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荒谬, 实在是太荒谬了!
除了荒谬,女萝想不出还能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眼前这一幕。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女萝觉得诡异,无论是神还是人, 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生命成为了父神手中的玩物, 比起被剥夺思想, 按照父神的意志行事,他们更恨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女萝。
恨一个女人,比质疑父亲要容易千百倍。
有人与她初见便相谈甚欢心心相印,有人看她一眼则满心血海深仇,人们对女萝的爱恨都浓烈异常。
即便已经有无数人死去,幸存者们依旧是个无比庞大的数字。他们接受了父神的召唤, 打从心底认可与崇敬父神, 人们对父亲的虔诚、信仰、向往, 正是构成父神强大能力的来源之一。
如今女萝与父神遥遥相望,中间隔着的是数不清的人群, 各种各样的法器招数随之而来,如果不将这些人全部解决掉,女萝根本无法靠近父神, 更别提将其斩杀。
被父神洗脑的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成了父神修生养息的肉盾, 他们只秉持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按照父神的意志,杀死这个为世间带来灾祸的女人!
正在女萝一筹莫展之际,一声凤鸣响彻天际,原本耗尽体力回归神域中休憩的凤凰翱翔于天际, 它振翅之处,必有凤凰神火坠落, 所有沾染了神火的亡者登时化为了灰烬,再生不能。
女萝大喜过望,金红色的凤凰神火与天上新生的日月交相辉映,照亮了世间每个角落,这光芒甚至掩盖住了父神的本体!
父神眼睁睁瞧见这一幕,若是祂有口有牙,想必已是愤恨到咬得咯吱作响,凤凰一族!应龙一族!这些象征着祥瑞与强大的神兽,从来不肯向祂臣服!
没有龙凤伴生的鬼神难容于天地之间,神兽们既不肯向父神屈从,父神便要将其赶尽杀绝,被祂承认的龙凤才是真的龙凤,上古时期的神兽便该追随上古时期的鬼神一同消弭!
可她们就是不死!
不管祂怎样迫害,怎样追杀,怎样打压,她们就是不死!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紧接着凤凰神火缠绕上了每一根拔地而起的高大藤蔓,藤蔓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迅速为女萝清扫出了一条足以她通过的道路。
凤凰纵身低飞,女萝一跃而起,落到它背上,亲昵地抚摸着它鲜艳的翎羽,凤凰用温柔的火焰将她包围,随即向着父神所在的方向俯冲而去,此时女萝手持藤剑,凤凰神火自她手臂缠绕至剑身,与神火一同熊熊燃烧的还有她压抑不住的愤怒,恨意使她更加勇敢。
在父神的操控下,人群开始转变方向,从神明到修者再到凡人,他们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疲倦,如潮水般,以父神为中心向祂聚拢。
凤凰带着女萝于人群中穿梭,它与女萝到了哪里,哪里便有藤蔓生出,火焰汹涌蔓延,摧枯拉朽。
带着神力的手掌也好,疯狂丢出法器符箓的修者也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她们。
父神静静地停留在原地,哪怕身边为了保护祂的无数“孩子”因此化作灰烬,祂也没有动弹。
在祂看来,神仙也好,妖魔也罢,哪怕是最为上天所厚爱的人族,都只是父神谋取私欲的工具。祂根本不爱祂的孩子,如果祂表现出了爱,那么一定是别有所图。
女萝也在想,父神为什么不躲?之前他明明是不想让她靠近的,此时此刻却显得过于冷静,就好像……还有什么后手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女萝顾不得太多,她太想杀死这个玩弄所有人命运的“父亲”,想彻底撕下那张伪善的面具。
就在她即将接近父神之时,面前忽地出现一面巨大的水镜,水镜诚实地映照出了女萝与凤凰的身形,接触到镜面的那一刻,平静光滑的镜子如同水面一般荡开圈圈涟漪,波纹形成了巨大的旋涡,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挡住了女萝攻势的,竟是夜修罗!
她一如初见时模样,意气风发的神态,剑眉斜飞入鬓,嘴唇如血,慵懒又恣意,潇洒至极。
怎么会……
女萝在藤剑刺中夜修罗的前一秒,硬生生转了攻势,因为这个夜修罗实在是太真实了,和被复活的人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女萝曾亲眼见她死在自己面前,定然不会怀疑这便是曾经并肩同行过的友人。
她在希夷之地见到了许多亡者的灵魂,然而那些灵魂中并无夜修罗与小魔,姐妹俩早已不存在于世间,但能够看见夜修罗,还是令女萝感到了心痛。
“阿萝,好久不见。”
连说话的语气和姿态都一模一样。
女萝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分辨眼前之人的真假,她恍惚了一瞬,这一瞬非常非常短暂,随后她不再犹豫,与凤凰一同穿破了水镜,同时也再度举剑刺透了夜修罗的身躯。
她不是叶罗。
如果是真的叶罗,她一定知道父神才是真正该死之人,她决不会阻拦女萝,更不会挡在父神身前。
父神十分惊讶。
女萝的每一世,祂都在关注她,知道她有多么弱小和单纯,弱小意味着不会反抗,单纯则代表愚蠢,这恰恰是父神希望女萝拥有的特性,就像她本体那株萝草,除了依附强者外无法单独生存。
她很重情重义,所以她在爱着一个人时,总是投入全部心神,也因此,当她为所爱之人亲手杀死,生出的绝望与痛苦才能让父神满意。
他的孩子们,他所创造出的男人们,千百年来也是这样驯化女人的。
让她们以苦为乐,以痛为爱,以此孕育他们,供养他们。
所以父神很清楚叶罗对女萝意味着什么,不遗余力帮助过她,又赎罪死于她面前的朋友,如果没有父神在她们命运中的把玩,她们会是很好的同伴,正如上古时期,女性鬼神们总是无比团结,似乎她们天性中便有着向彼此聚拢的本能,难以破坏,难以取而代之。
可女萝居然只停顿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破除了新生的“叶罗”,难道她对叶罗的感情是假的?
父神没办法理解,祂最恨的便是这一点!
纵然祂已取代母神,驱逐并杀死了所有女鬼神,又模仿她们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可祂依旧不懂,依旧学不会,这究竟是为什么?比起她们,祂究竟缺少了什么东西?!
怒火,仇恨,以及深深的“嫉妒”。
继承了父神意志的“孩子”们,将祂对女鬼神的畏惧与怨恨流传了下来,书写着不平等的历史的每一页。纵然如此,在无数安分的女人中,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不肯认命,她们冲破男权的藩篱,即便得不到理解,没有同行之人,依旧无畏世俗目光,勇往直前,这种勇气究竟从何而来?
为什么连最普通的“人”都能拥有,身为父神的祂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比起女鬼神,比起女人,祂究竟残缺在何处?
就是这种求而不得,遍寻不着的执念令父神无法放下,他见识过女鬼神们的强大英姿,无法将其占为己有是祂永远不能消弭的心魔。
祂不信!
“人”能够拥有也就算了,为何一株萝草也是如此?她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自我,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明明此时被困住的是女萝,可父神却表现得更像一头困兽。
祂不再吝啬力量,既然一个叶罗的分量对女萝来说还不够,那么祂有的是资本摧毁她的意志!
凤凰俯冲的动作忽地停止,盖因父神本体突然向四周放射出无比刺目的光,不知为何,女萝忽觉一阵心惊肉跳,她听到了破茧之声,回头一看,竟发现被用来缠住同伴们的藤茧在同一时间碎裂开来!
藤茧会碎本来就在女萝的意料之中,她从不认为自己的藤茧可以困住强大的同伴们,所以藤茧一旦碎裂,便会立刻重新生成,将同伴们保护在其中,这样既可以避免父神对她们下手,亦可以不受疯狂的修者及凡人攻击。
可现在形势似乎很不对。
最初被父神复活的人,是呆滞刻板的,只会按照□□行事,连神也是如此。
到现在女萝都不知道父神究竟是如何做到眨眼间便剥夺旁人生命的,因为祂是“父”,是“神”?总之祂似乎拥有执死之能,任何生命都可以被祂终结,这恰恰是神特有的权力。
但是……
“阿萝!”
破茧而生的濯霜双眼有了神采,观她眉目情态,竟与往日无异。
可以很确定地说,此时的濯霜是活的。
不仅是她,其她破茧而生的同伴也是一样,斐斐笑容灿烂地朝女萝奔来:“阿萝姐姐!”
龙主也飞驰于天,她们身上的气息是如此生动又熟悉,不久前她们还曾一同出生入死并肩为战,如今给女萝的感觉却是恍如隔世,她下意识地想要朝她们靠近,连凤凰都发出了喜悦的鸣叫,它感受到了女萝的内心,对同伴的爱超越了一切。
父神已许久没有过如此愉悦的感受了,从女萝开始反抗命运那一日起,祂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怎样去摧毁她。
现在祂终于要如愿了。
祂期待地看着不远处的景象,女萝与凤凰同时为复活的同伴所迷惑,世人总是喜欢后悔,期盼重来,因此失而复得的一瞬间再宝贵不过,没有人逃得脱。
如果说面对单独的夜修罗女萝尚且还能维持理智,那么在看到所有失去的同伴尽数回到自己身边时,这种情感上的冲击力令女萝难以忽视,她贪婪地凝视着她们,脑海中闪过一幕又一幕同生共死的画面,理智告诉女萝小心有诈,因为在父神剥夺濯霜等人的生命之前,她们便很清楚战争并没有结束,神君的灭亡并不意味着终结。
大家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不会在情势尚未分明之时忘记一切,至少斐斐不会这样笑。
“阿萝!你怎么了?”
濯霜几个纵身来到女萝身边,在与她还有咫尺之距时停下,不再靠近。
她脸上是女萝熟悉的沉稳与信任,这是将女萝自绝望中拉出来的人,是帮助女萝开拓出未来的挚友,她们共同经历了许多,情谊极为深厚,纵然女萝心中清楚眼前此景兴许并不真实,只是父神用来迷惑自己的花招,仍旧难掩动容。
“干嘛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濯霜见女萝如此,面上显出好笑之色:“发生什么事了吗?咱们不是将神打败了,你的脸色怎地还这样难看?”
是了,女萝想。
濯霜她们并未见过父神,神君死亡后,世间曾短暂地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待人间恢复光明,同伴们已然离奇死去。
所以她们不知晓父神的存在也情有可原,大家都太累了,自斩杀太玄,便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休息,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
濯霜朝女萝伸出了手,凤凰身上金红色的火焰蔓延了过去,但濯霜并不畏惧凤凰神火。
斐斐也在笑:“阿萝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回女儿城呀?我都迫不及待啦。”
龙吟阵阵,龙主自天空中翱翔而下,也凑到女萝近前,被这些熟悉又温情的眼神注视着,女萝只觉内心深处一片酸胀柔软,恍惚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与父神之间的恩怨,对方还在虎视眈眈自己的性命,以及最重要的一点:父神如果真为女萝复活了同伴,那么祂所图为何?
这对他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本来便对女萝有所忌惮,将她的同伴们一一复活,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然而如此浅显的道理,女萝硬是想不到,她的冷静和理智,随着同伴们的复活逐渐消失,就像服用了一种能够麻痹感观的药物,越是深陷其中越是迟钝。
“阿萝,来呀。”
濯霜呼唤着她。
“阿萝姐姐!”
斐斐双眼亮晶晶,想要讨一个拥抱。
连龙主都喷洒出亲昵的鼻息。
只要走过去,只要回应她们,只要靠近她们,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受宿命所苦,亦不再由他人掌控自己的人生——绝对的自由,正在对女萝招手。
就在女萝将要握住这些温暖的手时,一道焦急万分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阿萝不可!”
第192章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 叫醒了迷离中的女萝!
她的双眸猛然变得清明,随即便发现只差分毫,自己的手便要与濯霜等人握上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油然而生,她方才竟不知不觉陷入了迷障当中, 可她究竟是如何中的招?
以及……叫醒她的这个声音, 陌生又熟悉。
女萝猛然抬头, 只见高空之上,竟另外出现了一只雪凤凰!
这凤凰通体雪白剔透,尾羽修长,极为圣洁,其振翅所到之处,皆有雪花落下, 正如当年铸剑山那场最终之雪, 无论美好还是丑恶, 爱意还是仇恨,皆被一场茫茫大雪所淹埋。
而被父神所操控复活之人, 无论是神还是修者、凡人,雪花落到身上后,他们便如被冻僵一般, 手脚开始僵硬不听使唤, 纷纷倒地,任由父神如何操控,也再起不能。
方才还对女萝露出笑容,言语亲昵的同伴们,尽数被定格在此刻, 自雪凤凰上跳下一个白衣女子,她向女萝奔赴而来, 最终落在凤凰身上,两人四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柔……宜?”
任女萝再如何聪明也想不到,帮助自己破除迷障的竟是许久未见的凤柔宜。
比起从前,她的外表没有太大变化,神情则变得更加坚毅,恍若脱胎换骨。
“不仅是我,还有其她人,只是她们没有被召唤,来的速度慢了些。”
心念一动,女萝猛然转头向远处望去,在道路尽头,她最先看见的并非来人,而是高高举起的旗帜,旗帜上印着的标志无比熟悉,随着旗帜逐渐出现的,是气吞山河的百万雌师,为首之人提刀立马,不是萦姳又是谁?
而在军队两侧,还有无数开启灵智,或依旧混沌的雌兽。
她们既不是神明,享有无边寿命,亦非修者,有超脱世俗飞升成仙的可能,她们就只是寿数百载,最最普通的“人”,但就是这般凡人,胆敢与神为敌,与父为敌。
她们难道没有听见父神降下的神谕吗?她们难道没有私心没有执念吗?自然是有的。
然而在此时,面对将要灭世,试图重启的父神,个人的心愿无比渺小。
除了萦姳与追随她的大军外,女儿城的同伴也在其中,天火降临时,女萝留在城外的藤蔓保护了她们,神谕降临时,她们毫不犹豫地选择拒绝,并在飞雾与非花的引领下与萦姳汇合。
所有被女萝帮助过的,或帮助过女萝的,认得她的,不认得她的——女人们汇聚于此,为的便是斩断最后的束缚,从此奔向真正的自由!
由于要将身为凡人的大军带来战场,女性修者们耗费了极多体力,南宫音与她的两个徒儿,知澜与小野,正在快速于地上画着能够恢复力量的法阵,所有人都知道前面有一场硬仗要打,也许这场最后的战争她们毫无胜算,但没有一个人退缩,更没有一个人害怕。
女萝望过去,入眼所见的尽是友人,连尚且年幼的满玉都在其中,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境,眼前竟渐渐为水雾遮掩。
凤柔宜为她拭去了这一滴将掉不掉的泪,轻轻抱了她一下:“我们都很勇敢的,阿萝。”
两人分别许久,真要说起来,恐怕有千言万语要讲,但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那只雪凤凰在凤柔宜落地后便化作一道浅浅流光,落到凤柔宜的手背上,旋即手背便浮出一个凤凰形状的刺青。
修炼生息的伙伴们最先抵达女萝身边,她们刚刚碰面,甚至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父神的本体忽然开始剧烈震动,哪怕祂没有形状和五官,也能感受到那股掩饰不住的怒火。
祂在生什么气,是什么刺激到了祂?
凤柔宜冲这团光笑了:“这么容易就破防了吗?我还以为像你这种厚颜无耻的小偷,脸皮会再厚一些呢。”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准确点来说,这不仅仅是凤柔宜的声音,更是被她所继承的,来自母亲黄好所得到的凤凰一族的传承。
这传承由母亲的血脉流淌进了凤柔宜的血脉之中,始终安静地沉睡着。
在她经历了血肉淋漓的思考,痛彻心扉的失去之后,凤柔宜已不再是那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少年,她被父兄的爱所蒙蔽的双眼,终于看清楚了这世间的真相,爱不能抵御一切,清醒地活着比闭塞的爱更重要。
认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凤柔宜听见了自然之声,曾经拒绝凤氏一族,宁可涅槃也不愿与之为伍的凤凰回应了她,也认可了她。当凤柔宜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便摒弃了自己的所有软弱。
就像炼器,只有一遍又一遍地经受烈火的洗礼,历经千锤百炼,才能变得坚不可摧。
然而凤凰一族的灭绝已是既定的事实,哪怕凤柔宜重拾炼器之能,也只能练就一抹雪魄残魂,手背上的刺青便是象征。
说来也是神奇,当凤柔宜沉浸于虚假的幸福中时,她感受不到凤凰一族的气息,而当她冲破迷雾,寻找到真实的自己,正眼去看待所生存的世界,已然灭绝的凤凰一族,便如涅槃重生一般,给予了她回应。
也正因凤凰一族的特性,凤柔宜才得以窥见上古时期的真相。
父神则厌恶上古时期的全部,应龙一族、凤凰一族乃至于鬼巫氏,通通是祂想要铲除的对象。似这等旧时代的产物,究竟有什么存活的必要?连她们的母神都已经死亡,她们为何还要拼命地活?
雪凤凰一经现身,父神便止不住地感到暴躁,为了迷惑女萝,令她心甘情愿赴死,祂耗费了许多力量复活这么一群蝼蚁,眼见成功在即,却被这雪凤凰一朝破除!
让祂如何不恨?
凤柔宜见父神如此,止不住发笑:“阿萝,你晓得祂为何要对你赶尽杀绝吗?”
「住口!」
父神甚至都等不及凤柔宜开口,一声饱含怒意的喝斥便如针刺般传入所有人耳中,女萝惊奇不已,她尚且在思考要如何尽可能地保全同伴们的性命,可父神的反应太超乎她的意料了。
柔宜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祂却激动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反应大得奇怪。
“我都没说什么呢,你怎么这么怕呀?”凤柔宜嘲讽道。
被操控着复活的人已经彻底成为亡灵,但还有很多人活着,神与人不同,祂们即便被雪凤凰禁止了复活,尸体也不会倒下,只是如同山脉一般停滞着。
并且不再受父神召唤。
父神怕的正是这个!
凤柔宜对祂造不成威胁,但那只残魂状态的雪凤凰却不然,祂从它身上感受到了暌违数万年的气息,那是上古时期遗留下的残魂!
这怎么可能呢?除却逃出生天的真龙,凤凰一族早已灭绝,且即便神兽们逃出生天,祂所下的神禁也会令它们丧失传承,应龙一族的出现证明了神禁并未消失,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但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也只有凤凰一族能够做到。
凤凰浴火重生,成功涅槃的凤凰的确有可能觉醒上古时期的记忆,尤其是这其中还穿插着女萝与凤氏一族的交集,伴随在女萝身边的凤凰未能得到传承,当时父神还暗中松了口气,可与凤柔宜相伴的雪凤凰却不一样,它不像是涅槃重生的凤凰,反倒像自上古时期存活下来的余孽!
所以它只是一抹脆弱的残魂,需要身负特殊血脉的凤柔宜滋养,凤柔宜生,则雪凤凰生,凤柔宜死,则雪凤凰死。
“锵”的一声!
是父神猛然偷袭而来的一道神力,但偷袭的目标不是女萝,而是凤柔宜。
神力被藤剑阻隔在外,向四周崩裂并消散,把凤柔宜吓了一跳。
她初露面时,显得成熟又稳重,被父神偷袭失败后,脸上不禁显出恼怒之色,只差没指着父神的鼻子开骂——如果祂有鼻子的话:“……你未免也忒低级了!当真是卑鄙无耻,竟然偷袭!”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父”,哪门子的“神”啊,被这种东西赋予生命真是再倒霉不过了。
见凤柔宜当场跳脚怒骂父神,女萝先是愣了下,之后失笑,凤柔宜既变了,也没变,她的本性依旧率真活泼。
“阿萝。”
凤大小姐唾骂父神时显得神气十足,转头看女萝就垮下了脸:“那个……你知道的,自从分开之后,我的天赋好像都用在炼器上了,虽然有了雪凤凰为伴,但在修行上,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女萝完全明白,她将凤柔宜护至身后,柔声承诺道:“我会保护你的。”
闻言,凤柔宜喜笑颜开:“太好啦!那我的法宝就有用武之地了!”
凤柔宜所谓的法宝,并非什么厉害的攻击性法器,修仙界的法器别说是针对父神,就是对上仙族都只算一堆废铜烂铁。
凤柔宜之所以至今才现身,并非是她不想助力女萝,或是不知道女萝身在何处,而是她在醒悟后,先是唤醒了凤凰残魂,之后便遵从自己的内心——她要炼制一样法宝,一样让说谎的骗子再也无法欺骗任何人的法宝。
她要将自己从凤凰残魂里所看到的一切,诚实地展现出来。
豪情万丈的说完,凤柔宜自己先怂了。
她飞快看了眼父神的本体,压低声音对女萝道:“祂肯定要阻拦我,不让我说,先前我只是问你一句,祂便急得要死。”
虽说不知道凤柔宜要说的内容,可从父神应激异常强烈的反应来看,一定是会让祂抓狂就是了。
“需要我做什么?”
凤柔宜轻抚手背上的凤凰刺青,再度将雪凤凰呼唤出来,随后她用分外温柔的目光望着它,说:“拜托你了,我会完成我们的约定,我说话算话,决不对你食言。”
雪凤凰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凤柔宜的脸,又与凤凰交颈,流淌于血脉中的天性令它们之间毫无隔阂。
此时父神再度操控起了他的孩子们,还活着的修者与凡人尽数站起,向女萝所在的方向攻来。
南宫音带人所布的恢复法阵十分有效,用兵如神的萦姳早已开始排兵布阵,飞雾与非花亦率领着女儿城的同伴们准备应战。
神们被雪凤凰定格,父神不能将其复活参战,仙魔两族与灭绝无异,也就是说,到了最后,真正步入战场的,只有人族。
修者由修者来应对,凡人由凡人来制服,同伴们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坚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并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
雪凤凰与凤凰并肩而飞,一左一右陪伴于女萝身侧,她要为凤柔宜争取足够多的时间,至于其它的情绪,悲伤也好欢喜也罢,都要等一切结束了才能细想,眼下远不是多愁善感之时。
凤柔宜双手掐诀,她的雪凤凰虽只是一抹微弱残魂,却也有神域空间,凤柔宜所炼制的法宝便被储存于其中,只见一座黑金色的大鼎出现在上空,父神不知这是什么,打心底生出的危机感令祂想立刻要了凤柔宜的命!
可女萝太难缠了,无论祂怎样探出神力,她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并斩断,使得父神不能靠近凤柔宜分毫,被他操控的修者与凡人已然溃不成军,父神却不在乎这场战争究竟谁会赢。
祂只要确保自己万无一失,这样哪便所有生命尽数消失,祂也能够创造出新的生命,迎来新的世界!
一个只属于祂的,没有任何天敌的新世界!
雪凤凰的火焰是冰冷的的,与金红色的凤凰神火交织后变幻成了极为绮丽辉煌的色彩,这火焰甚至可以灼烧父神的本体,削弱祂的神力!
兵器声、怒吼声、战马的嘶鸣声,尸山、血海、残肢与断臂,天地间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所有的生命都被染上了残酷的血色,没有任何人逃得过。
女萝腾身而起,剑气劈开父神攻击而来的神力,她渐渐地摸索到了神力的存在,当父神蓄力一击,意图冲破女萝的防线去杀凤柔宜时,在祂动手之前,女萝提前预知了祂的行为,砍断了祂将要施展力量的一部分本体!
她在战斗中变强的速度太快了,敌人越强,她越不会被打败,技巧与意识飞速地进步着,这一点恰恰是父神不再拥有的。
父神已不懂得如何去学习或改变,祂陈旧且腐朽,散发着阴雨天一般的霉味,是早该消失的存在。
同样拥有预知能力,能够看见未来甚至操控未来的父神愈发心慌意乱,祂节节败退,可祂已经没有了重新开始的资本,这是祂最终的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
凤柔宜爆发出一阵狂笑,那座黑金色的大鼎漂浮于战场上空,在她得意大笑之际,大鼎瞬间碎裂开来,向外迸发出一片淡而轻的金色雾气,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席卷整个战场,随后,在天上日月的照耀下,出现了海市蜃楼般的幻象!
一个瘦弱、矮小的生命,正在艰难地攀爬着扶桑树。
那是个多么渺小又不起眼的生命呀,他长相平凡,毫无可取之处,伛偻着腰驼着背,总是低着头。
遥远的天边,有一浑身燃烧着火焰的鬼神踏火而来,她生得高大强壮,轮廓锋锐,与她同行的是一位面容粗犷,腰间围着兽皮,身后有七彩水珠漂浮的鬼神,她有一身强健的肌肉,身体线条流畅又坚硬,由于两位鬼神离得太近,火与水交融之下,彼此之间升腾起一片雾气。
她们看见了攀爬着扶桑树的生命,并对此很是好奇。
与两位鬼神一样好奇的还有其她鬼神,她们从未见过这种与她们模样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生命,而这个生命在鬼神们的俯视下瑟瑟发抖——她们的身躯异常高耸,而他只有拇指那么大小,当鬼神们低头看他时,这个生命害怕得连站都站不稳。
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乞求告饶,并用滑稽可笑的表演来哀求鬼神们不要杀他,更不要将他自扶桑树上丢回凡间。
他说他是她们的同伴,为了证明自己是女身,他不惜屈起手臂展示几乎不存在的肌肉,以及毫不显眼也不宽阔的胸膛。
鬼神们生于天地之间,身躯庞大,顶天立地,眼前这个生命虽有些奇怪,可只看外表,又确实与她们相似,只是下面多了点东西。
累赘的、丑陋的、多余的。
这个生命并不知道女身的特征,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改变,就一定会被驱逐,甚至被毁灭。
于是他一咬牙,决意孤注一掷,自己切掉了多余的肉,并捂住肚子告知鬼神们。
他说:我即将孕育出新的后代。
他表演得太过炉火纯青,与孕育过后代的鬼神一模一样,于是长着三只眼睛的鬼神将他带到了大母神的面前。
这个生命因为恐惧而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逃脱大母神的一双慧眼,当他跪在地上时,周围鬼神们都注视着他,此时此刻,他刚刚生出的心脏中,产生了一种名为“羡慕”的情绪。
第193章
大母神并不仁慈, 在见到她的一瞬间,这个生命彻底明白了何谓“恐惧”。
大母神坐在后土之上,身躯便已没入云端,这让渺小的他感到茫然又害怕, 彼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野心,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向鬼神们那样, 有一具看起来和她们相似的身体,长一张有鼻子有眼的面容,被她们接纳,而不是被驱逐。
但他学得实在不像,他既不强壮,也不高大, 他弱小可怜得像刚刚脱壳的幼虫, 阴暗的, 卑微的,滑稽的。
大母神凶悍又健硕, 他在她面前比一粒尘埃还要不起眼,她甚至从头至尾都不曾在意他,只是随意看了一眼, 这个生命蜷缩在地上, 没有勇气与大母神对视,因为这就是他的本性。
世间只有一种性别,这个生命是错误且畸形的存在,但他为了活下去,拼命装作第一性, 模仿她们的外表,学习她们的说话方式——最初连这个生命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攀爬着扶桑树,慢慢意识到自己兴许并不是“女”,那么他是什么呢?
这个生命非常害怕自己是冒牌货的事情会被戳穿,他假装自己能够孕育后代,实际上鬼神们并不以自己所拥有的创生能力为荣,更不认为她们一定要延续血脉才算是“女”,对她们来说这一切都是顺应自然的,无需刻意证明。
但这个生命不是。
他认为自己与“女”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没有创生能力,所以他不如她们强大,没有她们生来便具备的力量。
此时的这个生命只感到了深深的自卑,他一直维持着怀孕的状态,鬼神们心照不宣地为他保守着这个秘密——她们将他视为同伴。
为了证明自己也是“女”,这个生命从侥幸在大母神手中活下来开始,一直到“人”的出现,他都挺着肚子,装作孕育着后代的模样。
他根本不像他吹嘘的那样厉害,因为他太过弱小,并且在产生灵智后的千万年里,始终没有任何成长,因此得不到被称为“鬼神”的资格,无论他怎样努力,天生残缺的身体还是限制住了他,他不能被称为鬼,于是他成为了天地间第一位“神”。
假如一切都没有改变,那么这位神想必也能一直安分守己,直到“人”族出现,这位神第一次感到不公。
为什么这种寿命短暂,没有鬼神之力,比他还要脆弱渺小的种族,却能拥有创生之力?
无论是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还是呱呱呱坠地的新生命,她们无需模仿无需伪装,就拥有与鬼神一模一样的身体构造,拥有他千万年来都求而不得的创生之能,她们甚至连扶桑树都爬不上来!
随着“人”逐渐生出智慧,开始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家园,本来生活于天地之间的鬼神们渐渐开始衰弱,她们有的化作了世间清风,有的化作山川河流,有的成为了汪洋大海——世界因人族的智慧变得五彩缤纷,但这位神不肯接受鬼神也会“死亡”的现实!
他去寻求大母神的帮助,期望她可以降下神罚灭绝人族,这样鬼神们便能得到永生,然而向来凶残强壮的大母神却拒绝了他的乞求,鬼神们从不畏惧死亡,她们坦然接受死亡,因为她们知道这是顺应天理之事,而人族便是新的鬼神,她们能够延续生命,无畏消亡。
这位神亲眼目睹一位又一位鬼神陨落,新时代的来临令他恐慌,他没有鬼神们的勇气,也没有她们的远见,原来鬼神也会死,原来他也会死!
这位神畏惧死亡,害怕死亡,但他伪装得非常好,连大母神都没有看出他的狼子野心。
在大母神消亡的那一日,这位神孤注一掷,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拼尽全力将消亡中的母神吞了下去!
他想,假如他吞掉了母神,获得了她的创生之力,就能得到长长久久的生命,再不必为死亡所苦。什么自然,什么法则,他根本不在乎!
母神与其她鬼神一样,幻化作世间万物,这位神即便拼尽全力,吞噬的也不过是尚未消亡的一小部分,只这么一点,已足够他再消化上千万年。
他的确因此获得了力量,原来抢夺来的果实如此轻松又甜美,从此刻起,这位神学会了掠夺、偷窃以及占为己有。
他无需身披荣光,只消抢夺她人的力量化为己用,便可借助这些光芒成就神身。
母神的陨落本就是顺其自然,鬼神们意识到这位神的变化时,他已经通过偷窥鬼神陨落,并在她们陨落之际将其吞噬壮大了自己,从而露出了丑恶的嘴脸。
吞噬的鬼神越多,这位神越是感觉兴奋,他甚至摸到了一点点创生之力的边,如果连人族都能拥有,那么他也该拥有!
为了与鬼神们抗衡,这位神开始用自己的办法“创造生命”。
在创造这些生命的外形时,这位神发现自己捏不出女身,于是他不得不将它们尽数捏造成自己这副残缺又畸形的模样,并为它们取名为“男”。
他想毁灭人族,鬼神们却保护人族,这位神利用从大母神那里得到的力量在天地间兴风作浪,掀起了一场为期数万年之久的战争,最终,他获得了战争的胜利,彻底驱逐了幸存的鬼神,而与鬼神们相伴的神兽也不知所踪,人间一片疮痍,终于,父神就此诞生。
他原本想要将剩余的人族尽数灭绝,可很快他发现自己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无法创造人类,如此普通脆弱的种族,他竟无法创造!而他所“孕育”出的男人,他们只能活很短暂的时间便会死去。
父神不得不开始追捕逃亡中的鬼神们,接连不断的挫折让他将自己所创造的生命称为“神”,而逃亡中的鬼神们,他剥夺了她们神的称号,称她们为“鬼”。
他想创造出更多的“神”,结果却发现不仅他创造出的生命寿命,连他自己!即便吞噬了母神与其她鬼神的力量,也依旧会随着时间逐渐衰弱,兴许要不了多久,他会跟鬼神们一样迎来生命的终结。
这怎么可以!父神决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明明已经抢来了力量,为何不能化为己用?究竟要怎样他才能得到创生之力?
终于,他将目光放到了人类身上。
在这之前,人族与鬼神一样,只有一种性别,父神想令她们灭绝却改变了主意,不仅仅是因为他创造不出人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所创造出的生命,不仅寿命很短,也和他一样,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
但父神将这些生命投入到了人间,并引诱人族接纳他们,与之交合,一代一代下来,这被父神创造出的残缺生命,竟也能借由女人的身体被孕育!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父神能通过女人来获得永生!
产生这个想法之后,父神的确过了一段很舒心很自由的时间,不用再对母神摇尾乞怜,不用因鬼神们的强大而心生怯意,他所创造的孩子们继承了他的本性,狭隘、贪婪、自私,擅长偷窃,满嘴谎言。
原本强壮的女性人族,逐渐被挤压出权力中心,男人开始占据上风,父神从自身得到的经验完美地传承进了男人们的血脉,他们掠夺一切可掠夺的资源,女人吃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差,于是身形变得纤细矮小,但男人们将之称为“美”。
再后来,由于无法抢走创生之力,男人学会了将女人困于房屋之中,以此来确保她生下的孩子流淌着自己的血脉,他们用自己的姓氏冠名被生下的孩子,一代又一代的将家中的女人赶出去,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太美妙了,这简直和父神的行为一模一样,曾经流传于人族的鬼神传说已然面目全非,父神只能仰望的“鬼”,如今已是人间至秽至肮之物,他看到人族对鬼嗤之以鼻,就好像自己也将那些强悍的鬼神们打败了。
父神厌恶从前只有第一性的世间,那种气味令他想吐,于是他不停壮大自己的队伍,并将第一批创造出的“神”冠以鬼神之名。
雷祖、黄帝、神荼、郁垒、共工、祝融——这些曾属于女鬼神的名字,都被他赋予给了新生的男性神明。
连人间的神话亦是如此,世人知父而不知母,先是“婚”,再是“家”,“父”代替了“母”,彻底碾压了“母”的存在。
后来人类发明了文字,父神才知道,原来自己当初面对鬼神时那种难以形容的心境,叫作“嫉妒”。但他当然不会承认,因为男性心胸开阔,因此连这种负面情绪,都要加上女字,将之推给曾经的第一性。
由父神所创造出的神族,他们所得到的有关上古之战的传承,正如人间史书,胜利者所编写的历史,总是美化自己,父神亦然。
他抹去了所有有关自己的丑陋与卑劣,将自己塑造成了伟大又完美的形象,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孩子们的爱戴与崇敬,受人世间香火供奉。
每一个渴望父亲、热爱父亲、崇敬父亲的人,都在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生命能量,这些人由女人而生,对父亲的爱意便是自然的证明。
父神花费了数万年光阴,终于得以延续时间,连他创造出的生命都像曾经的他那样,跻身为人,他所想的一切皆已如愿,想必在未来,男人不必再依靠女人才能降生,他们终将有夺走创生之力的一日。
然而父神还是发现,随着人间所需清灵之气的增多,他再度出现了衰弱的征兆,仿佛一位行将就木却不肯合眼的老人,假如放任不管,人族越是进步,就越容易加速他的衰老。
清灵之气无法循环再生,就像他的生命再一次面临终结。
——时间会更正所有错误,偷来的终究要还。
人间逐渐消失的清灵之气就是证明。父神允许人族飞升,只是因为他想要完全剥离女性存在的信徒,可若人族飞升影响到他,那么他会立马改变主意。
人族尚未诞生,天地间只有鬼神时,支撑天与地距离的,是四位最最强大的鬼神,人族诞生后,她们也最先陨落,化作五湖四海山川河岳,以另一种方式永存于世,但父神认为,化为风或雨,算哪门子的永生?
父神已许久许久不再想起上古时期的事,他的谎言不仅哄骗了神与人,连他自己都沉溺其中。
后来他总算想起,原来那四位鬼神,曾被称为“天柱”,她们象征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居于四座不周山中,亦被称为“山鬼”。正是有她们存在,人间才会充满令父神作呕的生息之气。
难道说如今人间的清灵之气衰退,是因为失去了天柱?
可眼下他已无暇去管清灵之气是否在衰退了,他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父神取出了体内那一点始终不能吞噬的,属于母神的最后一点力量,非常非常微弱,等同于不存在,这是母神的创生之力,是父神无论如何都不能占为己有的。
饶是如此,父神得不到,也决不肯放手,只有牢牢地占据,他才能获得安全感。
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也为了彻底吞噬这份力量——父神始终认为自己得不到永生,是因为缺少创生之力。
于是他精心挑选了四个生命,分别赐予他们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他要他们成为新的天柱。
父神总是如此矛盾,他既恨鬼神们,又禁不住模仿她们,也许这已经成为了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神君、天帝、魔尊、人主,他选择的都是各大种族中最强的存在,这四人便是他选中的天柱,不过父神不喜欢天柱这两字,他称这四人为“男柱”,可即便如此,他们比起真正的天柱,还是要差上许多,这是天生身体构造不同带来的差异,后天难以追赶。
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彻底获得创生之力,父神想出了一个极其婉转的方法。
他随意挑了一根柔弱的萝草,将属于母神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注入其中,有了母神的力量,父神终于第一次创造出了女人,而一旦失去这份力量,他立刻就只能创造出男人了。
他将四位男柱人选投入人间,成为男柱便要做到绝对的无情,父神抽出他们的情根,缠绕于女萝之身,这样他们便一定会对她产生爱意,而最终又一定会割舍掉所谓的爱。
爱呀,那是他聪明的孩子们想出的一个伟大的谎言。
只待这四人轮流斩断情根,便能自心甘情愿的女萝身上夺走创生之力,不,准确些来讲,这并不是掠夺,而是女萝自愿给予,那么父神得到便成了顺应天理。
可轮到了最后一次时,忽然发生了一点意外,先是第三个男柱阿净煞意识到了异样,这个出身魔族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始终被人推动着走,因此他刻意引诱第四个男柱叛变,使得父神不得不更换人选,挑出了第五人,也就是休明涉。
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变故,却使得女萝就此破茧,挣脱了父神为她写好的命运。
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父神便能如愿以偿,从此以后,他便可以雌雄同体,同时掌管生与死,取代母神控制天地法则,甚至踏破此地,窥探三千大小世界。
明明就差这么一点!
连他创造出的男人都是有瑕疵的,父神独立创造出的生命没有灵魂,只有借由女人的身体出生,才能拥有独立的自我,如今最大的希望直接破灭,衰弱已不可控,父神如何能不急!
再继续下去,母神将要重生,众鬼神亦将随着母神的重生而复苏——父神从女萝与她的同伴们身上,看见了母神与众鬼神的身影!
她们使生息重现人间,戳破了父神为了培育“儿子”而刻意制作的摇篮,所谓的修行,连女宫都没有,修到最后,便是飞升又能如何?不过是作为父神的养料,为他的永生添砖加瓦。
他费尽心思养成男柱,是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男柱一旦成熟,便会立刻为父神所食。
神君最先杀妻证道,亦最先成就神身,得到了成为男柱的资格,他的灵魂早已化作父神腹中之食,只剩下一个空壳。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父神的计划在进行,惟独女萝,这株他最看不上眼,最不曾关注的萝草,她竟敢反抗!
最为可恨地是,她成功了。父神并不是不想阻止她,他一直都在给女萝制造灾难,试图从精神上去污染她或是摧毁她,但女萝自身意志坚定,身边又聚集了一群优秀的伙伴,她们凝聚起的团结力量,令父神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萝逐步成长,直到能与自己为敌。
女萝的崛起,似乎在向父神表明:纵然你机关算尽,颠倒黑白,又能如何?
一切都将拨乱反正,已势不可挡。
父神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谋划了千万年才换来的辉煌,一夕之间竟要毁于一个女人之手,女萝甚至连“人”都算不上,她的寿命像朝露一般短暂,四世加起来甚至没有活过三十年!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大母神,你来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194章
凤柔宜倾尽心血炼制的这只大鼎, 名为织梦鼎,篡改历史的人总认为他不会被戳穿,但真相只能被隐藏一段时间,终有昭雪的一日。
织梦鼎以凤凰残魂为引, 原本凤柔宜的目标, 是在织梦鼎炼成后, 将她从凤凰残魂的记忆中所看到的一切,如实地传递到所有会做梦的生灵梦中,彻底撕下父神的面纱。
被父神所迷惑,并以己身孕育男儿的人族被留下,不愿意屈从的人族隐匿于大荒之海,继续传承鬼巫氏之名, 避世不出。凤凰一族陨落, 应龙一族则藏于归墟之内, 父神看似打败了所有敌人,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捂住了每一张试图说出真相的嘴。
他创造出了新的神、新的神兽、新的人,驱逐了鬼神们,并在成功逃离的鬼巫氏及神兽们身上埋下神禁, 真相还是被揭穿了。
当着他最瞧不起的人族的面。
这一场巨大的幻梦被织梦鼎与日月之挥如实呈现于扶桑树所在天边, 父神再是暴跳如雷也无计可施——女萝根本不给他前去破坏的机会!
他是一个下作的小偷,失败的模仿者。
连女萝都为织梦鼎展现的画面所震惊,当她再看向父神时,眼神格外复杂,复杂到父神本体的光圈都隐隐透出了火焰般的红。
大概是恼羞成怒的怒火烧的吧, 女萝暗忖。
她刚刚用藤蔓隔绝了父神释放出去的神力,如此精彩的故事若没有观众那多可惜, 父神不想被人揭老底,也得看她手里的剑是否答应。
眼见光圈越来越红,女萝忽地问道:“你只穿别人的皮,却将自己的本体化作这副模样,是因为自卑么?”
……自卑?!
这两个字彻底打击到了父神,被继承了母神意志的女萝讽刺他自卑所带来的羞耻感,与从前跪在地上瞻仰大母神,乞求活路时也不差多少了。
掩藏在怨恨与“嫉妒”之下的,是深不见底的自卑。
从织梦鼎的幻象中便能看出来,上古时期的鬼神体型远比父神所创造的神族更加高大,她们是顶天立地的巨人,这些听命于父神的神们虽然也很高大,比起真正的鬼神还是要差上许多。
没有对比时会对男神们产生敬仰畏惧等情绪,等见过真正的鬼神后,他们便像是劣质的仿制品,像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仿制品廉价粗劣,学大人的小孩无知可笑。
女萝曾进入过希夷之地,她看这场真实的幻象远比旁人更为感同身受,同时她也彻底看穿了眼前这位父神的本质,于是她嘲笑父神道:“你的身体,是不是一直在变坏?”
父神心头一动,他现在化作了光,她是如何知晓他本体的问题的?
女萝一剑劈开数条攻击自己的神力,父神的攻击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凭借本心去感受,她平静地为父神解惑:“你应该任由母神自然消亡,这样她的意志才不会停留于人间。”
父神只觉她这话说得可笑,放任母神自然消亡,他掌控天地法则的力量要从何而来?
女萝淡淡道:“母神陨落顺应天理,你生出二心,破坏自然法则,反倒自食恶果。”
她这话说得旁人听得云里雾里,父神却是明白的,女萝的意思是,他之所以会衰弱,恰恰是因为他枉顾天理,吞噬了正在消亡中的母神!所有通过非正当手段偷窃抢夺来的美名与力量,都带来了反噬。
“你获得了力量,驱逐鬼神,再以男神性转,凡人男性亦然,你们对女性的压迫、剥削及驯化违背法则,逆转自然,你因此而衰败,这是我为你写好的宿命。”
望着女萝淡漠的面容,父神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熟悉感,她与上古时期的任意一位鬼神都长得不像,但却同样令父神自惭形秽。
他倏地生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于是他大叫着质问女萝:“鬼神生来便有的力量,我却要等大母神仁慈赐予,甚至还要因此感恩戴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若非她们拥有创生之力,我早将这世间所有女人除得一干二净了!我没有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我才是天命,我才是自然!我才是法则!”
那种拿腔拿调,自称“吾”的做派已然消失,脱去尊贵的外壳,真正的父神就是如此忘恩负义和渺小。
“是吗?”
女萝反问:“既然你如此坚定,又为何容不下有灵魂的男人在你身边?”
父神高高在上的居住在神界之上,侍奉他的神,他要吃掉,被他选中的男柱,他要控制,他不允许任何种族发展得太快,尤其是最接近他的神。
他夺走他们的思想,将他们变作可控的傀儡,因为他不仅自卑,还胆小。
“你怕有人像你偷袭母神那样偷袭你,夺走你的力量并占为己有,不是吗?”
很神奇的,在凤柔宜、萦姳、南宫音等人出现后,在女萝看见了父神是如何鸠占鹊巢后,她的心忽然变得无比安宁,一切或焦躁或恼火或不安的情绪都烟消云散,此时面对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敌人,竟还不如当初一刀捅死休明涉时来得紧张恐惧。
因为她看穿了父神色厉内荏的本质,知道他无所不能的外表下藏匿着的脏污内核,她没有必要害怕他,他也不配令她害怕。
父神惊恐地发现,他召唤来的修者们,他们的法宝术式,女人们已经全部免疫了!本来女儿城的修者们便一日千里,如今更是和凡人的军队反过来压着父神的拥护者打!打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女萝能够将父神身上所传递来的情绪感知得清清楚楚,她说:“很奇怪吗?你的力量来源于母神,修仙界以你的意志建立,而我等修炼生息,这些法阵术式,自然不能奈何我们。”
她这种平淡的说话方式着实可怖,父神对危险的感知素来敏锐,他在对待不如自己的创造物时,一向傲慢,又伪装出几分仁慈,可一旦碰见比自己还强的人,便会立刻摇尾乞怜,正如他爬上扶桑树,瞧见巍峨的鬼神,便翻出肚皮屈折双膝重重叩首,无师自通的献媚。
“不,不!”
父神下意识叫道:“你不能杀我!我不能死!我是这世间的唯一真神,你杀了我,这个世界也将要走向灭亡!”
女萝丢开了手里的剑。
这是她自踏入修仙界以来,第一次在面对敌人时放下剑。
可这个动作非但没有令父神放心,反倒愈发叫他恐惧难安,盖因她竟徒手撕开了他的光环!
那被加诸于神身之上的虚假光环,就这样被女萝一层一层撕开!
杀声震天的战场上,属于父神的拥护者们尽皆倒下,勇敢的女人们与凶猛的雌兽们,她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一个方向凝固。
这些光环,由沆瀣一气、杀戮、鲜血、泪水、苦难组成,父神合该被扒下这层皮,这是他应得的,也是他所亏欠的。
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光环越来越少,父神惊恐地发现,自己所有的神力都无法伤害女萝分毫,他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不得不接受屠刀的审判。
汇聚于女萝双手中的,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有在场所有同伴的力量,大家共同的意志附着于这一双手,所以她们沉默地注视,因为即将与错误的旧时代彻底告别。
“住手!快住手!”
直到现在父神还想不通为什么他能创造出那么多厉害的种族,眼下却在女萝手中束手待毙,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放声大叫,再也无暇维持父神的荣耀:“……你不想复活你的同伴了吗!杀了我她们就也会死!只有我活着,她们才能活过来!”
女萝的反应是更用力地撕扯,巨大的光团越来越小,来自所有女人的注视令父神毛骨悚然。
他继续大叫:“我可以跟你共享我的力量!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住手!住手!别再继续了!”
随着父神光环的减弱,人间正在重新焕发生机,龟裂的大地开始闭合,干涸的山峰冒出翠绿,天空之中黑云散去,日月光芒万丈。
“不要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父神无处可逃,无处可躲,乞求不见效果,他便破口大骂:“你跟我有什么不同!如果没有我,就也没有你!你的力量是我赐予的!你这株该死的萝草!你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
可无论他求也好,骂也罢,女萝自始至终不曾停下。
“不要……不要!!”
父神的声音已经变形,响彻天地之间,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掏了掏耳朵,大约是因为这声音太过尖锐难听。
最开始反抗的时候,人人都过得很艰难,会自我怀疑,会自我麻痹,甚至会选择放弃,然而坚持到最后就会发现,她们的敌人是如此外强中干,简直不堪一击。
于是这个时候,女人们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畏惧他们的原因,她们挣脱了樊笼,迈向了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父神的惨叫愈发响亮,到了最后,他被女萝撕扯的只剩下一具瘦弱矮小的躯体,原来包裹在巨大光环之中的,就是这么个不值一提的存在,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他归还了偷来的力量,竟没有一丁点长进。
父神哭喊着:“饶了我……饶了我吧,母亲!母亲!”
女萝的手顿了下,脸上也出现了惊愕的表情,她怎么也没想到父神居然会崩溃到称呼她为母亲,他真就如此怕死吗?
女萝的震惊被父神误以为是自己的求饶出现了效果,他仿佛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他开始像千万年前第一次爬上扶桑树,看清楚鬼神们的真容时那样,翻开肚皮,敞出致命部位,做出滑稽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以此乞求活路。
“你是我的母亲啊!”
父神流着泪水呼唤道:“你是母神意志的继承,你得到了创生之力,你是母神的化身!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母亲,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母亲……母亲!”
他不停地称呼女萝为母亲,先前的倨傲荡然无存,能屈能伸的程度将两只凤凰都看得呆滞了。
女萝静静地俯视着父神。
当所有光环消失,露出最里头的瘦弱躯体时,她的确收回了手,与之相对的,她重新凝聚出了一把长剑。
女萝有预感,他逃不掉。
一切错误都将被更正,这个世界将重新为女人所拥有,再不会被第二性夺走。
“你太崇拜母神了。”
女萝将剑尖移动至父神的咽喉部位:“而我不是谁的母亲,也不是谁的姐妹或妻子女儿。”
“我是我自己。”
母亲只是女人的一生中,自由选择是否可以出现的阶段,没有必要因敬仰母亲而忽略自身,母亲一定会是女人,但女人可以选择是否要成为母亲。
没有创生能力的父神很明显不会懂。
父神的亲情牌没有效果,他惊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藤剑,他想自己能够创世灭世甚至重启,连他创造出的男柱都能抵挡女萝的血藤剑,难道这样普通的藤剑,还能伤到自己?
不会的,一定不会受伤的。
不会——
就在父神拼尽全力地安慰自己时,喉间忽地一阵剧痛!
是的,女萝杀他,甚至不必思考哪里才致命。
因为她是女人。
她想要创造,便可创造,她意图收割,便可收割,父神的生与死掌握在她手中。
父神的躯体被藤剑刺中后,顿时如同烧焦的纸张一般变作了灰烬,然后慢慢淡化,消失于空气之中,等到躯体消失得七七八八,一小团只有人类指甲那么大的灰色气团艰难地蠕动着。
这才是父神真正的本体。
他因渴望成为鬼神而模仿出的躯体只是冒牌货,真实的他就是这么一小团不起眼的混沌之气,至于他是如何产生的,大概是这个世界无意间没有完全净化掉的污浊吧。
女萝抬起脚,重重踩了过去。
混沌之气发出“唧”的一声,在凤凰神火的灼烧中直接消散,不复存在。
父神死亡的一刹那,女萝感觉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无穷无尽的生息,正在以自己为中心汇聚而来,她伸开双臂拥抱它们,紧接着生息铺满大地,腐朽制度的拥护者们就此消失,而被生息所认可的同伴,她们睁开眼睛时,所看见的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崭新世界。
“阿萝!你做到了!”
凤柔宜高兴地说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太厉害了,太伟大了!”
女萝却浅浅笑着,冲她摇了摇头。
“世界并非因我而转动,而是由无数个你我共同组成。一个新世界,不需要任何的鬼神,更不需要崇拜任何人。”
她看着朝自己奔来的濯霜等人,对凤柔宜说:“虽然是我杀了父神,但假如没有你们传递来的力量,还有希夷之地无数的灵魂,仅凭我一人是做不到的,这从来不是我自己的战争。”
新世界要女人们自己来创造,直到此时,女萝才感觉自己真正拥有了灵魂,再不是他人掌中的提线木偶,自此以后,她可以尽情决定自己的人生,不再被动,不再受限。
她是鲜活的,女萝从未如此清晰地确认过。
阳光普照大地,女萝被濯霜压得喘不过气,濯霜向来沉稳冷静,此时却如稚童般扑到女萝背上,又是叫又是笑。
她们并没有真正“死”去,父神对她们生命的掠夺来得太快,更像是夺走了她们的生理反应,灵魂依旧封存于体内,因此之后发生的一切,同伴们瞧得是一清二楚。
斐斐则是头一回没奔着女萝,而是跑到了凤柔宜面前。
这两人从前最最要好,久别重逢,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斐斐才冲过去抱住了凤柔宜,将凤柔宜撞了个趔趄。
正在此时,一阵凉丝丝的感觉席卷众人,凤柔宜还没开口同斐斐说话,便福至心灵般抬头去瞧。
那一抹凤凰残魂,正在渐渐淡去。
正如当年大母神与鬼神们接受自然更替所带来的生与死,凤凰残魂亦然,但它即便逝去,灵魂涅槃的凤柔宜也会永远自由地活下去。
凤柔宜看懂了这无声的告别,临别无需泪水,她冲雪凤凰露出格外开心的笑容,举起手用力挥舞,大声感谢:“谢谢你!……再见!”
越来越多的人向雪凤凰挥舞手掌,凤凰伴随着雪凤凰在天边翱翔,应龙一族腾飞升空,与凤凰一起,陪伴这一抹凤凰残魂走完最后一段旅程。
经历连续不断的数场恶战,大家你搀扶着我,我依靠着你,默默地抬头看天。
性格最是体贴和善的南宫音见不得这样,遂放声道:“还傻站着做什么!都给我过来帮忙!”
一个个老大不小的了,没看到这么多伤员吗!
修者们还好些,萦姳及其账下将士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南宫音正带着人给她们处理呢。
被她吼了这么一嗓子,连濯霜都战战兢兢从女萝背上跳下去,跑着过去任凭南宫音差遣。
女萝看着这一幕,垂首莞尔,她迈开步伐往前走,所到之处,病痛退散,沉疴消失,生机势不可挡,如同甘霖滋润干涸的土地。
——这是属于她们的,独一无二的美丽新世界。
第195章
又下雪了。
如今凤柔宜已经很能接受雪天了。
她离开铸剑山很长一段时间内, 分明落脚在气候合宜的地方,却还时常感到冷。
因此她总将衣服多穿了几件,饶是如此,依旧难以御寒。
最初她并不知晓要去往何处, 想天下如此之大, 没了铸剑山, 仿佛也就没有凤柔宜的家了。从前温柔爱惜她的父亲与兄长们都已死去,与她相依为命的是只剩下一具空壳的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如今也要笨拙地去学习如何劈柴生火,洗衣煮饭。
一起离开铸剑山的嫂嫂们最开始沉浸在悲伤之中,她们失去了丈夫与孩子,其中有些人痛苦到失去了活在世上的意义, 心乱如麻的凤柔宜不知要如何安抚她们, 对自己的未来也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应当走向何方, 又应当怎样继续生活。
理智上凤柔宜知道自己不应该怪罪女萝等人,能说她们有错吗?
她们没有的。
但情感上失去至亲的痛苦, 还是让凤柔宜无法再与她继续若无其事的做朋友。
再多言语上的安慰或是道理,短时间内凤柔宜无法消化,只有度过这段煎熬痛苦的时间, 她也许才能得到平静, 然后再回头去看从前种种。
万幸,凤柔宜骨子里有着难以磨灭的坚强,当无人再为她铸造遮风挡雨的摇篮,她便会生出钢铁般的羽翼,保护自己, 也保护她人。
在走遍许许多多的地方后,凤柔宜最终选择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小镇, 并在此定居。
铸剑山付之一炬,她离开时便没有带上多少行李,后来整理时方才发现,行李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乾坤袋,乾坤袋内既有奇珍异宝,亦不缺日常生活所需之物品,便是随意拿一样宝贝出来换作钱财,也足够她们在凡间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凤柔宜捡了其中一样当了一笔钱,盘下了一间门面,开起了这个小镇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的炼器铺子。
她虽炼不出法器,寻常器具还是能炼的,而且质量上乘,很快便得了小镇居民们的认可。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凤柔宜的心在日复一日的打铁中逐渐沉静,一块钝铁,要成为坚不可摧的兵器,必须要经历千锤百炼,即便烈火焚身也不能放弃。
嫂嫂们有的愿意留下来,有的想要离去,凤柔宜不会强留,她帮忙嫂嫂们在小镇安置下来后,便一心一意带着母亲过起了平凡的日子,因着铺子生意好,凤柔宜没法随时陪伴在母亲身边,便请了一位娘姨帮忙照看。
她终于能承认自己的一叶障目,不再追求虚假的幸福,凤氏一族消亡后,凤柔宜似乎因此感悟了属于自己的“道”。
她白天在铺子里干活,在凡间,大多数炼器铺子或是铁匠铺,鲜少有女子做事,但小镇位于吕地,民风颇为开放,在这里,女子年过而立不成家也不会被视作异类,凤柔宜在这里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无需旁人宠爱,她自己便能给予自己情绪价值。
母亲似乎也很喜欢小镇,虽然她不哭不笑不回应,但母女连心,凤柔宜能感受到黄好的心情。
炼器铺子旁边是一家成衣铺,掌柜的女儿刚有身孕,凤柔宜平时见了,便会帮扶一把,两家关系处得很是不错。
掌柜的女儿叫弥慧,年纪比凤柔宜大些,凤柔宜带着母亲刚盘下铺面时,弥慧与其母帮了她许多,这才让第一次开铺子做生意的凤柔宜没被人当成肥羊狠宰一笔。
弥慧的孕期反应很强烈,什么都吃不下去,尤其不能闻着荤腥,一旦闻到便吐得厉害,好好个人儿,短短一个月便消瘦了许多。
凤柔宜的记忆里只有父兄,与母亲相处的时间非常少。
她记得自己幼时被父亲揽在膝头,跟着他牙牙学语的画面,记得父亲如何握着自己的手教她读书写字,也记得长兄为了哄自己开心,去凡间买了好玩的,结果路上出了岔子,他自己跑得满头大汗……这些温情的时刻,凤柔宜能说出非常非常多。
那么母亲呢?
凤柔宜回想不起多少有关母亲的事情了,母亲更多是存在于父亲的口述中,所以凤柔宜对她的印象很模糊,模糊地像人世间给“母亲”所安排的模板:温柔,慈爱,为了孩子能够付出一切。
此外什么都没有。
即便父亲再如何对凤柔宜说母亲是爱她的,凤柔宜仍旧对她感到陌生,她的人生中只有父亲与兄长们,是他们陪伴她长大,如果让从前的凤柔宜来做选择,她也许会犹豫,但也一定会选择父亲。
弥慧的孕期仿佛让凤柔宜看到了曾经孕育着自己的母亲。
她也会因为腹中多出的这个小生命而感到不安,她吃不下睡不好,四肢变得浮肿,肚皮与大腿上长出红色的纹路,连如厕都变得难以自控,活生生一个人,做什么都不快活。
孕期的苦还只是九牛一毛,弥慧生产之时,是真将凤柔宜吓到了,她被掌柜的请去帮忙,满是血腥味的产房让从未见过这种画面的凤柔宜想要夺门而逃!
产婆让弥慧不要大声喊叫,免得生产时失了力气,可弥慧脸如金纸,大汗淋漓,鼓起着肚皮半躺在床上,还要强迫自己多喝两口鸡汤来保证待会儿生产时还有体力。
凤柔宜从未如此害怕过。
她想起斐斐曾经同自己说,生孩子是很危险的事,便是修者尚且可能因此丧命,何况凡人?
斐斐还说,你娘活得没有你爹久,兴许正是因为她生了六个孩子。
当时凤柔宜不以为然,那时她还想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以后找个像爹爹或是哥哥们这样的好夫君,幸福快乐地过一生。
凤鸟被囚三千年,母亲年纪轻轻便被迫死亡,自己却因所得到的那点疼爱,不肯承认这一切。
此时此刻,凤柔宜觉得孩子是母亲身体中的寄生,它们汲取女体的营养成长,又给女体带来衰败与死亡,明明是如此残忍的事,人们却称之为“爱”。
至此,凤柔宜终于寻找到了心灵上的平静。刚失去他们时,她还会流着泪从深夜中醒来,而现在,只要想起父亲对母亲所做的一切,凤柔宜心中便只剩下愤怒了。
斩断虚妄,正视现实,这才是凤柔宜应有的生存方式。
弥慧声息渐消,凤柔宜想起乾坤袋中的丹药,除了一开始换了笔钱外,她没再动用过里头的东西,于是连忙归家去寻,好在弥慧平日底子不错,到底是熬了过来,母女平安。
之后的日子里,凤柔宜经常去隔壁铺子帮忙搭把手,也是这时她才知晓凡间女子生完孩子还要讲这样多的规矩,不能沐浴洗头,不能开窗通风,还不能住在正屋……掌柜的说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凤柔宜很是不解。
她对掌柜的说:“这里又没有旁人,只你们祖孙三代,何必拘泥于这些形势?弥慧舒服才最紧要。”
所幸吕地开放,用热水干干净净洗过,及时擦干头发,定时开窗通风……那些无理蛮横的讲究,也并非一定要遵守,弥慧庆幸自己不用真在床上坐满一个月,兴许是因凤柔宜喂的丹药,产后不到一周她的身体便恢复了大半,若非掌柜的不许,弥慧都要去铺子里做事了。
凤柔宜在这里重获新生,她开始怀念曾经与女萝等人相遇的时光,也想要告诉她们自己已然释怀、已然成长,不再是生活在宝塔中的天真公主,但她一不能炼制法器,二不能修行,恐怕重逢也要拖友人后腿,倒不如自身先强大起来,日后再作打算。
过没多久,吕地各处官府张贴公告,公告上说,受吕萝王之命,将为凡人传授修行之法。
凡人若能得道,且不说是否能够飞升,光是寿命便可增长数百年之久,然而这份修行之法,官府虽未言明,男子却习不得,无法修仙的凤氏一族看似与世无争,私下却遍寻修行之法,只是从无结果,因此凤柔宜并未抱什么希望。
官府所推广的修行之法连个名称都没有,更是没有用来检测灵性的灵玉,只消背下口诀心法,这与小儿把戏有何不同?
谁知她当天炼器之时,无意中将心法念了一遍,随即炼出来的器皿上便多出了一丝微弱的灵力,凤柔宜大吃一惊,要知道她根本没将这心法当真!
自此,她便潜心修炼,天赋竟也胜人一筹,尤其是之于炼器一道,以生息驱动炉火炼制出的法器十分厉害,很快,这个小镇便因有一位大炼器师而名声大噪,只是这位大炼器师所出的法器,到了男修手中,与破铜烂铁无异,根本发挥不出功效。
虽己身已能修行,凤柔宜依旧如从前那般开着自己的炼器铺子,平日里与人来往也可亲可敬,她已然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女人,再不会迷惘彷徨。
终于,她听见了雪凤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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