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檀刚走进客栈,就看见端木灵修与他那师弟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堂里,桌上还放了几个散发着药味的小纸包。见二人进来,端木灵修眼前一亮,站起来就对他抱了个拳。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
是很巧,但我现在不想跟你见面。
见到此人,他是很想掉头就走的,但转念一想,一个跟大乘期道君都能打得有来有回的魔道之主,反而要回避一个年岁不过百年,修为也低微不堪的修士,岂不可笑?
他眼光一转,又落到了重黎身上。
两个大乘期同时在此,又怕什么?再是逆天的气运,也会被绝对力量碾作飞灰。
于是便把心放回胸膛,意态疏懒地应了一声:
“不过是让重黎随手杀了头乌云豹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来谢我?你要是想谢我,那就回你宗门去,别来打搅。”
谁知端木灵修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甚至还一心三用,一边维持着抱拳姿态,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正和掌柜商谈的傀儡,口中还正直无比地道: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更何况真人与重黎前辈的救命之恩?就算要走,也要先谢过真人与重黎前辈才是。我和师弟没什么好东西,就只能借花献佛,把重黎前辈杀掉的乌云豹收拾收拾,送给两位了。”
说着就拿出了两张处理得金光闪闪的妖兽皮毛出来,里面还裹了一堆妖兽内丹与骨头。
在他把东西拿出来的那一刹,整个客栈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乌云豹皮乃是修行界中一类风属妖兽,骨血内丹都可入药,皮毛美丽且坚韧,还能拿来炼器,因而颇受修行人士喜爱。不过乌云豹暴躁凶猛,又性情刚烈,因而市面流通极少,价格也昂贵,此时被端木灵修拿出来,如何不引人注目。
当下就有人忍不住出声询问:
“小兄弟,既然你恩公不乐意你再纠缠,你不如就此放手吧。我看你这乌云豹品相很不错,皮毛上面都有金纹了,想必是乌云豹王,你开个价,把这皮子卖我如何?”
“是啊是啊,我最近要配一丸丹药,急需乌云豹骨,公子不如卖我一根?”
“……”
一时间客栈内声音此起彼伏,端木灵修毕竟年纪轻,在为人处世方面有些欠缺,几句话应对不当,就被淹没在了汹涌人潮中。
杨檀轻嗤一声,起身走向跟掌柜交涉完毕的重黎,往客栈深处的小院去了。
……
在听闻末那山有宝物出世之后,魔门五宗就马不停蹄地派了人前往末那城,这客栈就是白骨宗在末那城的暗子之一,因而两人甫一入住,就得到了最宽敞幽静的院子。重黎记挂着他心上的伤,安顿好主人后就立刻杀去城中医馆,把坊市里最好的医修给揪了过来。
“重……重黎真人,请恕小的修为低微,看……看不出这位真人的伤势啊……”
鹤发童颜,看上去还有些仙风道骨的医修颤着声音,整个人恨不得消失在原地。
“二……二位真人修为深不可测,那打伤这位真人的对头,手段也定然不凡。小的只是个金丹修士,看不穿大能手段啊……”
“那你告诉我,主人的伤病,到底能不能好。”
重黎开口,声音愈发冷冽。
“这……好是应当能好的。”那医修擦着冷汗,不确定道,“其实……依小的来看,这位真人的伤势早就痊愈了,只是在被人打伤之后,生了心魔。”
“心魔?”
傀儡的眉头拧了起来,若是心魔,那倒不好办了。时至今日,修真界没有一样灵药,能够祛除心魔,生了心魔的修士,要么自己找到症结,解除心魔,要是扛不过去,修为终身不得寸进不说,身死道消也是寻常。
他脑海中蓦然回想起一个画面。
万丈海水之下,刚刚初生的他看着主人解开衣襟,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要他把架子上用天一真水炼制的药膏拿来。分明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的事,主人却偏偏点了自己。
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轰然鸣响,将傀儡震得头晕目眩。
主人曾亲口说过,那道折磨了主人许久的伤口是他添上去的,也就是说,有很大可能,从前的神霄道君,给主人留下了心魔,而神霄道君,就是从前的自己。这么算下来,自己也可说是主人的心魔了。
一股混合着震惊、心痛和窃喜的滋味悄然生出,迅速占满了重黎早已不再跳动的心房,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就这样将主人心魔维持下来的念头。
很好,在单纯的主仆关系之外,他们又有另一种联系了。
“重黎。”杨檀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傀儡的幻想,“别再欺负大夫了,去送送他。”
“是。”
在两位大乘期大能的欢送下,那被重黎轻易提溜过来的医修又像来时一样被轻轻松松地拎了出去。就在医修战战兢兢向他告辞时,重黎的神念突然感到了另一人的存在。
一直在客栈逡巡徘徊,但始终不得门而入的端木灵修立即抱着剑走过来,脸上兴奋而期待的神情在靠过来时迅速变成了忐忑。重黎目光在他怀中那柄剑上扫了一扫,就要面无表情地离开。
“重黎前辈,请等一下!”
那沧溟弟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胆大包天地拦在了他前面。
“上次乌云豹的事……”
“这是你第二次了。”重黎毫无感情地警告,“事不过三,若是你再纠缠,就休怪我下手无情了。况且,你本来就不是真心想来谢我,你只不过是想以报恩为由,来纠缠我与主人罢了。”
端木灵修抱着剑的收紧了一紧,随即若无其事地承认:
“是,晚辈并不单纯是为了报恩,晚辈只是觉得,前辈修为通玄,也许能指点晚辈一二。”
“你依然在说谎。”
一股庞然气势从他身上升起,压向端木灵修,这气势重若千钧又堂皇威严,似风雨到来前压城的黑云,又像穹顶上奔腾游走的电光,令人心神剧颤,不能自已。
但这沧溟宗的少年只是往后退了两步就站住了脚,并且脸上露出了奇异的了然神色。
“是,晚辈的确在说谎,但晚辈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晚辈只是觉得,前辈跟晚辈一位遭遇不测的师门长辈有些相似,所以就冒昧……冒昧跟了上来。”
重黎看着他,忽然记起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了。
此人名叫端木灵修,是神霄道君生前收的关门弟子。神霄道君对其关怀无比,甚至在临终之际也没忘记将佩剑送到这个徒儿手中。这个徒弟也是重情重义,发现他之后就跟了过来,想要确定他身份。
只可惜此时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位心怀天下的玄门道君了。
“天下相似之人千千万万,我就是与你师门长辈相似,你又能怎样?”
“不……弟子能确认,前辈你……”端木灵修有些艰涩地回答,“就是我那位遭遇不测的师门长辈。就算前辈不认,前辈的剑也做不了假。这把剑从前曾是那位师门长辈随身携带的佩剑,经年累月受那位长辈气息浸染,每当那位长辈靠近,长剑就会鸣动。”
“刚才这剑在靠近前辈的时候,鸣动了。”
长廊上突然安静了一瞬,唯有长剑在剑鞘中颤动的嗡鸣轻轻传来,而就在长剑鸣动的一瞬间,重黎也感到自己与它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系,仿佛是失散已久的亲人正无比凄厉地呼唤着他。
而就在长剑在鞘中鸣动之时,他腰间的恨海刀也不甘心似的开始铿锵作响,一时间剑意刀气纵横,将地面石板撕开几道痕迹。
重黎收回飘逸的心神,迎向少年期待的双眼。
“那又如何?我心中没有任何关于沧溟宗的记忆,也对你没有任何印象,更不会回到沧溟宗。主人不喜欢我随意动手,所以你还是请回吧。”
“可是前辈!”端木灵修也急了,一向坚毅的他眼中甚至泛起了点点水光,“沧溟宗可是前辈您的从小长大的地方啊,您真的不打算回去吗?”
“不打算。”本已转过身的重黎闻言回首,“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无非就是主人不是正派之人,我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是他刻意所为。”
难道不是这样?!
初踏红尘的少年立在原地,有些赌气的想。
“但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傀儡将手按到胸口,坦然地看着端木灵修,“你所谓的师门长辈,早就死了,现在这里的人,是我,是主人的重黎。你若是还有一分一毫的观察力,就会发现,这具身体既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甚至连躯体都是冰冷的。我是从这具身体上诞生出的崭新灵智,与你口中的师门长辈没有任何关系。”
“但任意将他人尸体……”
“主人待我甚好,我没有任何离开他的理由,请你不必再挑拨我与主人间的关系。”
端木灵修死死盯着他,心中痛楚如海潮起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但傀儡只是冷漠地一拂袖,散逸的法力就将少年狠狠掼到了柱子上。
“你若是想死在我手上,那就继续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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