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线喝至三分之一,约西握着杯子,不知道在看什么,倏尔笑了。
她坐他的床、盖他的被,不期然露出一排小白牙,微肿的下眼睑簇出两道卧蚕。
笑得甜甜的,又有一点狡黠捉弄。
她扭头,再度喊他。
“赵牧贞。”
赵牧贞从愣怔状态里微凛,“嗯?”
“你刚刚不想把这个杯子给我用,是不是你舍不得呀?”
赵牧贞没听懂:“什么?”
手里的杯子旋转半圈,约西一手捏杯身一手托杯底,动作专业地展示给他看。
透明玻璃的材质,杯身上印了显眼红色印刷字体——南湖市十校联赛男子八百米第一名,朝上拱起且居中对齐的排版设计,分三句。
南湖市十校联赛
男子八百米
第一名
应该是运动会的纪念品,是她从来没见过的真奖“杯”。
赵牧贞:“……”
不是舍不得给她用,是有点羞耻。
约西打趣道:“没看出来,高考是理科状元,运动会也拿第一名,你文武双全啊。”
赵牧贞从不缺人夸,不骄不馁,头一次被夸心境这么别扭,因为她声音里的打趣意思过分明显,很不正经。
他闭眼忍耐,岔开话题:“你不困吗?”
“困了。”
约西又看床头的杯子,十几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大概是他送她扇子,又有求必应给了约西底气。
约西小声问:“赵牧贞,这个奖杯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赵牧贞刚躺下没多久,没再睁眼,继续酝酿着睡意,心想她那么怕老鼠,在这里待不下去,或许明天就要走了,一个杯子而已。
“可以送你,如果你需要。”
她今晚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他没有不耐烦,一律好脾气地应着。
约西:“赵牧贞,我眼睛哭肿了。”
丢脸事一向不爱跟人说,但赵牧贞已经见过她最丢人的时候了,约西索性破罐子破摔,方便自己得寸进尺。
赵牧贞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这一晚过山车似的经历,他有预感,一定又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约西果真不叫他失望。
“明天早上可以喝黑咖啡吗?我要消一下肿。”
赵牧贞沉默的那几秒,约西也自动读取了回答,她躺回枕面,哀声叹气:“行吧,我知道这里没有黑咖啡,那冰块呢,冰块总可以吧?”
赵牧贞翻了一个身,也叹气。
“我尽量吧。”
.
昨晚没有拨通的电话,在约西一早起来后得到回复,卜心慈和晶姐解释了原因,又亲亲热热问她怎么了。
而约西她妈,丝毫不关心女儿深夜打电话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一张别人的代言截图发过来,反倒先质问起约西。
[之前不是说合同都在走了,怎么换人了?那之前说好的代言费怎么算的,这算他们违约吧?我就说不让你去那个什么破镇子吧,当艺人没曝光怎么行,大好时间都浪费了,什么磨炼演技,你几岁就拍戏还需什么磨炼啊,要我说晶姐就是拎不清,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西西?要不回来吧,那电影就那么重要吗?你想想这两个月一耽误,咱们要少赚多少钱]
昨晚迷迷糊糊睡着前,约西还在想,等睡醒,她就要打电话给晶姐,这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要回熙城。
顾玉萍的消息一看,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干劲,思想立马倒戈。
她不能就这么回去继续当提线木偶。
手机在这时震动,晶姐打来电话问她昨晚怎么了,约西微微张嘴,舌头一僵,没发出声音。
那些脱口而出的委屈和愤怒呢?也才几个小时过去,好像就有人帮她消化完了似的。
约西说在房间里看到老鼠了。
手机放在耳边,听着晶姐的声音,她初初打量赵牧贞的卧室。
祖传的宅地没有房价一说,粗略一扫大概有三十平,四墙刷白,一面通顶的榉木书架,旧书累叠整齐,靠墙边还有同色系的小沙发和五斗柜。
干净整洁的书桌上竟然有电脑!
约西不近视,银色金属壳中央清清楚楚一个水果标志,配置很高。
“天,他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他们家不会是什么全镇首富吧……”
晶姐在那头说:“西西你嘀咕什么呢?我刚刚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约西回神。
晶姐知道她对老鼠有心理阴影,也体谅,先好生将她一通哄,刚刚给了建议,叫她跟赵家的人反映,要么抓一下老鼠,要么换间房。
“知道了。”
晶姐欣慰:“真好,西西,我感觉你去常芜镇真的长大了。”
约西轻嗤一声,又倒回被窝里,目露茫然地看着房梁。
“我们也才一个多星期没见吧,我就长大啦?”
“我是说你懂事,我刚刚一听你碰着老鼠了,心想完蛋,你这下是死都不肯在那儿待了,没想到你只是问我怎么办?我们西西宝贝学会面对困难了。”
约西心下一声暗叹。
时机真的是个很玄的东西,这电话要是在几小时前打通,她必然是死也要回去,谁劝都不行。
可偏有这样天雷地火的一瞬。
她觉得自己虽然不喜欢顾玉萍,却也抗不过强大的遗传基因,跟顾玉萍真像,见好就上,见事就躲,眼皮子一掀就只看着一亩三分地的利来利往。
她厌她妈的市侩嘴脸,可清醒了想想,自己这副坏脾性,估计也没什么讨喜面目。
正叹气,头一偏转,约西就看见床头柜上放置的玻璃杯子,南湖市十校联赛男子八百米第一名。
红字印刷字体还是那么显眼。
真健康,真积极,真向上啊。
好似一团污浊气里拂进一股涤清风,眼里心里都豁然明朗。
约西说:“你说的嘛,来都来了,价值最大化——对了,晶姐,你帮我寄个东西过来吧。”
昨晚那么麻烦赵牧贞,还用了人家的冠军杯子,想送份礼。
“什么东西?”
约西没给男生送过礼物,倒是有个亲哥,品味不怎么好,对收集限量版球鞋倒是狂热,男生喜欢的东西,除了鞋,她勉强能想起来电子产品。
目光落到那面白墙上,贴着透明勾黑线的世界地图,端肃干净。
约西打量着,倏然一笑说:“你给我寄一个投影仪来吧,我想送人。”
眼睛真肿了。
约西对镜子照了半天,又回顾一遍自己昨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惨状,扶额撞镜,叹气叹到心肺疼。
“好丢人啊……”
近中午饭点,赵牧贞回家,打开自己的房门,人静怔在门口,拇指在颗粒粗糙的门把上小幅度蹭了一下。
“你回来啦!”
约西还穿着昨晚那套白色夏装,棉质无袖衫配南瓜裤,趴在他那套灰色的床单上玩平板。
她一抬头,似野渠里亭亭初开的一支莲,风一拂,白皙净润。
赵牧贞自行消化了视觉冲击,并自行回答了心中疑问,她为什么还在自己房里呢,因为她怕老鼠,她不敢回去。
“嗯。”
赵牧贞进房,避嫌似的将门大开,门后有金属吸扣,相撞后发出“咚”一声震响。
约西入乡随俗:“你婶婶说开空调不要开门,费电。”
“没关系。”
这是他的房间,一桌一柜摆什么位置都是他亲手布置,此刻不过是多了一个人的存在,整个屋子都像天翻地覆一样。
他看沙发上的米色细纹,看柜子上卡着书签的微积分,看地图上的红点,就是不看声源处。
不自然的气氛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即使开着门,都如一个不可言说的密闭空间。
他坐进小沙发里,多此一举地咳一声,仿佛肃清了什么,目光才朝约西望过去。
“要我帮你过去拿行李吗?”
“好啊。”
约西眸色一亮,没想到他这么主动揽事,不顾屏幕里还在闯关淘金的小人,打量他房间的空余处,为自己的行李箱物色新的落脚地。
那么大的两个箱子,放在哪里好呢?
赵牧贞松了一口气,起身说:“那我帮你把箱子放在楼下的楼梯口。”
楼下?楼梯口?
“放那儿干什么啊?”
约西不解,不好的预感下一秒得到验证,赵牧贞理所当然道地说:“方便你拿,你是下午走还是晚上?”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了?”
“你昨晚趴在我……”具体场景在脱口的一瞬间戛然缄声。
赵牧贞决定跳过省略。
“就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
那会儿他不太敢碰她,但她抽噎着像无法呼吸一样,赵牧贞就好心又僵硬地替她顺了顺气,是安慰来着,但她忽然就更大声地哭,赵牧贞直接手足无措成了一根木桩,任她靠,一动不敢动。
她说这个地方她一分钟都不想待了,她明天就要走!
木桩说,好。
约西反应过来,硬压住脚趾扣出半个常芜镇的羞耻感,故作大方平静道:“哦,那个啊,那个是气话,不当真的。”
“气话?”
他不能理解,并逻辑缜密地询问对象:“气谁?”
约西语噎:“……就,就气老鼠。”
赵牧贞:?
这一生的尴尬差点都交代在这一次的四目相对里,还好楼下婶婶的大嗓门给了他们彼此解脱的机会。
正叫他们下楼吃饭。
两人过分避嫌地一左一右弹开目光,约西刮刮眼角皮肤,又别了一下头发,意识到自己小动作太多,她才刹车似的握拳止住。
扬眼一看。
少年挡在窗前光里,轮廓高峻朦胧,尴尬不比她少,可怜那本微积分的书签,边角快被他抠毛了。
约西没忍住笑。
他面色不自然,“你笑什么?”
约西下床,脊背挺挺似离开王座的高贵公主,白皙脚指趿进人字拖里。
“没什么,你婶婶喊我们吃饭了。”
“哦。”
门前还要别扭一下。
他腿长,先一步走到,没迈步子,停顿了两秒,让约西先出去。
约西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外头暑气重,看一眼日光,视线就直发白发晕,大概是黑色吸热,常芜镇密密匝匝连到天际的黛瓦,炎炎烈日下,蒸腾似的在冒烟。
将门关好,临下楼,赵牧贞反应过来问:“你是不走了吗?”
约西在他前面,已经迈下楼梯。
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知怎么,忽然好奇他说这句话的眼底情绪,是想她走,还是不想她走?
一扭身,人没看清,约西脚下一步踏错。
那声低叫里,赵牧贞勾住她的腰。
他手臂的青筋暴起,约西后背猛的撞进他胸膛,像纤嫩藤蔓被遒劲枝干挽紧,彼此密不可分,确认她无虞后,那只手臂又极快收回。
约西身体刚平衡住,身边就嗒嗒嗒踏过一阵凌乱脚步。
他丢下一句无比懊恼的“你怎么老不看路”,就朝楼下去了。
约西也纳闷,却不似他含蓄,直接朝楼下喊:“是你先说话分走我注意力的!还不都怪你!”
赵牧贞在楼下仰看她。
他跟女孩子接触都少,就别提这种撒娇撒泼样样拿手的大小姐,撞电线杆怪他,下楼崴脚也怪他,莫须有的罪名来了,他只能无话可说地接着。
不过他那副生气也肯让她的样子,真真切切取悦到约西,喜欢得寸进尺的人,最吃“我知道你不对,但我拿你没办法”这套。
约西耸肩,做一个得逞鬼脸。
赵牧贞背过身,朝前铺去,不想让她知道他一下就被她逗到了,声线也刻意放得低平。
“你下楼注意。”
太阳很燥,他擦去鬓角的汗。
约西淡淡“哦”一声。
两秒后,楼梯上又传来短促的惊吓声音。
“啊——”
她完好无损地站在楼道中间,笑得很坏,像是料算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过来。
她上他下,十几阶楼梯是对峙天平,她享受压倒性的胜利。
败方眸光上抬,浓眉压眼,他那道窄浅而清晰的双眼皮贴至睫根,消湮成一抹阴翳,显出几分戾气。
“你再叫?”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对女生释放这种称不上恶意的威胁。
得逞感什么时候变成羞耻感的,约西不知道,只是后来呼出的那口气格外热,烫到唇舌。
她匆忙下楼,路过他,狠狠推他一下。
“你胡说什么呢!”
一时失神,他顺着她的力往后退了几步,从屋檐凉荫跌进曝晒日头里,那股陌生的心悸灼烧似终于找到归宿一般,融进这偌大盛夏,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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