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山坡之上,瓜果飘香,偶有熟透了的果子从枝头坠落,一路滚落到游人足边。苍翠树荫之下,有锦衣公子沿青石阶拾级而上。
道路尽头乃是一处山坡,上面长着不少野梅树,梅树虽不是人为种下,但也是果实累累。杨檀刚前行几步,就听见有隐约的孩童笑声混在风中传来。
村里的孩子一向无拘无束,懂事些的去放牛放羊,或到田里跟着人做活,性子野些的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山摘野果挖野菜。显然那杨家孩子无人管教,又像个野孩子一样跑到山上玩耍了。
他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情绪,既酸涩,又苦闷,不停催促着他向前迈步。
杨檀几乎在这种情绪升起的同时就收敛了心神,原本光明正大走上前去的计划也改成了悄悄接近。魔门术法非同凡响,在这里生活的又都是些毫无法力的凡人,因此直到他靠近杨家那个据说是仙人后代的孩子,也无人发觉。
走近一看,这才发现在山上折腾的孩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一株两人合抱的巨大梅树边,两个孩子一个站在树下,一个站在树梢。站在树下的那孩子瘦瘦小小的,显然有些畏缩,但此刻却是眉开眼笑,笑吟吟地望向树梢那个大些的孩子。那大孩子浑身滚得脏兮兮的,活像个泥猴,却身形颀长,眼神灵动,天然流露出一股非凡气质。
此刻那个大些的孩子正光脚踩在树上,不顾危险地摇动树枝,一边摇,还一边道:
“阿檀,这些够你吃了吗?不够的话,我还能再多摇些下来。”
隐去身形的杨檀心脏顿时漏跳一拍,阿檀,又姓杨,合起来那不就是他的名字么!可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记忆,散花檠将他的名字代入幻境中人,是想考验他什么,又或是告诉他什么?
他心底乱纷纷的,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摈弃杂念观察那两个孩子,只觉那两个孩子有些似曾相识,可到底哪里熟悉,却又说不出来。
树枝摇动,果实如雨落下,底下拉起下摆接果子的“阿檀”兴奋地走来走去,却也没忘记对顶上的大孩子道:
“够了,桓哥,梅子太多了,我吃不完。”
谁知大孩子却摇了摇头,坚决道:
“你吃这点东西就饱了?我不信。杨家这么欺负你,连烦都不给你吃饱,好不容易跟我上趟山,找点吃的,你竟然跟我跟我说不饿?就算你现在不饿,那也能存起来,等饿了的时候再吃呀。”
“我看村子里有些人会做蜜饯,泡果酒,我在腊祭上偷偷尝过一点,味道可好吃了,要不你也这样做做?”
“可是我不会。”
那脏兮兮的大孩子瞬间愣住,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就没法子了,因为我也不会。”
接着树枝轻轻一晃,那大孩子就从树梢跳了下来,随即一把抓住“阿檀”的手。
“那这样好了,既然蜜饯这东西咱们不会做,那就到山上找点别的,咱们要那种只要晒干就能吃上很久的野菜……”
两人手拉着手渐行渐远,大梅树也转瞬枯萎,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
一枚枯萎果实从枝头坠落,变成一点灵光悬于半空。
“你心底……难过吗?”
一道既苍老,又稚嫩的声音问他,似晨钟,似暮鼓,像从天顶传来,又像从心底生发,杨檀咬住下唇,忽然觉得心底那股挥之不去的郁郁更强烈了。
连带着心口旧伤也有发作迹象。
“我心里……难过?”
杨檀按住那道早就愈合的剑伤,不由冷笑。
他大概猜出散花檠在搞什么鬼了。这场幻境所示,八成是身体原主的过往,而那个杨家野种,明明身为仙人之子,却连饭都吃不饱的“阿檀”,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至于另一个人,他有些熟悉,却不记得究竟是谁了。
但记得还是不记得,跟他这个穿越时空的游魂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心中再烦闷,再苦痛,那也不过是原主人残留的情绪。
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着。
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立场相对,更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杀。
“不,我一点都不难过,难过的是别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心灯元灵叹息一声。
“不对,你心里分明难过到了极点,不过是表面上装得平静罢了。你看着实力超群,心机深沉,其实也不过是个无法直面内心的人而已。这千万年来,我遇见的强者不计其数,可那些人里,也总是畏惧内心的多,坦然面对的少。”
“更有甚者,在被我揭穿心事之后恼羞成怒,想依靠强大法力将我困住,可他们却不知我生来就有灵异,即便是滔天法力也难把我留下。”
“所以,我失败了?”
“是。”
咔嚓一声,幻境破碎,杨檀重新陷入黑暗中。
……
时间倒回一刻前。
杨檀刚一踏入那间石室,身子就软软地倒了下去,紧随其后的两人神色大变,重黎身形一闪,在他身子即将整个沉入进去前拽住了他的手臂。
“不是法术,更不是魔道咒法。”向华予收回探测咒术,脸色极其可怕,“找不到原因,我就没办法解开。我当时就该抢在师尊前面进去的,为什么要让师尊顶在前头?”
他顿了一顿,又把阴沉眼神放到了重黎身上。
“你不是他养的一条狗吗?师尊要进去冒险,你为什么不拦着,为什么不顶到前面去,非要让师尊亲自涉险?我要是养了这么一条没用的狗,早杀来吃了,何必留到现在?”
重黎垂眸不语,又耐心将主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低头靠在自己身上。
师尊……狗?
亲眼看见自家师尊被人折辱的端木灵修,胸中邪火噌的一下,就从心底窜上来了。奈何现在他自己都被人捉住,只能拐弯抹角地转移话题。
“那这次前辈中招,是不是……是不是我们这次要找的散花檠在捣鬼?”
“不管是不是散花檠在捣鬼,你都有脱不开的责任。”向华予拿折扇暴躁地敲了敲掌心,看向重黎的眼神愈发不善,“无论如何,既然做了我师尊的狗,你就得替他赴汤蹈火。现在这石室有些古怪,你不如跟师尊一道进去探探?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你还能跟师尊会面呢。”
语调阴阳怪气,分明是在逼人往火坑里跳,端木灵修在一边看得着急,却不想重黎却像接受了对方指令一般,抱着杨檀对人微微弯腰,随即沉没进了石室。
端木灵修呼吸一滞,接着耳旁风声呼啸,随即就是黑暗袭来。
把手上的沧溟人质也扔进去之后,向华予怔怔地站在石室门口,看着里面陷入沉睡的众人,一度控制不住地向前迈进,却又在离石室一步之遥时硬生生止了步。
“我这是在做什么?师尊急着拿散花檠也就罢了,可我明明没想要它,又为什么靠近那里?”
他拿扇子敲了敲头,再转身时,已是换了副面孔。
“少主人。”
甬道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几道影子。
“您吩咐下去的事情都办妥了,除合欢宗、白骨宗之外,圣门五宗有三宗都支持少主人,只要少主人您想,随时随地都能登上魔主宝座。”
向华予藏在阴影底下的嘴咧出一个怪异弧度。
“这也难怪,咱们圣门一向以实力为尊,实力稍差了,或是露出半点破绽,就只有等死的命,哪怕是圣君也是如此。恐怕自从师尊在天锋山一战被神霄道君重创后,他们就想换个人来坐坐这圣君宝座了。”
“白骨宗就算了,师尊本就是阴灵白骨宗宗主,要是白骨宗的人都不向着他,那他也白干这么多年了。合欢宗……”向华予啧了一声,“合欢宗又是怎么一回事?那群人不是一向万事不管,专心开他们的无遮大会吗,怎么这回又不同意了?”
“是这样的,少主人,合欢宗不是不向着少主人,只不过合欢宗宗主她……一向行踪不定,故而难以表态。”
“哼,不过是借口罢了,但就算不乐意又如何,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已经注定的结局,从不会因少数人而扭转。”
“依属下来看,这圣君之位,非您莫属!”
另一人大胆开口道:
“少主人你春秋鼎盛,又极有人望,又是老圣君亲自收下的徒儿,几乎就是半个魔道之主,凭什么不能去当?老圣君如今病着,又不爱管事,少主人您只要再加把劲,老圣君不就退下来了么?到时候老圣君能平平安安地养病,您也可以留着他,时不时去孝敬他老人家一把啊……”
“孝敬?呵,我想的可不只是孝敬啊。”
向华予爆发出一阵低笑,对几人亲密地招了招手。
“好,你们说得在理,该赏。你们都过来些,我要赏你们一门功法。”
几道人影毫无防备地靠近,随即血光卷地,寸草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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