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元三年,大周迎来两场巨变。
一是大将军李守义兵败,朝廷对鞑靼的征战以惨败落终,十万士卒埋骨荒野,秃鹫飞于关外。朝廷十年的关外布防毁于一旦。同时抵御鞑靼最后的防线誉山关守将被杀,杀他的人正是李守义的儿子,李凌州。
一场十拿九稳的战役,被统兵的李守义直接葬送了所有士卒,毁了全部边防。连誉山关守将都被他儿子杀了。一时奏折若雪般飞上,纷纷指向李家勾结外敌。
二是天子召锦衣卫指挥使沈砚入京,命她全权调查李家通敌卖国一案。
沈砚进京风声刚一传出,整个京城的达官显贵瑟瑟发抖、如临大敌,比鞑靼打进来还惶恐。
“早知道招来的是这尊大佛,一早就不该上书啊!”有人暗恨。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沈砚又要带着他的那群走狗祸害京城了!”
旁人立马打断他:“嘘,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也有人窃喜:“李凌州有的受了!北镇抚司一出,管他真相如何,少不得在诏狱中被活活刮掉一层皮肉!”
而风云之中的沈砚却在施施然品茶。
她身周的锦衣卫沉不住气:“大人,陛下限我们三日之内逮捕李凌州,李凌州有可能北逃,卑职恳请带人手北上追击!”
沈砚撇了下茶沫,“贺兰,你今年多大。”
贺兰拓一愣:“十九。”
沈砚喟叹:“一眨眼,这么大了啊。”
京郊,一处普通宅院。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他们穿着粗布麻衫,肤色黝黑,神情显出焦灼之情。倏忽,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们的心跳急促得如同军鼓在擂动,纷纷回首看去,手暗暗地放在腰间。
“是俞三。”屋子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姿态挺拔,眼神亮的如同关外的星子,看模样极其俊朗,活脱脱一副御林宴中饮酒投壶,或永定门前并辔青骢的少年郎模样。然而他嘴唇干裂,脸色发白,浑身风尘仆仆,衣上好似还带着关外的风沙与血肉,显出分外的狼狈来。
正是连杀誉山关总兵副总兵及手下近百人的李凌州。
敲门声两长两短,门一打开,院子里焦灼的空气散去。俞三匆匆进来,他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拱手道:“我扮作小贩在侯府前的路道走了半天,府中一切如常。只是……”他又擦了下汗,声音低下去,“没有见到夫人,和小姐出来。”
李凌州猛地攥住他的肩膀,“不可能!我妹妹每天亥时会去街北的茶楼听书,也许是你没盯住、没瞧见。”
俞三苦涩道:“街北的茶楼我去了,没有……”
院内一时寂静,所有人都悄无声息,李凌州捏紧拳头,最终空落落地打在了空中,他咬牙道:“我以为……祸不及家人……”
他倏然眉心蹙起来,突然道:“不对,你说侯府一切如常?”
俞三:“是,连管家我都瞧见了,与将军画的画像分毫不差。”
李凌州急切道:“若是陛下的意思,侯府早就被查封,不会留其他人。你去的路上,有没有听说什么风声?谁来查探边关战事?”
其他人一拍脑袋:“没错!”
俞三眼睛一亮:“我在街上,注意到两个骑着马的官员提起,锦衣卫指挥使回京了——”
院内一片哗然,他的同泽们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凌州头皮发麻,咬牙道:“沈、砚。”
他突然笑起来,然而这笑声比哭还难听,左右大惊,“将军。”
李凌州一字一句,声音悲怆:“圣上派沈砚来办,是判了我的死罪,我家人……凶多吉少。”
“将军!”刑嵘看向李凌州,“您不能困顿于此,正因如此,将军更要振作起来,只有您才能洗脱冤屈,将事实说出来。”
俞三道:“是啊!关外三万将士还等着您。”
李凌州眼眶泛红,片刻之后,他已整理好情绪:“诸位说得对,事情还未到绝境,我不该如此。”
他抬脚朝外走:“此处不能留了,先走。”
若是沈砚插手此事,府内一切如常定是沈砚引他出来的计策。
幸而俞三虽与他相交莫逆,忠心耿耿,但姓名并不在军册上,且俞三在多年前是京郊打铁的铁匠,侯府又处于最热闹不过的坊中。多一个京郊铁匠游走,量沈砚也看不出端倪。
俞三摸不到头脑:“这沈砚,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为什么你们那么大反应?”
他的一名同泽心里七上八下,叫苦不迭:“那是你离开京郊离得早,没听说过他的大名。他手段狠辣无情,麾下爪牙众多,整个京城,不,整个大周,遍布他的眼线。而且他极其记仇,在京城,得罪陛下,当今陛下仁善,不一定会死。但得罪沈阎罗,必死无疑。”
另一位同泽内心泛着寒意,翻墙时的脚都有点软了,“陛下竟然派他来查,要不我们先把小侯爷劝走?被沈阎罗抓住,恐怕生不如死。”
李凌州怒道:“这里三十万户人家,沈砚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别自己吓自己。邢嵘,你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京郊四通八达,三教九流混杂,房子修得紧密,一层挨着一层,纵使沈砚知晓他可能会逗留于此处,那么多外来百姓,没有十天半个月,他如何能查得到。
刑嵘作为常年奔波于京城与关外的商人,很快找到了一间僻静的房子,他早听说过沈砚的威名,因而走在路上,都担心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等到房子谈妥,一切安好。他才松了口气,觉察到背上已是一片凉意,冷汗遍布。
他摇了摇头,沈砚与他素未谋面,他与李凌州是在誉山关结识,隔着千里的距离。沈砚纵使在街上见到自己,也不会知道自己与李凌州有关系。他为什么自己吓自己。
可想到沈阎罗神出鬼没的行事手段,刑嵘一颗心又提起来,不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深更半夜,四下无人,刑嵘办好一切,把人接过来。
李凌州推开门,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们先去找我父亲的朋友,定要面见陛下。”
“对,必须面见陛下。”
院子中绕过一座石块,进了花厅,花厅之内是一展宽大的画着夏景的屏风,湖心荷花亭亭玉立,叶子犹如玉盘般绽开。碧绿的叶子之后,一位身着红色飞鱼服的年轻男子坐于太师椅上,姿态闲散地端着茶水,抬眼看向李凌州。
他有着一张俊美至极的面容,然而这张面容映在李凌州眼中,比地狱阎罗还可怕。他整个人呆在当场,仿佛数九隆冬浇下冰水,让他寒彻骨髓。
沈砚放下茶盏——
“李小将军,好久不见。”
刑嵘如坠冰窟,四肢都不听使唤,不用任何人说,他都明白,这人是沈砚。
此时宅院门口传来阵阵声响,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个年轻人走进来,将他们的后路围住。
沈砚瞧向李凌州,她身后的缇骑也一齐看向这位被圣上钦点了的犯人。
一时无话。
锦衣卫不动,李凌州却动了。
他看着沈砚,那只满是伤痕的手慢慢按在刀柄上,一截雪亮的刀身被他缓缓拔出。他身周的四个将士亦拔刀。
沈砚突然开口:“李星河,镇国夫人。”
李凌州面色骤变,握着刀的手爆出条条青筋,他呼吸急促:“我家人在哪儿?她们是不是被你杀了!”
沈砚淡淡道:“只要你束手就擒,她们自会安好。”
李凌州失笑,他举着刀对准沈砚,“束手就擒?先帝在时,束手就擒的哪个不是被屠九族?”
“放肆!先帝岂容你妄言!”沈砚右边的一名千户怒道,“李小将军,我家指挥使奉皇命而来,你如果真清白,锦衣卫定不会构陷于你。但你若是负隅顽抗,被我们当场格杀,李家少不得被拿来当战败的替罪羊。”
李凌州冷笑:“构陷?你们锦衣卫行的不就是构陷的事吗?进了诏狱,孰是孰非都是你们一家之言。否则为何不是三司会审,而是你来?我家人已经死绝了,你们还想诓骗于我,真当我是那三岁小孩吗?!”
他盯着沈砚,眼中冒着仇恨的火光,刀已经抽出了大半,“都是死,我为何不先把你杀了再死!”
唰地一声,李凌州身后的锦衣卫张开弓弦,对准了李凌州。
沈砚身侧的锦衣卫则立刻抽出绣春刀,铮然数道令人牙酸的金戈声,刀光映出一片新雪,齐齐指向李凌州等人。
刀剑环绕,庭院氛围犹如锦衣卫手上绷紧的弓弦,弦身在颤动,只等一声令下,血溅当场。
沈砚挥了挥手,懒洋洋道:“这么点小事,至于拔刀么?让人看了笑话。”
只她一句话,几声金戈交错之声,佩刀回鞘,这些年轻的卫兵们又齐齐把刀收回。
李凌州冷笑:“收起你的惺惺作态!”
沈砚看向他,气定神闲。
“你妹妹走之前,给了我个东西。”
她坐着不动,摊开手掌,掌心之上,有一枚小小的珍珠耳坠,莹润如玉,在阳光下泛出粼粼波光。
李凌州垂首看向那枚耳坠,他浑身变成了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只盯着那副耳坠,犹如被抽空了魂魄。
沈砚道:“她说,来年的桃花还没有开,叫你不要做傻事。”
说罢,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我想,她怕是要失望了,你做的傻事何止这一桩。誉山关杀总兵,袭击陛下的使者。杀了一百多大周的士兵,桩桩件件,可谓是愚蠢至极。即使无通敌卖国一事,这诏狱,也该和我们走一趟。”
“砰”地一声,李凌州丢下了刀,他看向沈砚,双眼泛红,嘴唇干涩,“我跟你走。”
沈砚第一次站起身,负手经过他身侧,走出屏风外,“李小将军,请。”
*
诏狱建于地下,终年不见阳光,只有微弱的烛光在阴沉潮湿的暗室中摇曳。
沈砚刚一踏入诏狱,就有凄厉的叫声传来,陈墨千户迎上来:“头儿,三板斧下去了,李凌州一声不吭,真是个硬骨头,这事儿不好办啊。”
沈砚拾阶而下,三十六阶台阶之后,是日夜轮换防守的锦衣卫,值守的缇骑见到她,垂首行礼。走过三条回廊,沈砚在第九十六间牢房前站定。
昏暗的烛火下,李凌州浑身染血,新流出的血液自他的脚踝滴落在乌黑暗沉的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沈砚顺着他那段脚踝往上,视线钉在了李凌州的脸上。
那张本来俊朗的脸上,闪烁着刻骨的仇恨,在黑暗中若幽幽火光,烧灼着沈砚。
沈砚一抬下巴,里面正审问的少年为她打开牢房门,这少年长了一张异域的脸,一双碧色眼睛在烛火下像是狼崽一般,正是沈砚的左右手之一,贺兰拓。
外边的人搬来案几和椅子,摆放在李凌州对侧。沈砚施施然入座,慢条斯理抽出长卷,陈墨为她磨墨,给她递上饱蘸墨汁的笔。
沈砚啧了一声,“这忻州的狼毫,不如去年。”
陈墨趁机吐苦水:“您不在京的这一年,南镇抚司处处压我们一头,连笔都得去外边采买,能不差吗?”
一旁抱臂站着的贺兰拓突然道:“陈墨,大人要提审人,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陈墨闭上嘴。
沈砚嗤笑一声:“南镇抚司的汪重尧心倒是够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念着,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念着长长脑子。”
陈墨心下一喜,知道指挥使是记着南镇抚司一笔账。也不枉他在指挥使不在时,捱的那些挤兑。
沈砚试了一下毛笔,悠然道:“李凌州,十五任金吾卫指挥使,十八担任誉山关参将,召元二年十二月,天子命李守义北伐,特遣你任副总兵。召元三年,李守义兵败被俘,于鞑靼处自裁。你逃出此难。召元三年六月十三日,因誉山关总兵杨硕闭门不开,你设计伏杀誉山关总兵,引溃军入关。誉山关副总兵斥责你不顾王法,你与溃军并杀副总兵与七十六人。”
她一丢笔,“此事属实?”
这是京城广为人知的说法,杨硕的座师兵部尚书在朝堂上涕泗横流,狠狠参了一番李凌州,认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满座皆掩泣。连天子听了都动容不已。
李凌州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你们查得这么全,还需要我说什么?”
他盯着沈砚,咬牙道:“我爹当年在朝堂上骂你是佞幸,果然没骂错。你可真是一条忠实的走狗!”
“你说什么!”贺兰拓怒气翻涌,拿着鞭子指向他,作势就要挥上去。
沈砚抬了下手,贺兰拓收回鞭子,狠狠瞪了一眼李凌州。
李凌州大笑,“早知有今天,当初京畿杀匪时,我——”
沈砚继续道:“这是兵部尚书所言。我这里还有另一份记录。”
“召元三年春,李守义率领锦宁铁骑,整顿大凌、小凌,战线推到大宁城以北,一度打进鞑靼所在之地,歼敌一千三百余人。四月末,神机营辅助李守义而来,三千人驻扎在大宁城北。神机营作为京城三大营之首,历来善□□炮之器。五月二十五日晚,一名叫做鲁石的神机营士卒负责值守,据他过去的同僚供述,此人无其他爱好,唯独有一点。”
沈砚看向李凌州,慢慢道:“喜好淡巴枯。”
李凌州瞳孔骤缩,他的肌肉猛然绷紧,锁住他全身的手腕粗的铁链发出当啷的声响,响做一团。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的是无意义的嘶吼。那一瞬间,贺兰拓避开了他的眼神,素来执掌刑法的锦衣卫千户都有些不忍心看。
淡巴枯是异域传来的玩意儿,以火石点燃,有袅袅青烟弥漫,吸一口,如坠仙境,浑身的疲乏都散了。军营中虽明令禁止值守时吸淡巴枯,但这东西流传甚广,甚至一些三大营的将领也带头吸,久而久之,上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一晚大宁城北十里外,神机营的驻扎地发生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升腾的火焰遮天蔽日,一百里外的大凌百姓都能见到。大宁城修筑高达十丈的北城墙被轰掉了一半。整个神机营三千士兵无一生还。
最可怕的是,这滔天的声响绵连数百里,鏖战五个月之久的大周士兵听到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营啸。
近半年极致的紧张战斗生活,随时都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危机可以把人逼疯,神机营的爆炸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大周关外的士兵开始溃散,形成了席卷之势,一路溃散到誉山关外。
人心败了,无可挽回。
爆炸初时,李守义带领数百人在大宁城北三百里查探,他回去时,大宁城中的百姓已四处哭喊奔逃,势不可挡。李守义收拢一批残兵,退到大凌拒守鞑靼。鞑靼王主力围攻李守义,同时,鞑靼可汗命部下带少量人马,分为数十支队伍,在关外追击这些已经崩溃的大周士兵。
李守义将鞑靼铁骑主力困在大凌河十日,十日之后,他麾下士卒尽皆战死,他自尽身亡。誉山关这时接到圣上的旨意,天子使者携一句话而来——誉山关绝不能失!
誉山关横亘在山脉之间,作为抵挡关外异族的最大屏障,伫立数百年。誉山关总兵杨硕立刻封关,不放关外一人一卒进来。
鞑靼望关兴叹,同时,关外上百万百姓与十万将士,也无法进来。鞑靼的骑兵在平原上如入无人之境。
事发时,李凌州在誉山关之外的锦州,三日后,大批的溃兵冲向锦州,他勉力收拢起三万残兵和数十万百姓,成功抵挡住第一波鞑靼骑兵的攻势。正在这时,关外又传来消息——李守义兵败自尽。鞑靼王率领三万轻骑南下。
锦州承载了太多的百姓,粮草不足以维持,李凌州背水一战,只携带三日口粮,焚烧掉所有的辎重,不给鞑靼留下任何东西,率人向誉山关撤退。
在撤到誉山关的当天,誉山关合上了。
巨大的铁索拉动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那道天下第一雄关就此在他们面前封闭。
而此刻,鞑靼骑兵赶来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