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琼他们没有回去的那天, 听到登门鹿芝的话语,谢子介心里就是一沉。

    巨大的恐慌攥住了他。

    谢子介一直觉得,无论如何, 自己肯定是要先走在鹿琼前面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让他觉得可以平静接受。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那就是先死的那个人, 居然是鹿琼。

    那一瞬间,向来足智多谋的谢十三郎却突然什么也做不了了, 他脸色苍白, 脑子里乱哄哄的, 心里无数种念头涌了上来。

    可是他必须冷静,现在如果还有人能救鹿琼,那就只有他谢子介了, 如果他这时候再把自己缩进那个龟壳里,那么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谢子介从江家那边的关系和通判联系,说他还未过门的妻子还在城外。

    通判是知道谢子介的,对这个年轻的俊秀后生也很有好感,但是这时候能不能出城已经不是通判能决定的了。

    要看梁小将军的调度。

    梁小将军自然是断然拒绝,一家一户的悲痛固然令人难过, 但如果现在开城,通皆人进来,那就不是一户人的事了。

    他想要出城可以,但是不能在通皆攻城的时候。

    谢子介沉吟一会儿问梁小将军:“通皆人攻城,则要迎战,如果我跟着你们出城,需要什么条件?”

    梁小将军笑了一声:“就算迎战, 也不能让你随便过去,你若是能做到斩下对方战旗或者取下对方将领首级,使对方士气低迷,那就自然可以。”

    谢子介道:“好。”

    第二日,通皆派出小股的军士骚扰城门,梁小将军带着兵士出城应战,谢子介也跟着出去。

    他两次挽弓,射断了通皆人的战旗。

    这一手非常精彩,从梁小将军到通皆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在这时候谢子介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去了。

    梁小将军急令士兵跟上。

    在如潮水一般的军士面前,战旗被断的通皆人瞬间不知道做什么了,谢子介这一手实在漂亮。

    通皆人的队伍一下子被打散。

    这边士气大震,通皆人便将营地后退五十里,暂时休整,同时派出小股军队在附近清扫,毕竟人人都看到,那天出去的谢子介是朝西域冲过去的。

    而谢子介自己则不眠不休的,在草原上寻找任何可能的踪迹。

    随着一日一日的过去,他心中的煎熬也越来越盛,时间越久,一个少女,两个孩子活下来的几率也越小。

    他睡不着,也没有时间让他睡觉,只要一闭眼想到的就是最后鹿琼问他的话,他恨不得回到之前,立马告诉鹿琼所有的答案。

    他突然间明白了,鹿琼曾经看自己来石雁城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说自己的死亡的时候是那样的轻飘飘的,但在周围人听起来却是如此的沉重。

    他怎么就不能早点说出口呢?

    第三日的下午,他发现了鹿琼的标记。

    发现之后他驾着快要被累死的马一路冲了过去,看到通皆士兵的身影的时候,谢子介嗓子发紧,眼前甚至有点发花,简直握不住缰绳,取弓都是手抖的。

    真搭上箭的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无论如何这支小队都不能让他们离开。

    幸好赶上了。

    就算已经暂时安全,谢子介依然毛骨悚然。

    假如他多拖了一会儿呢,假如那天通皆人没有攻城,导致他需要晚出来一会儿呢,谢子介没法想更多了,他知道这已经是很幸运的巧合。

    但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那么幸运的,他已经体验到了最巨大的悔恨和痛苦。

    谢子介完全不能想再来一次,他也不能容许再来一次。

    明明有了答案,却因为畏缩而不说出口,他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唾弃自己才好。

    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个之中,谢子介仿佛才是那个特殊的,鹿琼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得随处可见的农女,谢十三郎却是少年英才,他这一路有过坎坷,也有过风光,但无疑,不管哪段经历都不是常人能比拟的。

    但是此时,谢子介却意识到这个想法其实完全相反。

    无数人会和谢子介一样畏缩犹豫后退,这世界上还可能有其他谢子介,毕竟世上从来不少聪明人,但是鹿琼不一样,她永远是那样坚定果断,也敏锐地直击内心。

    能遇到鹿琼,是他谢子介的幸事。

    鹿琼此时还算镇定,她之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此时也不太敢去看那些倒下的尸首,她抬手,握着刀的时候劈到什么的感觉还在,让她有种黏腻腻的略微犯恶心的错觉。

    但也就是这一点了,说没有被吓到,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鹿琼一向是很看得开的人,想活着那就必须出手,那就没有办法。

    她甚至还能很镇定的问谢子介石雁城的情况。

    谢子介简单讲了讲。

    其实谢子介现在不想说这个,他想倾吐的是别的,但是鹿琼,看起来太累了。

    他们现在也不好返回石雁城,鹿琼给谢子介讲了,他们打算先去西域。

    谢子介沉吟:“去西域也不是个好办法。”

    鹿琼听他讲,他们现在已经追不上江家的车队了,而去跟着别的车队去西域风险太大,此外假如察吉部真的参战的话,那么回石雁城的路可能会断。

    鹿琼以为谢子介要说的是他的复仇计划也会因此中断,但是谢子介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

    “琼娘,”他说,“是我太愚蠢了。”

    他简单说了这两天他听到之后的惊慌,鹿琼之道谢子介从来聪明,但鹿琼突然发现聪明人骂自己,也比别人更狠一些。

    她目瞪口呆着听着谢子介,把自己骂的简直狗血临头。

    愚蠢自负还畏缩,不知道为什么,联系起来谢子介,鹿琼反而很想笑。

    偏偏谢子介说的很认真。

    他说自己因为认识到自己是这样的自己,所以才不敢说出那个定论,但是这一回的事让他意识到无论如何再不说出口就晚了。

    “我已经不是你眼中的那个完人了,”谢子介问鹿琼,“完人不会这样想,他该更通透,也不会像我这样蠢,那你……”

    他笑了一下说,“你还愿意和我领婚书吗?”

    鹿琼也笑了。

    空照拉着察吉额伏,悄悄跑到马后面,一边喝水和吃着胡饼,一边听着那边两个人说话。

    太不容易了,他有些心酸的想。

    从在府城,他就开始急,这么久了,终于眼看着能有进展。

    他终于有希望能好好当他的铺子里的小伙计了。

    而察吉额伏看着远方,从出城开始,他就一直很沉默,此时他突然问空照。

    “你觉得现在的察吉部会是什么情况?”

    空照想了想说:“现在察吉部还没有动手,在通皆却说是大王子的指示,察吉部可能也在内乱。”

    察吉鹅服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察吉额伏继续说道:“可汗若没有什么事,不可能看着石雁城和通皆打起来的。”

    这一回空照没有说话,他把这句话又抛了回去:“所以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察吉额伏说。

    “你想回去吗?”空照问他。

    察吉额伏这回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说:“想。”

    从出生开始,他就是父亲最宠爱的那个孩子,因此所有人都说未来他将会是察吉部的主人。

    但事实上察吉额伏并不知道他继承察吉部有什么意义。

    在同龄的孩子里,他的确是聪明的,刀术也很好,但那又如何呢,察吉部每一个年轻的王子都很厉害。

    察吉额伏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在被抓走的前一天,他和父亲刚刚爆发了一次争吵。

    可汗抱怨自己这个小儿子虚度终日。

    察吉额伏也很委屈。

    他练刀明明很刻苦,父亲让他看的书和跟着老师学的功课也都很努力,他有什么虚度终日的。

    当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然后发现了闯入屋里的通皆人。

    毫无疑问是大王子动的手。

    大王子也不在意,被自己的弟弟看到,事实上年长的王子只是冷冷的嘲讽他。

    “就算父亲现在把位置给你,你也做不稳。”

    察吉额伏狠狠瞪着自己的哥哥。

    可是这些天里他也一直在想大王子那句话。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父亲说他是在虚度终日了。

    每日里他也的确在努力,可那都是父亲让他做什么,他才做什么。

    和野心勃勃已经笼络自己势力的哥哥们不一样,察吉额伏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和牵马人们一同在草原上游荡。

    他简直是无忧无虑的。

    直到变成了奴隶,他才有了第一个目标,那就是活下去,然后是第二个,把那些和自己一同被绑来,本质是受自己牵连的孩子们都送回去。

    还有他无辜的,代替了他的名字身份,生病死在通皆人的地盘里,给他们争取到了生机的牵马人之一。

    他的尸骨也要送回去。

    但察吉额伏却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有些时候他会觉得大王子说的对,这样的自己就算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他跟着空照,到处走来走去,拜访石雁城。

    他想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和目的,才能在大王子面前坦荡地说一句:你不如我。

    直到这次石雁城之战,他流落到草原上,以这样的身份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望着远方看不见尽头,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察吉部,察吉额伏忽然明悟了。

    察吉额伏想,至少他不会为了自己的权力而对父亲做不利的事,也不会为了自己的权力而不顾部落的安宁。

    和大周撕破脸,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有好事,大王子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察吉额伏想,他会做的比大王子好很多。

    空照说:“那就回去吧,我们还能送送你。”

    察吉额伏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们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当然是早就知道的,别的不说,这套隐姓埋名空照自己也玩得很熟练。

    但他只是对自己的朋友笑了笑。

    转身喊着自己的舅舅和鹿娘子。

    “额伏找到了一个新的好地方,咱们去察吉部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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