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来说, 和被江六提溜来的白九比较,空照小和尚的到来实在是太从容了。他头顶斗笠,带着自己的小包袱, 敲响了鹿琼家门。

    除了简单的衣物,小和尚甚至记得带来老和尚要给鹿琼的书,那是一整套的珍本,其珍贵程度, 是如果白九看到都会忍不住一挑眉。

    小和尚见了鹿琼第一句话是:“师父说,梨花酒已经埋好了, 掌柜的可以冬日去取, 还在后山树下。”

    鹿琼问道:“老师父近日可好?”

    从容不迫的小和尚空照愣了一下, 他依然很平静,但鹿琼却听出来了他声音中的艰涩:“师父他已经离开府城了。”

    鹿琼忽然间想到了老和尚那时候的表情,私事与避让, 老和尚说得平静,但鹿琼心里突然明白了,恐怕老和尚不是自愿离开府城的。

    就是不知道空照知不知道。

    但院子前面肯定不是问话的好地方,因此鹿琼先把空照拉了进来。

    屋子里来了人,白九便出来看看是什么情况,可等看到空照后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十一……”

    白九面露茫然:“你怎么会这儿, 你可是……可是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舅舅,我现在叫做空照了。”

    空照强调了一遍,明显对白九的疑问也感到茫然,白九脸上呈现出来一种错愕,鹿琼则松了口气,至少能证明,这两人是真的甥舅。

    鹿琼想起来, 空照还不知道白九是什么情况,她简明扼要的把白九现在是失忆的十六岁少年这件事告诉了空照。

    空照年纪不大,人却很沉稳,这么大的事一点也不惊异,反而说道:“对舅舅来说这也是好事。”

    白九没好气道:“这算什么好事,什么也不记得了,可真难受。”

    他和空照交换了几个眼神,白九又忍不住问:“现在的生活,你可满意?”

    “师父恩重如山,于我亦师亦父,”空照淡笑了一声,又道:“既然舅舅什么都忘了,师父的去处我得和鹿娘子说一声。”

    这个逻辑是有些问题的,为什么白九什么都忘了,老和尚的去处就要说一声,但鹿琼当时并没有多想。

    而白九很轻地叹息一声,明显明白了。

    空照道:“师父是被那位石三郎请走的,石小侯在接应他。”

    说这话的时候空照的表情也是平静的。

    “师父有他自己的私心,但是鹿娘子,这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的,师父之所以会被带走,和我有一定关系,鹿娘子收留我,要冒风险。”

    鹿琼看了看左边的匪首,又看了看右边自称收留他会有一定风险的空照,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舅舅现在还在通缉令上挂着呢,”鹿琼说,“院子里有了他,也不差你一个。”

    和匪首白九呆了那么多天,鹿琼发现自己也变了不少,放以前,这种事情肯定是要害怕的,可是放现在,家里面住进了一个匪首,又住进来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小和尚空照,鹿琼居然也觉得很平静。

    她曾经是一心只想活着的人,现在她当然也想活着,还想要大家都活着。

    可陷入危机之中,却也不害怕。

    白九看了一眼空照,沉默了一会儿,对鹿琼道:“你放心,我个子比你高,就算真有什么事我先顶着。”

    鹿琼不想听他说这些,并不理会他,但也实在算不上生气,干脆不说话。

    空照冷静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出家人不听这种情爱的事儿,他默然的想,又抖了抖包袱问鹿琼:“鹿娘子,我住哪里?”

    幸好前些天因为白九来了,鹿琼想着就把后面的屋子给腾出来,虽然白九没有去住过一天,但这间屋子稍微打扫一下,就能给空照住了。

    空照自去收拾屋子,白九则似乎想说什么。

    鹿琼想了想问道:“是空照的身份,不太方便说?”

    空照是个什么身份鹿琼不清楚,但既然是匪首的外甥,想来大概也是和官府敌对的人。

    白九很淡的笑了一声,说道:“他的身份,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情况,事实上,可能要谢子介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鹿琼垂眼。

    就像白九说的那样,其实很多事情,如果能知道谢秀才在里面做了什么,那么这个局就迎刃而解了,如今他们隐约能感受到谢子介在里面布置了,可是布置了多少又布置了什么,却让人头大如斗。

    小和尚说石三郎接走了老和尚,这和白九看到的石三郎在找人是能对应上的。

    老和尚自己则说那是他的一点私事,但空照似乎不这么认为。

    还有胡善龙,就像白九说的,他不在汴京城好好呆着,出来做什么?

    以胡善龙的受宠程度,根本不存在什么需要外放,他老老实实当他的直臣,做宰相就是迟早的事。

    实话实说,鹿琼有时候,对这种局面是有些恼火的。

    谢秀才无疑是足智多谋的,可足智多谋的谢秀才,却留下了这个看不懂的摊子,她相信这不是谢子介的本意,可谢子介本来是打算做什么呢?

    她这时候忽然有些觉得,要是谢秀才能像白九一样坦诚就好了。

    鹿掌柜顿住,深夏的晚上,她站在院子里,却突然有种彻骨的茫然。

    自从白九来了以后,她好像越来越少想起来谢秀才了。

    不,或者说,谢秀才和白九,已经渐渐重合了。

    她急匆匆地走进屋子里,看向桌子里的泥人,年轻的状元郎眉眼温润,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

    谢子介到底因为什么事,才决定变成白九?

    鹿琼不是第一次生起这个疑惑,但是是第一次这么想知道答案。

    她想知道一切,她想知道到底谢子介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那个答案能不让她失望的话,一个细微的念头在心中升起。

    她想相信白九的话,其实他们可有就在府城开一间小铺子,想读书就读书,谢子介因为匪首身份读不下去书,也可以就煮茶置酒,安然半生。

    谢子介也好,白九也好,都从未让她失望过,鹿琼并没有意识到,她心中已经觉得,这一回她也不会失望。

    *

    在寻找到真相之前,鹿琼和白九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解决胡伙计家的事。

    空照小和尚听完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漠然点评了句:“胡员外不慈爱,与他家宅宁不宁也没关系。”

    的确,偏心如胡员外,两个儿子一个进士一个举人,这绝对是可以光耀门庭了,鹿琼看着小和尚的表情,觉得空照并不是真的在说胡员外。

    白九悄悄和鹿琼讲:“空照家里的情况更复杂,做父亲的偏心起来,家里越富贵,越会出问题的。”

    很明显,空照就是那个富贵人家里不被偏爱的,且他父亲的不慈爱,对他的家庭毫无影响。

    用白九的话来说,空照的父亲,其实比胡员外更偏激,只是谁也没想到对方会做的那样绝,绝到空照想活命,只能当小和尚。

    朱氏的行为,本质还是鹿老爹的冷漠偏心。

    可偏心鹿慧鹿秀,最多就是折腾鹿琼;但胡员外偏心他的其余儿子,就连胡伙计的掌柜都要折腾;而更有权势的高门,逼的空照就只能出来当小和尚,还要连累他的师父。

    鹿琼默然。

    她如今有了自己铺子,日子过得好,想起来朱氏,也很平静,可对于胡伙计和空照来说,他们要做到哪一步,才能过上自己满足的生活呢?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

    鹿琼也想帮空照,她于危难中受了谢子介帮助,如今自己有了立足的本事,就也想帮别人。

    不管是胡伙计还是空照,都和当初的她很相似,只是他们面对的恶意更大。

    可鹿琼并没有开口,她如今除了给空照庇身之处,也给不了什么,无法做到的承诺就莫提,这是重诺的谢子介做到也让鹿琼记得很牢的。

    无法做到的承诺……

    她忽然抓住了某个似乎的关键。

    什么是白九能给出的,但谢子介给不出来的承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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