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二郎, 或者说谢子介,此时嗅出来了不寻常的气息。

    小鹿掌柜依然微微笑着,看起来和平时无二, 但谢子介本能地赶忙解释:“街上人太多,我这张脸不适合取下帷帽……若被你家人看见不太好。”

    貌寝声哑的二公子变了张脸,还是挺吓人的,而且谢子介只是想赶紧把资料给鹿琼, 见了鹿琼家人又要认识新的人,万一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也是, ”鹿琼很赞同, “毕竟江二公子面容丑陋, 吓到阿姐不太好。”

    谢子介眉毛一跳,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鹿琼在生气。

    小鹿掌柜接着道:“江二公子要去哪个茶坊?咱们赶紧说完,我还要去找我姐姐。”

    谢子介忙道:“就是你家人在的那个, 掌柜在后面开了间屋子,不会耽误你事的。”

    看来那也是江家的产业,鹿琼想,也是,石雁城可是江家的兴盛之地,自然产业会更多。

    鹿琼又看他一眼, 客客气气道:“那您请吧。”

    她越客气,谢子介越心里没底,谢十三郎在洞察人心上很有一手,说白了世间万事,皆因利起,只要抓住对方要的,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但他也敏锐的意识到, 面前的鹿琼,无论是她想做的,还是她生气的点,和“利”都毫无关系。

    谢子介有心说话,但看着客气说着江二郎的鹿琼,也只能无奈苦笑,两个人一前一后,跟着小厮从后门进了屋子,小厮乖觉地离开,还把门带上,谢子介终于取下了他的帷帽。

    这张脸,一旦褪去了白九那少年意气的神态,就又用不符合年龄的稳重压出来了清润斯文,谢子介这几天估计睡得并不好,唇略有些干燥,眼下也有乌青,但这些都无损这张皮相。

    他似乎还是鹿琼初遇认识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俊美谢书生。

    可也只是似乎而已。

    比如谢子介现在左边眉毛微挑,鹿琼和白九相处了那么久,自然也知道,谢子介正在迷惑。

    她没有说话,而是平静地欣赏着这一片沉默,梦里提着花灯的谢书生慢慢越来越清晰了。

    她不说话,并不清楚鹿琼意思的谢子介便也没有开口,墙外一片喧嚣,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后先打破沉默的还是鹿琼。

    “你来找我,是因为你知道了吕老太太的一些事。”

    “是。”

    鹿琼熟悉的开门见山让谢子介微微松了口气,尽管他其实并没有完全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但想到白九说的那些话,其实他面对鹿琼,是很紧张的。

    “你非要在我见吕七娘之前拦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省去见吕七娘的功夫,直接从你手里得到情报更好,”鹿琼道,“昨晚睡得不太好?辛苦二公子了。”

    她很平静,比谢子介所想的平静很多,他的确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但不仅仅是因为查吕家的事,更多的是在辗转反侧怎么面对鹿琼。

    谢十三郎这辈子都没这么揪心过,他不停的苛刻自己去回忆和鹿琼相处的点点滴滴,特别是他失去记忆把自己当作十六岁白九的那些日子。

    这无疑给谢子介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他得反反复复在脑海里看白九要婚书,看白九那样轻松随意的给承诺,看白九坦坦荡荡说他的喜欢,他甚至能明白白九当时在想什么。

    白九从来没觉得他不是谢子介。

    而十九岁经历了太多的谢子介,其实并不是很想认当初的自己。

    他想象里,鹿琼可能会生气地质问,也可能什么也不说,反而宽容地帮他找到理由,当然也会有气其他的可能性,但总归是摆脱不了这些的。

    可鹿琼甚至没有提哪怕一句的婚书。

    他应该松一口气,为此感到庆幸,但并没有,谢子介反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假如没有白九的事,他自然可以告诉自己,那是谢十三郎的计划极少失败,所以鹿琼不在他意料之内,他自然不舒服。

    但经历了失忆白九,谢子介也不想拿这种理由骗自己了。

    他内心空荡荡,本质是因为他还在期待鹿琼提到。

    他爱鹿琼,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面色变幻几次,鹿琼则没有打断他的出神,她只是很惊奇地一次次看着面前的谢子介,和记忆里无所不能的谢书生对比。

    鹿琼继续道:“你知道了我来石雁城——你怎么知道的我还不清楚,但谢书生神通广大,知道也很正常,所以你去查了我,发现了吕老太太的事,你知道我在因为这发愁,所以打算把一切都解决掉,然后让我早些回府城是不是?”

    谢子介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没理由拦你。”

    其实他见到鹿琼,一切都是意外,可现在反驳这个也没有必要。

    言下之意两个人都明白,鹿琼说的剩下的话,就都是这的了。

    “我知道,”鹿琼放缓了语气,“你觉得你对我有一份责任,从宝丰开始,或者说,从你决定娶我开始,你就这样想,可是,我们现在可没什么关系了。”

    这是反驳,也是质问,你我早就没了关系,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既然来找我,为何又要扮作江二公子?

    江二公子不肯说话,自然是为了不泄漏他就是谢子介,鹿琼自从看得出来这一点,心里就在憋着火。

    谢子介张口欲答,忽然又住嘴,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天这场交谈让他觉得不习惯的是什么。

    从头到尾,引导这场谈话的,都是鹿琼。

    他们相遇,一个是隐姓埋名,做过匪首的昔日才子,另一个则连字都不识,为了活命奔波,孰强孰弱都不用比较,他是保护者,自然该为同路人遮风避雨,谢子介也心甘情愿。

    而鹿琼被他引导着,从识字读书到开铺子,一样样的学,她既然在追着谢子介的步伐,自然也没拥有这段关系的主导。

    可谢十三郎敏锐的明白,现在一切都逆转了。

    他不知道鹿琼知不知道,这可能只是小鹿掌柜的本能,也可能踏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小鹿掌柜就想好了要怎么说,但不管怎么样,在刚刚的节奏里,他是处在下风的那个。

    甚至这个下风,是现在的他都无法逆转的。

    作为谢子介,他自然该稳重的对鹿琼解释——就像他本来打算的那样,告诉她:我们之间,萍水相逢,缘分自然是不浅的,但鹿琼救他一命,他也曾救鹿琼一命,那么如今自然算是互不亏欠的朋友。

    这样说从容得体,完美避开了所有和白九、婚书有关的话。

    可敏锐的谢十三郎决定坦诚一点。

    他说:“白九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喜欢你,婚书什么的也是真的。只是有些事,分开最好……你自当再觅良缘。”

    他想象推理之中,这样的回答,鹿琼肯定会更不高兴。

    门口守门兼偷听的小厮则轻轻“嘶”了口气,口是心非四个字,简直就是给二公子量身打造的,最后几个字醋味酸得他牙倒。

    鹿琼则慢慢念了一遍:“再觅良缘,二公子,我不想和你说这个,你能让白九和我聊聊吗?”

    谢书生都不叫了,可见的确还是生气了。

    谢子介苦笑:“根本没有十六岁白九,他本就不该再存在了,抱歉。”

    他去哪找一个还轻狂的白九给鹿琼呢?

    “白九听到你这样说,肯定会气到跳脚,”鹿琼叹气,“那你也要和白九一样,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死局了。”

    她现在其实是有些无奈的,也有些好笑,她忽然意识到,不仅仅是白九像谢子介,尽管谢子介极力否认,但其实谢子介还是很白九的。

    比如这突然的婚书。

    她其实想问,明明是白九说的必死之局。

    “并不是不能,”谢子介想了想,纠正她,“只是你听了也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不说,你先拿了这和吕老太太有关的资料可好?”

    他还很认真道:“有我在,这都不是难事的。吕老太太其实很好对付。”

    鹿琼没接过册子,她很安静地看谢子介,终于,谢子介听到鹿琼开口:“我还是想知道你的死局,你觉得必死,但也许我有解决的办法。”

    她太执着,又太坚定,谢子介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他们相遇开始,鹿琼的确都没有信过什么必不可能。

    “谢书生,你不是说吕老太太很好对付吗?”

    “也不是那么容易,”谢子介还是要说,“我有江家撑腰,查了很多,不说别的,至少能让她不敢再烦你姐姐姐夫。”

    “我什么也没有,但我能比你做的更好,”鹿琼认真道,“我知道谢书生肯定觉得,我其实也没办法对付你的死局,但你可以看看,我现在还是成长了很多的,若我处理的比你好,你就让我插手你的死局。”

    这话无疑是非常狂的,长这么大,在天纵之才的谢嘉鹿面前,还没人这样说过。

    他笑了:“好,我等着你。”

    鹿琼还不知道她想要插手的是什么,谢子介想,可他也的确好奇,鹿琼要怎么做。

    反正有他在,不会有什么坏结果,鹿琼自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

    “还有一件事,”谢子介忽然一皱眉,“我早就想和你说了。”

    “那个白后生不行,”谢子介断然道。

    鹿琼先是一怔,才反应过来白后生是谁,她旋即笑道:“那谢书生说说,什么人才行。”

    谢子介欣然补充:“那个后生实在没什么可让人看上眼的,你看习惯了我,自然良缘也得足够貌美,这才不至于污了你的眼;你随我读书,且读的很好,良缘自然也得学识渊博,你们两个人才能聊的来。”

    “此外,你家开了铺子,那对方也不能是瞧不起商户的学究,”谢十三郎明显深思熟虑,“当然,最重要的,他得好好对你,知冷知热,体贴温柔,那个白后生哪里都做不到。”

    等鹿琼找到了这样的良缘,相识一场,他就安心了,可以去汴京城求一个复仇的结局。

    鹿琼也听脸色越古怪,最后似笑非笑道:‘这可有些难,那我就等着江二公子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如意夫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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