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显,你没事吧?”
东华和尚青并没有贸贸然地现身,而是隐于半空,看着那妖气的主人。
却原来,那是一条通体洁白的巨蛇,此时正大半个身子伏于水中,仅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着坐在不远处还有些怔愣的人类。
那人类跌坐在岸边,形貌有几分狼狈,像是刚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眼神中也透出几分茫然。
东华冷眼看着,却见那人类在听到巨蛇的声音后,僵直地转头看向他,而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那巨蛇前,一手抱着他的脑袋,一手顺着他光滑的鳞片往下摸,似是在努力寻找些什么。
“酉生,刚刚那支箭射中了你是不是?你怎么样?”
巨蛇此时的身形已经变得太大了,被唤做“阿显”的人类再怎么着急,也看不出、摸不到他身上有没有他记忆中的伤口。
巨蛇酉生见阿显仍如之前那些年一样,纯粹地关心着他,不由得松了口气。蛇身游走,渐渐从水中滑了出来,将他的人类圈在当中。
“阿显,我没事。”
他蛇尾勾了勾,将缺了一块鳞片、露出被水泡到微微有些泛白的鲜红血肉的那截蛇身藏在人类看不到的角度,然后低下头轻轻蹭了蹭人类。
白显看着酉生确实是不像有伤的模样,也同样松了口气。摸摸他低伏到自己眼前的脑袋,努力扯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酉生,这下我可能真的就只能跟你一起去隐居山林了。”
酉生乖顺地任由他摸着,蛇类冰冷的竖瞳中人性化地透出几分无措。
“阿显,对不起,我……”
酉生想到了那些人类冰冷的刀锋。明明前一天他们还笑盈盈地同白显打招呼,邻里间相互照应,可却只是因为他的出现,就瞬间翻脸不认人。想要杀了他也就算了,竟然连白显的安危也不顾,甚至只是因为白显不愿意交出他,就想要连同他的阿显一起杀掉。
“这不是你的错,酉生。”白显的脸上有一瞬的落寞,却很快隐去。“不是你的错。”
从他十岁那年在后院的鸡窝里捡到酉生开始,就是他一直陪伴他到现在。
只是小时候的酉生还可以藏在他的袖口或是怀中,但随着酉生越长越大,他也渐渐开始无力隐藏酉生的存在了。
从酉生白日里只能委委屈屈地躲在屋子地下的深穴中,等到深夜无人时才可以出来放风开始,他就考虑过要不要送酉生回归山林。
可是每每看着酉生宁可跟着他过吃也吃不饱的日子,却仍不愿意一条蛇回到对他来说有着丰富食物的山林,他就狠不下心将他丢在那里了。
“阿显,阿显,我要吃你烤熟的食物……”
“阿显,阿显,我这次猎了一头大野猪,能养你了吗?”
“不用担心阿显,我这顿吃饱就能撑好多天了呢……”
还有更早更早,酉生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
孤零零在这个世上生活了十五年的少年捧着唯一只属于他的小蛇,在深夜望着那一轮圆月,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小蛇,我只有你了……”
他戳戳小蛇一点点低垂的脑袋,然后听到了一个陌生清亮的少年音。
“我会一直陪着阿显的。”
下一秒,是一人一蛇呆愣地大眼瞪小眼。
“啊啊啊刚刚是我在说话吗?阿显——”
“……小蛇……?”
随后是一阵兵荒马乱。也幸好他家在村子里偏僻的一角,才没有让小蛇早早地被其他村民发现。
而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有了一个弟弟。
“你生于酉时,又是在鸡窝里被孵出来的,就叫你酉生吧……至于姓,你既然是一条白蛇,就跟我一样姓白好不好?”
自此以后,你便是我白显的弟弟,白酉生。我承诺,会一辈子照顾你,对你好。
而如今,小蛇已经长成了大蛇。虽然遗憾跟村子里的爷奶叔伯们最后闹到这样的结局,但是……
“酉生,反正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同你一道隐居山林,做个隐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那我们可能要走的远一些啦。”
酉生巨大的蛇目凝视着白显,试图分辨他洒然的笑容中是否有半分勉强。
良久,才点点头。
“好,我带你走。”
“小蛇,你带着你的人类,想要去哪里呢?”
从看到人类抱住巨蛇的那一刻起就隐隐露出了几丝笑意的尚青见一人一蛇终于互述完了“衷情”,偏偏头看了一眼东华,随后毫无征兆地现了身。
巨蛇将人类圈得更紧了些,但兽类敏锐的直觉却让他不敢在面对面前之人时轻举妄动。
和那些轻易被他甩脱的村民不同,眼前这个人……这个人……
猛烈的眩晕感突然降临在他的身上,下一秒,巨蛇便化作了身披羽衣的少年。
而原本紧紧被他护在中间的白显则在感受到他异常的那一刻就挣脱了出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阁下是何人?”
“羽衣……”尚青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巨蛇化作的少年,“没想到你还有几分来历。”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羽衣上是何种妖兽的羽毛。
“怎么?见了故人血脉,不照拂一二?”
尚青看向东华所在的地方,然后看着他无奈地解除了隐身的术法。
白显和酉生显然又为这变故一惊。在青衣道人开口之前,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里竟还有一人!
只是……
一人一蛇看着新出现的那人。只见他一头如雪皓发被鸟纹玉冠束于脑后,一身玄衣,上饰有十二章纹,即使此刻踏足凡尘,亦仍如九天仙神般高高在上。
不,或许,他本就是那九天仙神。
酉生从他获得的传承记忆中,依稀找出了这般模样的神祇。
紫府洞天,青阳化炁……
“紫府东华帝君……”
那另一位是……酉生努力回忆,却仍想不起来能够如此随意地与东华帝君往来却又这般模样的大能究竟会是谁。许是哪位道德高士吧……他暗自打量着青衣道人,发现他虽是一身素色青衫,但其上却绣满了暗花缠枝莲纹,腰缀环佩,头上簪着的碧玉簪隐现神光,可见其亦非凡品。
“原是大天尊。”
此时正是封神一战结束没有多久的时候,那是第一次有那么多的凡人与他们眼中的仙神朝夕相处、共事了近二十年。原本隔着一层迷雾的神秘世界好像突然向他们打开了一角,那些闲谈间透露出的神仙轶事,经由归家的士卒们带向了四方,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传说。
白显或许不知道紫府东华帝君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神,却也明白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他稳稳地站在酉生身前,拱手一礼,眸光中透出的坚定和决绝让东华也不由得轻哂。
原来有一天,竟会有人类试图为了一个妖族挡在他面前吗?
“你们不妨往蜀中一行。”
东华的眸光幽深,如波澜不起的渊池。他不带丝毫感情地留下一语,袖袍一拂,便携尚青一道离开了。而原本兴致勃勃来看“热闹”的尚青也不挣扎,乖巧地任由他带着远去。
“蜀中……听闻巴蜀贫瘠荒凉,非涝即旱,但既然大天尊提起,想来有其深意。”
白显若有所思,“酉生,此地距蜀中有千余里,我们可要一试?”
“我可以带你飞过去。”
酉生闷闷道,显然为自己刚才竟然被白显护在身后而感到懊恼。
“飞?”
酉生点点头,身上的羽衣渐渐与其融为一体,然后整个人化为了一只大鸟。他放下一边羽翼,示意白显爬到他身上来。尔后轻轻振翅,便如飓风般掠上了高空。
“酉生,我以为你是一条蛇?”
“我也不知道,在能够化为人形后突然就发现自己可以变成一只鸟了。”
“那你还能变回蛇吗?”
“应当可以。”
“……这么说来,当初我该唤你‘羽生’才是。‘酉生’有些俗了。”
“不,‘酉生’很好。”
只要是你起的名字,都很好。
“他们这样,也很好,不是吗?”
隐在更高的云头上的尚青似有所指地道。
“去蜀中,得了川主庇佑,才会一直这样好下去。”
白显此时因为同族伤了他的心,才愿意跟酉生一道隐居山林。但十年、二十年,始终只有虫蛇鸟兽相伴的他,真的不会后悔吗?
蜀地人情特殊,不忌人妖往来。去了蜀中,他才可以一边与酉生相伴,一边与同族交往,而不用放弃任何一边;而酉生,也才可以找到与他一样的存在,在人类短暂的一生终结后,不至于失去所有的羁绊,独留人间。
你信众生可渡,为此立截教以救众生。我却只信同族相亲,与其寄希望于那微弱的可能,不如只当人与妖终归殊途陌路。
不过,我会始终记得,那个见了巫妖两族惨烈结局,见了遇劫苍生茫茫然无所归依,便毅然决然以青萍剑立道,向天道截取一线生机的上清通天。我也会试着……去相信更多的可能。
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一日的猎猎红衣、指天立誓,曾令自命不凡的妖皇如何神魂大震,心旌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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