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在旁人眼中威仪凛然的帝君,在他面前总时常会露出几分对待小辈的逗趣。
他知道有些无知之辈会误解东王公和西王母的关系,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除了在妖族天庭覆灭,而昊天玉帝又还未历劫归来之前奉天道之意执掌三界外,东王公和西王母没有任何关系。
更何况,那时的东华帝君出于种种原因,退居东海紫府,将除三岛十洲外的三界大权尽数让给了天生掌有刑罚之力的西王母。是以虽然二者关系并不算差,但哪怕共事期间,也不曾有过多少交流。
而若说不是因为西王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纪尚小……作为东华至真之气化生而出的先天神祇,这三界中的大多数生灵,恐怕都算是帝君的后辈。
东华看出杨戬的几分困窘,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算是接受了他的讨饶。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不要做高高在上的泥塑神明?”
他曾经生而为三足金乌,太阳星之主,天命妖皇。便是转世重生之后,亦是天生的神祇,众仙之首。所以东华可以理解杨戬过去的想法,却不能共情。但他还是想知道,是什么让当初那个固执的少年转变了看法。
杨戬收敛了笑意,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掌,良久,才开口。
“我曾经思考过很久,神是什么?人又是什么?神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人、神不能结合?为什么人神混血之子就是举世皆弃的妖孽?
他父母和那位天庭之主——或许他也该称呼他为舅舅的那个神之间的种种,究竟谁对谁错?
若没有那场变故,他本该仍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或许会继承父亲的位置,成为部落的首领。亦或许会因为西王母对他的几分偏爱,去做族里的大巫,为族人祭祀神明、沟通天地。
但一朝家变,反倒让他有了拜入玉虚昆仑的想法和机会。
他蜕凡登真,然后好像就自然与凡人有了分别。还有他那些同样凡人出身的同门们,哪怕修行不过数年,尚与凡间还有因果挂念,但只因三教共签封神榜,情愿的不情愿的,便都成了神明中的一员。
他初时尚还未察觉,毕竟那个时候他是这般怨恨着所谓的神明。直到那时在凡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无意间出手救下一个不慎跌落悬崖的猎户,对方不待他阻止便跪在地上冲他不断磕头,嘴里还念叨着“谢过神仙老爷”,他才突兀意识到,在旁人眼中,他好像也变成了他一直怨恨着的神明。
他知道了天理命数,知道了天庭之上有司命之所,知道了地府之下有生死之簿。
三界天规全数都是错的吗?若没有天规约束,阴阳伦常被人肆意搅乱,受害的岂不还是凡人?
可是玄门三教,还有同样修道求真的同道们,他们在做的,难道不是逆流争渡、与天争命吗?
他至今仍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但握在手中的力量,能够护佑的人民,却不会因为那些无谓的纠结而放手。
他最多只是做得更克制些,因为有人曾经对他说过,那不是他的战斗。
“这个问题,我至今也不曾有答案,但却想通了一点——神仙法术也好,凡人手段也罢,都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方式。一个名号而已,它困不住人心。”
若去做一个神明,能够实现他的愿望,那便去做又怎么样?
没有人规定过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抛开这一切,他仍是他自己,不曾因为身份的改变而变成另一个人,只要他始终记得他想要的是什么,想成为的是怎样的人。
他并不需要蜀地的子民们供奉到他像前的牺牲,但他们将他视作神明,他便收下这份心意也无妨。最多不过是划出一部分草头神专门处理此事,将这些食物悄无声息地送到一些更需要它的人家中而已。
“你能想通就好。”
东华拈起落在杯沿的一瓣桃花,松开手,那粉白的花瓣便随风而去了。
过刚易折,他可不希望他看中的合作伙伴成为下一个上清通天。
※※※
是夜。
跟着哮天犬在外面野了一天的拾兰看着一个人坐在檐上望月的帝君,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坐下。
“帝君,这里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拾兰想到她今日在川蜀看到的凡间景象,突然有些理解了帝君对凡人抱有的期待。
“哪里不一样?”
“我听说,当年天上那位曾于蜀地降下天罚,雷霆三日不绝,以致蜀地焦土万里,人烟俱灭。可是……”
这里看上去可比之前路过的好多地方都繁华多了。
“百谷自生,冬夏播琴……足够肥沃的土壤,总是能让人族放肆生长。”东华帝君早已见识过人族的生命力,耐心地同拾兰解释道。“更何况,离当初的天罚,已经过去很久了。”
“久吗?”
拾兰偏偏头,想想至今仍因为过分年轻而被称道天资出众的清源妙道真君。
百年为一世,不过一千余年,对神仙来说简直就是眨眼便过。
“对凡人来说,已经足够久了。”
一千一百多年,凡人一代又一代,足以令焦土重新化为沃野,令人类的足迹再次遍布这片大地。
更何况,还有人从不曾忘却他的故土。
在隔绝凡人视线的阵法笼罩之下,是似竹的树木在生长。虽然源自昆仑的灵木在人间结不出可以让人食之不死的果实,但佐以生生不息的阵势,其中蕴藏的生机和灵气却还是足以慰藉这片曾经受过重创的土地,令它再次成为孕育无限生命的温床。
“这样吗……”
拾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六七千年,她也才只长大了那么一点点呢。
不过,跟帝君比起来……拾兰觉得自己还是长得很快了的。毕竟再快一些,她就要比帝君的真身高了。
“啪——”
一声清脆的脑瓜崩响起。拾兰猛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偷偷撩眼打量帝君的神情。
“在想什么呢?”
“想……啊——所以清源现在,算是您之前所说的天庭驻守凡间的地仙了吗?”
拾兰抽了抽鼻子,想到她今天感受到的清源身上的气息,略微皱起了眉。
她本以为帝君之前说的地仙,是像镇元子大仙那样,逍遥自在,隐居五仙观的陆地游闲之仙。可是清源身上的气息……他和这片土地,因果牵连也太深了吧。
“天庭治下的地仙,本就不可能那么悠闲自在。”
东华看出了她的想法,叹息一声。
“那——”
“永驻一方,代天庭听取信众诸多琐碎繁杂的祈愿,维持神道高高在上的信仰与统治,无诏不得离开封地半步,这才是天庭册封的地仙。”
“怎么可以这样?”拾兰感觉她家小朋友被欺负了,撸起袖子就有点想去揍玉帝。
“清源是心甘情愿的。”
东华摸了摸拾兰的脑袋,于是拾兰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为什么会愿意呢?”
神仙一步可纵地千里。虽然他们常常一闭关就是成百上千年,但自己不离开和不被允许离开是不一样的。就像自从挚友陨落之后就鲜少出门的镇元子大仙也会隔个万八千年出门去与同道交流一样,拾兰可不能想象当神仙的一辈子都不离开一个地方。
“若一个神仙想,这是保一方平安的最好选择。”
若能逍遥自在、求道问真,谁会选择做一个被天庭册封、困守一方的地仙?更何况凡间还灵气稀薄。更多的,不过是看中了地仙所能积攒的功德与那几近于无的、天册录名的可能。但偏偏就有这样的傻瓜,只为守凡间一方安宁。
所以,他曾经看见过希望。得神女倾心也没有什么不好。唯独不幸的不过是身在那位一心想要斩断天梯、真真正正绝地天通的昊天玉皇统治时期,失去了曾可以被期待的未来。
“这些凡人,就那么重要吗?”
拾兰低声嘟囔道。她是听说了封神之后清源并没有留在昆仑,她也知道,他不可能去天庭待着。但是凡间洞天福地那么多,随便开辟个道场,以清源的实力,天庭难倒还真能拿他怎么样吗?
喜欢蜀地就蜀地,之前也没少见他往蜀地跑,别以为她在东海就不知道当初蚕丛、柏灌、鱼凫他们是怎么回事了。而且当年宁封子他们在蜀地待了那么久,也没见得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阆风重要吗?”
东华没有在意拾兰的小脾气,比起刚出生时无心无情的模样,现在的拾兰已经好很多了。
拾兰一时无话可说,只微微低下了头。
“谁都有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东西。”东华抬起手在自己的左眼上轻按。
东华紫府少阳帝君自东华至真之气化生而出,生而与西王母共掌天阶仙籍,怎么可能会只是一个十岁左右小童模样的神祇?不过是他逆天改命保下了太一,为了供养一个准圣的残魂,损耗了大半本源之气而已。
他因此遭天道算计,记忆尽失,浑浑噩噩了数千年。可若是时间倒转,他难倒就会放弃太一吗?
不会的。早在做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刻,他心中对孰轻孰重就已经有了计较。那是对他来说,无论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及不上的重要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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