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查查,这静平宫中,可有人行了巫蛊厌胜之术。”
这话中的分量,即便已陈锋的老道周全,听到的一瞬间,都忍不住湿了后辈。
他上前一步,身上气质瞬间变得凛然:“殿下现下如何,身上可好?”
宫内宫外,想要杀殿下的人一直不少,只是以往都是些刺杀毒害,直接冲着殿下动手的。
没料到,如今竟还冒出了这等邪祟手段。
殿下生有头疾,不比常人,对手想来就是因此才故意使这等下作手段,实在可恨!
陈将军握着刀柄的手心一紧,生意人似的和气亲切一丝不剩,如同珍藏的利刃都如脱去生锈的刀鞘,刀剑光芒闪过,杀意凛然。
相比陈锋的激动,周沛天就显得平淡得多:“无碍。”
但陈锋并不放心,他在在静平宫护卫多年,怎会不知道殿下的行事脾性?
宫人只知道如今的殿下变得喜怒无常,常有服侍的宫人动辄得咎,甚至失踪殒命。
但其实,殿下轻视的不知是旁人的生死,自三年前的打击之后,他连自个的性命也不当一回事。
此刻说的这般轻巧,未必不是大题小做。
陈锋慎重追问:“那殿下是看见了什么邪祟?”
“邪祟……”
周沛天低低重复一遍,想想苏昭昭那一连串言语:“也说不上,不过是遇到了一桩怪事。”
“嗡——”
说话间,前殿今日的诵经祈福结束,唱经声转了一个弯儿,缓缓平息下来,跟着是钟磬敲响,声音四散出去,又一圈圈的荡回来,只叫人心神俱宁。
但在这样荡涤心神的梵音里,周沛天眸光低沉,面上却是明显的阴沉与厌烦。
倒是陈锋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殿下,术业有专攻,正巧常法大师就在前殿,不如请大师来看看?”
常法大师乃是国安寺方丈主持,佛法高深,盛京上下都十分尊崇。
皇上下了旨,命他每年都要来给殿下祈福讲经,已是静平宫的常客,刚刚传来的动静,就是由常法大师为首的十几个僧人弄出来的。
—
“大师这边儿请。”
总管太监魏宁海,客客气气的把常法大师请进门槛,心下却在暗暗疑惑,殿下自打十三岁时上犯了一场大病,性情大变之后,不是对陛下请来的这些和尚也很不待见吗?
今日怎的转了性子,没叫他们闭嘴不说,竟然还宣常法大师过来讲经?
不过纳闷归纳闷,魏宁海却一点没有留下探听的意思,甚至将大师送进去之后,就忙不迭关上殿门,远远的往后退到了台阶下头,唯恐多听着一个字。
他之所以能在总管太监的位子上,太太平平的活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十分忍得住好奇。
寝殿内,常法大师已年过花甲,却如几年前一样,精神矍铄,慈眉善目。
“见过皇子,不知殿下想听哪卷经文?”
周沛天眼眸半阖,面容冷漠。
常法大师抬起头,看向案后许久未见过的周沛天,面容慈悲:“数年未见,老衲年年为殿下默经祈福,只不知殿下可还安好?”
这一句话,却叫周沛天陡然阴沉。
他眉目猩红,勾唇冷笑:“祈福?你们年年在前殿念个没完,是祈愿我头疾痊愈,还是在镇压我这个灾星?”
宫里的确有传言,说殿下是灾星转世,陛下把这个儿子关在静平宫里,又在殿里放了布下这许多法器符咒,包括常法大师每年过来念经,都是为了镇压灾星,消除杀孽的。
这话问的诛心,连陈锋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他倒相信常法大师的佛心,只是派大师过来的陛下是什么意思,这个还当真没谁能说得清楚。
常法大师苍老的眼眸里仍旧满是慈悲澄澈:“不论旁人如何,老衲日日诵经,祈福的都是殿下静心安神,贵体无恙。”
眼看殿下身上的戾气渐重,再这么下去大师只怕性命都要不保。
一旁陈锋连忙插了口:“大师,请您过来,并不为了讲经,是想问问,这静平宫中,可有什么邪祟作乱?”
“阿弥陀佛。”
常法大师念了一句佛:“殿下缘法深厚,百邪不侵,如何会有邪祟?”
陈锋还要追问,常法大师疑惑之余,看向周沛天苍白的面色,便又开口:“殿下若有灾虑难消,可来国安寺中,我佛慈悲,定会护佑殿下平安喜乐……”
陈锋有些无奈。
常法大师在殿下年岁还小时,就一厢情愿,总想劝殿下抛下俗世、落发出家,怎的直到现在,这打算还未放下?
虽说常法大师是好心,可殿下乃周氏皇子,注定生来便肩负重责,哪里能因为些许灾祸危险,就撂下一切不管,出家当和尚的道理!
果然,周沛天冷声打断:“都是废物。”
他已经不是从前对常法满心信赖的无知孩童,一开始,便也没有指望常法能瞧出自己的离魂怪事。
别说现在什么都瞧不出了,若是常法当真有本事,十几个僧人在前殿镇守祈福,他就不会出现魂魄离体、附身到旁人身上的诡异事。
“殿下……”
大师还想再说些什么。
周沛天坐起身,扬声开口:“魏宁海。”
“吩咐下去,往后不必往前殿送膳。”
魏公公躲在门外,没有听到殿内的对话,一进来便听到这吩咐,不禁一惊。
常法大师每年来祈福十天,这才过了三日!
瞧着常法大师眉毛都白了,少说得有六七十了吧?
大师是奉了圣旨来的,外头原本就传说殿下是转世灾星,若是再把常法大师饿出个好歹,传出去,只怕越发要说殿下不敬佛祖、不孝不义?
“殿下,大师年事已高……”魏宁海不知道方才情形,因此这会儿还敢迟疑一句,似乎期盼主子能改念。
周沛天已靠回椅背,幽幽冷笑:“得道高僧,怎么会饿死?”
魏宁海没敢再继续劝谏,殿下现在,哪里还是能听人劝的?
他一介奴婢,能劝说一句,都已是靠着十二分的忠心了。
好在常法大师虽然诧异,倒也并没有恼怒,
被赶出去后,瞧见陈锋像是面有愧色,还安慰了一句:“将军不必忧心,出家人,辟谷几日也是修行。”
陈锋仍是躬身拱手致歉:“大师别急,好在殿下只说了不送膳食,汤水是茶房里就有的,大师暂且忍忍,待日后出宫,在下再与大师好好赔罪。”
“对了,横竖也没力气了,大师们的那个经,就千万别再念了!”
不吃饭一时半刻的还死不了,再唱经惹恼了殿下可就不一定。
陈锋亲自将大师送出垂拱门,回过身,瞧见殿下身边的总管内监魏宁海还在门外候着,便上前一步,笑呵呵拱手:“魏公公有礼。”
魏宁海对这位笑面将军一点不敢怠慢,深深躬身:“将军折煞小人!”
他原以为客套之后就没事了,但陈锋却仍立在原地,笑的和气:“公公当差辛苦,我陪公公回住处歇歇。”
魏宁海莫名:“小人还当着差……”
陈将军笑呵呵的:“殿下定会谅解。”
在陈锋的坚持里,魏宁海心口一突,既惊且惧:“小、小人可能进去与殿下回禀?”
陈将军只笑着做了个轻便的手势,却仍旧立在原地,仿佛打算就这么立着,亲自等他从殿里出来。
他这样当然是为了殿下刚才的吩咐——
若论巫蛊厌胜,前殿那些新来的僧人自然要查,不过魏宁海这个贴身服侍之人,才是第一个要摸清楚的。
魏宁海到底也没再回去找主子告状求情,一是不敢,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如果陈将军当真发觉了什么,他再是求情也无用!
这么想明白后,魏宁海就抱着必死之心返出来,随着陈将军去了自个住的廊庑里。
好在,陈锋将魏宁海的住处里里外外的瞧了一圈之后,就也什么都没说的去了,过了几日,甚至还特意上门等着,给他送了一盒茶叶,说是上次叨扰的赔礼。
自那之后,魏宁海又担惊受怕的等了好几日,发现自个是当真从陈锋这个笑面虎手下逃过一劫之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而到了这时,前殿每年十日的祈福都已到了结束之期。
好在常法大师像是当真佛法高深!
别的年轻弟子都饿的没精打采,话都说不出来,唯独一把年纪的常法大师竟然面色如常,还能每日端坐默经,直到十日祈福结束!
眼看着常法大师与十几个僧人拿着赏下来的金箔财物,平安的回了国安寺,陈锋一面放下了一桩心事,一面却更加肃然。
他已经将静平宫上下都筛了一遍,连藏得颇深的内奸都摸出来两个,可不论巫蛊之物还是主使,却是都是丁点进展都无。
—
只周沛天听到陈锋的禀报,知道不是有人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后,便不甚上心。
他这几日里,没有再出现离魂附身的离奇怪事。
仿佛之前离魂附身、遭遇的一幕,当真是就是他的黄粱一梦。
当然,周沛天明知这一切绝非做梦,那更有可能的,他所见的一切都是他的幻像——
他这些年头疼到极处时,眼前除了发黑,有时也能瞧见些斑驳陆离、叫人恶心的奇异光影。
或许是他当真疯了,这一次才见的格外不同。
不过这原本也是迟早的事,只要能在彻底疯癫之前让该死的人死尽,周沛天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还能清醒几天。
但就在周沛天已经放下时,就在常法大师离开的当日,正在殿外练箭的他,忽然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眩晕。
再睁眼,周沛天看到了一汪漾漾的清水。
视角往上,清水盛在陈旧的木盆中。
水中模糊的映出一张双颊莹润,还带了几分娇憨的女儿面。
虽然细算起来,周沛天是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但这熟悉的感觉却叫他瞬间确定了,这脸定然就是上次的苏昭昭。
【又是你。】周沛天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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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沛天开口时,苏昭昭正坐在水盆前拧帕子洗脸。
感觉到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的第二人格再次出现,她简直是喜出望外:“啊,你又来了!”
“你上次怎么走了?”
“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是在我的身体里吗?”
“我找了你好久,差点以为你彻底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呢!”
周沛天:【我也没料到,竟还有第二次。】
且还是这般条理清晰。
清晰到,不像幻象。
苏昭昭眉眼弯弯,仍旧难掩激动:“还好你又回来了。”
她这几天差点以为自己上次是发了癔症!
她倒是并不怕自己疯了,可是同样是有病,人格分裂可要比幻想癔症好多了——
起码第二人格还可以陪她!
“昭姐儿?你是在和谁说话?”
苏昭昭话没说完,窗户外就忽的传来了一声疑问。
苏昭昭的话头猛地一滞,先扬声回答:“没事,我洗了手就去!”
“成,我那还一堆事,就先回了,昭姐儿你快着点,可别再去旁的地儿耽搁!”
“知道了。”
苏昭昭答应了,看着人离开,又压低声音:“是刘婶,你知道吧?她又过来叫我去正屋,说是大伯娘有话要跟我说。”
不必等第二人格回答,她自个一个,就迫不及待似的继续倾诉:“伯娘和我又没旁的事好说,肯定是上次李家来相看的事有结果了!”
苏昭昭黑亮的剪水眸在水纹中一颤一颤:“也不知道李三郎和他奶奶说了没有,万一没成,真的要我嫁过去呢?”
她水中的面色分明还算平静,但传给周沛天的声语却怯怯哀哀,活像他当真是自己了不得的亲人与依靠:
“怎么办,我心里发慌,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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