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漆黑的小巷中,一个女子蹑手蹑脚躲在墙角处,探头朝小巷外的道路上看着, 还时不时警觉地四处看一眼,仿佛不知名处有什么洪水猛兽,会在她稍不留意之时窜出来,给她致命一击。
随着月色西斜, 小巷外的道路上依旧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女子原本稍显镇定的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焦急神情。
初夏的夜里, 气温不是很高, 她大概是觉得身上有些冷了,不由得双手抱在胸前,想以这样的方法给予自己一点儿暖意。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唯一知道的便是,她只有等下去这一条路可以走。可即便如此, 在久等不到之后, 她仍是止不住的心焦起来。好在,当她几乎等到绝望时,才终于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动静。那是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里竟格外动听。
女子精神一震,正要从藏身处出去, 却在瞬间又听到了一声异响。那声音很轻, 混合在越来越清晰的车轮声中, 几乎不可查觉。但女子实在是太熟悉这样的声音了,这一路上,她听到过太多次。
——那是宽背砍刀从刀鞘里抽出的声音。
几乎下意识的, 她朝着车轮驶来的方向奔去。清辉洒落在她身上,才看得出她身上是一件被掏空了棉絮的冬衣,下裙用绳子高高扎了起来,露出小腿,以免她能更好的奔跑。
可就当她现身于月色下的下一瞬,就有几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几乎眨眼之间就落到了她的面前。
女子反应速度极快,不等那几人站稳,立即扭身朝着另一个方向一拐,绕开他们之后继续朝着车轮驶来的方向跑去。
可她反应再快,哪有训练有素的死士反应快?这一次,她不过才跑出去了一步,就被一个领头的黑衣人牢牢抓住了手臂。那人黑布蒙面,声音冷厉粗犷,恭敬中带着一丝不容反抗:“夫人,请随我们回去!”
而他的另一只手中,宽背砍刀在月色下泛着森森冷光。
女子眼眸中瞬间染上胆怯与恐惧——这一路上,她曾亲眼见过,这把刀无数次砍下了护送她前来长安的护卫的头颅。而如今,这把刀的主人牢牢抓住自己的手臂,倘若自己拒绝,那么下一瞬,这把刀会不会砍下自己的头颅?
这个问题在女子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就立即得出了答案——
会的。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用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一包什么东西,飞快洒向面前这人的面颊,而后猛地挣脱禁锢,朝着马车飞快跑去。
她本是大户小姐,从小就没有这样快的奔跑过,可如今,只要多朝前奔跑一步,就多一分生机,她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量,拼命朝前跑去。
只是她那一包东西争取来的时间依旧短暂,她不过跑出了四五步,就再一次被人追上。
而这一次,追上来并非是黑衣人,而是黑衣人手中的宽背大砍刀。清凉的月色下,她几乎能看清刀刃上闪烁的寒光。那寒光朝着她的脖颈而来,没有半点犹豫。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中无不遗憾的想着,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儿了。
千钧一发之际,耳边传来破空声。随后有什么与砍刀发生“叮”的一声碰撞。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女子有些奇怪的睁开眼睛,就看到有一群身穿甲胄的人从四周冲了过来,很快与黑衣人们打斗到了一起。
不远处,她久等不到的马车停在路边。那马车乍一看并无出奇之处,但稍微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得出,那马车的用料,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尤其是车上的车夫,看似忠厚老实,但拿着赶车马鞭的手臂,满满都是爆发的力量。
女子一瞧见那辆马车,眼睛顿时一亮,于是什么都顾不得,飞奔过去,扑通一声跪在马车前,将怀中取出的状纸高举过头顶,随后高喊:“民女有冤,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连续多日马不停蹄的赶路与躲避追杀,女子早已狼狈不堪,就连声音都嘶哑晦涩,但她脸上却微微含着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曙光。
只是当车帘被撩开,露出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庞时,女子脸上的光好似顿时遇水熄灭,她整个人颓废地跌跪在地上,连脊背都不由自主弯了下去。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苦等这么久,差一点连命都交代出去,等来的却同样是一个女子。虽然她长得确实好看,出身高贵,但一个女子能为她做什么主?
就在她这样想时,已有身穿盔甲的护卫将她手中高举的状纸接了过去,然后恭恭敬敬递到了马车窗前。随后马车上的女子伸出一只手接过。那手很白净,指节细长,形状姣好。
跪坐在地上的女子看到她伸出的手,不由得想,她一定是受过什么严重的伤,手指才会有些轻微到不易察觉的颤抖。
马车上的女子接过状纸,匆匆看了一遍,而后抬头看向地上跪坐的女子,问:“你就是清源张氏?”声音温婉柔和,像一壶沉淀多年的美酒,醇香四溢,味美回甘。
张婉容不知她身份,但不远处的战斗以很快的速度结束了,那些追杀了她一路的黑衣人,死了两个,剩余的悉数被捉拿住。她不由得想,虽然她不知道马车上的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但能有这么强大战力的护卫,身份一定不会低。既然这样,她总能帮得到她。于是她重新跪好,脊背挺直,犹如一张绷紧的弓:“民女清源张氏,有冤情陈禀!”
马车上的女子道:“什么冤情?”
张婉容深吸了一口气,在被捕的黑衣人凄厉喊出“夫人,求你,什么都不要说”的声音中,高声道:“民女要状告清源知州陆知章,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元和二十五年冬,他不顾灾情严重,将朝廷拨下的赈灾款私吞,造成数十万灾民饿死、冻死!”
元和二十五年冬,正值先帝驾崩之时。
张婉容的声音一出,一旁被捕的黑衣人顿时面色如土。
擒拿住他们的护卫顿时一惊,连忙道:“快卸掉他们的下颌。”话音未落,立马有人动手卸掉了那些黑衣人的下颌。而后,从那些黑衣人的口中搜出了一个小小的药包。
护卫拿着那小小的药包,于马车前跪下,道:“公主,这些人是死士,口中早已藏有毒药,只等被捕之时,就会咬破毒药,自杀身亡。”
张婉容听得浑身一震,而后目光直直朝着马车上的女子而去。
马车上,慧公主面色不变,只是吩咐道:“将他们带回去严刑拷打,务必问出有用的东西。”
那护卫领命而去。
很快,马车周围就再无其他人影。马车上悬挂着灯笼,灯影重重,张婉容看着那些黑衣人被带进夜色中,渐渐再也看不见身影,一行清泪不由得落了下来。
数月逃亡,无数次她都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些人的手下,却一次次得护卫们相助,逃出生天。可护送她的十七位好手,却无一人存活。
“张夫人如今可有地方去?”突然,慧公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也将张婉容溢上心头的无边悲哀止住。她不由得随着慧公主的话想,如今的自己可有地方能去?
不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马车上的慧公主又道:“想来张夫人初次到长安人生地不熟,恐怕别无去处,不如就随我一起吧。”她说完,便有丫鬟下车请张婉容上车。
张婉容几乎浑浑噩噩上了马车,瞧见马车内端坐着一位蒙着面纱的清丽贵气的佳人,这才反应过来——难不成那人让她在此等候的,是大庆如今的监国公主,慧公主?
她几乎瞬间软倒在了慧公主的脚边,一双眉目又惊又惧,颤巍巍问道:“您……您就是慧公主?”
慧公主的脸色一直很是平静,即便是厮杀就发生在她眼前,她都面不改色。刚刚那几个黑衣人差点咬破嘴中毒药,她的护卫们都面色微白,唯有她始终镇定如初,不慌不乱。而此时听了张婉容的话,她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带着面纱,张婉容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能看到她那双如秋水含波的美眸,仿佛夜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星。明明已经入了夏,虽说夜晚天凉,但她仍穿着厚厚的冬衣,连脖颈都护在冬衣里。她手里还抱着一个镂空的紫金小手炉,含着浅浅笑意,如初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干净清新,“我正是慧公主。”
她答得很随意,仿佛是在应和“今儿天气确实很好”。张婉容却面色微微发白,她极力回想刚刚自己是否有失礼的地方。
倒是一旁的丫鬟将她扶了起来,笑着道:“我们公主很随和的,张夫人您不必如此多礼。”
慧公主也微微笑着,确实一团和气的样子。
张婉容这才稍稍心安。
丫鬟端来一杯茶,让她喝了压压惊。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突然听抱着手炉的慧公主道:“夫人既然到了长安,想必是要为清源的百姓伸冤了。”
张婉容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随后她僵着笑脸回答:“是。”
“那很好。”慧公主的目光落在马车案几上的烛灯上。不知为何,张婉容总觉得她的目光散去了笑意,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写满了寂寥与落寞,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忧伤。“明日,张夫人便去金殿上,当众状告清源知州陆知章。”
这本来就是张婉容此行的目的,只不过比预期来得更早。她微微咬着下唇,像是犹豫挣扎一般。慧公主也始终不曾出声,仿佛刚刚的话不是她提出一般。半晌之后,张婉容松开咬着的唇,“多谢公主。”
翌日早朝,朝臣们有事奏禀,无事便可退朝。自小皇帝登基以来,朝中几乎无事发生,于是日日早朝都清闲的让人想睡觉。正当所有大臣都等着退朝时,小皇帝身后的珠帘里突然传出一道清丽的声音:“本宫还有一事,需要陛下与诸位大人听一听。”
她话音刚落,张婉容便被带入了金殿。
众位大臣瞧着她,目露疑虑。
唯有徐空月一党,面露森森冷意。金殿之上不可佩刀,但仍有人手放腰间,做出一个随时抽刀的姿势。
张婉容头一次进入金殿,却不慌不忙,她面朝小皇帝跪下,而后当众道:“民女清源张氏,状告清源知州陆知章!”
此言一出,四周冷寂。
随后无数目光纷纷投向徐空月。
清源知州陆知章,那正是徐空月的心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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