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宁大泽回往归元宗的路上,言落月和巫满霜并没有一路驾驶飞舟。
有时候他们化作本体,由螣蛇的蛇身卷起言落月的本体,乘风前行。
每当螣蛇的翼膀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感受到阴凉从头顶拂过的人们,便要顺势抬起头来,对着“玄武”的身影招手或者欢笑。
也有时候,巫满霜从天际落下,和言落月一起化成人形,沿着野草长到膝盖的翠色小径,慢悠悠地往前走。
在大方向上,两人一路前往归元宗。而在小目标上,他们并无固定的落脚之处。
有时走在路上,听说隔壁花舞城最近正在举办节,言落月便要忍不住去凑凑热闹。
又或者临近某个镇子时,听说后面的龙心城中善酿一味美酒,两人也就顺势调头去品尝一番。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无数次地和沈净玄偶遇。
那场大战结束后,沈净玄有所顿悟,停留在妖界闭关一阵。
而和她同行来此的诸多武僧武尼,则是要按照梵音寺的调度,回归宗门。
据说临行之前,这批武僧武尼们每一个都翻空了自己的腰包,凑出了一笔灵石赠给沈净玄。
虽说这些来自梵音寺的大师们,俱都苦修为任,两袖清风。但面对自己的同门师姐/师妹,他们仍是慷慨解囊,宁可苦了自己,也不肯苦了沈净玄。
沈净玄收到这笔灵石的时候,又是感动,又是迷茫。
“师兄师姐们,何以待我至此?”
平日里与沈净玄最为要好的那名师姐,抓着沈净玄的手,一连摇了三摇。
望着师姐凝重、慎重、乃至沉重的表情,沈净玄几乎以为自己不是留在妖界暂时闭一个关,而是从此要以妖界为家,再也回不去了。
而且不知为何,这位师姐说话的语气,竟也像是这一面就是今生最后一眼一般。
她说:“还不是因为……唉,总之,净玄师妹,你若是找不到回寺的路,就不要硬找,实在不行包一只顺路的商队回来吧!”
——要是凭借沈净玄自己的寻路能力,那师姐是真的害怕,今天看见沈净玄的这一面,就是她们之间今生的最后一眼啊。
别的不说,就现在,望着天边初生的太阳,你让沈净玄找个东方,你看她能不能找到的!
沈净玄:“……”
事实证明,沈净玄并未辜负师姐的这番众望。
她在妖界漫游了整整三个月的时光,都没能找到前往人界的入口。
得知此事的佛门同修:“……”他们就知道!
收到消息的准提旗主:“……”
准提旗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可能,大概,多半,在当初的并肩作战里,净玄师父并不是神机妙算,佛法高深,对异种们藏身的位置一找一个准。
她就是找不到路而已。
最后,还是沈净玄一路迷到某处,恰好碰见了在那里修筑空间通道的言落月和巫满霜,这才被两人顺手捎回人界。
提及此事,言落月真是替沈净玄捏上一把冷汗。
要知道,但凡净玄迷路到那里迷得晚上几天,那条空间通道就已竣工,她和巫满霜也会告辞离开。
而那条空间通道前往的地点……不是人界,而是刚刚建交的灵界啊。
换而言之,沈净玄差点一路迷到人生地不熟的灵界去。
经过此事,言落月也意识到,这些空间通道的开辟,也并不只是全有好处。
就比如沈净玄吧。从前净玄迷了路,大家只要天南海北地问一问,总有熟人听说过她踪迹。
而在空间通道开辟以后,再想找到沈净玄的踪迹,就得四界八荒地问一问了。
要是光靠沈净玄的描述,她能非常诚恳地告诉言落月,自己正站在太阳底下……
反正回到人间的这些日子里,言落月和巫满霜一直向东,并且还动不动就遇到(本应一路向西回梵音寺的)沈净玄。
次数多了,沈净玄似乎也形成了一个条件反射。
她只要遥遥看见言落月和巫满霜的身影,遥遥一点头,随后调转一十度,转而往自己来的方向走。
不过这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眼看着沈净玄干脆利落,转身就走,言落月和巫满霜对视一眼,连忙追上去拦住她的脚步。
“诶,净玄!”
沈净玄双手合十,念诵了一声佛号,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迷茫。
“阿弥陀佛,贫尼又走反了?”
莫非她这次没有转向一十度,而是转了二十度,然而自己却没意识到?
“不是的。”言落月哑然失笑,指了指沈净玄的头顶,“这个……你们两个怎么遇到的?”
虽然言落月当初说过,等到事情结束以后,就把乌啼之火送到沈净玄那里进修骂人技术,但那只是在开玩笑。
谁知道误打误撞之下,这只鸡飞狗跳的小火苗,跟硬核小尼姑,居然还真碰见了!
沈净玄神色不变,八风不动,缓缓说道:“那一日,贫尼途经桐花镇时,又遇到了一个采花贼……”
在沈净玄光溜溜的秃脑门上,金色的乌啼之火拍了拍翅膀。
乌啼的光芒本就耀目,一动起来更是光彩照人。再倒映着沈净玄镜面似锃然发亮的头皮,一时间,整个世界上仿佛多了两轮太阳。
由于耳目太过灵便,言落月甚至听到人群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怪不得在那壁画上,凡是那菩萨佛陀,脑后都顶着一轮光圈——原来是真的会有光圈啊!”
言落月:“……”
巫满霜:“……”
不,不是的,这个要怎么解释呢,其实一般的尼姑脑袋上也没有这个……
乌啼之火张口就是一串叽啾啾的悦耳鸣叫。它先是懒洋洋地纠正沈净玄:
“小尼姑,你又说错啦,那个镇子叫桐子镇——切,笨笨哦,我一个小火苗都记得。”
随后,乌啼之火又用一种骄傲的、发现了新定理的口吻,告知言落月和巫满霜:
“你们认识这个小尼姑?我跟你们说,她可会说话了!”
言落月:“……”
巫满霜:“……”
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
嗯,他们能想象到,沈净玄是哪种会说话。
乌啼之火拍拍翅膀,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所以我决定了,在她身边观察一段时间,学会了说话技巧我再走!”
言落月汗颜道:“乌啼,你学习这个……嗯,说话技巧,是要干什么呢?”
今时不同往日,最大的敌人都已经被解决掉。
身为天生神火,言落月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情况,能让乌啼之火那一身出神入化的骂功派上用场。
乌啼之火圆溜溜地瞪圆了自己的小眼睛。
“当然是去鸿通宫遗址骂坟啊!”
言落月:“……”
巫满霜:“……”
好叭,就,也行叭……
比起乌啼,更让人担心的显然是沈净玄。
因为她非常谦虚地合十一礼,喃喃道:“贫尼亦有许多说话的艺术,要与神火请教。”
言落月闭上眼睛,不敢想象这一尼一火一相逢,若干年后,将在语言界和哒哒哒界创造出一番怎样的奇景。
算了,往宽心的地方想一想,净玄最多能改造一下她优美的语言艺术。
她总不能跟乌啼之火学坏,遇到敌人一边抡拳头锤,一边演变出一对长喙啄吧!
……
告别了沈净玄和乌啼以后,言落月和巫满霜继续前行。
或许因为乌啼给沈净玄指了路,在此后的路途里,他们没有再遇上迷路的小尼姑。
谢天谢地,言落月诚恳希望沈净玄一路平安地回到梵音寺,不要横生波折,误入灵界、妖界、魔界的跨界通道。
又过了一段时间,言落月和巫满霜来到了碧落河。
在碧落河的河心深处,有一群鲛女在此定居,她们是言落月和巫满霜的朋友。
所以两人经过碧落河时,必然是要对鲛人们拜访一番的。
原本,巫满霜把鲛人哨都准备好了。
谁知行到河流上端,刚把哨子凑近唇边欲吹未吹之际,那清澈透亮的碧波雪浪里,便翻涌出几条妩媚而柔美的身影。
除了金色鱼尾的泉湘,紫色鱼尾的浅伽,还有那个鱼尾是冰激凌撞色的漂亮小姐姐。
鲛人们浮上水面,显然并不是提前察觉到了言落月和巫满霜的到来。
只见三位鲛人半伏在河岸激流旁的礁石上,鱼尾在水面上拍打出一串串漂亮的浪花,正和岸边的某个人热切地说着话。
至于那位正与鲛人们交谈的姑娘……
言落月仔细一瞧,确定了来人后,顿时笑弯了眉眼。
“哎呀,是忘忧呀!”
那姑娘一身青衣,打扮简素,气质凝练,可不正是因为破解了异种晋化系谱树的密码,近年来在修真界里声名鹊起的尹忘忧吗!
也不知道尹忘忧如何会和碧落河中的这群鲛人姐姐相识,只能说世上的缘分和际遇,当真是非同寻常的奇妙。
大家见了面,彼此都是又惊又喜。
鲛人们笑闹着替言落月三人面上覆一层纯白鲛绡,这样,便可在水中来去自由。
她们把三位客人请到河底,再带着一点调皮的微笑,捉弄地将彩纱般的三色小鱼放进言落月和尹忘忧的头发里。
等到笑过了、闹过了,再相互交流彼此的近况。
言落月这才知道,原来尹忘忧是受常荔荔所托,替常荔荔师姐来碧落河求取鲛人珠的。
在提出了异种晋化树这一构想,并为修真界广为接受以后,尹忘忧凭借自己的才华,拜入归元宗门下。
她入门的时间比言落月晚,论理还应该叫言落月一声“师姐”。
不过,就像是尹忘忧和常荔荔之间一向只以名字称呼一样,大家都这么熟悉了,当然还是叫名字更亲密。
接过泉湘递来的一小包鲛人珠,尹忘忧先是满脸认真慎重地将它收进腰间储物袋,然后才回答泉湘的问题。
她那严谨仔细的表情,不由得令泉湘捂嘴笑了起来,金色的鱼尾活泼地摆动,将气泡似地翻涌水波柔和地丢到尹忘忧身上。
“一袋鲛人珠而已,不用这么紧张。即使中途失落了,你也可以再来朝我们要呀。”
泉湘温柔地说道:“你是荔荔的朋友,那就也是我们的朋友呢。”
言落月更熟悉尹忘忧的秉性:“忘忧天性如此,她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倒不止对着鲛人珠如此。”
若没有这一副一丝不苟的性情,刨根问底的脾气,大概也做不出那种一经发表,便令修真界惊异震悚的研究吧。
直到将那包鲛人珠好生收好,尹忘忧才道:“荔荔说,你们前不久提供给她的昔年玉简,让她的进展突飞猛进了一大截。再这样下去,或许三年五载,她便可初步研究出能种出鲛人的树了。”
“哇”
听见这个好消息,鲛女们手拉着手,相视而笑。
那本就温柔如水的嗓音,听起来一瞬间都多了两三个波浪号,几乎令人酥倒。
听到“昔年玉简”四字,言落月若有所觉。
要知道,鲛人族天生有爱无恨,温柔坦荡,绝不是那种藏私的性格。倘若之前有这种东西,又托常荔荔研究鲛人种树,想必早就该拿出来了。
前不久才把玉简给常荔荔,那情况多半是……
没等言落月打听,泉湘就咯咯一笑,一语道破:
“能帮上忙吗,那可就太好了,这些玉简都是魔族的同胞们送来的礼物呀。”
——是的,就像是云宁大泽的龟族,和妖族中的龟族主支重新取得了联络一样。
这些居住在碧落河的鲛女们,也同样收到了来自故乡的消息和土仪。
泉湘用自己灵活的手指,把那条三色小彩鱼从言落月发间捉出来,又炫耀似地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看,像这样可爱的小鱼儿,我们在寄给魔界同族的礼品里,也放了好大一包呢!”
那些旧历史中的阴霾已经散去。
雨过天晴,在新生的彩霞之下,人族、妖族、魔族之间的联系,又像是霁虹那样跨过空间的阻隔,重新牵系在一起。
言落月望着眼前这一幕,唇畔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微笑。
……
在将要告别之时,言落月和巫满霜被泉湘叫住。
美丽的鲛女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她俏皮地冲着言落月眨了眨眼,然后:“铛铛铛!”
一大幅笔触细腻、色彩生动的鲛绡织画,就那样展现在了两人面前。
鲛人们再次再鲛绡上织出了言落月与巫满霜相处的模样。
而在这一次的画卷上,他们十指相扣,眉目含情,相对而笑。昔日的小小少年和小小少女,都已经长大。
……
回往归元宗的路上,言落月一直凝神思考着另一件事。
——没想到许久不见,常荔荔师姐的研究都已经有了这么大的突破。
既然她能种出鲛人来,那不知能不能种出更多种族:比如梦魇、蜃女,还有人类躯壳呢?
若是能够的话,那些寄身于落月之木之间的魂灵,或许就……
带着这样的思索,到了归元宗以后,甚至没有先回峰见过大师兄和二师笔,而是脚步一转,直入丹峰。
但此时的言落月,万万想不到常荔荔在见到自己以后,将会面对什么。
作为一直以来都关系不错的师姐,大战结束以后,言落月曾经告诉过常荔荔,自己和满霜天生神物的身份。
只不过当时是在书信里说的,没有面见罢了。
所以这就怨不得,常荔荔在看见言落月和巫满霜后,当场眼冒金光,姿态宛如猛虎暴起,一个饿狼扑食般,死死地攥住了言落月的双手!
“言师树——不,言师妹啊!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言落月:“……”
你的称呼里,是不是已经泄露了你作为种树狂魔的思路?!
常荔荔紧紧地、深情地握着言落月的手,一叠声地对她发起关怀。
“发现自己其实是一棵树后,对你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影响吗?看见巫师弟时会想开花吗?平时能用脚后跟喝水吗?墙角现在就有一堆肥料,你发现以后会分泌口水吗?”
言落月:“……”
好一个修真版巴甫洛荔。
要不然,她还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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