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明华殿中, 慧公主听到小皇帝落马的消息,差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回来传话的兴安哭丧着一张脸,再次禀报:“陛下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如今在明政殿,章御医已经赶了过去。”
“可是徐空月不是陪着皇帝骑马么?为何还会让皇帝摔着?”
兴安顿时苦了脸色。倘若他知道,他一进去就被那位徐大将军发现,还被抓着问话, 从而忽视了小皇帝,他一定不会选择那个时候拎着食盒走进马场。
可谁知那位徐大将军的眼睛就那么准呢?他还没看清小皇帝的位置, 他就已经发现了他, 继而跳下马来,留小皇帝一人在马上,朝着他走过来。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位徐大将军究竟意欲何为,所以也就站着没动。谁知徐空月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是你?你家主子呢?”
兴安当时还想,他知不知道自家主子是谁,就敢这样说话?虽然如今朝中无人不知明华殿中的慧公主, 但其实慧公主很少出现在人前, 更别提兴安这位明华殿如今的管事太监。有时他在宫中行走,还需手底下的人提醒,旁人才知他如今是慧公主的眼前红人。
谁知他念头还未转完, 徐空月就仿佛耐心告尽,眉心微微拧着, “陛下在这里, 慧公主为何不亲自前来?”
兴安能说, 慧公主根本不想见他吗?他当然不能说。于是便将一贯的借口拿出来用。
“公主身体不适,故而命奴才为陛下送来糕点与茶水。”
“身体不适?”徐空月将这几个字在唇舌之间反复琢磨了一下,而后问:“她为何总是身体不适?”
为何?兴安想翻个白眼给他。从那么高的宫墙上跌落下来, 虽然如今外表看似无事,可当初内里的骨头都不知道摔断了多少根,在床上将养了快一年,才勉强能下地。这样的身体,还能什么“为何不适”?
可这话他不能对徐空月说。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何要连他都瞒着,但既然是公主的命令,兴安也就无条件服从。于是他答道:“公主自幼身体就不好,阴雨天气最易染疾生病。”抬眼瞧了瞧今日日头高照,又补了一句:“日头太大,又易中暑晒伤。”
他本以为这样“娇贵”的身体,会惹得辅国大将军一声嗤笑。然而徐空月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说话,兴安也就不敢轻易开口——万一他嘴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坏了公主大计,可该如何?
时间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慢慢游走,直到小皇帝从马上掉落下来。
兴安原本并未注意到,是站在他身前的徐空月突然动了,朝着小皇帝飞奔而去,动作之大,惹得兴安几乎心惊肉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结果定睛一看,确实是了不得的大事。
小皇帝大概惊吓过度,从马上摔下来就昏了过去。徐空月从军多年,浅薄的医理还是懂一些的,他几乎抖着手将小皇帝翻来覆去检查了一边,得出并无大碍的结论,御马场的所有人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兴安瞧着徐空月几乎苍白的脸,有些疑惑他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他将在御马场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一一向慧公主禀明之后,就看到慧公主几乎露出与徐空月如出一辙的沉默。
在明华殿内,慧公主并未戴着帷帽,所以兴安能清楚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她微微垂着目光,细密浓长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仿佛展翅欲飞的蝶翼,漂亮地令人心惊。额前的碎发被风微微吹动,露出了底下遮掩住的疤痕。
那疤痕很深,时隔五年,都未消除一丝半点。兴安不由得在心底埋怨起章御医,开出的祛疤痕药膏一点儿效用都没有,还好意思号称自己是太医院第一?
而沉默中的慧公主很快回过神,她皱着眉,几乎训斥一般怒道:“他不是说会好好护着皇帝吗?竟然还敢让陛下摔着了!”说完,她就如一道风一般,朝着殿外冲去。
兴安反应了一瞬,猛地想起——
“公主,帷帽!”
匆匆折返,直到戴好帷帽,慧公主这才带着兴安匆匆赶到明政殿。
殿内,章御医已经给小皇帝诊完毕。“只是一点儿扭伤,问题不大。”说完又从药箱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白瓷瓶,递给服侍皇帝的余连公公。“每隔一个时辰擦一次,要反复擦揉,直到脚背发烫才可停止。”又开了一副安神定魂的药方,叮嘱服用禁忌。
余连公公一一记下。
小皇帝已经醒来,望着脚背上鼓起的大包微微红着眼。徐空月坐在龙榻旁,双手依旧依旧为他推拿着。
章御医叮嘱完,又瞧了瞧徐空月推拿的手法,不由得赞了一句:“将军手法精准,力道也足,倘若不做官,倒是可以开一间推拿医馆,造福百姓。”
一旁的余连公公顿时僵了脸——哪有人放着好好的辅政大臣不做,偏偏去开什么推拿馆?
倒是徐空月不恼不怒,甚至有心露出一点儿笑意,“多谢章御医夸奖,这是从军多年所学的一点儿皮毛,万不敢拿此拙劣手艺献丑于人前。”
章御医可不是个会说客套话的人,他胡子一抖,指着小皇帝道:“不可献丑于人前?那你还为陛下推拿?”
一旁的余连公公都想捂着他的嘴了——您到底知不知道,先帝时期您为什么不待见,才被送去荒山野岭给太后看病?就是因为您这张嘴!
徐空月依旧微微笑着,好似半点脾气也没有。“陛下从马上跌落,皆是我之过。如今瞧着陛下疼痛难忍,只能以此拙劣手艺,安抚一二。”
这话倒是让章御医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他哼了一声,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了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的慧公主。于是倔脾气的章御医立马虎着脸,训斥道:“身子还未将养好,来这里添什么乱?”
慧公主跟他可就太熟了,几乎他一张嘴,就能猜到他会说什么话。于是帷帽之下,慧公主没有半点儿顾忌地翻了个白眼,随后顶嘴道:“我能跑能跳,来这里怎么就是添乱?”
章御医也深知眼前这丫头从来不服管教,说再多都无用,于是气哼哼一甩袖子,扭头就走了。
殿内一时间安静,直到慧公主走了进来,缩着脖子的小皇帝才敢问出声:“皇姐,你病还没好么?”
他床榻前坐着徐空月,慧公主也不上前,远远站着,答:“那老头子……”话开了头,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个知书达礼、有教养的典范,于是缓和了声音,重新回答:“章御医只是忧心我的身体罢了,你看皇姐这不是好好的吗?”她说着,双手微微展开,任由小皇帝上下打量。
而打量的人除了小皇帝,还有仍在为他推拿的徐空月。
小皇帝登基已有数月,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常人早已穿着春装薄外衫,可她身上仍穿着厚厚的冬衣,湖绿色滚边缎面对襟袄,白色烟笼梅花长裙。
如此畏冷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身体康健的模样。
然而小皇帝涉世未深,或许是真的过于信任她,几乎连怀疑都没有,就点着头放心道:“那就好。”
徐空月却完全不觉得哪里好。可他却什么都未说,只是收回了手,问小皇帝:“陛下觉得如何了?”
小皇帝好像这时才想起徐空月一直在为他推拿,脸色微红,忙收回脚,连声道:“好多了!已经好多了!”天知道他刚醒过来时,就发现徐空月在为他推拿,吓得他脑子一抽就要缩回脚。谁知道却徐空月一把握住脚踝,生生制止了。
他的手劲很大,所以几乎是一触即止,小皇帝还未觉出脚踝上的异样,他就已经收回了手。接着撩袍跪下请罪:“微臣失职,让陛下摔落了马,还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登基这段时日来,听得最多的都是“请陛下恕罪”,还是头一次听到“降罪”,一时好奇,问了一句:“将军有什么罪?”问完又后悔了,他这样问,倒好像是真的要治他的罪了。
于是他连连摆手,道:“我……朕……就是随口一问,将军还请不要在意。”好像自他登基以来,便被余连公公再三强调,要自称“朕”,而非“我”。可皇姐却从未管过他自称什么,于是他也常常顺着心意来。但是刚刚在屈膝跪在自己面前的徐空月身前,他却语无伦次到了这个地步。
徐空月自然不会在意什么。他从地上起身,余连公公已经吩咐人端来了水,让他净手。
等他净完手,就发现先前站在一边的慧公主已经坐在了皇帝床榻前。
——也是他刚刚坐过的那张凳子。
不知为什么,他看着与小皇帝说话的慧公主,几乎挪不开眼。
印象中,有一个人也是这样,在他旧伤复发时,坐在床边,嘘寒问暖。战场多年,受伤无数,他其实很讨厌药草的味道。那样苦涩的滋味,一次都让人难以忘怀。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良药苦口?就不能如同蜜糖一般,甜甜蜜蜜吗?
可那个人每一次都不厌其烦,端着药碗,诱哄一般,哄骗着他将汤药喝下。
而经过她手的汤药,仿佛真的加了诸多蜜糖,变得甜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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