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
孔云彩很轻地应一声,他瞳仁中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她鼻息郃张,又问到那股淡淡的薄荷香。
沁凉的香气。
跟他这个人一样。
可他的唇和他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孔云彩觉得喉间发干,粉色舌尖轻舔下唇,潋滟生泽。
清晰可见他视线下移,落在何处。
孔云彩往后退一点。
这一次颈后没有阻拦的微凉手掌。
入夏了,好热呀。
竹舍里的大花不满地顶顶门栏,哼哼着要菜叶吃。
前院抱窝的鸡也悠悠闲闲地逛到这里,咕咕作响。
好像突然就热闹起来了。
“你方才喊我什么?”
“云娘。”
孔云彩抬眼看他。
家里外所有人都叫她三娘,云彩是她的大名。
还是头一次有人给她起独特的称谓。
是他对她的特别。
所以欢喜。
——
花骏踏着最后一抹夕阳进门。
花家在桃分巷子的院子是前铺后院的。
铺子已经竖起木板,顶上了横木,人走都是从左进的小门。
进门的时候,唇角带着他不知的清浅笑意,院子里躺在老藤椅上的花大苗瞟他一眼,生出儿子此时很欢喜的感觉。
再看到他嘴边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心知肚明。
“去东城了?”
花骏点头。
院子角上有一口甜水井,他走过去,摇着手把,嘎吱一阵响后,井边的桶中就半满。
他提着半桶水,往灶间走。
路过花大苗跟前顿一下,“晚上吃葱油饼。”
花大苗点头,“你媳妇又教你做饼了?”
花骏没应声。
不过剥葱的动作彰显一切。
葱油饼的葱最好用水葱。云娘走前给他带的。
水葱嫩,且味道香,与面的香气柔和碰撞,铁片平锅烫熟,香咸酥脆。
这是云娘和他说的。
奈何他做饭手艺一般,出品勉强,一锅十个大饼,父子两个只吃了一半。
一张饼,又是馅儿破了,又是葱漏出来了,要么就是表皮焦黑。
花大苗长叹三声,“骏呀,这饼还是你媳妇进门了,让她做吧。”
做爹的实在消受不起儿子做饼的福气。
明明是按照云娘所说一步步做的,成品总是差强人意。
花骏无奈颔首。
只能归因于天分了。
他天生就是适合握刀。
云娘做绵软的饼子。
可见他们是很配的。
饭罢,父子两个各自一处。
花大苗在脚边点了一团艾草,聘聘袅袅的香气驱散了早夏的蝇虫。
他手里握着一柄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带起一点小风。
花骏随意跑了一壶什么茶,送到他爹跟前的小桌上。
而后寻到自己惯常呆的地方。
他脚边有一木盆清水。
里边有四五片鲜嫩翠绿的薄荷叶浮动着。
手在水中沾湿,拿过一把菜刀,对着磨刀石。
锃声响起,附近邻家便知屠户花家的小子又开始磨刀了。
花骏的刀不多。
他用惯了的三把。
两把是寻常放在铺子里的,一把是自家用。
每日晨光熹微起床,卸板开门,就在摊位上磨刀。
磨好的锋利带光,他用惯了,知道每一刀怎么样发挥出最大的力气,肩带肘,肘带腕,腕是稳的,一刀刀沿着肉的纹理下刀。
每日归家,夜饭是他的活计。
铺子里的肉若是卖光了,那今日就没有荤菜。铺子里若是有存余,饭桌上必有一道盐水煮肉。
出锅后,切白划片,沾上小碟子中的黑豆酱下饭。
饭罢,开始磨刀。这是他改不了的习惯。
磨刀的时候他不想别的事情,眼里是刀刃,弯腰下去上来,胳膊推出收回,呼吸之间都有规律。
这是花大苗教他的养气。
所以外人来看,会生出某种错觉。
天色将黑未暗,人就像失了感情的冷血动物,麻木的,磨刀时候不言不语,让人心底发憷。
四年前,花骏第一任妻子拜堂后久在屋中不见丈夫的身影,一推门,看到院中树下丈夫着红,残忍磨刀的冷漠表情,双腿一软,生生被吓晕了。
醒来之后,就见自己躺在对方身侧。
而那人双手交握于肚腹前,呼吸一起一落。
月光模糊,新娘子没看清丈夫模样有多英俊,脑海中只记得这人磨刀宰杀的恐怖,眼睛里只看到床前桌上那柄带着腥气的铁刃。
她本是花大苗从乡下买回来的。
生来胆子就小,一想到此后落在这样的杀神手中,不知要遭受多少侮辱,或许哪一天就被枕边人用刀分成一块块的肉。
于是偷偷摸摸下地出门。
找了一根绳子,悬在院中的树下吊死了。
而今,花大苗看着儿子就坐在当年死了人的树下,一寸一寸地磨着刀,心里叹气。
“骏呀,要不这每天磨刀的习惯,咱们改改?”
花骏没理会。
“爹是说,这刀也经不住你这么个磨。用一天磨上一次,再好的铁料子都得薄没了。”
“爹瞧着你心里喜欢孔三娘的。那天过定,我看她身板细条,人跟只猫似的,胆子不像是大的。”
花骏乍听到了媳妇的名字,终于停了。
父亲的两段话也慢慢回味过来,他收了菜刀,掬起一捧清凉香的水淋洒在石板上,“她不会怕的。”
孔家剁猪草的那把刀就是他磨得。
每回去,云娘就蹲在旁边看。
看刀,也看他。
主要是看他。
“她和别人不一样。”
花大苗:“......”
都是女人,有啥不一样的?
杀鸡害怕,杀猪流泪,见了血要吐,跟他养得山雀似的,金贵死了。
“你那腕上是什么?五彩绳?”
方才他吃饭他就看见了,忍着没问。
“是孔三娘送给你的?”
花骏点头。
“你今日去孔家,有没有带点东西?”
花骏摇头。
个没礼数的憨后生。
他们是开肉铺的,却未来岳家,怎么能空手去?
“下回要是去,提前把最好的一条肉留一块。知道没?”
“为何?”
花大苗解释:“还能为何?那是你岳家,你媳妇在里边呢,人情往来,你去了不吃不喝?人孔家娘子不招待你?你空不带手的,就带张嘴去?不带东西就算了,还往回拿?这像话吗?”
“咱们家不缺那一块肉的钱,家底子厚着呢。不要小气。”
花骏懂了。
人情往来他总欠缺,他爹提点后,他便记在心中。
逢端午那天,他提前将一块又厚又肥的好膘肉留下,还额外刀了一大包猪背龙骨。
孔母收了这么大一份厚礼,整个人都傻了。
这可真是老实孩子。
再走礼也不用带上这么多的肉呀。
她掂量一下,估计都有一两多,快二两的价钱。
给钱吧,显得生分。
不给钱,都是自己家占便宜了。
于是走前给安顿了不少东西。
又是粽子又是糕点,还让孔柱子从东城老酒坊打了一坛夏稻酿。
就这也抵不上那些肉的钱。
夜里睡下
孔母和丈夫道:“我寻思着给三娘的随嫁再添上些,你说了?”
原定下给闺女的嫁妆是六两六。
过定的时候已经写在了文书上。
银子是定数,不然多给些嫁资,省得婆家人瞧不起。
孔父也晓得妻子为何这样,“我也是这样想的。要不了和隔壁何家一样,买上两亩地?”
买地也是要有门路的。
他们买地买何处的?
人何家买地是从何娘子的娘家村买的,人不在村里住,赁给村里人,有娘家人能帮着照看,不至于受人骗。
他们和西来村断了关系,哪里有门路。
孔父想了想,“从镇上出去,就三娘常去那座小山头,我记得是荒山,不然把那山头买下来?”
花家给的十八两八的聘礼钱是厚钱。
女婿来一次这么大方,他们岳家要是抠唆,就落了闺女的脸面了。
“买山头也好。就是不知道价钱。要是过贵了,咱们也负担不了。”
“其实我是盘算着和何家合计一下,一起掏钱并上一口水井了。”
孔父自然知道自家吃水的不方便。
人家过日子,短不了一口水。
“村里一口井得十来两,镇上估计越贵。”
孔父盘算一下,“等过几天,我从乡下把地里肥的钱收回来,到时候你算计下钱数。要是不够了,井就不用打了,先给三娘备一份嫁资吧。”
“哎。”
——
没几天孔父就打听了出那处小山头的价钱。
“说是荒山,但那山上能长东西,往里可深了。里正说要是买,得花上二十两呢。”
如此便歇下心思了。
孔母想想,“要是没了地,不然买一间屋舍?西城的屋舍没不起,东城往边上靠山的那一块,地价不贵。
以前方家没考上秀才的时候,就是在那处赁的房舍。一月才四百文,想来买也不至于多贵。”
孔父便道好,“收个租子,时日长了,也有不少钱呢。”
孔柱子听说家里要给妹妹买房舍当嫁资,心里有点不痛快。
孔母看他不懂四六的样子,反问:“那花七郎送上门的骨头,是不是你吃的最多?”
当时就惦记着从盆里捞肉,连汤底下的碎渣渣都吸溜光。
光吃,不记人的好。
“这还没成亲,人花七郎就这么重礼数,你以为是冲你?还是冲我和你爹?那是冲你妹妹的脸面。”
“这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了!”
与孔母的教化不同,孔父更直接了断。
“你要是不服,就去丁家,让丁家给你媳妇也带上些嫁资。”
丁家恨不得就让丁冬梅穿一身红就出门。
抠里吧嗦地掏了二两银子的新娘贴身钱,丁娘子就在巷子里哭得要死,怎可能舍得再陪些嫁资?
孔柱子便不再说嘴了。
心里不满,也没人在意。
寻到丁冬梅跟前抱怨,丁冬梅也没给他好脸。
“你老老实实跟着孔大叔去收夜香,其他的不要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再有二十几天就成亲了。
她这几天忙着缝制新衣裳,这些都是要放在红箱中的。
后娘肯定舍不得掏钱置办体面的礼,她便自己费心。
既然决定嫁给孔柱子,她一心就要跟他过上安稳日子。
一条巷子,小刀就在跟前,她时不时也能照看上。
她手头攒了的钱半点也没了。
贴己的二两银子,她不敢动,那是留在婆家过日子时候给她的应急钱。
其实她这些天没别的事情,缝制衣裳得有料子了,家里自然舍不得给她买,她都是将她娘以前的衣裳翻新,重新绣上些好看的花样。
要是山上那菌子能再长些就好了。
进了六月,就是连绵雨天,到时候再去小山头看看。
之前四月的时候在那片挖了不少菌子,卖到酒楼,前后换了三百来个铜板。
费些体力和时间,多少有些进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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