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朗牵着季长善绕小区走了很久,三过家门而不入。夏夜微热,两块手心攥出薄汗,分不清谁的汗多些。季长善开始并不讲话,单听树丛里蝉鸣阵阵,好似心也跟着节奏共振。她偶尔瞟一眼彭朗的侧脸,他的嘴巴严丝合缝,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想找点儿话题,比如牵手是什么意思,比如绕这么多路什么意思。但是问了又显得在意。
在意并非好事,关心则乱。季长善小时候在意过很多东西,越在意越想占为己有。她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什么:奶奶的家并非她的,老太太成天拿白眼剜她,阴森森骂她赔钱的货;父母是妹妹的父母,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季长善藏在角落里发了狠地读书做题,总以为回回考第一,父母就会多看她一眼。
后来季长善发现,奶奶不要她,是因为她姓季不姓姜,更因为她不是个带把儿的;父母不要她,跟学习成绩毫无关系,就只是不爱她而已。
季长善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宁愿姜长乐是个男孩儿,这样就不是她有什么不好,所以父母不爱她,而是他们重男轻女,她再怎么好都白搭。
可她的父母确实很爱姜长乐,不论她的性别,不论她的成绩,不论她是否调皮捣蛋,就只是爱她而已。
长大这么多年,季长善不再努力争取谁的关注,管他爱不爱的,只要她不在意,就不会失望。
她强压住快要破土而出的在意,任由彭朗牵着,什么也不问。
彭朗慢条斯理地散步,将她拉得更近。他的眼睛不再专注看路,而往季长善脸上投去长久的目光。这人的眼神大约二十三度,淌在皮肤上温和如水,季长善有那么一点儿习惯被他注视,但还是叫他看路。
他不怎么听太太的指挥,眼光仍旧在她面孔上打转,季长善以为他有什么要说的,瞥去目光同他对视。他戴副银框眼镜,镜片挡不住眼中的几分情感。季长善挪开黑眼珠,随便找了句话打断暧昧:“你近视多少度?”
“五十度。”
季长善左眉轻挑,“那你戴什么眼镜。”
“夜里开专车,远一点儿的指示牌很模糊。白天也懒得摘。”
“那你开专车干嘛?又不是缺钱,还浪费时间。”
彭朗抚着她手背上的青筋,“你怎么这么怕浪费?”
“谁像你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我每浪费一分钟,就离买房远一分钟。还要考虑房价直涨,应该远十分钟吧。”
彭朗不言语一阵,漫不经心答:“我运气是挺好的。父亲开酒店,母亲做艺术,他们对我很不错。后来我也开了间公司,挣了很多钱,名下有几套房子,车也换了几辆,好得不能再好了。一个人在我这个年纪,还能怎样成功?”
季长善无言以对,偏脸看他:“你说的是人话么?”
彭朗失笑,走了两步跟季长善道:“以后不用这么着急了。”
男人的嘴并不可信,就算当下真情实感,万一将来反悔了呢?
季长善不爱靠着谁,怕最后谁都不要她,干脆从不依赖。
黑夜浓得化不开,两人在灯影中漫步,静默良久,彭朗摩挲她的手背,不急不缓说:“你的手这么小,像小孩儿一样。”
季长善找不出合适的回答,便低眼去瞧两只紧贴的手,他肤色深一些,手背宽大许多,由他牵着走,不知怎地心底熨帖,好像牵多久都不会别扭。
过去与陈月疏谈恋爱,她避肢体接触如同躲避洪水猛兽,他稍微靠近一些,季长善就浑身发毛。陈月疏时常盯着她的面孔看,目光太多情因而情/欲/赤/裸,季长善无福消受,总借口工作繁忙逃离约会,连手都不想牵。
她指尖微动,彭朗稍稍松手,放出一道缝隙让空气流动。
季长善又陪他转了一圈,再度走到公寓楼门口时,晃一晃他的大手说:“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
彭朗停住脚步,问明天能不能见面。季长善明天出差,彭朗把她的手背贴到心口,“我要是亲一亲你的手背,算不算违约尺度?”
季长善斜眼瞅他,不由自主在意他亲过多少女孩儿的手背,才能气定神闲说这种话。她于是回复:“算,所以不能亲。”
彭朗用拇指压磨着她手背,“赔点儿违约金怎么样?”
季长善不跟他协商赔偿条款,收手往楼梯上迈步。
彭朗跟在她身后,没用两步就与她并肩而行。
他们住十七楼,等电梯时过来两个酒鬼,这俩人眼神迷离,往季长善裸露的锁骨瞄上半天,目光转着圈比划她胸部的轮廓。
西瓦台安保系统优良,四处设置报警铃,监控室二十四小时有人盯着,季长善独身时也不害怕碰见这类小流氓。何况她现在熟练掌握一套女子防身术,冷眼刀向小流氓,不露半分怯。
彭朗挪动步子,挡在季长善身侧。
她个子小,身量纤细,被他遮得严严实实。
季长善的脸庞斜对着他的胸膛,相隔五公分,可以嗅到他衬衫上极淡的烟草味儿,再混合几缕松香洗衣液的清冽。
她没有抬脸,彭朗自高处俯望,她发丝乌黑顺滑,睫毛一扇一扇的。彭朗替她理一理颈边碎发,指尖未碰着半寸肌肤,季长善却莫名心痒。
其实任何事情她都能独立解决,但是有彭朗在身边护着,好像也不赖。
他们回到各自公寓的门口,彭朗同季长善说出差平安。她嗯了一声,眼波抚过他眉眼,轻声道晚安。
季长善出差到白城联络当地经销商,顺利的话,两天半签完合同,第三天下午就可以买机票飞回绛城。
彭朗的生日在五天后,季长善还没想好要不要送礼物。
她带着彭朗五月份给的简历出差,白天谈生意,晚上回酒店仔细读他的二十九年人生。他的简历合该叫做详历,事无巨细到刷牙要用多长时间。当初撰写这份文件的时候,彭朗站在情侣的角度,思考一个女朋友大概知道他什么。原本是怕他父母抽查季长善对彭朗知之多少,眼下倒成了季长善研究彭朗的绝佳材料。
他打小长在绛城,一路保送名校,本科在伦敦念的,两年修完学分,又去巴黎读了十六个月高商。这些年他几乎周游世界,到处钓鱼看画展,应该什么都见过玩过,他还需要什么呢?
季长善想不出该送彭朗什么,便跑神去翻他的情史。
哗啦哗啦翻过,没瞧见他有恋爱记录。季长善合上文件夹,他可真够不真诚的,连交过几个女朋友都不让她了解。
夜里十点钟,季长善去洗澡,正吹头发时,手机在白床单上嗡嗡震动。
她猜是彭朗打来的电话,昨天他也这个时间来电。
季长善故意留电话震动二十秒,这样显得不很在意。
她披着半干的长发坐到床边,接起电话时语气极为寡淡,问他打电话干什么。
“你明天几点到绛城?”彭朗似乎在外面,他那边冒模糊的杂音。
季长善说晚上七点十五,黑眼珠转向墙上的钟表,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外面。
“航班号发给我吧,明天去接你。”
季长善开了免提,把手机搁到床上,叠起衣物搁进行李箱,“我自己回去就行,不麻烦你。”
“但我想快点儿见到你。”彭朗一顿,慢声说,“你不想见我,我也想见你。”
季长善喜欢彭朗需要她,摸过手机截图航班信息发送他微信,“那你就来吧,反正我也得打车。”
挂断电话,季长善去洗漱间刷牙。
她嘴角沾些泡沫,遮盖轻扬的弧度,不经意往镜中一瞥,眼睛类似月牙,莫名其妙笑。
飞机落地,季长善取了二十寸行李箱出站,打算直接往地下停车场去。
她迈出两步,忽而觉察有人跟在身边,一侧眼,彭朗接过她的行李箱,大手揽住她的肩膀,眼睛看路道:“这算不算违约尺度?”
得了便宜卖乖,季长善懒得理他。
两人上车,彭朗问吃过饭没有,季长善摇头,问他吃饭了么。
他俩口腹欲望极低,吃什么都无所谓。彭朗拉低手刹,挂档轻踩油门,随便找家餐厅涮火锅。
点的鸳鸯锅,彭朗涮骨汤,季长善吃另一半麻辣牛油锅。
两相对比,辣锅红得骇目惊心,锅里蒸出的水汽都携着催泪剂。
季长善吃了一会儿,额角鼻尖冒汗,唇瓣上了层枫叶砖红,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她眼里呛出零星半点泪花,彭朗递去纸巾,目光围着她整张脸孔转悠,叫她慢慢吃,他们不赶时间。
在彭朗的饮食节奏下,这顿饭延长至一个半小时。季长善早吃饱了,坐在对面边处理工作邮件边等他。
他吃相斯文,季长善发完五封邮件,彭朗只涮了三片毛肚。
她看着彭朗一口毛肚嚼三十下,实在无聊,请他试一试涮辣锅。
彭朗并未把眼光投向满锅辣椒,照自己清淡的口味享用完整顿晚餐。两人出了店门,车停在门口,季长善先行上车,彭朗在外面抽了一颗烟,坐进车里时卷几缕烟气。
天际翻涌黑云,似乎要下雨。
季长善说了声没拿伞,转脸去看彭朗时,他拽了张纸巾蹭过她嘴角,有余留的红印子。
他眼光定在季长善的红唇上,三秒两秒,转向她漆黑的眼。
车中未开冷气,夏夜的温度烧得季长善心烫。
她别开视线,绝不想听见彭朗问什么现在尝一尝辣味儿算不算违约尺度。
他倒是一言未发,摆正脸孔看向前路。
一滴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开出朵水花,三五滴过后,满窗放射状水花由雨刷顷刻间扫平。
彭朗打开冷气,调到最大格。
吹了一阵子凉风,季长善的胳膊像搁进冰窖那般冷。
她去调高温度,缩手时被彭朗的右手攥住,也就留在他掌心里取了会儿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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