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禾还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 她朝着顾景江点点头,礼貌又疏离地道了声,“顾同志。”
安安和林喻旻好奇地望向顾景江, 见自己妈妈/大姑没让他们叫人, 就很快感觉没兴趣的收回了目光。
“哥, 走!安, 饿!”安安小肉手一巴掌拍在林喻旻的肩膀上。
“走!”林喻旻也拍拍自己的小胸脯,扬起脸, 主动去拉林青禾的手。
“青禾同学,这是我表哥。”林达文走上前来有些尴尬的打了声招呼。
“嗯。我先走……”林青禾回避的态度很明显。
青禾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景江打断了——
“我能和你聊聊吗?”顾景江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恳求了,他也是别人眼里的天之骄子,可是此刻他一颗心忐忑不安地请求对方, “五分钟也行。”
顾景江没有刚才的躲躲闪闪和以前的欲言又止。他盯着林青禾的眼睛,那眼神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深情。
“林同学,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孩子。”林青禾对林达文道, “安安, 小旻儿,我马上回来, 你们俩在这里乖乖等我。”说着林青禾还从包里拿出几颗奶糖放在林喻旻背带裤行前的大口袋里。
“和妹妹一起吃糖。”
……
重新长出新绿的樟树下站着一男一女。
顾景江的目光放在和自己隔着一米远的林青禾的眼睛上。这汪盈盈秋水在他午夜梦回时出现过多少回, 他也记不清。
“我喜欢你,很喜欢。也许是第一天下乡的驴车上,也许是第一次上工时隔着田垄你递给我的那把抱着棉布的镰刀,也许是你送到知青宿舍的劳保手套, 也许是在公社中学我们讨论那篇《共和国该往何处去》时你洋洋洒洒直抒胸臆说得也是我的想法,也许是越接触就越觉得清醒独立的你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我分辨不出来我是在何时因何喜欢上你的,等意识到的时候,我以为我们都心知肚明了。”
林青禾平静地望向孩子们的方向, 没有打断他。
“我写信告诉家里,收到的回信是,家里又被抄了,让我不要裹乱。我以为这是暂时的,家里迟早会同意。所以我把家里寄来的东西都与你分享,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当你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以为的心知肚明,只有我一个人明了。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明确知道家里的态度,我不敢和你说,我想要自己先解决一切。”
“可是没想到你……你结婚后,我知道我们再无可能,刚好家里活动了关心,寄信来说可以回城了。我又一次选择了逃避。但是三年来,我始终没有忘记。说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咱们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回忆。最后一次,青禾,我想问你,如果你落水后我向你求亲,你会愿意吗?”
林青禾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注视着顾景江双眸,语气认真地道:
“镰刀是大队发给每次知青的,以前的知青都知道自己包起来。你当时是新来的,那会我正放假在家,大伯就让我拿给你。劳保手套也是大队的。至于想法,我想大多数年轻人应该都是我那个想法吧。
你要理解一个乡下女孩的虚荣心,当一个像你这样文质彬彬的城里男知青,唯独对我特殊时,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所以,我才会主动去问你。可是你什么都不说。或许在你看来,是你还没有解决好家里的事。可是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就是城里的人傲慢。是我想对谁怎么样就怎么样,无需解释。这是原则问题,我接受不了。
还有,你可能是误会了。我结婚的原因,我承认有落水的关系在。但如果那个人不是我的爱人,我不会立马就同意的。
我喜欢他,和你一样时间地点无法界定。你可能不知道,你前年给我寄过一封信,因为那封信我们大吵一架。我外出采访了,在我回来的冬日凌晨里,看到他来接我,我心里跳的厉害、跳的疼。曾经以为不能忍受的,可以为了他忍让、迁就。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幸福。”
顾景江紧紧攥拳,听着林青禾平静地和他表达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意。他想解释,想……
“我这三年也认识到一点,互相的喜欢才能长久。祝你能找到和你互相喜欢的那个人,也希望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林青禾自认这一回她已经把话都说得清楚明白了。她转身走向孩子们,步伐坚定、踏实。
顾景江却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清楚,他们是真的没有以后,林青禾也是真的觉得他的出现只会给她带来困扰。
他失魂落魄的向反方向倒退着,他还想再看看林青禾的背影……
……
遇到顾景江的事没在林青禾的心里留下一点涟漪,过去就是过去了。她抱着闺女,牵着侄子走进校园,已经十一点了,她妈估计都已经来了。
带着孩子一起到杨弘儒宿舍的时候,方秀珍果然已经来了。
看到孩子们,她就宝啊贝的去抱两个孩子。林青禾则被杨弘儒叫进了书房。
“青禾,大学生活感觉怎么样?和你想象中的一样吗?”杨弘儒和林青禾并排坐在书房的沙发上。
“好极了,比我想象得更好!老师、同学还有图书馆,一切都很好。”林青禾回忆着这两周的点滴,面上带笑地说道。
“那就好。我听你们系的老陈说,想要创办一本杂志。估计马上就会找你了,你做个心理准备。”杨弘儒刚才办公室回来的路上就碰到中文系的陈教授,他们都知道林青禾和他的关系。
“好的杨爷爷。”
“我听你嫂子说你最近都去了外语学院上英语课是吧?”
“是的,杨爷爷。我是这么想的,主席同志重视教育,重视发展,想要改革的心思众人皆知。未来我还是想在新闻这个行业发展。随着我们的发展,外语在未来一定很重要,不管是走进来,还是走出去。现在的报纸氛围都轻松了很多,那么以后的新闻媒体也肯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所以……”
书房里,林青禾和杨弘儒在聊着未来、聊着梦想。
“爷爷,小禾吃饭啦!”杨素筠的声音传进书房。
中午给安安还有小旻儿吃的是鸡蛋面。
小旻儿正学着用筷子呢,安安看着小哥哥用筷子缠啊缠的,她也眼热了,推开要喂面条的姥姥。拿起桌上的筷子,学着小哥哥的动作。然后那筷子长,安安一双小肉手压根拿不了,一会就掉。她咿咿呀呀地比划,意思是她也要那种短短的。
“宝儿,你还小。姥姥先喂安安,等你长大了,也给你买哥哥这种小筷子。听话,来长嘴。”方秀珍耐心地哄着安安。
安安吸溜着面条,“嗯。”她放下了筷子,却见对面的林喻旻,或许是用筷子不灵活,他直接用手扒拉面条。
“林喻旻,妈妈说过多少次不能用手拿饭。慢慢吃,又没人和你抢。”杨素筠拿帕子给儿子擦手,“你看妹妹都学你的坏习惯了!你要给妹妹做个好榜样,对不对?”
没错,安安再次有样学样,也伸手去扒拉面条。坐在旁边的林青禾,伸手阻止。
一顿饭就在两个孩子搅合中过去了。
饭后,方秀珍抱着安安准备回家了,小丫头自是不肯离开,她看着林青禾,喊着妈妈。眼泪鼻涕一大堆。林青禾忍着心疼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下午,林青禾有专业课,她没有多留,直接就去了上课的教室。等到课程开始后,她就没有心思再去想安安哭没哭了。
……
林青禾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彻底拉开序幕。
上课、下课、图书馆、跑步、宿舍、回家,如此循环。眨眼间,同学们都脱下了厚重的外套,未名湖边的花呀树呀的都已经盛开,开学已两月有余。
在这两个半月里,林青禾在忙什么呢?
她忙学习,忙系里报刊,忙着一周一天回家陪闺女。
这两个月文学社遍地开花,京都各所大学都兴起办报、办刊的热潮。北大自然也不例外,林青禾他们新闻专业办了一张《实报》,取新闻报道要“实事求是”之意,报纸内容以新闻评论为主,国内国外的都有。最近的话题是整个社会都在关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话,林青禾算的上是第二批听到的人。因为她是看到了卢向阳从党校拿回来的内部报刊《理论动态》上刊登的主席的文章。过了几天之后,那篇文章才在《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上出现。
好像过了那十年,所有人的思想都迫不及待,有一种语言越尖锐就越能表达的自己的意味。
开学两个月的77级学生与社会共同感受着思想解冻、理想重建的冲击。当然还有和75级、76级工农兵学员的冲突。
《未名湖》有一期刊登了77级的一个学生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大意是:运动横行时,我上不了大学,因为我头上没长角,身上没有荆棘。
这下工农兵学员们不干了:什么意思?这话说得好像我们都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于是又免不了一场唇枪舌剑,双方闹得不亦乐乎。
三角地宣传栏俨然成了双方交锋的沙场。一篇接着一篇言辞辛辣的文章,贴上又被撕下。
直到期中考试的来临,紧张的复习氛围席卷校园,这场持续一个多月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挥斥方遒”才落下帷幕。
林青禾知道这第一场考试许多人都在关注她,想要看她的成绩。她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学习节奏,上课下课,然后去图书馆占位复习。有时候图书馆没有位置,她就和何曼玲谢茵茵三个人一起去未名湖尽头的花坛边。
考试考了两天,考完就是星期天。她没留在班里和人对答案而是拎着小包就外家走。
等林青禾到家的时候,卢向阳都还没回来。越是学习快结束了,他每周放假的时间就越短。上周就是吃饭的时候才进的家门。
安安已经十五个月了,口齿又清晰了不少,很爱嘚吧嘚吧小嘴表达自己,倒是黏妈妈的本性还没有变。
林青禾刚下公交车,夏天车上人多,挤得慌,她这会是一身的汗。一到家没说上两句话就去洗澡了,她也在后头,磕磕绊绊地一步步跟着。是的,这两个半月,安安最大的进步就是可以摆脱学步车独立走路,虽然有时候容易被绊倒。
“安安,漂漂!”安安捏着小裙子一脸显摆。她今天穿着件红色的棉布外翻圆领裙子,款式是从前那种布拉吉的款式。姥姥方秀珍才给安安新做的,知道爸爸妈妈要回来她一早就闹着要穿上。
林青禾坐在浴桶里,杏眼笑成了月牙,“让妈妈看看,是不是姥姥新给宝宝做的呀?真漂亮!妈妈都没有。”
林青禾捧场地夸闺女,把她逗得哈哈笑。
母女倆洗澡的时候,卢向阳也回来了。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大西瓜,一进院子就放到了厨房。
“哟,你这是打哪来的?”方秀珍好一阵稀罕,这才五月末,怎么就有这么大西瓜了。
“嘿嘿,党校那后面有块瓜地,说是什么试验瓜。我也不懂,班里30个人,每个人都分到一个。”卢向阳拿着菜刀分成两半。
“妈,今儿大哥和嫂子回来不?这一半让他们带着给杨爷爷呗。”
“回,上礼拜没回了,这周指定要回来了。”方秀珍才说这呢,院子里就响起了林喻旻高声叫奶奶,叫安安的声音。
“才和阳子说你们呢,这就来了。青谷,你去帮忙端菜,饭已经得了。”方秀珍抱起大孙子,亲了亲。
“我大孙子想不想奶奶,奶奶今儿做了春饼。”
“想了,可想可想了。还想安安了,安安呢?安安——”林喻旻上京都来以后,最熟悉的玩伴就只有安安,虽然安安没他说话利索。
“安安啊,洗澡去了,马上就出来了。”
晚饭就是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的。
现在供应越来越充足,荤菜基本都不用抢了。这桌上有鱼有肉,菜倒不是买的,方秀珍在院子整的菜园子里也种了好几种蔬菜呢。
“舒坦!”饭后,林青谷拿着块西瓜在啃。他左手边是杨素筠,右手边是亲妈,对面坐着妹妹和妹夫。前面两个小娃儿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们的小孩语。
“要是咱爸和小妹小弟也在就好了。”林青禾感慨了一句。
“你可别唠这个,我这可都多长时间没见到那两个小的了。还有你爸,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家能不能行了。每回信里都说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方秀珍叹了口气,说实在的,这还是她和林建国结婚以来夫妻两个分开最久的一次。
林青禾和卢向阳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这要不是为了她,她妈也不用跟着在京都。
杨素筠注意到小姑子两口子的神色,她给方秀珍递了块西瓜,“妈,你放心吧,还有大伯呢,大伯指定不能让爸累着的。这也快放暑假了,等放假我们陪你回去看看。”
“是呀妈,等放假了我们也陪你一起回去,安安还没回过来家呢。”林青禾感激地看了眼大嫂。
“好!”方秀珍应了一声。
几口人又接着唠了一会,瞅着夜深了,才各回各屋。
……
五月末天热了,又没到开电风扇的程度。睡前卢向阳开了窗户,只合上了纱窗放蚊虫。他们屋子里南北通风极好,自然风吹着,身上盖着薄毯子, 一家三口睡的很是舒服。
不知道睡了多久,雷声震天响,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下雨声。雨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显然, 这雨下的很大。
安安不安的哼哼了几声,林青禾没睁眼,翻身拍了拍孩子,“……没事,下雨了……”她说的含糊不清, 却能感觉身边的卢向阳抱着孩子坐了起来。
电闪雷鸣,屋里一明一暗的。卢向阳抱着闺女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
“没事,不怕。爸爸妈妈都在,睡吧。爸爸守着你。”他声音轻柔地哄孩子,直到安安重新恢复平静。
下过雨,第二天起来时外头凉快极了。
一大早,林青禾去胡同口买火烧的时候,就顺道从邮局领回了稿费。她现在没有军报的工资了,每个月都会投稿赚钱。虽然说着有卢向阳的津贴养,但实际上没有收入会让她焦虑。
吃完早饭后,林青谷和杨素筠带着两个孩子上颐和园玩去了,方秀珍则是最近接了居委会糊火柴的活计,她说一天天的太闲了,得找点事做。谁劝都不听,大家也只好任由她做去了。
家里一下空了下来。
“媳妇,走,咱俩好久没二人世界了。我们也出去溜达溜达。”
“你说,是不是想花我的稿费?我就瞅着你打我刚回来就不怀好意了吧!”林青禾双手抱胸一副你就想占我便宜的样子。
卢向阳配合地道,“被你发现了,安安都显摆她的新裙子。我也想要。”
“那你得好好讨好我才行。”林青禾哼哼了两声。
两人也打算出去溜达溜达,出去之前卢向阳鬼使神差地随手拿了把放在门口的长柄雨伞。林青禾一开始还嫌弃他事多,没想到,才走半道上呢,就开始下雨了。
“媳妇,你看多亏我拿了伞吧。”卢向阳说这话本意是想他媳妇夸夸他。
而林青禾多少有些死鸭子嘴硬,“都怨你,你要是不拿伞,能下雨吗?”
卢向阳:……好嘛,都是我的错。
“你小心点儿!”卢向阳一手执伞,一手拽住差点一脚踩进水坑的媳妇。
“你说你都拿伞了,也不知道拿两把伞。大哥他们带伞了不?”
“我觉得两人一把伞雨中走走挺好。那俩自行车篮子里都有伞。”回答的很温和。
知道闺女不会被淋,林青禾放下了,然后张嘴又是抱怨:“你看,这雨都快迎面打进来了,好啥呀。”
卢向阳没回答,他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揽着林青禾的腰,他半个身子已经全都被浇透了。
林青禾摸到他腰上的水痕,看过去才看到他半边身子有湿透了。她回想起刚才卢向阳的话,这才有些反应过来。
这人也不知道去学习班都学习了啥回来,怎么突然还想来什么雨中漫步了。这也不能怨她,一向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形象的丈夫,突然来一点小资情调的浪漫,谁都不能那么快反应过来吧。
林青禾柔情似水地问:“向阳,你想和我雨中散步吗?”
“你定!”卢向阳压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刚才被媳妇打击到了,不能表现的太开心。
林青禾挽上卢向阳执伞的胳膊,身子也无限地贴近他。卢向阳呢,他放慢脚步,
“我还有半拉月那边就要结束了。媳妇我跟你说,我们班里有个女同志,她老是下课来问我问题。诶诶诶你别拧我,疼!但是我可第一时间就和她说我已经有革命伴侣了。你以前和我说的咱俩要互相信任、坦白,怎么样,我没忘记吧……”
“向阳,我有一件事忘记和你说了。”林青禾原来没把顾景江那事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她也应该告诉卢向阳。
“啥事呀?”
“就安安第一回 上学校看我那周,我抱着她和小旻儿回学校的时候碰上顾景江了。他也考上大学了,他表弟也是我们班上的。他找我说话,我听他说完,也和他说清楚了,让他以后别打扰我们。我之前觉得这是小事,我都处理好了就没和你说。”
“哦,人家也是大学生了呗。”卢向阳酸溜溜的。
“说啥呢,你一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军人,他比不上。我和他说,我现在很好很幸福我很喜欢你和安安。”说到最后林青禾还有些害羞了。
“你冷不冷?”卢向阳却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
“啊?哦!”
上一个话题过了,下着雨的街头,两人撑着一把伞,彼此依偎着。
“那要是换作我刚来随军那阵儿,你早脱了,问的真是废话!”
“那阵可是都秋天了,我现在脱了可就成耍流氓了,人家还不得给我举报了。”
“那你问我干嘛!”
“你说呢?”
“关心我呀。”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