现内外环的纹路是可以对应的,于是她将圆盘按照红色纹路的位置进行还原——“咔嚓”一声,最中央的圆盘向上弹起,她取走了那块核心圆盘,四周的砖块忽然开始向外收拢,露出下面黑色的坑洞。

    摩根退后几步,借由黯淡的火光,依稀窥见了坑底的景象……那是一个男人,已经死了(也许已经死去很久了),与其他尸体不同,尽管也伤痕累累,但他的表皮依然完整,至少不像其他尸体那样在缓慢融化。

    融化……融化……

    消化……?

    “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正常的食物对他而言味同嚼蜡,只能靠食腐为生,可诅咒将使他永远饥肠辘辘,不知餮足……直到他忍不住以自己为食。”

    那具尸体的面目难以辨认,不过哪怕不去对比尸体和幽灵腐烂的后脑勺,仅从对方左腿明显发育不良的髋关节,这具尸体生前是谁已经不言自明……但古怪的是,若这具尸体属于克劳德·尤翠,他身上的伤口似乎不像是从高空坠落而亡,脸上也没有被海鸟啄食的痕迹,更像是被人用钝器从背后袭击所致。

    虽然继承人之争的真相很吸引她,但眼下还有更棘手的情况需要她解决:“诅咒是你布下的?”

    幽灵摇了摇头:“是长老们定下的……阿杰尔破坏了规矩,需要受到惩罚。”

    “长老?”

    “寄生于紫杉树的妖精。”他说,“尤翠家族的先祖曾有过兄妹相恋的不伦结合,为了不让孩子生而畸形或痴傻,他们与树精做了交易,让家族世代受树精的庇佑,使海崖堡不受海风与咸水的侵蚀,使他们晚年不为风湿疾病所苦,最重要的是——使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健康长大。作为契约的证明,他们将孩子的脐带嵌在紫杉树的树皮里,作为回报,尤翠家族须保证不使任何一滴血溅在紫杉树的领域内。”

    她恍然大悟:“阿杰尔在紫衫树林里杀了你?”

    “是的,他不仅在长老们面前制造杀戮,并且杀死的是自己的血亲。”

    摩根抬头环视四周:“这样惊人的数量,尸体不可能都是死去的仆从……恐怕还有因为霍乱死去的镇民和逃难者吧?若我没有猜错,多半还有那些在紫衫树林里失踪的人。”

    先是仆从,任何不听话和想要泄密的人都沦为了食物——死亡的震慑,加上一点点魔术的影响,足以缝上任何人的嘴,但阿杰尔心里也清楚,不能把所有仆从都逼上绝路,要留给他们一点希望,告诉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危险转移到别人头上,这样才能让他们为他保密,并助他作恶,所以他需要一条长期供给食物的渠道。

    于是他时不时趁夜从灰翠镇绑走镇民,传播谣言说他们是被树精抓走的,他们之中有的是辛苦晚归的农民,有的是偷偷幽会的年轻男女,但更多是平常与人结怨颇多的流氓和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乞儿,不会引起多大的怀疑。

    “赫尔波的妻子和女儿……”她顿了一下,“她们也是这样死去的吗?”

    幽灵沉默着,好一会儿过去,才点了点头。

    但没过多久,阿杰尔·尤翠就发现了另一条能使他不愁食物的方法——那些流离失所的逃难者。他们举目无亲,又源源不断,哪怕死了也无人关心,而逃难者聚集往往会导致疾病的传播……至于究竟是谁传播的疾病,谁又会知道呢?

    “虽然这是你们家族内部的纠纷,但目前波及到的无辜之人未免也太广了。”她说,“阿杰尔用这种异端的方式延续着生命,难道你们的长老不打算有其他动作吗?”

    “为何要责怪我们呢?”幽灵的声音忽然变得粗粝而低沉——摩根知道,此时与她对话的已经不再是克劳德·尤翠了,“湖之夫人,庇护着阿杰尔的黑暗,正是源自你的领地啊!加缪尔·廷塔哲,你母亲的弟弟,你的舅舅,妖精之血断绝已久,他在绝望下选择了错误的道路,绝望的影子从康沃尔蔓延到了我们的栖息之地,予以阿杰尔·尤翠力量,让他有胆量将我们拒之门外。摩根勒菲,廷塔哲的女主人,一切因由你而起,一切应由你了结。”

    抓走她的是伏提庚,选错路的是加缪尔,最后收拾烂摊子的却是她,这人间世道可真是太公平了——但摩根暂时不打算计较这个,等尤翠家族的灾祸解决后,她还有用得上树精的地方,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和它们发生矛盾。

    “我该做些什么?”

    “带走我的尸骨。”幽灵的声音又轻柔起来,“前往紫衫树林,在嵌有我脐带的树下安葬我,这样你们杀死阿杰尔后,他便不会再复活。”

    “我明白了。”摩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来的地方,“那个通道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们该怎么从他的身体里出去?还是说你能重新把通道打开?”

    闻言,幽灵明显愣了一下:“什么?”

    “你不知道?”她感到了莫名的不安,“这里是一个巨大的魔术工房。虽然我对阿杰尔没有多少了解,但通过这个工房,他可以一次性消化掉许多尸体,也就是说,这里基本等同于……”

    “我的胃。”另一个人替她答道。

    第237章

    “越是靠近海崖堡, 剑身就越烫。”艾斯紧跟在他身后,“梅林阁下,我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梅林有同样的感觉,但艾斯的话只是让他倍感烦躁——本来他就没想让对方跟过来,但不知为何,这个大块头骑士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开始胡言乱语,说他的灰眼正隐隐发烫,或许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坚持要跟他去一趟海崖堡。

    “或许你可以试着少把剑抽出来看,以防太阳把它晒得更烫。”

    “您在说什么呢?”艾斯惊异地看着他,“现在是晚上。”

    好吧,看来他也有点急昏了头,开始说胡话了。

    梅林感觉不到艾斯口中所说的剑身发烫——可能是某种特殊的家族传承,他不认为对方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但他对海崖堡异变的感受更加直接,笼罩着海崖堡的黑色瘴气更加浓重了,甚至连他都有点喘不上气。

    如果不是阿杰尔·尤翠顷刻间变成了一位魔术天才, 就是他通过别的手段得到了其他高等血脉的力量……比如说妖精。

    真是不想遇见什么就来什么……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小公主。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海崖堡的大门正向他们敞开着,仿佛是某种无声的邀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城堡的主人一定做足了准备,只等请君入瓮,但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好在艾斯的剑艺还算不错,梅林不指望他能t帮上什么忙,只要别给他添乱就行。

    他们走进大门,通往大厅的廊道似乎比他记忆中更漫长了, 黯淡的月光只够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双脚,周围空无一人,却时不时有憧憧鬼影闪过。梅林没有看清那些影子,甚至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脑海中却浮现出他们痛苦的表情,无声的嚎叫。

    走廊的尽头是海崖堡大厅,一道庞然的影子从高台蔓延到地板,被楼梯切割成扭曲的形状——阿杰尔·尤翠看起来已经恭候多时。他依然穿着那件像窗帘一样的深色长袍,月光把他的脸色照得如石灰般苍白,以及……也许是视觉上的误差,但梅林总感觉他比早上更胖了。

    “欢迎回来,了不起的宫廷大魔术师梅林阁下。”对方低声笑了起来,视线越过了他,落到艾斯身上,“看来您还带来了一位美味的朋友……可惜穿得厚了些,我一向不喜欢剥龙虾壳。”

    “宫廷魔术师?”艾斯愕然道,“所以您真的是那位拥有梦魇血统的大魔术师梅林?曾在卡美洛特服侍过尤瑟王……”

    “是的,谢谢——到这里就够了,不用特地提醒我比小公主大一辈。”

    “人们总说报丧女妖是带来灾厄的不祥之物,现在看来梦魔也不遑多让……幸好我已经获得了足以与你对抗的力量。”阿杰尔轻轻抚摸自己的肚腹,脸上带着某种古怪的,令人生疑的慈爱笑容,像是一位母亲在感受腹中的胎儿,“不错,真不错啊……我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饱腹的餮足感了,不愧是高贵的妖精王族,就连根植于血脉的诅咒也能轻易消除。”

    梅林确定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还没等他开口,阿杰尔便继续道:“不过别担心,作为一位骑士,怎么能让淑女为难呢?在吞下她的时候,我小心翼翼,一点也没有伤害到她,现在我还能感觉她在活蹦乱跳呢。”

    “你怎么敢——真是令人作呕!”艾斯压抑不住愤怒,“你不配以骑士之名自称,阿杰尔·尤翠!”

    阿杰尔不以为然,脸上仍是那种古怪却宁静的微笑:“嘻嘻,一想到那样美丽的人儿在我身体里,简直比高潮还叫人快乐……她应该正沉浸于某个无与伦比的美梦中吧?真好,就这样慢慢地与我融为一体吧,美丽的妖精公主。”

    “无与伦比的美梦,高潮,融为一体……”梅林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抢走大哥哥的角色特点就那么有趣吗?”

    “梅林阁下,虽然时机不太恰当,但以我浅薄的一己之见,您的感慨似乎和阿杰尔·尤翠本人的意思差得有点远……”

    “艾斯也就算了,一想到要被拿来和你做比较,未免太令人作呕了。”梅林从法杖里抽出银剑,“所以还是请你快点去死吧。”

    阿杰尔诡谲的笑声在整个大厅回响:“你的傲慢持续不了多久,大魔术师。”

    墙壁上闪动的影子溶化流淌到地板上,像毒蛇一样逶迤前行,被腐蚀的石板发出嘶嘶的声响。黑暗不断向四处蔓延,浓稠的液体表面气泡浮动,昭示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活物正在下面蠢蠢欲动,大厅的墙角上不知何时结起了厚重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腐木的味道。

    这座城堡已经死去很久了。

    ……………………

    “猊下?”

    她回过神,朝身边面露忧虑的女孩莞尔一笑:“我没事,塔玛。”

    “最近您总是走神。”塔玛说,“再怎么忙碌于工作,也不能将健康抛之脑后。请适当为自己减轻点负担,多一些休息的时间吧。”

    希兰也表示赞同:“就是说嘛,'为了处理国务而加班到猝死'是大臣们的责任,千万不要把以色列时期的旧习遗留到现在哦。”

    “真亏你还有脸说。”第三个人的声音让她心头一颤,“之前去提尔签订盟约,雷纳看起来至少比我上一次见到他时老了十岁,你平常到底是怎么使唤他的?”

    “呃……带着全心全意的信赖?”

    他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这样信赖一下你自己?”

    她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耶底底亚?所罗门?她该怎么称呼他呢?

    毫无疑问,他此刻看起来比当初离开(死去?)的时候年长不少,却比他把她囚禁在别院的时候年轻一些……但这是不可能的,自他抛却年少时的旧名,以“所罗门”的名字登基为王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到过他了。

    塔玛叹息一声:“明明难得才能这样聚在一起,结果每次见面还是会吵起来……希兰也就算了,连耶底底亚也这样。”

    “为什么我也要挨批评?明明是耶底底亚先找茬的。”希兰说,“以色列离蛾摩拉太远又不是我的错……但没必要难过,耶底底亚,你身上也有让我羡慕的地方,比如说你可以毫不遮掩自己丑陋的嫉妒心,而且完全不以为耻。”

    “迟早有一天,我会碾碎你和你的国家。”他脸上露出渗人的微笑,“等提尔成为以色列的一部分后,你就会知道以色列距离蛾摩拉究竟远不远了。 ”

    闻言,希兰发出嗤笑:“好啊,尽管放马过来。”

    她沉默着,脑海中似乎有另一段记忆在侵蚀着曾经的认知——没错,耶底底亚回到了以色列,以“所罗门”之名登基为王,在这之后,他们很久都没有……不对,他们依然保持着联系,基本半年见一次面,如果有贸易往来,也许见面的次数会更多,尽管比不上时不时溜回来的希兰,但以蛾摩拉和以色列之间的距离,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最频繁的见面方法了。

    “猊下?”他唤她,“您真的没事吗?”

    “是啊,以前这个时候您早就开口制止我们了。”希兰说,“'再吵下去就把你们吊在红屋外面冷静一下'——这次居然没有听到,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没什么,我只是……”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她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和你们一起用餐了,很怀念。”

    话音刚落,房间里倏地陷入了寂静。

    好一会儿过去,才由希兰打破了沉默:“猊下真是的,一开口就是这样让人不好意思的话……”他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地说道,“您不用担心,虽然耶底底亚没过几天就要滚回国了,但我还可以留在这里陪您很久。”

    “……你这家伙,夸奖自己的时候不要总想着踩我一脚。”

    午餐结束后,塔玛便准备前往银行,希兰本想跟着她一起去红屋,但在塔玛的勒令下不得不去永恒之殿继续工作。

    “我明明都是王了,难得回家一次居然还要干活……”希兰吐了吐舌头,但也没有拒绝,“话说回来,我知道您宠爱耶米玛,但如果她还执着于要作大型壁画,我就只好把她发配去刷墙了。”

    塔玛和希兰离开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这种聒噪的性格真是从来没变过……好在终于只剩下您和我了。”她听见他低声道,“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去年了,不知道猊下有没有像我想念您那样想念我呢?”

    她沉默片刻,答道:“好久不见,所罗门。”

    “别这样,猊下……之前不是说好只在公众场合这么称呼,私下还是叫我耶底底亚吗?”他握住她的手,温情脉脉地看着她,“我难得才能回来一次,还以为您会有更亲昵的话要对我说呢。”

    她依然没有回答,于是他拥抱了她:“怎么了?有什么令您心神不定的事吗?”

    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肩窝,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活人的气息;他发间散发出花卉和肥皂的芬芳——蛾摩拉独有的工艺;他温柔而亲昵的语调——记忆中熟悉的语调。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太阳没有落下去吗?”

    “怎么会呢?”不知是安慰,还是意有所指,对方答道,“为您照亮前路的那轮太阳,是永远不会落下的。”

    她喃喃道:“但那是不可能的,现实里总是日出又日落……一些不可思议的美好故t事只有可能发生在梦里。”

    “就算您把这当作一场梦……可所谓的人生,不就是一场能做一辈子的梦吗?”

    说罢,他双手托起她的脸,亲吻了她——比夕阳下那次要绵长得多。他的手起初摩挲着她的面颊,然后按住了她的肩膀,最后用力压在她的后脑勺上……直到他们俩都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吻结束了,他也没有离开她,只是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笑了起来。她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她的眼睑,感受到他发烫的面庞,他的眼睛因为缺氧而湿漉漉的,但没有哭,没有任何一滴眼泪流下来。

    “耶底底亚。”

    “怎么了?”他的声音从他们紧贴的唇齿间模模糊糊地响起。

    她的右手微微握紧,感受到了匕首刀柄的凉意……然而在蛾摩拉的时候,她用的是镰状弯刀,冰冷而锋利,唯有非利士人这样英勇善战的民族才能锻造出如此杰作。

    “那个时候……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她将刀刃捅进他的身体,没有任何血溅到她手上,白发青年只是无声地在她的怀抱中化为灰烬,消失在了空气中。直到他彻底消失,她依然能闻到他发丝上的气味,花卉和肥皂的气味……甘菊的气味。

    这时他的名字似乎才真正尘埃落定,因为她当初用守誓穿透所罗门的身体时,所罗门流血了——但他不同,那天傍晚他一滴血也没有流,他的离开是那么悄无声息,除了那个吻和两滴眼泪,什么也没有留下。

    第238章

    他听见艾斯从远处传来的呼喊:“梅林阁下!”

    梅林叹了口气,将脚下不停抽搐的触手一刀斩断——托阿杰尔·尤翠的福,他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想吃乌贼和章鱼了:“一定要挑这种时候找大哥哥聊天吗?”

    艾斯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为何您杀的怪物都不再动弹,我杀的怪物却会不断复生?”

    他抬起头,瞥见艾斯将一只婴儿形状的蠕虫砸到墙上用长剑钉住,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它们死后又生成肉茧,再度孵出其他婴虫。

    但放任这些虫子活下去也是一件危险的事,它们会像自然界的昆虫一样持续进化,长出坚硬的躯壳和锐利的毒刺,体型也会不断膨胀,目前最大的体型已经有他胸口那么高了,能够把艾斯这样身穿重甲的骑士都撞得失去平衡。

    “秘诀就是少让自己的剑晒太阳。”这当然是玩笑话,单纯因为他的剑是妖精所锻。灰眼是一把好剑,兼具顶尖的工艺和悠久的传承, 但无法用来扼杀神秘。

    如今的不列颠依然保留着尘世与星海内海之间的通道,在这个神秘依然活跃的国度,长出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不值得惊奇,但这种自我繁衍和进化的速度还是超出了梅林的想象——显然,仅凭阿杰尔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这股强大的力量源于被他吞食的摩根……不过,单纯的妖精血统就足以让普通魔物发生如此可怕的异变吗?

    他避开了一只成体婴虫的毒刺,银剑从它的复眼之间刺入,从它长着稀疏硬毛的后脑勺穿出,紫绿色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衣摆上,散发出腐败的恶臭。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他喃喃道,怎么能这样臭烘烘地去见小公主呢……虽然她对干干净净的他兴致也不高。

    梅林用法杖敲击了一下地板,身体遁入黑暗之中,受到幻术诱导的婴虫循着气味彼此厮杀,它们已经进化出了翅膀,虽然还不足以支撑它们长时间飞行,但它们互相撕咬时,振翅的声响震耳欲聋,连刀枪相击的铿锵声都被彻底淹没,更遑论他的脚步声了。

    艾斯那边似乎遭遇了一些麻烦——没关系,他是一个穿着重甲的大个子,挥起剑来也很利索,他会坚持下去的——话说回来,哪怕几十只婴虫趴到他身上啃食他,光是扒开那层铁壳就够它们忙碌了。

    他绕过了有油灯照亮的地方,朝楼梯走去。阿杰尔对他的靠近毫无察觉,倒也不奇怪,他现在使用的力量并不真正属于他,也意味着力量的主人现在还活着……勉强算是一个好消息。

    当银剑刺进那件窗帘似的长袍时,梅林确信自己感受到了切开某种东西的实感。按照阿杰尔·尤翠那庞然的身形,即使没有捅个对穿,他至少也伤及了对方的内脏……古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剑刃切开肌肉和骨骼的触感,仿佛那层皮肤下除了凝固的脂肪层外空无一物。

    他看见阿杰尔回过头,愕然地看着他,与其说那是突然遭受袭击的惊讶和不安,不如说是某种绝望的惊惶,好像他宁可现在去死,也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

    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随着领口被剑刃割裂,那条宽大的长袍缓缓滑落,露出了阿杰尔·尤翠畸形而怪诞的身躯。

    他长着一层稀疏的硬毛,毛发间分泌出一种乳白色的油脂,让他因肥胖而堆满褶皱的皮肤泛出油光,他的手和脚像婴儿一样细小,像无用的装饰品一样挂在他的身体上。除此之外,他还有八个肚脐,像纽扣一样整齐排成两列,向外凸起……梅林几乎可以肯定,他平常就是用它们走路的。

    阿杰尔·尤翠是一条巨大的蠕虫。

    “不!别看我!!”蠕虫发出骇人的尖叫,试图用那两只婴儿般的小手遮住自己的脸,但他的胳膊实际只是抖动了一下,像是某种病理性的抽搐,“这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我是阿杰尔·尤翠,翠之骑士,海崖堡的领主!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是……”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婴虫们也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在此起彼伏的尖啸声中,他声嘶力竭的哭声渐渐减弱,最终蜕为了诡谲的低笑:“对了,你们不是要找妖精公主吗?我很快就会送你们去找她了……可你们一辈子也看不见她,因为我会先抠掉你们的眼睛,再把你们吃下去!哈哈哈哈!”

    随着他高亢到诡谲的笑声,婴虫们停止了厮杀,无论是幼体还是成体,都纷纷向阿杰尔的方向涌来。它们在他身上撕咬出大大小小的坑洞,然后钻进他的身体,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阿杰尔的身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很快就占据了整个高台,原本的伤口很快也被肿胀的皮肉挤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梅林不得不翻身下楼……即使不考虑空间上的窘迫,光是站在这家伙身边就足够让人恶心了。

    “梅林阁下。”摆脱了婴虫的纠缠,艾斯终于能顺利与他汇合了,“您是见多识广的魔术师,想必一定知道对付这种怪物的方法吧?”

    “呃……只要我们杀了他,他就会死?”

    “这个回答也许很有哲理,但解决不了眼下的难题。”艾斯说,“您不能用魔术降服他吗?”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他现在吸收了小公主的力量,对魔力很高……你可以理解为他现在对魔术有很高的抵御力。”

    “所以……没什么是您可以做的吗?”

    “从魔术的层面上来说是这样啦。”

    短暂(但尴尬)的沉默后,他难得发出了鼓励:“打起精神来,大个子,至少我们现在可以专心对付阿杰尔本人了。”

    艾斯抬头看了看阿杰尔·尤翠,长叹一声:“如果那还能算'人'的话。”

    在他们交谈期间,阿杰尔已经长到了足以顶住天花板的高度,当他发出尖笑时,仿佛同时有几千几百个人和他一起放声大笑,他们的笑声在这个此刻已经变得太过窄小的城堡大厅里回荡,震碎了玻璃和穹顶的巨大吊灯,却没有熄灭任何一支蜡烛,哪怕是掉在地上几乎支离破碎的吊灯,上面嵌着的蜡烛也依然熠熠生辉。

    烛光照在墙壁上,映出那些曾经惨死在这座城堡里的人们的影子,他们的亡灵发出痛苦的哀嚎,与阿杰尔癫狂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包围着他和艾斯,以他们为中心不断向里收缩。

    即使是梅林,在这种阵仗下依然感到了片刻晕眩——但阿杰尔显然不会对他有什么体谅,长长的尾巴如巨涛般朝他们扫来,激起一阵尘浪,也搅碎了支撑城堡的石柱。

    梅林本能地躲开了这一击,却只能t眼睁睁地看着艾斯被卷入了这惊涛骇浪之中。骑士高大的身躯被掀起时就像浪尖的一叶扁舟那样渺小,最后被冲刷到墙壁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当他的身体沿着墙壁滑落时,深红色的血迹也随着他一并滑下,好似这座城堡流下的血泪。

    “啊呀,是死掉了吗?也好,虽然现在已经能吃饱了,但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吃死了的东西。”阿杰尔发出古怪的笑声

    ,“下一个就是你了呢……嘻嘻,没想到了不起的大魔术师梅林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真好意思说啊,明明是偷了别人的力量……不过,摩根在魔术方面的才能确实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唯一的遗憾是小公主对炼金术以外的神秘基本不在乎——看来命运确实热衷于把天赋赠予那些对它完全不感兴趣的人。

    “啊……拥有力量的感觉是多么美妙,把你也吃下去后,我一定还能变得更强吧。”阿杰尔低声道,“那些可憎的树精,等我能离开这座城堡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的宝贝们饱餐一顿……看到自己的身体被虫子一点点啃食,那群老东西会发出怎样的哀嚎呢?真是令人期待,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梅林先前被他的声音震得头晕目眩,慢了一拍才缓过神来,随着阿杰尔惊愕的视线向下看去——那是一截刀尖,从他脑袋下大抵是咽喉的部位刺了出来,剩余的笑声就这么顺着破碎的伤口漏了出去。

    那截沾满鲜血的刀刃不断下划,像割肉刀一样自里向外剖开了阿杰尔的胸口,喷涌的鲜血在空中形成了一片血雾。刀尖消失后,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将裂开的口子向外面推,像是在打开一扇因为生锈而卡住了的门。

    梅林就这样看着血淋淋的、浑身沾满了脓水和腐血的摩根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一幕给他带来的震撼。直到摩根将手里的匕首扔在地上,两人视线交汇时,梅林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窒息的绞痛,意识到自己因为屏息而拧干了肺腑。

    摩根走了过来,因为湿滑的黏液,中途她的脚底打滑了几次。梅林下意识地快步过去,将手递给她,摩根向他颔首以示感谢,梅林心里却感受到了久违的迷茫,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搀扶对方,还是为了把她推到地上。

    但是把她推到地上后,他又要干什么呢?只为了……看她摔倒?

    “把你的法杖借我一下。”她说。

    梅林恍惚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用双手才能握住他的法杖,不知道是因为力气不够,还是手上的黏液太过湿滑——也许她该用那双小手握点别的东西——她缓慢地、甚至是有点吃力地拖着沉重的法杖,朝阿杰尔的方向走去。

    阿杰尔此时已经奄奄一息,看到她向自己靠近,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从伤口里发出了嘶嘶的气流声。

    摩根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玩弄别人珍贵的记忆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罢,她举起法杖,砸烂了他的脑袋。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慢慢走了回来,将法杖还给他。

    “抱歉。”摩根说,“把你的法杖弄脏了。”

    现在的她看起来和“美丽”二字半点关系都没有,可以说是狼狈不堪。她的头发被脓血打湿,变成了斑驳的脏金色,一缕一缕地黏在她的皮肤上,在阿杰尔内脏里浸泡过的长裙散发出阵阵腥臭,褐红色的血凝结在她脸上,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五官,和那一晚光洁美好的模样相去甚远。

    “没关系。”梅林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要命,像是被火烧干了喉咙。他的手心止不住发痒,只能强迫自己用指甲去抠法杖的握柄,才能遏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推倒在地的想法,并且不得不绝望地承认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她。

    第239章

    虽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但光是看墙上那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摩根就知道艾斯伤得很重,但当她打算卸下艾斯的盔甲,为他处理伤口时,梅林阻止了她。

    “没必要那么麻烦。”梅林用法杖敲了一下艾斯的手臂,盔甲发出空洞的回声,仿佛此前它不过是一件挂在铁架子上的装饰,里面空无一物——整个过程看起来和治疗没有丝毫关系,但还没等摩根表示质疑,艾斯便模模糊糊有了意识,嘴里发出喑哑的呻/吟。

    “你会用魔术进行治疗?真是实用的能力。”摩根赞叹道,“坦诚说,我对你有了新的看法, 梅林。”

    “大哥哥我才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而被夸奖呢……”梅林咕哝,“难道没有其他值得你喜欢的部分吗?比如说剑术啊,幽默啊,肉体啊……还有肉体啊,以及肉体什么的。”

    “摩根……小姐?”艾斯的神智清醒了一些, “您成功获救了吗?太好了……”

    他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剑,尽管表现得很隐忍,但伤口撕裂时不自然的抽气声还是难以遏制,直到梅林帮他将灰眼插回剑鞘,他才松了口气,再度安静下来。

    梅林托腮看着他:“治疗还在持续进行,最好躺在那里不要动哦。”

    “治疗……?”

    “就是让伤口愈合的意思。”

    “我知道……治疗是什么意思,梅林阁下……”艾斯的呼吸急促起来,“我脸上都是血,看不清楚,我……”他的声音颤抖着,近乎乞求地问道, “我的头盔还在吗?”

    他言语中流露的痛苦让摩根一时间忘记了反应——那种绝望的,仿佛被人活生生肢解了的感觉,好在梅林代她作了回答:“当然还在,你不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吗?不过人类被甩到墙上后好像都会感觉脑袋沉甸甸的……总之艾斯亲还是那个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安心啦。”

    “梅林使用了治疗魔术,无需肢体接触就能治愈你的伤口。”摩根适当地补充道,“我们还有一些简单的工作需要收尾,这期间你就待在这里恢复体力,尽量避免身体活动。魔术的效果很好,但修补受伤的肉体也需要时间。”

    关于艾斯为什么会害怕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她并没有追问的打算……联想到他的嗓音,或许他的面容也在那次意外中被烧毁了。

    “这不是我……”

    阿杰尔的哀吟像尘埃一样消散在空气中,连蜘蛛爬过蛛丝的声响都掩盖不了——尽管如此,他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咽喉恢复到足以发声的地步,自愈能力确实相当惊人。

    “居然还能说话?”梅林也啧啧称奇,“明明看起来和去掉了内脏的鱼差不多呢。”

    “我是翠之骑士,我是阿杰尔·尤翠,我是父亲最喜爱的儿子……”阿杰尔没有理会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所有人都崇拜我、爱我… …我比那个残废更好,是父亲做错了的选择,都是他的错……如果他没有选错人,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抹苍白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是克劳德·尤翠,站在这个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面前,他表现得比她预想中更冷静:“你还要欺骗自己到几时呢? ”

    “克劳德……”阿杰尔发出嘶哑的笑声,“开心吗?得意吗?能这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对你来说是一件稀罕事吧?”他细小畸形的手忽然抽搐起来,不知道是病理性的痉挛,还是想要去撕扯克劳德的亡魂,只是没有了抬手的力气,“真不容易啊……毕竟,当你还在用拐杖支撑那条瘸腿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怎么骑着马在竞技场上驰骋了。”

    克劳德没有回答,阿杰尔便自娱自乐似的说了下去:“噢,差点忘了,你已经是一个死鬼……哈哈,兄弟,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你现在可以飘着了,不需要每天拄着拐杖,还要时不时跌个狗吃屎了,哈哈哈哈……”

    “我确实嫉妒过你。”克劳德叹息一声,“但那时间太长了,阿杰尔,长到我已经忘记了嫉妒的滋味,学会了习惯和忍耐,也学会了接受我从生下来开始就不如你的现实。”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萎缩的小腿,灵魂依然会保留死者生前的特征,“甚至不只是你……哪怕只是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对我而言都是种奢望。”

    阿杰尔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过去才开口:“回答我一个问题,克劳德。”

    克劳德没t有计较他的态度:“说吧。”

    “你当初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才让父亲同意让你成为继承人?”他的声音依然嘶哑而低沉,但听起来比之前更加清晰,可以让人感觉到他的不甘,“谁会选一个跛子继承爵位?就因为你是长子?因为你比我早生了两年?”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克劳德说,“我记得很清楚,阿杰尔,那年我十九岁,你十七岁。那年的秋冬,下了一场暴雨,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山路也在雨水的冲刷下坍塌了,那时你受邀去参加巴里特·席高的宴会,不在海崖堡。父亲用信鸽飞书去席高家族,希望你能尽快赶回来,最好带着席高的骑士们一起过来帮忙处理被泥石堵塞的道路,你却回信说,自己至少一周都不会回来了。”

    “就因为这个?”阿杰尔感到不可置信,“就因为那场该死的塌方发生时我不在场,父亲就决定放弃我?”

    “灰翠镇本来就少有适合种植的田地,仅有的粮食也几乎被暴雨泡烂了,道路一天不疏通,人们就不得不忍饥挨饿,没办法下山用货物换取粮食,也没办法去海边翻找鱼虾和蛤蜊。”

    “我那时一直待在灰翠镇,代父亲指挥其他骑士。因为干不了重活,我只能跟老人孩子们一起去山上看看能不能挖到野菜,男人们拿着锄头和铲子去清理堵塞的道路,女人们一边背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边用锅和木盆将铲下来的碎泥石倒掉,所有人都起早贪黑,活得像畜生一样。”克劳德看着他,“而你,阿杰尔——你正在席高男爵的宴会上享受着大鱼大肉,打扮得干净又体面,和一群跟你一样干净又体面的人推杯换盏,不知道喝醉之后第二天会从哪个女人的床上醒过来。等到道路快要清干净了,父亲再次飞书给你,你才终于肯从那里回来。”

    “你回来的时候,正是人们最饥饿,最疲惫的那段日子,而你穿着被擦得光可鉴人的盔甲,骑着马踩过那条浸透了他们血汗的路。”

    “也许你觉得自己威风凛凛,光彩夺目,但几乎所有人都恨你——包括我,阿杰尔。我并不是最辛苦的那个,而且这一切结束后,我无需像其他人那样继续挨度贫苦的生活,可以回到海崖堡,毫无顾忌地倒在床上等待仆人服侍我……我几乎是所有人里最没资格恨你的人了,可我还是无法按捺对你的恨意,不是因为嫉妒,而是恨命运为什么一边苛责那些努力活着的人,一边又让一个人可以轻易获得他不该拥有的东西。”

    “不该拥有?!”阿杰尔显得更加诧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我们都是贵族,有权继承爵位和家族财产,而且我可是翠之……”

    “翠之骑士,同时还是一个傲慢的蠢货。”克劳德说,“你只能和别人同甘,但人们只会选择能与他们共苦的领主,父亲也明白这一点。”

    说罢,他不再理会阿杰尔,转过身对她说道:“这样就足够了,你们只要将我的尸骨带回那棵嵌有我脐带的紫杉树,阿杰尔就会彻底死去。”

    考虑到阿杰尔的复原能力,摩根最后决定让梅林留在海崖堡,以防阿杰尔在恢复行动能力后趁机逃走,刚好也方便照看受伤的艾斯,由她独自跟随克劳德·尤翠前往紫杉树林,为他安葬。自从塔楼地下室的结界被破坏后,克劳德的尸体便迅速风化,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即使她一人也能拖动。

    进入树林后,摩根发现自己不过是重走了一遍之前克劳德引导她走过的路,道路的尽头还是那两棵紫衫树,也顺便验证了她的猜想——那两棵树分别代表着克劳德和阿杰尔。左边的紫杉树已经枯死,化作了铁木,身死而亡魂不散,是嵌有克劳德·尤翠脐带的树;右边的树尚且存活,但已经被蛆虫啃食,本该是人心的位置只剩下漆黑的空洞,是嵌有阿杰尔·尤翠脐带的树。

    “这也是阿杰尔偷袭我的地方。”他的语气仿佛早就知道她会猜到这些,“当时我们正要去为父亲下葬,每一个尤翠家族的人,最后都会被葬在那棵嵌有本人脐带的紫杉树下,我们家族的箴言'生与死同穴'也源自于此。”

    摩根没有随身携带什么方便的工具,好在这里的土质比较松软,否则光靠一把匕首可真是有点捉襟见肘。

    正当她掘土的时候,克劳德走到左边的紫杉树旁,拍了拍坚硬的树干——尽管他的手只是陷进了树皮,没有实际触碰,自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作为安葬我尸骨,以及终结这一切罪孽的回报,请收下这根铁木……啊,您认识赫尔波,对吧?他是我见过最擅长加工铁木的工匠,比尤翠家族的那些老匠人做得都要好。”

    铁木是一件好礼物,但摩根还有更在意的事情:“所以老艾维爵士临终前钦定的继承人一直是你?没有任何争议的地方?”

    “是的。”

    赫尔波得知这个消息应该会宽慰一些:“不会感到不甘心吗?你的继承人之位应该来得很不容易,却一日都没享受过领主的荣耀。”

    闻言,克劳德低声笑了起来:“说实话,当初听到父亲的遗言时,连我自己都很惊讶。阿杰尔是一个讨厌鬼,但有些事他没有说错——既然还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作为备选,谁会选择一个跛子当自己的继承人呢?如果我是一个四肢健全、无灾无病,只是天资平庸的人,也许我还有心力去挣抢,去较劲… …但我和阿杰尔的差距比那还要远,而且不是我能通过努力改变的,所以那种嫉妒很快就变成了麻木。”

    “我经常去灰翠镇给一些镇民帮忙,并不完全是出于好心,也是想远离阿杰尔的光芒。虽然我不能成为那些生来就被期待的人,但只要努力做一个好人的话,应该也是能收获一些爱的吧……赫尔波总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天性淳朴,其实我心里也不乏许多功利的想法。”

    “无关乎你想了什么,而是在于你做了什么。”摩根说。

    “父亲临终前也说了类似的话。”他说,“父亲还告诉我,'玻璃光滑锃亮,铁黑而粗粝,但人们只会用后者铸剑'……对我而言,能听到这句话,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第240章

    “梅林阁下。”艾斯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希望您只是陷入了沉思,而非在偷懒——在您专心致志地盯着地上的蜘蛛时,您身后那只怪物的伤口至少愈合了一半。”

    “别担心,我把它的魔核封住了。”直到那只蜘蛛消失在地板的罅隙中,梅林才慢慢叹了口气,“大哥哥正在为其他事情烦心呢……话说回来,我还以为艾斯亲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会表现得更恭敬一点,结果这不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嘛。”

    “您的资历与功绩确实令人敬佩。”艾斯郑重其事道, “但身为长辈,您竟然对摩根小姐这样年轻的淑女言辞暧昧,举止狎昵,在私德上实在让人不齿… …所以总体而言算是有增也有减,愿您以后能在这方面学会自省。”

    “别老是揪着辈分不放嘛,梅林大哥哥又不是什么行将就木的老头。”他说,“虽然艾斯亲一看就是那种没有什么情感经历,人生巅峰可能只是'在与妓/女春风一度后早晨醒来发现对方卷走了自己所有的钱财'的程度,但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能抽空来听一听大哥哥的烦恼吗?”

    艾斯也叹了口气, 听起来心情比他沉重多了:“既然您如此嫌弃我,又为何要找我?”

    “没办法,这里除了你就只有那条大虫子了。”梅林说,“艾斯亲……大哥哥我啊,好像觉醒了什么不同寻常的癖好。”

    “呃,喜欢看蜘蛛?”

    “不是啦, 是……咳咳, 跟性有关的。”梅林搔了搔脸颊,罕见地因为羞耻心而收敛了声音, “正常来说,应该不会有人会喜欢那种血淋淋,黏糊糊的… …”他听见艾斯惊愕的抽气声,后知后觉发现对方的头盔转向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等等——不是说这只虫子!还没有不同寻常到这种地步!”

    “原来如此。”艾斯不自然地咳嗽几声,“请原谅我的失态,您继续吧。”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梅林说,“有一个女人,很漂亮——假设她有小公主那么漂亮,很聪明——也假t设是小公主的那种程度。除了美貌和聪慧,她还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魅力,让她明显有别于一般人。”

    “总之就是摩根小姐对吧?”

    “你可以代入她。”梅林艰难地承认,“反正有这样一个女人,从各方面都让人觉得对她有好感是世上最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这也只是正常情况下,假设她某天一不小心……可能是跌进了尸体堆什么的……”

    艾斯评价道:“故事的主人公倒是不难想象,但这个跌进尸体堆的情节实在是令人费解。”

    梅林并不觉得自己的形容有什么问题,只能说对方见识得太少——有的公主不仅出入过尸体堆,还给难产的母猪接生过呢:“总之她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血和黏液,头发耷拉着,浑身散发出恶臭,那张漂亮的脸也被污血弄脏,完全看不清原本的模样……正常人是不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欲望的,对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但如果是您的话,应该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梅林不免有点沮丧:“为什么?就因为大哥哥是轻浮男吗?”

    “因为您是梦魔。”艾斯答道,“所谓梦魔,不就是偷偷潜入女性梦中,引诱她们与自己交/媾的存在吗?根据传说,您的父亲当初也是这样与您的母亲孕育出了您。”

    血统论啊……真是粗暴又简洁明了的回答。

    “说到这个,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对方兴致勃勃地说道,“梦魔( incubus )这个名字应该源自罗马语中的incubare ,直译过来就是'压在上面'的意思。虽然和您的烦恼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应该也能为您解答一些困惑吧?”

    “为什么你会刚好知道这种生僻但很适合用在这里嘲讽大哥哥的冷知识……”

    艾斯似乎感到奇怪:“我的先祖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诺斯特鲁姆海附近,这点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啧,他果然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耿直过头的家伙。

    “单纯是因为梦魔之血吗……”梅林咕哝,“真奇怪,大哥哥我的审美应该和正常人类很接近才对。”

    就在这时,阿杰尔的身体忽然抽搐起来,细小的四肢在空中挥舞着,像是快要溺水至死的人在努力抓住一块并不存在的浮板。又过了一会儿,骚动渐渐停止,不只是这具畸形的身躯,还有阿杰尔的呼吸声。

    “他死了吗?”艾斯惊疑不定地问道。

    “死了。”他的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彻底死了。”

    看来小公主那边进展得很顺利。

    一刻钟后,摩根就回到了海崖堡,在等待她的这段时间里,阿杰尔的尸骸也像克劳德一样风化、剥落,但后者至少剩下了一副骨架,前者连骨头都碎成了齑粉,像砂砾一样堆积在高台上,晚风一吹,将白色的粉末吹到台阶、地板上,填满了石板碎裂的缝隙。

    碎掉的石板也许可以修复,但阿杰尔·尤翠犯下的罪孽不会消失……事实上,即使他死了,也还有一大堆烂摊子需要有人处理。

    然而尤翠家族已经没有其他直系后代了,整个卡美洛特又随伏提庚一同进入了冬眠期,即使尤翠家族有其他远房亲戚有资格继承爵位,也没有哪位权威的存在能够依照法律钦定一位继承人,哪怕钦定了继承人,在这样动荡的时局下,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愿意为了一块并不富裕的领地甘愿冒生命风险。

    “今晚就在城堡的客房里休息吧。虽然阿杰尔犯下的恶行令人作呕,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摩根轻声叹息,不像是见证了一个故事的落幕,更像是预见了太多(麻烦)事的开端——以梅林对她的了解,她是决计不会抛下这个破落的小镇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日出之际,摩根就启程离开海崖堡,毅然决然地去当那个收拾烂摊子的倒霉蛋了。

    梅林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他起得够早,多半会被对方留在城堡里,就像随手丢掉一件没什么用的行李。

    然而她叫上了艾斯,或许是觉得他的大块头和一身盔甲能够镇住场面——梅林能够理解这个决定,但他还是由衷希望艾斯能够在离开灰翠镇后和他们分道扬镳,最好再也别见面了。

    阿杰尔的死在灰翠镇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也侧面证明了人们并不在意统治他们的人是谁,反正大部分贵族对他们做过的事情只有收税和征兵。

    何况,阿杰尔自继承爵位后就没在镇子上露过面了,他对灰翠镇的镇民而言本来也等同于一个死人。尤翠家族的骑士大多都因为不愿服从他的命令而沦为了他的腹中餐,剩下的人基本也在日复一日侍奉这条大蠕虫的日子里彻底疯了,除了会时不时差遣仆从来污染镇子里的井水,传播疾病,阿杰尔·尤翠基本不会插手灰翠镇的任何事情。

    而摩根对这座村镇的影响却是肉眼可见。在抵达灰翠镇后,她就以王女的身份宣布自己将暂时代理领主的职责,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展示出了充沛到令人发指的精力。

    梅林现在已经很少再质疑她的能力了,但也以为至少会有一段兵荒马乱的时间——但事实是,她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将灰翠镇进行了一番整顿。

    摩根命人挖掘新的水井,并且要求在新水井竣工之前,任何从旧水井取的水都得煮至沸腾后才能饮用,钦定艾斯监管镇里的商品买卖,确保不会有人恶意哄抬货架——如果有,就用剑让他们认错——还教给人们怎么制作简易的陷阱,用于驱逐那些破坏农地的鸟雀和趁夜咬伤牲畜的野兽。

    除此之外,摩根还掏空了尤翠家族的家底,雇佣那些外来的逃难者建立一些本地居民用得上的公共设施,例如新的水井,修补破损的屋顶和坏掉的农具,以及最重要的——去教会帮忙照顾病患,并进行卫生消毒。

    尽管不会再有人半夜偷偷往井水里投毒了,但疫病仍在继续。教会已经彻底成为了收容病人的大本营,在赫莎修女因为过劳而卧病在床后,摩根再次从她本就脚不沾地的行程安排中成功挤出了时间,接手了教会的工作。

    她干脆住进了教会,每日天色未亮的时候起床,去隔离区查看病人的情况(她将患有霍乱的病人做了单独隔离),中午去镇上处理其他工作,有时忙到下午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然后在傍晚前匆匆赶回教会,检查医务人员有没有将病人的排泄物处理干净,防止一些做事马虎的人遗落那些被太阳晒干的粪便。

    “想想看,窗户一开,那些粪便风干后的粉末就随着晚风飘进我们的肺腑。”梅林不止一次听她这么跟其他人强调,有时她也会私下拜托他去交代这些,因为在教会负责医务工作的大多是女性,而他看上去“很擅长说服那些年轻姑娘”。

    于是梅林发现自己在同伴中的定位自“和富家千金私奔的小白脸”,“擅长用剑的吟游诗人”和“会使用治疗魔术的前宫廷魔术师”之后又奇迹般地回到了起点。

    虽然梅林本人对灰翠镇的命运半点兴趣都没有,但看着摩根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多少也觉得自己表现得无所事事会有点奇怪……最重要的是,艾斯亲在小公主面前的存在感怎么能比他更强呢?

    久而久之,他也从摩根那里接过了一些工作。白天他会跟随商队一起下山,用千里眼带他们避开被战火波及和有强盗出没的地方,晚上则代替摩根巡视隔离区病人的情况,夜晚是梦魔活跃的时段,也赋予了他们有别于人类的夜视能力,让他无需点灯就能在教会内行动自如,算是省下了几支蜡烛。

    一天下午,他结束工作回到教会。一位年轻的修女正在指挥其他人用石灰把地板的缝隙填满,防止虫蚁进出,也是为了避免病人的粪便渗进石缝后不便于清理。

    看到他之后,修女立刻端起了冷漠的面孔:“晚上好,梅林先生。”

    梅林记得她叫莉莉安或者莉丝什么的,是赫莎修女最信任的副手,对自己的信仰很虔诚,因此也对他格外警惕,坚信他是那种爱好勾引女人的浪荡子,除非有摩根的手谕,否则决不允许他在太阳落山后接近其他女孩,以防t某些“不耻的行为”在这个神圣的场所里上演。

    梅林倒是不太讨厌她,一方面是他的过往经历实在不好指责对方反应过激,另一方面是他这段时间过得太累了——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已经对“与年轻女孩逗趣”这项古老的娱乐失去了兴致,更喜欢跟那些不会红着脸对他讲话的人交流。

    在他离开前,莉莉安(或者莉丝)给了他一块面包,虽然是一块又黑又硬的黑面包,但上面涂抹了珍贵的黄油,借由烘焙的余温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虽然对方从没在食物上苛待过他,但梅林还没有自作多情到会认为这样用心准备的食物是留给他的。

    “这是猊下的午餐,她中午忙于工作,忘记用餐了。”果不其然——另外,梅林还注意到她没有按照传统礼节称她为殿下,而是用了一个更为罕见的称谓,“猊下在锅炉间,你可以去那里找她。”

    摩根待在锅炉间当然不是为了看水有没有烧开,只是因为那里比较暖和。她还没有接受过廷塔哲家族的洗礼仪式,体内的妖精血统尚未完全觉醒,和普通人一样会来月事。

    可能是过于疲惫,也可能是近来一波三折的遭遇,她这次的信期比梅林记忆中来得早了一点,负面反应也更明显,尤其是最初几天,晚上如果没有幻术辅助,甚至会因为腹痛而彻夜失眠,直到昨天下午才稍有缓解。

    门虚掩着,但梅林还是敲了敲门:“小公主?”

    没有人应答,于是他推门进去,发现摩根伏在桌案上睡着了,而哪怕是她睡着的时候,手里的羽毛笔也没有松开。

    梅林将那支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摸了摸她的手背,很冷——自从来月事后,她就一直手脚冰凉。

    房间里的空气温暖但滞闷,浮动着墨水、血和草木灰的气味,梅林对这三种气味都不陌生,但很少将它们和女人联想起来,也不确定此刻萦绕着摩根的,那惹人怜爱的氛围,究竟是源于这些气味的混合,还是因为火光将她的面容映衬得太美了。

    当他把她的手捂在手心里时,摩根慢慢转醒,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你在干什么?”

    梅林冲她冰冷的指尖哈了点热气:“嗯……占你的便宜?”

    摩根笑了笑,没有把他的调侃放在心上:“抱歉,我大概……”她恍惚了一下,“……需要休息一会儿,麻烦三刻钟之后叫我起来。”

    “好啊。”

    “我是说……认真的……”摩根在这方面显然很不信任他,强忍着倦意叮嘱道,“有几名状况不太好的患者,我需要观察他们的身体情况……”

    “我知道。”他低声对她说,“睡吧。”

    事实证明,她对他的不信任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梅林最后还是没有叫她起来,不过为了避免第二天挨骂,梅林替她值了那一晚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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