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气氛凝滞，像积了淤泥的河底，重重地压在两人心上。
良久, 霍老爷子叹息一声。
“我跟你外公孟老爷子是多年的交情了。”
他突然说起旧事, 嗓音沧桑显出岁月的痕迹。
“我还记得当年他去世之前, 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培养好你。”
霍峤绷紧唇角，对那个总是和蔼的老人他是有印象的。
孟老爷子去世的那天也是年幼的霍峤第一次经历死别。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子孙里我最看重你吗？”
霍老爷子看向霍峤，吊灯的光打在他清癯的脸上, 老人带扳指的手轻抚着龙头拐杖，神情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显得高深莫测。
霍峤没说话。
霍老爷子继续道：“这么多人里, 你的出生最得我意，你又最有天赋，连屿泽都比不上你。”
“你虽向来性子冷淡，但不是个拎不清的人。”
他沉着声音：“你说你改不了，我看倒未必。”
霍峤猛然抬起眼睛看他。
就听霍老爷子说：“你还太年轻，总容易一头热把事情看得太重，其实过后回头想想，哪有什么非他不可？就说眼前，光咱们霍家这样的例子难道还少？”
霍老爷子是在说霍淳鹏，也是在说霍渭平。
这两人一个年轻时不顾所有人反对非要娶女星当妻子, 一个跟孟翎结婚最初也是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然而结果大家都有目共睹。
“我跟他们不一样。”霍峤看着霍老爷子, 冷着声音说。
霍老爷子道：“我看没什么不一样。”
他拄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绕过书桌往外走去。
老人的脊背仍然很直, 但身形已不似年轻时的高大, 他站在霍峤面前还不如霍峤高, 看霍峤时甚至需要仰起头。
“人不服老不行啊。”
霍老爷子叹了口气, “近年来越发喜欢热闹。”
他的拐杖拄在手织地毯上发出闷沉的轻响。
霍老爷子走到房门前停了下来，他回头看霍峤，“你就留下来陪我，到时也好跟屿泽念同所学校。”
霍峤的身躯僵着像不肯折腰的战士，他抬眼跟霍老爷子对视，声音清晰：“我不愿意。”
霍老爷子压制住自己的愠怒，他问霍峤：“怎么？陪陪我这个老骨头都不愿意？”
书房门开着，管家福伯正侍立在门口，此时焦急地看着霍峤，担心霍峤再次惹怒老爷子。
霍峤敬重霍老爷子吗？敬重。
听闻霍老爷子被自己气得晕倒，霍峤内疚吗？内疚。
半夜凌晨赶飞机的时候霍峤着急吗？着急。
可这些不应该成为自己被迫跟褚延分开的理由。
霍峤看着霍老爷子皱了皱眉：“您并不是想要我陪，只是想捆住我。”
霍峤性子冷硬，远不如Lily和Martha讨人喜欢，也不如霍屿泽会哄人高兴，更不如徐越之听话懂事。
霍老爷子是退休后就能独自跑到国外来养老的人，纵使需要人陪，也不差霍峤这一个人。
霍老爷子冷哼一声，用拐杖点了点地，“我是在救你，不忍看你自掘根基！”
霍峤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他脊背挺直，眼睑微垂，是一个决然不肯配合的姿势。
他的语气固执又冷淡，只是重复道：“我不愿意。”
“你！”霍老爷子气得用拐杖指了指他，胸口气息起伏。
福伯连忙来扶他，“老爷息怒，医生说您最近可动不得气了啊！”
霍老爷子闭了闭眼，沉声吩咐道：“阿福，叫人来把小少爷请回房间。”
他沉着脸看向霍峤：“没我的吩咐不许擅自出来。”
“这……”
福伯犹豫一下，只好说：“是。”
庄园身穿黑衣的保镖很快就上来“请”霍峤。
这番动静把崔红缇等人都引了过来。
“哎哟，这是怎么啦？”
老太太吓了一跳，她快步走过来，大红的裙摆荡出迤逦的花边。
她拉住霍老爷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么都叫保镖了？”
“就是啊爸，可别生气了。”
众人也都扶人的扶人，劝慰的劝慰。
一时间走廊上吵吵闹闹的，霍老爷子被吵得头疼，他用拐杖拄了下地，“够了！”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霍老爷子看向保镖，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
几位保镖连忙说：“是！”
他们对着霍峤一伸手，“小少爷，请。”
霍峤绷紧唇角，他没有动，目光沉沉地半敛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保镖只好说“得罪了”，就要上手来拖拽霍峤。
任霍峤再厉害，也不会是这几位受过专业训练的保镖的对手。
一瞬间霍峤的脑海里闪过小时候的记忆。
那时他也是像这样，被霍渭平关在房间，每天都会有人守着他，他成了一只被关在笼中的困兽。
现在的情形又跟当时何其相似。
只是这次他想找的不是他以为会爱他实际并不爱他的孟翎，而是褚延。
霍峤从明白父母名存实亡的婚姻开始就不再相信爱情，如果不是遇到褚延，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喜欢上什么人。
当初他用了好久才对自己承认他喜欢上了褚延，他和褚延一起约好了未来，褚延还在等着他回去……
想到褚延红着眼睛用力点头说“好”的模样，霍峤的眼里有墨色翻涌。
崔红缇看保镖要对霍峤动手，急得不行，“老爷！”
霍老爷子也不好受，霍峤是他最重视的后辈，尽管对霍峤的反应早有了预料，他又怎么可能就这么不管霍峤？
他这一生只在霍淳鹏非要娶简筱依的时候妥协过。
但霍淳鹏又跟霍峤不同，霍淳鹏本来就是个爱玩的，硬要娶女星也无非是贪图美色，霍老爷子对他没什么期望，索性由了他去。
而霍峤这次却比霍淳鹏还要出格，竟然为男人闹成这样！
霍老爷子想到就气，他背过身，手撑着拐杖，不再看众人。
得到霍老爷子默许的保镖不再有顾及，他们下手去抓霍峤。
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只听“咚”地一声，是膝盖跟地板接触砸出的沉闷响声，原木地板厚实，虽然隔着羊毛地毯，这一声仍然响得让人心惊。
众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峤，徐悠之捂住嘴惊呼一声。
——霍峤跪下了。
霍峤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嘴唇薄薄地抿成一条线，就这么直挺挺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生平第一次地跪下了。
他跪着，对着霍老爷子的背影。
崔红缇连忙去拉霍峤，“峤哥儿你这是干什么，地上凉，快起来。”
霍峤却不肯动，他沉默地跪着，脸色冷淡中透出固执，墨色很深的眼瞳直勾勾地望着霍老爷子的背影，像一匹一无所有又孤注一掷的孤狼。
霍老爷子自然也听到了“咚”地一声，加上崔红缇的话，他又哪还能猜不出来？
一瞬间，他挺直的腰背都像佝偻下来，他慢慢地拄着拐杖转身看跪在地上的霍峤。
霍峤仍然抿着唇，沉默着不发一言。
霍峤能怎么办呢？
他向来敬重老人，跟霍老爷子的关系也不像跟霍渭平那样剑拔弩张。
霍老爷子退位后过了几年含饴弄孙的生活，性子以比起从前平和很多，霍峤放假来看他，还从他这里学到不少东西。
面对一位看重自己尤其是先前还因为自己大病一场的老人，霍峤没有办法跟他吵架。
这一次见面让霍峤明白，霍老爷子正在垂垂老去，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可能被自己一气就会病倒。
霍峤如履薄冰。
他不想惹霍老爷子生气，可是老人的要求他不能答应。
霍峤一无所有，只好跪下来。
霍老爷子看着霍峤，声音含着苍老的愠怒。
他问霍峤，“你为了一个男人下跪？”
霍峤的脊背仍然挺直，他沉声说：“是，我在求您。”
霍峤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什么。
只有这一次，他在众人面前给霍老爷子跪下，只为了求他成全。
霍老爷子都要气笑了，他的拐杖重重地点在地面，像砸在众人心口。
“你知道我把你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霍峤的面色平静，“我知道。”
霍老爷子虽然从集团退位，但L城这边有公司仍然在老爷子手上。
这些年来公司越做越大，在经济之都L城也能名列前茅。
——霍老爷子是想培养霍峤。
霍老爷子注视着霍峤，神色中那些复杂的东西更明显了。
霍峤看清了，那些复杂的东西，是霍老爷子对他的失望。
他垂下眼睑，仍然固执地跪着。
霍老爷子气得狠了，他冷哼一声，“想跪你就跪着！”
……
人群散去了，霍峤独自跪在走廊上。
墙上的壁灯投下圆弧形的光影，那光亮刚刚好打在霍峤身前，不肯再前进一步。
霍峤像负罪之人，跪在光亮之外。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了，膝盖僵得厉害，剧烈的疼痛过后连痛感都变得麻木。
脊背却挺直着，这么久也没变换过姿势。
Lucy不知道为什么小主人要跪在外面，它偷偷地跑上楼，用暖暖的身子蹭了蹭霍峤。
见霍峤不理它，就乖乖趴在霍峤身边。
霍峤的脸色已经冷白如纸，脸上的神情却变也没变，就这么安静地跪着。
霍屿泽站在不远处盯着霍峤看。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嘴唇勾着是想笑的模样，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乌沉沉地像是透着点怪异的恨，他就这么看着霍峤。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霍屿泽确实嫉妒霍峤。
嫉妒霍峤一出生就拥有了一切，孟家老爷子和霍老爷子都把他当宝贝似地捧在手心。
而他什么都没有，父亲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母亲是个只知道在家里哭的漂亮蠢货，他努力向上爬，专门跑到霍老爷子身边来念书，可还是比不上霍峤在老爷子心中的地位。
就因为他父母当初的婚姻不为老爷子所喜，连带着很长时间他都不被霍家人正眼看待。
他好不容易才凭借自己的能力进入老爷子的视线，霍启泰却仍然想着要把最好的都留给霍峤。
霍屿泽简直想笑。
他一直以为霍峤骨子里的那种高傲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是霍渭平和孟翎的独子，比他这种随时胆战心惊不知道霍淳鹏又弄出什么私生子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现在霍峤却因为一个男生要放弃这一切。
那些霍屿泽拼了命想要的东西，被霍峤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而放弃了这些的霍峤，明明狼狈地跪着，骨子里那股高傲劲却还是没有消失。
霍屿泽因此恨得牙痒痒，几乎想打碎了霍峤的一身傲骨和着血吞下。
他凭什么？
霍娅高龄产妇还生个儿子，时不时带着往庄园跑，不就是想从霍老爷子这边捞些好处吗？
徐悠之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对霍家二老比对自己的爷爷奶奶还要亲——
他们绞尽脑汁钻研，到头来还是怎么都比不过一个冷冷淡淡的霍峤，结果人家说放弃就放弃，倒衬得他们这些人都成了笑话。
就因为崔红缇是霍峤的亲奶奶，就因为霍峤是霍渭平的儿子，就因为霍峤的背后有孟家。
霍峤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他从来没有失去过，所以说放弃也放弃得容易。
霍屿泽看着跪在走廊上的霍峤，眼神愈加复杂。
直到现在他也很难相信霍峤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同性下跪。
但也幸好霍峤不争气，这下子惹恼了老爷子，倒是给了他许多机会。
他正想着，突然听见霍峤的声音。
“看够了么。”
霍屿泽一惊，向霍峤看去。
霍峤仍然跪在原地，并没有看他。
霍屿泽想了想，走上前去。
“还得多谢你。”他声音很轻地说。
霍峤抬眸看他一眼。
他的嘴唇都因为缺水而苍白干燥，看人的时候却仍然有着冷淡的矜贵。
霍峤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
霍屿泽古怪地看着他，“堂弟你这话问得过于突兀。”
“不想说就算了。”
霍峤懒懒地阖上眼，“我会查出来。”
－
霍峤跪了一晚上，Lucy也跟着他在地毯上趴了一晚上。
早晨Lucy听到脚步声，耳朵动了动，一个骨碌站了起来。
长长的毛发甩了霍峤一脸，也叫他摇摇欲坠的神志清醒过来。
霍老爷子站在他面前，脸色多有疲惫。
显然这个晚上他也没睡好。
他拄着拐杖垂眼看霍峤，声音很沉，“想清楚了？”
霍峤说：“想清楚了。”
霍老爷子“嗯”了一声，问他，“还是不改？”
霍峤抿了抿唇，“不改。”
霍老爷子直起身看从拱形窗射进来的晨光。
他银白的发丝没向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往后梳，这让他少了许多严肃与讲究，平和得像路边随处可见的老人。
“你不要的东西，别人可就拿走了。”
这一次霍峤说：“我想要的，会自己挣。”
霍老爷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有志气。”
他拄着拐杖往前走，随口吩咐，“阿福，叫医生给小少爷看看腿。”
福伯连忙“哎”了一声，弯腰把霍峤扶起来。
“小少爷快起来吧，这一晚上你跪着，老爷老夫人可都没休息好。”
霍峤怔怔地看向霍老爷子。
霍老爷子已经走到楼梯口，他转身看霍峤一眼，声音多了不再刻意掩饰的老迈。
“爷爷老了，”霍老爷子说：“可别让我等太久。”
霍启泰一生只做过两次妥协。
第一次，为了大儿子的婚事。
第二次，为了小孙子的性向。
霍峤一无所有，只好跪下来求霍老爷子。
好在霍老爷子到底心软，到底偏疼他。
霍峤十八年来只求过这一次人，只孤注一掷过这一次，只豪赌过这一次。
所幸，是个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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