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若森今年十七岁,分化后的第二年,也是在第十一区第三高等教育学院读书的第二年。
第十一区第三高等教育学院是一座全封闭式寄宿制学校,他的爸妈是第十五区的树木研究员,他小时候还没来到第十一区时,爸妈下班之后都会给他看很多图片,上面是各种形态不一的树木,他会听父母耐心地为他介绍每种树木的特征。
他爸爸总是说一句旧世纪时候流传下里的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小时候他站在经济树种之间,看着电锯将它们一一砍倒,父亲总在这个时候说:“若森,希望以后你能向树木一样坚韧不拔,茁壮生长。”
章若森还听说,在第九洲之外的辐射区里,机器人和穿着防护服的人们努力拓展着人类的生存之地,而他们深入探索的,便是一片又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古树林。
人类就是这样破开大地最终的守护者,最终一点点得到了喘息的生机。
章若森在没有分化成为omega之前,一直想要成为和父母一样的树木研究员。
然而只有beta能成为树木研究员,因为信息素的存在会干扰到树木的信息采集。
章若森十五岁拿到分化结果的那一天,躲在天台哭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他给家里打电话,尽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将结果告诉父母,没有将昨日的痛苦表露出分毫。
经历过第一个结合热的章若森开始学着和自己和平共处,他抱着书坐在座位上,将书本整齐放在书桌之上,掩盖住桌面上的一行黑字。
第三高等教育学院是混合制学校,每个班里都会有几个alpha学生,也会有几个omega学生,章若森他们班只有两个omega,另外一个现在已经休学在家。
他坐在靠窗最后的位置,那是一座无人愿意靠近的孤岛。
章若森有意无意摸过脖颈间的抑制环,他觉得这个项圈是一种耻辱,是人类如同野兽般被困住的象征,是人类无法触及自由的证明。
等到午休的时候,章若森缓缓收拾着书本,郑友故意从他身边走过,将他的书本全部扫落在地,章若森对他的挑衅视而不见,沉默地捡起地上的课本。
直到教室里只剩下零散几人时章若森才抬头看着空旷的教室,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背着书包,攥紧了手里干涩的面包,看着走廊里全都是陌生的脸庞,这才快步从人群中走过。
章若森来到天台时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其实不害怕同类,只是不喜欢麻烦缠身。
面包有些噎嗓子,章若森想从书包里摸索出水瓶时才想起瓶子前两天碎了。
他叹了一口气,靠在门板上,太阳悬空照在皮肤上带来些许刺痛,章若森用手指轻轻抚摸过脸颊上因阳光而刺痛的地方。
章若森紫外线过敏,然而他还是喜欢晴天,喜欢夏天带着水汽的味道,因为喜欢顺着肌肉的纹理向下滚落的汗珠。
等他吃完午饭回到教室时,脸颊已经因为照射紫外线而起了一层红晕,老师随口询问了一句,大多同学脸上都挂着不关己事。
章若森坐回座位上看到了被故意摆放的垃圾,从书包里拿出垃圾袋清扫干净之后摊开课本,开始了重复的学习过程。
沉默的一天本该如此结束,然而喧嚣声嘶吼着要打破平静。
几个年岁不大却又自以为是的alpha学生组成了一张渔网,将人群中的章若森打捞出来。
郑友在一学年到二学年的时间内窜高了不少,章若森站在他面前只能看到他的下颌。
“让开,我要回寝室。”
听到章若森清冷嘶哑的声音,郑友呵笑一声,一些跟着他的alpha与beta也开始跟着哄笑起来,章若森其实不懂他们都在笑什么,只觉得耳边炸开的声音令人心生烦郁。
他绕开眼前似堵墙的郑友,不想和他们继续纠缠,然而去处与来路都被堵住。
章若森回头,走廊里的同学们全都低下了头绕开这里,他们的神情与上课时一般无二,冷漠麻木且事不关己。
郑友故作亲密地搂住章若森的肩膀,章若森想要挣脱却难以敌过郑友的力气。
郑友强行带着章若森往前走,人们簇拥着两人,在不明真相的旁观者看来,一个alpha与一个omega在一起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郑友的手指搭在章若森的抑制环上,声音又轻又缓,满是不怀好意:“我闻到你的味道了,要是在这里抑制环就坏掉,应该不是件好事吧。”
章若森冷眼看着郑友,然而他自己也因这句话陷入了无端的恐惧之中,他吃抑制剂一直很及时,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结合热。
郑友敏锐地嗅到了章若森的恐惧,他不由分说地将章若森的书包扯下往后丢去,那里面装着书本和抑制剂。
他们才往前走了几步,章若森就知道郑友的打算——天台,他们俩结下孽缘的地方。
郑友带着几个alpha和章若森一同上了天台,其余的beta守在门口,既是防止别的人来天台,也是防止章若森逃跑。
郑友的手还紧紧搂在章若森身上,虽然他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alpha,但是身形力量与成年人已并无差别,他有徒手破坏抑制环的能力。
抑制环的存在是为了抑制信息素,而不是为了防止破坏。
“我好久没来这里,你还记得这里吗?”
章若森听到了锁骨骨头被用力牵制住发出的哀鸣声,他抬眼直视郑友,固然因为疼痛身体在轻轻颤抖,然而脸上没有分毫惧意。他哼笑道:“当然记得,那时你不还哭着喊着逃跑吗?”
肩上疼痛更甚,郑友脸上的笑意已渗出些怨毒来,就这么一看,哪里像个学生。
郑友定定看着章若森,无论他手中如何用力,他都没办法从他的脸上看到恐惧。
郑友很讨厌章若森,在第二性别分化前就讨厌他,性别分化后更加讨厌这个从来无所畏惧的omega。
omega本来就应该服从alpha,本该就是懦弱而胆怯的生物。
郑友放开了章若森的肩膀,转而捏住他脖颈间的抑制环,俯身平视章若森:“你说我用多大的力气,这个环就会裂开?”
他刚才察觉到了章若森的恐惧,面上是难以抑制的得意,他还知道章若森对自己分化成omega一事非常不满。
“omega就是这么可怜的生物,每月一次的结合热,慢慢长成的生殖腔,被限制的工作种类,我生物其实学得不错呢,以前一直听你说想去当树木研究员,现在应该去不了吧。”
章若森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波动,他略一垂眸:“这些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郑友知道自己戳到了章若森的痛处,他放开抑制环转而抓住章若森的头发,逼着他看向自己:“当然有关系,你们omega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我们alpha吗,你说和我有没有关系?”
章若森眉头轻蹙,眼瞳微转看到了郑友身后那几个alpha,忽地嗤笑一声:“怎么,今天换花样了?不撕作业本也不扔抑制剂了?”
郑友松开了手,指头别有意味地蹭过章若森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之前那些都太幼稚了,我们想到一个成年人的解决方式。”
章若森被迫仰头看向郑友,一年的时间,在激素的刺激下,他在体能上已经反抗不了郑友了。
郑友身后的alpha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章若森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书都没好好读过几年的alpha凭借自身优秀的身体素质,未来前往第十四到十九区都可以拥有一份报酬不错的职业,所以他们满脑子都装着那些不堪入目的书本画册,脑子里轮播的都是毫无意义与价值、只能用于取悦神经的第十二区快餐影视产品。
郑友的指尖慢慢下滑,故意释放出的信息素引得章若森开始不自觉地战栗,他仿佛一个得了新玩具的顽劣孩子,自顾大笑起来。
章若森闻到郑友身上浓郁的信息素气味,心底忽然就喷涌而出难以控制的燥热,他努力想要平复呼吸,然而他略微加快的呼吸落在alpha耳中,便已经嗅到了其中的隐秘意味。
郑友见章若森开始躲避他的目光,抓着他的手都开始控制不住地轻颤。
他终于找到了将章若森的硬壳撬开的方法。
郑友更是不加收敛地释放出信息素,只知道将自己铺天盖地的信息素堆叠到章若森身上,满意地听到他愈发急促的呼吸。
周围的alpha开始躁动起来,他们都嗅到了甜美的气味,而这气味正来自于此处唯一的omega。
郑友呵笑道:“章若森,你看,omega就是这样的东西,就算你再恨我,再讨厌我,但是你闻到alpha信息素的那刻还是会红了眼睛,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章若森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他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抑制环也开始压不住渐渐溢出的信息素气味。
“你就像去年的张媛媛一样,红着眼睛却连反抗都做不到,最后还不是被本能操控的野兽而已,没了alpha你还能活吗?”
章若森的眼睛越发通红,一半是因为此间浓郁的信息素,一半是因为快要挤爆胸腔的愤怒。
章若森用了一年的时间与自己和解,他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开解自己,分化成omega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要被迫放弃理想,除了树木研究员之外他还有别的路可走,还有植物学、药剂学,还有别的学科可以让他触摸曾经向往的生活。
而此时身体的反应却像是重重抽在他脸上的一巴掌。
他的确恨郑友,郑友的存在破坏了他原本正常普通的学校生活,而此时他对郑友的恨已经不止如此,那些破碎的梦想,对自我的厌弃,此时全都转移到眼前这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性alpha身上。
然而无论他多恨郑友,他都得承认此时贪婪地嗅着郑友信息素的人也是自己,这就是所谓的动物本能。
章若森终究没能与自己和解。
身边alpha的呼吸声越发粗重,郑友的手也开始颤抖,他们看着章若森如同一只早已收入囊中的猎物。
“第九洲现行刑法规定,alpha蓄意伤害omega,即使是未成年也会被判刑。”
听着章若森用尽全力维持镇定的声音,郑友不仅没怕,甚至还冷笑一声:“你带着抑制环呢,我们怎么蓄意伤害你,我们甚至都无法标记你。”
他转头看向那些早已被香甜信息素勾得眼睛发红的alpha们说道:“你们说呢,他连腺体都没有暴露出来,我们又没办法标记他。”
“是啊,我们都不在易感期,怎么标记啊。”
“话说标记omega对我们也没啥影响,是吧?”
嘲笑的应和声传入耳朵,章若森手脚已经开始发软,抑制环只能抑制信息素的扩散,防止omega被恶意标记,然而没办法阻止结合热的到来。
他无力地往后退了两步,就连推开郑友的力气都没有。
郑友随着章若森的脚步将他逼到墙角,故意将他的所有来路堵上:“咬你几口顶多也就算是纷争吧,这么小的伤口甚至连《未成年保护法》里的伤害标准都达不到。”
迎上章若森带恨的目光:“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保护自己不是应该的吗,我也不想书都没读完就先进了监狱,这对我未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还想着从这里毕业之后我能混上个荣誉校友的称呼呢。”
郑友将头埋进章若森的脖颈里深嗅一口,他的吐息故意落在章若森的肌肤上,这只让章若森觉得恶心。
“你说omega怎么能怎么香甜呢,骨子里就该是任我们宰割的,就该是抛弃尊严迎合我们的。”
郑友向章若森露出犬齿,锋利的牙尖磨蹭着颤抖的肌肤,享受着章若森的恐惧。
“你说咬几口连伤害标准都达不到对吧。”
章若森低喃一句,郑友正想嘲弄几句,忽然听到了电子锁被打开的声音,刹那间浓郁的信息素从章若森身上传来。
郑友惊愕地看到章若森脖颈上解开的电子锁:“你,你他妈的有病啊!”
郑友连忙往后退去,他的神经都被浓郁的信息素味道点燃了,然而他终究还是保留了大部分的理智:“你是不是有病,你想害我们进牢?”
此时章若森的结合热还不算正式开始,他听到这话依靠在墙边痴痴笑着,笑声中深藏的疯狂意味吓到了这些涉世未深的alpha学生。
“害你们进牢?我怎么害你们?先动了歪心思的不是你们吗?把我带来这里的人不是你们吗?”
郑友听着这话直觉不对,然而他来不及深想,立马推搡身后还没反应过来的alpha:“愣着干嘛,标记他就要去坐牢了,快点走!”
其中几个人红着眼框盯着章若森,郑友见他靠在墙边只是笑,忽然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把不愿走的alpha往外推去。
临走前郑友冷眼看着章若森:“你给我等着。”
守在门口的beta见他们这么快就出来,还来不及打趣就听到郑友的怒吼:“把门给我锁上,快点走!”
不明所以的beta们闻言用链锁将天台门锁上,如果没被人发现,那么他们明天再把章若森放出来。
然而他们才锁上门就察觉到不对——喉咙开始发紧,眼睛开始感觉灼痛。
beta们对视一眼,嗅不到信息素的他们也察觉到天台的异样,连忙离开这里。
“我操,那个omega结合热了!”
“郑友他们这次闹出大事了,快点走!”
被留下的章若森听到了他们匆忙离开的声音,并不意外他们将自己抛之脑后。
燥热一波接着一波涌上,章若森发现自己的意识并没有陷入混沌,虽然也并非完全的清醒,就连逐渐失去的力气也恢复了些许。
他靠在墙边,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溢出,低声向不在身边的父母求救,然而他被锁在天台,也没有人能够来救他。
信息素越发浓郁,章若森恍惚间听到了警报声,再次抬头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延绵不断的晚霞。
他如魔怔一般强撑着站起来,向着那一片晚霞走去。
虽然用此时疲软的身体翻过护栏是一件并不算简单的事情,但是在天台门被打开之前他还是坐在了天台边沿,在吵闹的人声中享受片刻的安宁。
他没想过自杀,只是发现那些大人好像不喜欢听到“自杀”两个字,极力地想要阻止他从楼上跳下去,他便知道如果这样做就可以吸引来他们全部的目光。
这种认知让章若森对自己的厌弃忽然更加鲜明,越是感受到外界的目光,他越是想要用精神去报复自己讨厌的身体,他想告诉别人他被困在这个躯壳里有多么的痛苦。
他的精神被套上了茧壳,五感如潜入水底一般被蒙住。
当宋清一迎着那绚烂到有些许刺眼的晚霞向他而来时,他好像才第一次看清远处的世界没有想象中那么灰暗。
霞光里也有人向他伸出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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