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瑟瑟寒风吹得枝头沙沙作响,乌云低垂,不见日光,愈发让人心生沉闷。
扶玉苑内,姜凝半倚在贵妃榻上,正望着映在木窗上的树影默默出着神。
昔日里姿容艳丽的美人,如今早已没了旧日的风采,面色苍白,下巴尖尖,纤弱的身姿看上去十分惹人怜惜。
柳烟瞧在眼里,忍着心头涌动的热流,行至姜凝身侧,为其披了件衣裳,而后轻声提醒道:“天凉了,若是受了风寒便不好了。”
这几日她们主子不仅东西吃的越来越少,还常常望着窗子出神,且一坐就是一整日。她如何不知,主子如今心心念念的也不过就是想要离开东宫,可她一连送了十日的书信,太子殿下却连见都不曾见她一面……
姜凝顺势拿起药碗,连眉头都没皱的一股脑尽数喝了下去,仿佛不曾觉出一丝苦涩。她有些疲倦的靠在软枕上,眼底禁不住划过一抹自嘲之意,“书信不必再去送了。”
她早该猜到了,萧钰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了她。
十日前那晚,萧钰沉着脸闯进了她的卧房。
寒风阵阵,屋内烛火忽明忽暗,萧钰坐在榻边满身的酒气,声音更是夹杂着几分寒凉,“阿凝,你这么急着离开,可是还在想着陆起?”
长久的静默,他心头忽有些发慌,旋即一手将她揽入了怀中,声音有些发颤,“那个陆起有什么好,他能做到的,孤同样可以……”
见她不语,他抬首扣住了她的头,意欲吻上她的唇,可却被她侧头给避了过,疏离又客套。他恼于她的反应,怔了怔,而后终是起了身,周身的冰冷气息愈发强烈。
他抿着唇,一双浓墨似的双眸望着窗外的夜色,声线清冷,偏执又冷硬。
“姜凝,就算是互相折磨,我也不会放你走。”
……
多可笑,她只是一个替身,他之所以将她带入东宫,不过皆是因为她的样貌有七分肖像镇北将军之女秦婉。如今秦婉早已回了长安城,她甘愿选择成全,可眼下不肯放她走的却是他。
当真是好没道理。
看着姜凝一身的病态,柳烟禁不住又红了眼眶,姜凝抬手轻轻替她擦着眼角的泪,柔声道:“别哭。”
她早已知自己大限将至,她倒是没什么,死于她而言,反倒是解脱。可她还是看不得有人为她掉眼泪,她哪里值得。
柳烟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忍着心头的波涛汹涌,转而笑道:“今日又来了新的话本,奴婢念给娘娘听。”
姜凝瞧着柳烟,唇边漫出一丝清浅笑意,“好。”
*
天色愈发阴沉,就连院中那绚烂多姿的芙蓉花都显得黯然了几分,秦蓁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一旁的侍女冬儿在旁劝道:“小姐,那狐媚子中了西域的蛊毒,早已是凶多吉少,小姐又何必忧心?!”
就算太子把整个天下的大夫都请便了又如何,不还是照样没法子。
那可是在西域都少见的蛊毒,除非寻到下蛊之人,否则是如何都解不开的。
秦蓁在桌几旁坐了下,闻言面上不禁露出一抹急色。
听闻太子哥哥这些时日不仅找来了西域的巫医,甚至还亲自以身试药。每日一碗又一碗的药直接灌下去,简直是连命都不要了……
她握着杯盏的手越来越紧,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恨意。都是因为那个狐媚子,姐姐才被退了婚,成了全长安城的笑柄。
论家世地位太子妃的人选明明该是姐姐,可如今太子哥哥却硬是要提一个侍妾出身的人做正妃,如此将姐姐置于何处!
两日前,若不是她发现的及时,姐姐怕是早已做了傻事,没了性命……
她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姐姐被一个小贱人踩在脚下,更何况,那个小贱人之所以能入东宫还不都是靠着那张像极了姐姐的脸!
秦蓁越想下去,便越觉得胸口发闷郁结难消,她将那杯中凉茶一饮而尽,登时便起了身,“备车,我要去见她。”
冬儿一时有些始料未及,忙劝道:“小姐,奴婢可是听说,太子殿下把那狐媚子守的严严实实的,不准任何人前去探望,小姐如何能进得了东宫?!”
此事不提还好,一提秦蓁便愈发觉得心头的那股火越烧越旺。太子哥哥一向恭谨重礼,从未做出过任何逾规逾矩的事,可却唯独在一个妾室的身上屡屡破了例。
姐姐病重时,也不见太子哥哥这般紧张……
秦蓁的手不由越握越紧,怔愣了一瞬,而后便行至了妆奁前,寻出了她藏在妆匣最底处的一个锦盒,锦盒手掌大小,上边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锦盖轻启,入鼻便是一阵幽香。
秦蓁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太后如何能允许太子哥哥这般糟践自己,这便入宫去见太后娘娘。”
东宫捂得再严实又如何,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
柳烟的话本子说的生动有趣,可姜凝近来昏睡的时辰却越来越多,这日更是才听了没两句脑中便已涌出了一丝困倦,她还在强撑着精神听,却忽听门外有宫侍通传,说是静和公主到了。
她素来与静和公主交好,此时听了这话,心头不由添了几分喜色。她自染了病后,便未曾出过扶玉苑,也未曾再见过其他人,倒是静和公主会隔三差五的常来看她。
柳烟听闻人来了,忙将人请了屋,问过安后,便向往常一般的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静和公主是萧钰一母同胞的胞妹,小姜凝两岁,如今已许了亲事,婚期约莫便在下个月。姜凝侧头瞧着她,心头一时忽然有些感慨,她曾想送她上花轿,如今只怕是做不到了。
姜凝脸色发白看上去精神也有些不大好,静和公主心头很不是滋味,她压下心头酸涩,行至姜凝身前,展颜笑道:“小嫂嫂这几日可有好一些,我又发现了几处好玩的地方,等小嫂嫂好一些,咱们便一同出去玩。”
姜凝笑着应了一声。
见姜凝面上甚是平静,静和公主犹豫了一番后,到底忍不住开口劝了句,“皇兄始终是在意小嫂嫂的,小嫂嫂莫要多想,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皇兄对谁像对小嫂嫂这般上心,小嫂嫂许是与皇兄生了误会也未可知……”
姜凝闻言却忽而笑了。
她恍惚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听来的话。
“太子哥哥宠你不过都是因为你那张肖似姐姐的脸,如今姐姐都回来了,你若还有自知之明,就应该趁早离开。”
“太子哥哥自幼与姐姐一同长大,即便姐姐这些年不在太子哥哥身边,可书信却从未断过,这份情谊哪是你一个外人能比的,你就算打扮的与姐姐再像,你也终究不是姐姐,更别想取代姐姐的位置。”
“不过就是靠着一张脸,才得了太子哥哥的恩宠,你若是没有这张脸,太子哥哥怕是连瞧都不会多瞧你一眼。”
“就算是养一只鸟,日子久了都会有感情,可这份感情只不过是一时的迷恋而已,早晚都会有厌倦的一天……”
想起这三年的时光,姜凝心头愈发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可笑。
他说她穿水蓝色的衣裳好看,她便日日穿给他看;他说最喜欢她微笑的样子,她便练习着如何保持着他最喜欢的模样;他说她簪着白玉簪很美,她便再也未曾换过其他的珠钗首饰……
为了讨他喜欢,她努力活成了他喜欢的样子,可到头来,她的努力,不过都是另一个女人的痕迹。
她总以为,他待她冷是性格使然,却不成想,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她只是一个替身。
若在往日,那段愚蠢的过去,是她最想躲避,最避之不及的,可到了如今她才明白,过往种种她既都已经放下了,又有什么是她不能面对的呢!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也就都过去了。
喉间发痒,让姜凝忍不住又是一阵轻咳,静和公主见之,忙吩咐身旁的侍女去倒了杯水来。
侍女眼明手快端了杯温水来,姜凝伸手接了过,可却在那侍女靠近的一瞬,她忽闻到了一股异香,不同于寻常的香料,这当中似乎还带有一丝药草的淡香,隐在花香之下不易觉察。
这个味道她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
姜凝心头忽而有些不安,润了润嗓子后,随口问了句,“哥哥嫂嫂这些时日可好?”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他们了。
算算日子,哥哥大概早已回了长安城,嫂嫂约莫也快生了。
对上那双水盈盈的杏眸,静和公主下意识的便避开了头,“右安将军和夫人自是好好的,小嫂嫂莫要担心。”
姜凝有些半信半疑,正想再问几句,便见一旁的侍女慌慌张张的打碎了玉杯,旋即便跪在了地上,面上满是惶恐道:“娘娘莫要再问了,右安将军和夫人如今自是好好的,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此话无异于是欲盖弥彰,静和公主低斥了那侍女一声,侍女闻声一时头垂的更低了。
然却彻底勾起了姜凝心头的疑问,她抓着那小侍女的胳膊微微发颤,对着那侍女厉声道:“你只管如实禀告,若有隐瞒你当知道是何下场。”
半年前,敌国蛮夷入侵大魏作乱,哥哥帅兵出征云城,她前些日子还曾听闻哥哥早已班师回朝,难不成竟会出了意外?
那侍女身形一抖,似是被姜凝那气势给骇了住,当即也顾不得静和公主的警告,哆哆嗦嗦道:“有……有人在右……右安将军府上……搜出了兵……”
那侍女还不待说完,便听静和公主出口截道:“小嫂嫂身子不适,怜香你去小厨房看看,参汤可熬好了?”
怜香止了话,应了一声起身便走,谁知姜凝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抓着怜香胳膊的两只手硬是不肯松开,她唇色好似更白的几分,声音极轻却十分有力,“搜出了什么?”
怜香吓得一动不敢动,不敢再去看公主的神色,正要开口,便听静和公主在旁说道:“她一个宫女知道什么,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小嫂嫂你莫要多想,右安将军自是无碍的。”
那小侍女神色慌张,姜凝哪里肯信,她一双杏眸登时便浮出了一抹水色,眼底隐隐带出了几分企盼急切之意,那模样瞧得静和公主简直心都要碎了。
“如今竟连你都要瞒着我吗?”
静和公主不敢再去瞧姜凝,还在为难间,便听那小侍女像是鼓起了勇气,跪在地上说道:“有人在右安将军府上搜出了兵器盔甲和敌国的书信往来,陛下因此怀疑右安将军有造反之意,当即便将右安将军关入了大理寺,两……两日后问斩,将军夫人知晓了这个消息,难产而亡,胎……胎死腹中。”
闻言,姜凝蓦地僵了住,造反……
她一时间又惊又气,胸口突然之间愈发憋闷,四肢百骸恍若有数只蝼蚁在乱窜,一股血气上涌,旋即便再也忍不住的晕了过去。
静和公主瞧着姜凝神色不对,面上又惊又急,大喊道:“小嫂嫂!小嫂嫂快醒醒!”
姜凝陷入了昏迷,全然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只在意识迷蒙间,依稀听到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声音低哑焦灼,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极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却有千斤之重,恍惚间,似是看到一双猩红的双眼,离她分外的近。伴随她许久的五脏肺腑的疼痛,好似亦渐渐散了去,耳边的声音愈发的渺远,姜凝再也抑制不住的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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