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十年,归元宗都会举办一次收徒典礼。
刚刚决定由医修转为剑修的江汀白,便是在这样一次收徒大考中,拜入了归元宗的山门。
按理来说,未经内门收取的弟子,都会同意划分到外门。
江汀白在寻仙路上表现出的风骨不俗,自身天赋悟性亦是上佳,按理来说,他能加入归元宗内门,本该是板上钉钉之事。
然而,江汀白一心一意想要成为一名剑修。
可剑峰峰主在垂眉凝视过江汀白后,只是摇头。
她已修炼至人剑合一之境,即使是说着最普通的言辞,周身似乎也有寒光朔朔,蓄势待发。
“对不起,我们剑峰不能收下你。”
江汀白只是一顿,旋即躬身为礼:“晚辈斗胆,敢请峰主指点。”
剑峰峰主轻启薄唇。
她的嘴唇竟也似金属一般,镀着一层红铜似的冷硬光泽。
“——你怀抱满腔仁念,还没有一颗成为剑修的心。”
“……”
以归元宗剑峰峰主对剑道之了解,眼光之毒辣,被她下了这样一席评语,基本上就等于在剑道上被判了死刑。
一般人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死心了。
有脾气和蔼的峰主或者长老笑笑,觉得太过剑峰峰主说得太过直接。他们怜惜江汀白是个人才,就想要将他收入门下。
这些被抛来的橄榄枝,无一不代表着一番坦途。
然而,江汀白毫不犹豫,用最礼貌的态度,纷纷将其拒绝。
“抱歉,辜负了您的一番美意。”江汀白温和地说道,“但晚辈还是想成为一名剑修。”
“——这就有意思了。”最上首的一排座位上,一位青袍人若有所思地笑道,“天下大道三千,你也不是没有天资的人,为什么非执着于剑道不可呢?”
江汀白微微抬眼,只见那青袍修士雪发垂膝,在柔软的发丝下,似乎闪烁着一双赤红的眼瞳。
而且不知为何,在这位青袍修士开口的时候,一旁坐着的剑峰峰主,忽然毫无预兆地按住了自己的胃部……?
江汀白有点迷惑,但这不妨碍他先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然后又郑重而认真地给出了答案。
他既是在回答对方,更是在回答自己。
“剑之一道,可澄天地道义。我持剑在手,愿斩一片天下太平。”
座上,姬轻鸿轻轻地摇了摇头。
“像你这样的性情,实在很难求证大道。”
“不过,你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入我门下,做我的徒弟。”
此言一出,四座皆……叹息。
符峰峰主是个老头子,此时他正和峰中的其他长老窃窃私语:“姬师弟最近是不是特别无聊?”
“怕是无聊的紧!”
“这孩子挺不错的,别又被姬师弟给折腾跑了……上次姬师弟发话要收的那个徒弟,最后怎么样了?”
“别提了。”长老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好地一个剑修苗子,硬是说自己已经看破红尘,知晓金钟罩才是世间真理,硬是求走一个名额,跑去梵音寺进修了!”
“……”
对于上首的这番谈话,江汀白丝毫不知。
他微微一愣,强调道:“但晚辈……是想做个剑修的。”
姬轻鸿悠然笑道:“就是要你做剑修。若是你想转修,我反而不会留你。”
“多谢……”
“不必。”姬轻鸿懒洋洋地截住了江汀白的话头,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我从不喜欢别人太客气,更不喜欢别人和我多礼。”
“第二,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还挺有意思的。”
于是,在众人痛心疾首的眼神之下,江汀白拜入姬轻鸿门下,成为姬轻鸿的大徒弟。
姬轻鸿确实有着指点少年人的爱好。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许多人少时迷茫,只差拉拔一把,前路便可崭然一新。
但所有见识过姬轻鸿指点手段的人,几乎都怀疑姬轻鸿不是在拉拔人家,而是要把对方给踹下去。
毕竟在过去的几里,姬轻鸿这个大徒弟的位置,少说也换了二三,几乎只比他的峰名修改频率略低一筹。
然而,江汀白居然打破了这个记录。
他闯过了姬轻鸿设下的幻阵。大阵破去的一刻,江汀白咬牙在素缕堂中站稳,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而江汀白的右手,以前所未有的气魄,紧握着自己的长剑。
——在幻阵里,江汀白打磨出了剑心的雏形。
在江汀白的对面,姬轻鸿双眼微睁,缓缓地坐直了身体。
“做得不错。”
江汀白微笑着拭去自己前额的冷汗:“多谢师尊指点——我既为剑修,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虽然在传言之中,姬轻鸿心血来潮时的行事极其恶劣。
但他若要指点什么人,当真在一开始时,就给出了钥匙。
而江汀白握住了。
……
若干年后,江汀白回忆起自己最初拜入峰门的往事。
那时候,他已经学会在姬轻鸿面前节约很多礼节,并且能面不改色地在棋盘上把姬轻鸿的黑子给杀个落花流水。
这一天,江汀白一局棋赢了姬轻鸿七目。
姬轻鸿:“……”
姬轻鸿盯着棋盘上的残局看了一会儿,幽幽道:“说点什么。”
江汀白实在是个当世少有的方正君子。
他既没有赶尽杀绝的习惯,也维持尊师重道的原则至今——哪怕是面对姬轻鸿这种兔中之狗。
因此略一沉吟,江汀白就选取了一个不那么令人尴尬的话题。
他请教道:“师尊当年收下我时,曾说我‘难入大道’。”
姬轻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纠结此事?筑基即悟剑意,你不是还入得挺快的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师尊当时为何要做此解?”
姬轻鸿顺手将棋子捡回棋盒,慢悠悠地举了个例子。
“就像你眼前的这一局棋,棋盘上除了黑子就是白子。也像是天下间的每个修士,不是能入大道,就是不能入大道。”
“换而言之,我从两个答案里挑了个顺口的答案,随便说的。”
江汀白:“……”
姬轻鸿笑道:“看我做什么,当真是随便说的。”
江汀白:“……”
想想姬轻鸿平日里识人断事的眼光,江汀白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比起随便一说,他更倾向于自己当时确实有某种难以克服的缺陷。
只是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姬轻鸿有意拉拔了一把,过去难以翻越的的高槛,便在一路行来间无声抚平。
但姬轻鸿既然都这么说了……
于是下一局棋,江汀白非常自由地放任自己赢了姬轻鸿两千多目。
姬轻鸿:“……”
“不知师尊看我何事?”江汀白恭谨又不失温和地请教道,“我并非有意,当真是随便赢的。”
姬轻鸿:“……”
那天,姬轻鸿离开棋房时,顺手把茶杯连茶水带杯子给冻成了冰块。
哦,倒不是在表示不满。
只是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的趣味版表扬罢了。
……
实际上,在江汀白闯出幻阵以后,被姬轻鸿正式登入宗门名册这个过程中,还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姬轻鸿收徒的规矩,似乎一早就定了。
言落月和巫满霜拜师时,没走太多繁琐的手续,只是给云素缕的画像上了一炷香。
在江汀白拜师时,亦是如此。
然而,在宗门弟子把江汀白的名字,郑重其事地记在素缕堂主人名下以后,姬轻鸿忽然唤住了对方。
姬轻鸿缓缓道:“我有了一个想法……”
这一刻,关于这座峰的峰名是如何改动的各种传闻,在登册弟子脑海中飞快划过。
登册弟子有些心惊胆战地想道:……素缕堂他,不会是想给徒弟也改名吧?!
事实证明,姬轻鸿的起名兴趣,还没有蔓延到那个地步。
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登册弟子感觉,还真不如让江汀白改名算了!
因为姬轻鸿兴致勃勃地说道:“我觉得我这个大徒弟,论性格不太像我的徒弟。”
登册弟子:“……”
登册弟子一脸麻木地问道:“那不知您是要……”
莫非……难道……是要把人逐出师门吗?!
——以此反复刷新收徒的最短纪录,总感觉这种事,素缕堂他着实干得出来啊!
说话之间,登册弟子用余光看了江汀白一眼,非常佩服地发觉,即使面对这种窘境,江汀白也仍然站得笔直,神色淡然含笑,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安定气度。
而江汀白的这丝气度,在听到姬轻鸿的下一句话时,缓缓崩裂开来。
姬轻鸿说:“他的这个品格,似乎更适合当素缕的徒弟。”
“要不然,你们把他从我名下抹了,由我……嗯,代师收徒,把他收作我的师弟怎么样?”
江汀白:“……”
登册弟子:“……”
啊?这种超乎常人的想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代师收徒的事,在仙门里不是没有。但一般来说,都需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个,师尊还活着,只是去闭关了。
第二个,大弟子还没有出师。
至于素缕堂您……您能满足哪个条件啊?您都出师快三千年了啊!!!
打个比方,这事儿就像是某位老太君前去上香,路上忽然捡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老太君先是把小姑娘收成孙女,然后思考一番后,又更正道:“今日我就代妈收女,从此以后,就让这小丫头做我妹妹吧!”
——这个例子,在辈分上或许有所出入,但离谱程度上则是差不多的。
登册弟子人都快被难为哭了:“这……素缕堂……我们这没有先例啊。”
姬轻鸿和颜悦色:“所以才有趣,值得一试嘛。”
登册弟子:“……”
江汀白已经不想回忆,自己是怎么与登册弟子合纵连横,好说歹说,终于打消了姬轻鸿的突发奇想。
但在许多年后,在同一间大堂里,姬轻鸿收下言落月与巫满霜为徒时。
熟悉的场景,再一次卷土重来。
而这一次,姬轻鸿提的建议是:要不然就让巫满霜拜在言落月名下,做他的徒孙好了。
言落月:“……”
巫满霜:“……”
江汀白:“……”
江汀白站在一旁,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毫无疑问,眼下这种状况,实属旧病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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