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下午茶时间告一段落,天满屋深雪先提出了离开。


    将她送出门外后,中田正义返回jewelryétranger里,看见理查德正将装着两颗钻石的珠宝盒小心盖上放好,惑人的光芒被掩藏住。


    他上前收拾两人剩下的杯碟,重新给对方沏了一壶茶。


    深红色的茶水轻轻倒入杯子里晃荡,蒸腾散开的雾气模糊了两人的面庞,理查德嗅闻着空气中香甜的味道,不禁柔和了眉眼。


    “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客人呢,天满屋小姐。”


    中田正义将茶杯放在他面前,低声感叹道。


    理查德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为什么这么说?”


    “嘛,各种方面都感觉吧。”黑发青年飞快瞥了他一眼然后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说呢,理查德那种超越性别的美貌已经是中田正义平生仅见,他从没想过还能遇到第二个美色程度堪比对方的存在。


    和金发男人如同“行走的宝石”一般光辉夺目的外表不太一样,年轻的黑发少女是更加缥缈,朦胧无法言说的姿容。


    像什么呢?


    中田正义努力回想着自己过往所看过的景或物,模糊中找到了相似的景色。


    啊,像是结冰的月色倒映在溪面,被携带着不停息流过雾气浓重的深夜,然后悄无声息地破碎在黎明到来前一刻的黑暗里。


    无人知晓又惊心动魄。


    杯底磕在瓷盘上的细碎声响拉回了中田正义发散的注意力,看着对面拿起本子在上面写着什么东西的男人,回忆起刚刚两人熟络的态度,他不禁有点好奇。


    “理查德,你和天满屋小姐认识很久了吗?”


    那种难得相见的态度,总有一种时光不留人的感觉。


    流畅勾画的字迹骤然停滞,笔尖在雪白的纸上逐渐晕染开一片墨色,理查德垂下眼睛,沉默良久。


    认识很久了吗?


    仔细一想的话,离两人第一次见面好像已经有……十年了吧。


    将笔从纸面上移开,白皙的手指拿起笔帽重新盖好,“咔哒”一声清脆的细响。


    ——那确实是很久了。


    恪守沉默守则的绅士,有着自己严谨的职业操守,从不对客人的隐私和所作所为说任何多余的话语。


    即使在此刻,在漫长时间的重压下,也只让紧闭的嘴巴吐露出了简短的一句话。


    “那是我……接到的第一个委托。”


    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完成的委托。


    …………


    十年前。


    东京银座。


    “你们确定要交给我吗?”


    两个小小的深红色珠宝盒被紧紧握住,手心烫得吓人,如临大敌般谨慎盯了许久,金发少年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了一遍。


    “啊啦,先说以后要做最著名的宝石商人的人不是小哥你吗?”


    随着话音落地,娟秀的字迹在最尾端利落签上名字,女人抖了抖纸页让字迹干透,一式两份的委托协议,抽出其中一份递在他面前。


    狭长的黑色眼眸弯起一个揶揄的弧度,看着他调笑道。


    “连委托都不敢接的话,可是不行的哦。”


    拙劣的激将法。


    金发少年冷静地这么想着,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把接过了委托协议。


    谁不敢啊!


    要说怕的话,也应该是这对心大的夫妻害怕吧。


    就只听了他说的以后要做宝石商人的话,就把两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交给了刚刚见面,只在咖啡馆聊了一会儿的陌生人手上,就不担心他携款逃跑吗?


    就算有协议又怎么样?买机票随便往国外一飞,恐怕这对夫妻花一辈子也找不到自己。


    理查德没想到自己只是假期来日本旅游,就遇到了这么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事情,十八九岁的少年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昳丽的面孔上满是疑惑。


    “我看得出来哦。”黑发黑眸的女人轻轻眯着双眼,少年的身影倒映在瞳孔里融化成一个小金点,明明已经结婚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目光依旧澄澈宛如少女。


    她蓦地笑起来,眉眼弯成两枚细细的月牙,笑容灿烂犹如春日的繁花,俏皮地拉长话尾。


    “我看得到哦——灵魂的颜色。”她上下睫毛一碰,对他飞了一个wink,“小哥你,是很漂亮的金色呢。”


    哎呀呀,拥有这种颜色的灵魂的人,可不多见呢。


    她当然会相信这个年轻的少年会像他说的那样,成为一位真正的、守诚信的宝石商人的。


    理查德被她的话震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第一次得到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一时之间内心涌动出一股陌生的热流,促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说话保证些什么。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女人的脸就被一只手扭到了旁边,只剩一个后脑勺对着他。


    只在刚见面时冷漠简短打过招呼,之后就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黑发男人此刻坐直了身体。


    右手钳住身旁女人的下巴转到自己这边,银灰色的眼眸怠倦似的半眯着,漫不经心地和她对视着,然后慢悠悠道。


    “……你看错人了。”看我。


    沙哑的嗓音像是还没睡醒。


    听到他的话女人瞬间乐不可支,大笑着捧住男人的脸凑上去使劲亲了好几下,热烈的口红一下子乱七八糟布满了整张俊美的脸,“阿娜达你真的太可爱了!”


    “我永远都不会看错的,爸爸你是最最最漂亮的银色!来亲一个,mua!mua!mua!”


    年幼的小女儿穿着花苞裙坐在男人的腿上,见此立马朝自己妈妈的方向拱,双脚努力蹬在自己父亲的膝盖上使劲,伸出双手银灰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脸期待。


    “妈妈妈妈,我也要,我也要!”


    看着自家女儿超可爱的讨亲亲样子,女人毫不吝惜地送上来自母亲的香吻。


    “阿雪也是哦,和爸爸一样的超——好看的银色哒!mua!”


    父女两个满意了,顶着满脸滑稽的唇印.心满意足地坐回了原位。


    重新把和自己争宠的女儿放在怀里抱好,大手按住乱动的小脑袋,男人把下巴放在女儿头顶上,又慢吞吞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假寐。


    不一会儿,被擒住小脑袋不能动弹的女孩子张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揉了揉眼睛也困顿地睡了过去。


    父女两个叠叠乐猫在咖啡馆的桌子上,晒着下午从窗外照进来的太阳,舒适得像两摊快融化的猫饼。


    我不存在是吗?现在单身且不知道要单身多久的金发少年无言。


    黑发女人将自己的披肩盖在两人身上,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和女儿。


    良久,在这个充满明亮阳光的初秋下午,提笔在装着协议的白色信封上写下了两行诗。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虽赴云雨,不忘梓乡。


    “‘太阳之心’和‘云雨之泪’就拜托小哥你了。”


    “做戒指您总得给我尺寸和款式吧?”


    “哈哈哈,有太多喜欢的了和阿娜达还没商量出来呢,等我们定下来了会联系你的。”


    明媚的女声忽地轻柔下来,溢满笑意:“说不定到时候,我们就不是在这个国家相见了呢。”


    言语里是少年不懂的憧憬与期待。


    …………


    悠长的话语随着那个昏黄的午后远去,如同信封上浓墨重彩的字迹逐渐减退变淡,然后消隐于无。


    一直到最后,理查德都没有等到那天自己问的答案。


    萍水相逢的两夫妻带着孩子居无定所,联系方式也不固定,理查德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时不时传来的设计方案和消息。


    或许又都是太过纠结的性子,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持续了三四年之久,为此他还专门将这个电话号码重新装了一个手机,用以单独保存。


    所有事情戛然而止在某一天,隔着无垠的海洋和触手可及的电话线,身在大洋彼岸的少年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接到了电话。初秋的寒意和森然的水汽似乎沿着话筒攀爬了出来,冻僵了他的身躯。


    “不要再等了,带上它们走吧。”


    一句简短的话语,嘶哑稚嫩的嗓音木然对他说完,然后匆忙挂断了电话。


    等理查德反应过来对方是谁马上再打过去的时候,电话里只有一声声冰冷重复的无人接听。


    至此,一家三口渺无音讯。


    在那一瞬间,宝石拥有了生命。


    时间慢慢流逝,理查德如他所说的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宝石商人,两颗钻石跟随他的足迹走过巴黎的塞纳河畔和丹麦的法罗群岛,穿过莱茵河谷编织的巴哈拉赫小镇到达极光照耀下的斯瓦尔巴特群岛。


    旅程的最后,是江南水乡低矮的乌篷船顶,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一点一点,沉入了梦乡。


    等日本社会暂且平稳了下来,理查德回到第一次见面的东京银座,在旁边的咖啡馆上开了一家宝石店,名字叫jewelryétranger,来接待来自四方的客人。


    然后在来年的初春三月,见到了身处时间洪流另一端的少女。


    断裂的契约在这一刻重新连接。


    光阴璀璨一如往昔,然而佳人已不再。


    …………


    理查德闭上双眼不再回想,过去的已经过去,他作为接受委托的一方,能做到的仅有完成宝石商人应有的职责而已。


    时光不留人,永恒的唯有宝石。


    天满屋深雪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已经是半夜两点。


    “你好,请问是虎杖倭助的家属吗?非常抱歉,老人家在昨天下午五点十三分时已经去世,请节哀。”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