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谙之答道:“回夫子,学生那间厢房虽是独立一间,但面积狭小,远不如这一间和中间那些房舍宽敞明亮。而且那间厢房先前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储物间,现在里面只简单添置了一张床铺和一对桌椅,所以需要的束脩要比其他厢房少的多。”
是了,他的家庭状况并不算好,自然是能省便省了。
听他解释完,承晚又突然好奇起来:“你长久住在书院,家中养父可托了稳妥的人照料?”
顾谙之满心诧异,眼中闪过一丝疑虑,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对承晚拜了拜:“敢问沈夫子如何得知我家的状况?”
完了!大意了!
承晚懊恼自己果然是个不长脑子的,怎么一下把这句话给问出来了,总不能告诉顾谙之,这件事是自己隐身偷听来的吧。
她脑袋转的飞快,眼珠提溜一转,接着打着哈哈道:“身为轮值夫子,来之前就早已经把你们的基本情况都大体了解了一遍,所以略知一二。”
听她这样说,顾谙之心中疑虑尽消,只觉得这位沈夫子不仅长得好,心肠好,还十分的负责任。
他说:“多谢夫子关怀,我托了邻居牛二哥每日过去照料一日三餐,每月付给他点辛苦钱。牛二哥是个热心肠,同我自小一同长大,十分稳妥。而且只要是书院休沐,我都会回家亲自照料。”
他说话不徐不疾,很有种要做大官的气度。承晚腹诽,这人在天上做神尊,到凡间来还要做大官,看来是真的生了个大富大贵的命格。
顾谙之看了看外面,温声说:“快到晌午,夫子一路劳顿,学生先去膳房给夫子取饭。待用过饭后,夫子可以小憩一会儿,午后在院子里逛逛,明日课程才开始。”
听见他安排,承晚下意识地点点头。见他出了门才想起来,自己明明才是夫子,怎么反倒有种矮他一头的感觉,竟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承晚袖着手站在房门口,看着顾谙之的背影,摇头轻啧了两下。
果然是做大官的材料。
承晚知道他是饮过忘川水的,但她觉得顾谙之实在是同苍濬太像了,除了名字不一样,其他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看着顾谙之连同走路的姿势都同苍濬相似,一样的长腿信步,舒肩挺背,衣袖带风。看着看着就看出了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该不会幽都孟婆给他开了后门罢?!
承晚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孟婆长得妖冶,一双桃花眼最会勾人魂魄,平日最爱倚在桥头同前来饮忘川水的俊俏魂魄调笑。
承晚还记得当初年纪小,同几个师兄偷跑到幽都去看忘川。孟婆见着他们周身仙气,知道几人不凡,便格外热络。就那一小会儿功夫,华温师兄就被孟婆勾的五迷三道,直找不到北,说什么也不回玉清府,只想留在幽都。
承晚几人急得不行,他们是趁着大帝和苍濬论道时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发现,免不了一番责罚。
但华温看着乌发红唇的孟婆,一颗心在胸膛里蹦的直要关不住,一步也不舍得走。
正僵持着,白光一闪,苍濬一脸怒容出现在几人面前。
承晚还记得他当时铁青着脸,刀一般的眼神划过几个人惴惴不安的脸,只对几个师兄说了一句话。
“若想留在幽都,尽管开口,我亲自给他抽了仙骨。师兄弟一场,也免得旁人动手白受许多痛苦。”
华温师兄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但苍濬转过脸来却对自己发了大火,一双古潭般深邃的眼睛里仿佛升起滔天巨浪,光是这样看着承晚,都让她有些瑟瑟发抖。
“大师兄……”她颤巍巍开口。
“你还知道我是谁?”他冷笑一声,“难为你了,还能记得有我这个大师兄。”
几个师兄一看,悄咪咪的往后退了几步,留下承晚一个人在前,承受苍濬的滔天怒火。
承晚赔笑道:“今日府中无事,我们也是待的无聊了,所以才想来忘川边上走一走。大师兄若是不来寻我们,我们这会儿也是打算回去的。”
“府中无事?待的无聊?承晚,你天生神女难道就只长了颗榆木脑袋?”苍濬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心里的火气,硬着声音说,“他们几个怎么胡闹都行,可你不一样。你生来为仙,身上没历过浊气,若是在幽都待久了,少不得会折损你身上的仙气。”
“况且,”他抿抿唇,盯着眼前瑟缩的娇俏少女,喉头有些发紧,声音缓和了些,“况且,我算着你飞升上仙的劫马上就要降下来。你本就贪玩,修为不精,若是再因为来一趟幽都折损了仙气,只怕你到那时凶多吉少。”
印象中,这是苍濬唯一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也是唯一一次一口气对她说了这么多话。
几万年了,有些细节承晚早已记不清,但她记得孟婆就是这个时候凑到跟前来的。
她穿着一袭红裙,在幽都灰暗的景色里艳丽的像一朵花。身体柔弱弱的,彷如一滴水。
孟婆娇滴滴的开口,打断了苍濬的话:“这位仙君莫气恼,你把人家小姑娘都要吓哭了呢。”
本来苍濬还想再说什么,听见这句话就真的没再张口。
承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话本子上说的一点没错,不管男人还是男仙,果然看见美色就拔不动腿。
承晚那时还小,身量未长开,容貌也没有如今这般惊艳,在成熟风情的孟婆面前就如同一个单薄的小娃娃。
孟婆身上幽暗的香气一阵一阵的往她鼻子里钻,白玉一般的柔夷眼瞅着就要抬起来去抓苍濬的衣带。
她妒的眼红,一步挡在苍濬和孟婆之间,昂着下巴对苍濬说:“大师兄,我们还是赶紧走吧,一会儿师父该生气了。”
苍濬看着她,点了点头,一挥袖唤来一朵大仙云。
几人踩上仙云,孟婆还在一旁冲着苍濬招手,丝薄的大红水袖滑下来,露出一大片洁白的手臂:“若是他日无聊,仙君常来走走,小仙定好好款待。”
承晚到现在还能记得孟婆魅惑的眼神,只要对视一眼,立刻就像一团轻柔的丝线将人细密包裹起来,让人动弹不得。
别说华温师兄垂涎三尺,就连苍濬那时也沉默着没说话。
承晚觉得,纵然过了几万年,孟婆也定然还是老样子,说不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让苍濬饮下忘川水。
她心里有些忐忑,若顾谙之真的还有苍濬的记忆,那自己这半天岂不是同跳梁小丑一般,平白让他看笑话了?
承晚想,很有必要试探试探。
她坐在窗边等了一会儿,远远地看着顾谙之拎着个食盒出现在视线里。
承晚用仙法唤起地上一颗砂砾,腕间发力,砂砾“嗖!”的一声直朝着顾谙之的眼睛飞过去。
砂砾细小,寻常人察觉不到,但若是苍濬,肯定能觉察一二。
砂砾离顾谙之的眼睛越来越近,但他丝毫未觉,还是拎着食盒朝前走着。
眼见砂砾就快要飞到他的眼睛里,承晚手指一划,砂砾改变方向掉在地上。
她松了口气。
顾谙之拎着食盒站在承晚门前,虽然门开着,但他还是恭敬地停步行了个礼:“夫子,学生给您取了饭来。”
“进来罢。”
听见里面应允的声音,顾谙之才迈步进屋。倒真是个谦谦君子的模样。
食盒打开,里头装着简单的一荤一素一汤一饭,虽看起来是寻常饭菜,但却香气扑鼻。
承晚以前最爱到凡间吃喝,憋在长生海几万年没出来,把她馋的不得了。
她不敢让顾谙之看出来,只端着副夫子的架子,板坐在案几前吩咐道:“谙之可否给我添杯水来?”
“是。”
顾谙之回身从茶桌上给她倒了杯热茶,双手拢住,恭恭敬敬的躬身递到她眼前。
她看着热气袅袅的茶杯,心生一计。
“唔,放在案几上就好。”她没接,对着案几边上努努下巴。
“是。”
她的吩咐顾谙之无有不从,修长的手指握住杯身,稳稳放在案几边上,指尖被烫的有些红。
承晚抬起脸来,笑眯眯的看着他:“今日多谢谙之了,我初来乍到,多亏有你相助。你也快去用饭歇息罢。”
顾谙之恪守礼法,岂能心安理得的受夫子言谢,于是前进一步垂头拱手:“夫子言重,这只是做学生的本分而已。”
复又抬头说道:“那学生就不打扰了,夫子慢用。餐盘食盒待下午学生过来收拾便是,夫子不必操劳。”
承晚始终笑眯眯的看着他。
趁他转身不备,承晚轻挥衣袖,热气腾腾的茶杯好似长眼一般,一头飞到顾谙之的小腿处栽下去,洇出一滩水渍。
“嘶!”顾谙之回身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水是很烫,就连他的衣袍一瞬间也有白气升起来。
承晚赶紧站起身:“抱歉抱歉,是我手滑没拿稳。”
顾谙之显然疼得厉害,咬紧牙关,脸疼的发红,额上沁出一层汗。
但他还是攥了攥拳,努力使声音平缓一些:“不,不碍事,学生回去擦拭一二便可。”
承晚这下彻底放心了。若他还有苍濬的记忆,就算浑身法力尽失,那么也定会有所察觉。砂砾细小,感觉不到也就罢了,这么一大杯热茶飞过去,竟也无知无觉,看来是真的饮过忘川水。
放心之后她却又对眼前这个肉|体凡胎生了些愧疚之意。
她上前几步想要掀开顾谙之的衣袍:“我看看严不严重。”
没想到顾谙之却快速的后撤几步避开她的手:“多谢夫子挂怀,学生不敢劳动夫子,还请夫子用饭罢,学生这就回去了。”
疼成这幅样子倒是还礼数周全。承晚也不好再捉弄他,只得点了点头:“若是伤得厉害就告诉我,下晌我去帮你请大夫。”
“多谢夫子了。”顾谙之又拜了拜她,这才步履匆匆往前面厢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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