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天还一片歌舞升平的天元大道,到了深夜,便只剩下了死寂。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鸣锐的铜锣声划破长空,一只乌鸦振翅飞过,天上银盘如洗,清冷皎洁的月光穿透枝丫落在了地上,一阵风吹来,树影乱颤。
今夜的玄都城,门窗紧闭,连呼吸声都没有,好像夜幕一降临,这里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充斥着诡异和危险,甚至还带着些——死人的气息。
那打更人叫完了一声,看到盏绿幽幽的灯,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躲别处去了。
这时,一匹白马踏着那纷乱的树影,从天元大道,一路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他像是很急,连衣服都没有穿好,一身血红血红的袍子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他的头发也是乱的,用一根红绳子简简单单地捆起来。
他和白马的呼吸声一前一后,像是这深夜中仅剩的活物。
宫门前,他从马上滚了下来,他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冠,整个人彻底伏跪在地上了。
“罪臣之子沈悦!求见陛下——!”
稚嫩嘶哑的喊声穿透了整个夜空,伴随着喉咙中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些属于新科状元的风光此时荡然无存了,他一声声地磕在地上,额头磕破了,血迹顺着流进了眼睛里。
“沈家世代忠良,父亲一心为国,绝不可能做出谋害储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定是被奸臣构陷,求皇上明察!”
他一遍遍地嘶喊着,红衣铺了满地,似是非要叩开那森冷的宫门不可。
人们一定想不到,那个白天还风光无限的新科状元,此时竟然像个疯子似地大喊大叫,身上哪里还有什么意气风发,哪里还有半分京城第一才子的风度。
在偌大的宫门面前,他更像是一只蝼蚁。
或许,他是现在才知道,什么少年才子,什么新科状元,什么高官嫡子,在天子脚下,他只是一只蝼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宫门开了一条缝,沈悦立刻四肢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人的腿,抬起那双原本应该是黑亮的,此时却沾满了血的眼睛。
“灵公公!您行行好!求您替我说说好话,让皇上见我一面吧!父亲是被冤枉的!他怎么可能好好的官不做,跑去西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勾结叛军!”
他自顾自地把沉甸甸的钱袋子塞进那宦官的手里,那宦官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怜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银袋子还了回去。
“沈公子,青灯卫已经全数出动,您这时候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宦官说完,转身挥了挥手,重新走入了宫门,那宫门就在沈悦的面前,轰隆一声,冷冰冰地关上了。
钱袋子从沈悦的手上滑落,开了口,雪白的银子散落一地。
他瘫软地坐在地上,两眼涣散地不知望向什么地方。
青灯卫?
所以康盛帝压根就没打算查,在那个多疑敏感的皇帝心里,真相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那皇帝看似夜夜笙歌,在对待西北叛军余党时,却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手腕强硬雷厉风行。
既然触了逆鳞,那就只有一条路——死。
就在今晚,玄都城内那个两朝重臣,盛极一时的沈府,将会不复存在。
四周院门禁闭,沈府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彻底包围,府门前站着两位穿着锦袍的人,一手执刀,一手执灯,那明明暗暗的青灯似乎宣告了罗刹降临。
一声尖叫刺破长空。
“母亲!”
匕首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随后被喷涌而出的血迹淹没,沈心跪在那具还有余温的尸体面前,沈夫人常年身穿素衣,终于在今天也艳丽了一次,那血将素色的衣服彻底染红了。
沈心俯身趴在母亲身上,泣不成声。
今夜的沈府,血气冲天,丫鬟下人的尸体堆满了整个庭院,就连狗,他们都没有放过。
一个青灯卫清点完人数,快步走来,抱手道:“大人,除了沈公子,都在这里了。”
傅裴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漠然地点点头,背过身,像是不忍看着母死子悲的一幕,却又和沈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让别人靠近她。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黑衣人道:“等沈公子回来,就让小姐就和公子一起上路吧。”
沈心哭了半晌,听了这句话,突然止住了哭声,她拉扯出青灯卫准备的白布,将母亲的尸体好好盖了起来。
她红着眼睛看着那块白布看了很久,声音微哑地说道:“你小时候性子奇怪,晨曦山少年宴席上,你打伤了悦儿的肩,母亲却是先替你处理了伤。”
傅裴英的脸有一半藏在了黑暗中,让人看不清。他原本是匹北方的狼,如今是被囚禁在了南方这座繁华的京城里,在一群细皮嫩肉的南方孩子里,他抽条的时间要早那么些,此时已经有着成年男人的体格了,肩宽腰窄,五官深邃。
很少有人知道,他比沈悦还小上那么几月。
“当年的傅家质子,如今却已经成了皇帝心腹,当上了大人了。”沈心带着一抹苦笑,手悄悄地摸向了那把匕首。
傅裴英终于开口,用他那低沉的嗓音说道:“职责所在,请小姐谅解。”
沈心摇摇头。
谅解,怎么谅解?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死在青灯卫刀下,要她怎么谅解?沈心捏紧了匕首。
母亲自尽,父亲不知所踪,如今的沈家,该是她撑起来的时候了。朝堂之事,沈心不明白,她不知道为什么弟弟明明拿了状元,皇上却要沈家灭门,她也不知道,明明父亲是随太子去西北赈灾,怎么就成了逆贼。
沈家世代忠心侍君,母亲还是太后亲点的女医,该是荣宠备至的才是,究竟是哪里错了?她心想,自己若是听了母亲的话,去做了太子妃,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事到如今,或许想什么都已经是无济于事了,身为长姐,她必须要替沈家留下最后一点血脉。
她对着傅裴英跪了下去,声音中却多了分坚毅,“悦儿夺魁,当有赦免之理,然当今圣上不念情分,可怜他苦读十余年。请大人念在曾是同窗,放悦儿一条生路。”
“姐姐!不要求他!”
急促的马鸣在门外响起,沈悦翻身下马,一身红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他跌跌撞撞跑进府门,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看到地上那张白布,他知道,他来晚了。
“母亲……”他浑身一软,跪了下去,手指颤颤巍巍往那白布伸去,可当指尖感受到血液余温的时候他却像触了电,立刻瑟缩回去。
同时,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状元服终于从他肩上滑落下来,他抬起头,一双眼睛赤红,巨浪滔天的怒意充斥进了那双陷入疯狂的眸子里,晚风拂动,长发飘然,将沈家满门的血债吹进了他的心里。
“不就是死吗!我不怕!”
他狠狠地瞪着傅裴英,以往无数交锋,他从未有过像今天这般坚定无畏。
已经获得一切了,已经失去一切了。
他什么都不怕了。
原本表情没有一丝波动的傅裴英,在这一刻,竟然流露出一丝说不清的表情,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把地上那个人牵起来。
不过他很快攥紧了手,脸上那异样的表情转瞬即逝。
“动手吧。”他淡淡道。
沈心突然跳起来,匕首抵在了傅裴英的脖子前,她不小心撞翻了一盏青灯,青灯摔在了状元服上,火光瞬间蔓延开,一朵极为艳丽的红色海棠在沈悦身后绽放。
“大人!”几个青灯卫往前走了两步。
“再往前我就杀了他!”她喊道,眼中映照着那凶凶的火焰。
周围一片骚动,黑衣人立刻吼道:“都退下!”
沈心自始至终没有看沈悦一眼,她对着一个角落嘶哑地喊道:“陆丰!还不快带公子走!”
一个人影从房檐上闪过,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只看到那人如一阵风卷过,将呆在地上的沈悦一把提了起来,甩上了那匹白玉龙驹。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长鞭一扬,白马便冲出府门。
传闻白玉龙驹一日可行千里,快如闪电。
等到青灯卫们冲出来的时候,漆黑的夜色中只留下了马声嘶鸣。傅裴英的脖子上割出了一条血迹,府门内,沈心已经倒在了地上,但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
傅裴英摸了下脖子上的血迹,微眯着眼睛说道:“上城门。”
白玉龙驹到了城门前,只见城门两个守城卫为他们打开了一道门缝,陆丰挥打长鞭,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身后两个守城卫齐身下拜,“公子!保重!”
随后双双自刎,他们曾经都受过沈家的恩惠,如今算是还了。
城门外的风声像猛兽似的在沈悦耳边吹过,他喘着粗气,状元服的火光似乎还在他眼中挥之不去,他看着漆黑的夜空,突然间意识到。
死了。
都死了。
他哭了起来,回头大喊:“陆丰!放开我!我沈家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可以独活!”
陆丰没有停下。
他是沈家豢养在外的死士,平日以菜夫的身份出入沈家,连青灯卫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公子!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少你一个!难道您是要让沈家永远背上污名吗!”
陆丰的话让沈悦惊醒,是啊,他沈家没错,不是乱臣贼子,没有勾结逆贼,如果就这样死了,那岂不是永远都会背上这肮脏可耻的罪名了吗?
可是……可是他一个金枝玉叶长大的人,除了玄都,除了这京城,他究竟还能去哪?他看着逐渐陌生的城郊,看着越来越远的皇城。
沈悦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活下去?
只听一阵尖锐的声音破风而来,沈悦突然感觉到右肩一阵钻心的刺痛,他侧头看去,只见陆丰脸色煞白,右肩被一支箭贯穿了。
身后的城楼,他几乎连城楼上的火光都看不清了,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一击命中,除了那个人,不会有第二个。
“傅裴英……”
相识十余载,如今你不识忠奸,不念旧情,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陆丰你怎么样!”
身后传来青灯卫的马蹄声。
陆丰往他怀里塞了一枚半月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道:“公子,陆丰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带着这个东西,去西北一个叫噶戈尔的地方,找一个叫柳妩的女人,她是夫人的师妹,她会帮你的。”
说完,陆丰折断那支箭,一跃下马。
他跪在地上,朝着白马远去的方向深深一拜,“公子!陆丰拜别!”
说完,甩开手中的长剑,大喝一声,迎上了身后随之而来的青灯卫。
城楼上,傅裴英望着越来越远的白马,将手中的长弓递给了黑衣人。
“大人,今夜的风有些大。”黑衣人说。
“风大,弓也不好。”傅裴英摸了摸手臂上的伤,他瞥了眼周围的人,冷声道:“去挑两个人,务必取沈公子人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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