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
有一种微妙在于“我知道自己是个学渣”、“我欣然接受了这一点”、“我甚至可以和我的好朋友互相调侃对方有多渣”,但是“我无法忍受你这个陌生人就我的学渣属性对我展开攻击”,这是歧视!是赤/裸/裸的太学对国子监的歧视!
曹世子对着颜楚音怒目而视。
《三字经》?
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和初蒙的孩童差不多?
欺人太甚!曹世子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羞辱。
如果颜楚音听见了曹胖子的心声,他肯定要说:得了吧,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就你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态度,要不是背靠定国公府,早被国子监开除百八十回了。连骑射都学得稀巴烂,除了《三字经》,胖子你还会背啥?
沈昱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前些日子,国子监小考出了一道策论,说的是在江南等地正式推行改稻为桑的政策是否可行,就说我们想要探讨这个吧!”
颜楚音忍不住给了沈昱一个复杂的眼神。
我们国子监的题,你一个太学学子竟然知道?你是不是还偷偷做了我们国子监的题?!虽然颜楚音并不是一个特别爱学习的,但这一刻莫名觉得亏了。
那可是我们国子监的题!
但对于沈昱来说,关注国子监的考题,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虽然太学和国子监都是本朝的最高学府,就学习氛围来说,太学远胜于国子监,毕竟太学里没有一帮不学无术的纨绔子。但本朝的国子监除了是最高学府,还担着一个管理的职能,总管着全国的各类官学。国子监的监理大臣是正四品官,拥有不经过任何人、直接向皇上递奏折的特权。国子监的小考策论有时候暗示了国家未来的政策导向。像沈昱这种对仕途充满野心的人,自然会想办法关注这个。
就拿这个改稻为桑来说,官方并没有推行相关政策,但民间已经自发有了改稻为桑的苗头。尤其是在江南那片地方,因为地势低湿,不适合种植别的经济作物,桑蚕业便十分兴盛。对于老百姓来说,桑田的税远低于稻田,桑叶的卖价又高于米粮,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种桑比种粮食实惠。朝中一位大臣注意到了这一点,上奏朝廷建议正式推出政策,由官方出面去改稻为桑。
内阁日常事务太多,阁老们并没有给予这个奏本足够的重视。但要真让奏本放在一边落灰,那又太浪费了,于是它摇身一变成为了国子监小考的考题。
国子监中除了纨绔,还是有一些正经学子的。
有一些学生持反对观点。如果国家公然支持改稻为桑,都知道种桑叶更赚钱,老百姓肯定一窝蜂都去种桑叶了,到时候没有人种粮食,大家吃什么喝什么?这和国家一直对商人收高税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商人那么好做,大家都跑去从商了,等到田地荒芜,老百姓们吃什么?农耕时代的根本就在于农耕。
但持赞同观点的学子也多。改稻为桑只在江南推行,江南的百姓不种稻谷没关系,如今运河发达,可以从湖广运粮食到江南,填补江南的粮食缺口。这些学生看到了桑产业背后巨大的经济利益,认为这是能让国富民足的好政策。
对于沈昱来说,他认为改稻为桑确实是一个能促进经济、藏富于民的好政策,但看问题不能局限于表面,一个政策好不好不能只看它初衷好不好,还要看在推行过程中,它所能引发的一系列效应好不好,从而去判断是优大于劣,还是劣大于优。考虑到这两年暗流涌动的局势,沈昱总觉得这里头藏着事。
他朝颜楚音看去,道:“我觉得这个考题很适合用来讨论,你看如何?”
颜楚音正要说行,一旁的曹世子见“沈昱”要点头说行,他心里牢牢记着“沈昱”用《三字经》嘲笑自己的事,“沈昱”说行,那他肯定要说不行啊,于是立马高声反对:“这有什么好讨论的?推行也好,不推行也好,折腾来折腾去的,反正最终吃苦的都是老百姓。桑产业确实能赚钱,但钱又到不了百姓手里!”
这话!
曹世子这话叫沈昱心里暗自惊奇。他以前和曹世子这些人接触极少,只从别人口中听过他们今儿祸祸了这个,明儿又祸祸了那个,听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如何不学无术。但曹世子这番话真不像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可以说出来的。也许曹世子确实不太会做学问,四书五经读得一塌糊涂,但他心里分明存着见地!
曹世子冲着“颜楚音”挤眉弄眼的(其实是对着沈昱):“对吧,新乐!只要官府不出台相关政策,民间自发的改稻为桑都是小规模的,而规模不大,百姓们多少还能赚到一点钱。一旦规模上去了,别又是一场沣县茶山案。我十二姑父当年差点死在沣县。”
他又看向“沈昱”(其实是颜楚音),嫌弃地说:“你该不会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吧?”
沣县茶山案发生在十几年前,当地水质特殊,某些茶农经过几辈的努力培育出一种新型茶叶,能在别地卖出天价。县内一豪富见茶农赚钱了,强行以低价收购茶农手里的茶树,把茶农逼得无路可走、家破人亡。前一任县令被豪富收买,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期结束后,查代容被调过去当新一任县令。
查县令不愿与当地豪富同流合污,一心要为茶农讨回公道,结果反被豪富勾结知州污蔑他贪赃枉法,将他抓捕入狱。查代容的新婚妻子是定国公府的庶女,也就是曹世子的十二姑姑。她洞悉了夫君的危险,早早写了一封信快马送到娘家。虽然她的娘家人看上去都没什么出息,但身为国公至少可以自由递奏折见皇上啊。就为了这么一个县令妹夫,定国公跑去宫里抱着皇帝哭诉了。皇帝赶紧命人查明真相,还了查代容清白,处置了豪富和知州,又安抚了茶农。
对于京城中的人来说,这种地方上的小案子其实没引起多大的重视,只是觉得定国公挺小家子气的,为了一个县令妹夫去惊动圣上,就只有没脸没皮的定国公能做出来。在很多达官显贵看来,但凡定国公本人不那么窝囊,稍微有一点本事,能在朝中经营出一点点势力,都不至于连个县令妹夫都护不住啊!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估计除了当事人,已经没几个人记得沣县茶山案。但曹胖子肯定是上心了,因为他的十二姑姑每年都会给娘家送上一堆年礼,准备的都是那种不怎么贵但真的很有心的东西,曹胖子因此很喜欢十二姑姑一家。
“天底下,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曹胖子摇头摆脑地说,“改稻还桑之后,就像那些茶农会失去茶树一样,江南的百姓说不得要失去他们手里的田地。”
这话正和了沈昱的心思!
颜楚音十分敬重他的皇帝舅舅,便很痛恨贪官污吏,闻言骂道:“都怪那些官员不作为,多少为国为民的好政策布置下去,等施行时全都变了样子!”
曹世子先沉默再愤慨:“我现在相信新乐和你是认识的了。你这话说得就很像新乐。”他忍不住抱怨,“真不够意思,新乐竟然瞒着我和外人有了交情。”
“外人”沈昱默不作声地低头喝茶,心里却说:我现在可不是外人,说出来吓死你,小侯爷没帮你洗过澡吧?他帮我的身体洗过澡!这样够不够亲密的?
忽然,沈昱喝茶的动作一顿。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这根本不像是我会说出来的话啊!
“肯定是听小侯爷说了太多的不正经话,我也跟着不正经起来了。”沈昱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这也挺有趣的,不是吗?小侯爷不正经的样子很是鲜活。
这边,施钺和邬明集结了二十几个学子朝四宜院走来。
四宜院是东留园中唯一不对外租赁的院子,他们走到门边,就被定国公府的下人拦住了。邬明主动上前表明来意。施钺则默不作声地看着高高的围墙。
他想,初代定国公是泥腿子,虽然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因着战功被封为国公,但据说连字都认不了几个,泥腿子的后代果然扶不起来啊,就算头上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后人依然落魄得要租卖祖产了。由此可见,人的出身很重要。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就算好运爬上高位,他的子孙也会跌落下来。
这般想着,施钺心里忽然就起了波澜,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知的骄傲。
施钺努力将这些激荡的情绪按压下去,转而看向守门的小厮。要是小厮不给进,那说明老鼠世子果然没干什么好事,到时候他就煽动大家一起闯进去。
万万没想到,他们一行人很快就被迎了进去。
更没想到的是,新乐侯也在场。
施钺心里一跳,冒出一身冷汗。
曹世子因为《三字经》那事生出来的气还没有完全发散出去,这会儿打量着二十多个太学学子,阴阳怪气地说:“我不过是留沈昱略坐一坐,你们就集结了这么一帮人找过来……看样子你们太学的人很喜欢以多欺少啊!啧啧。”
邬明等人:“……”
以多欺少?你这完全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们中随便找一个人出来,学识都能吊打你。
曹世子摆摆手说:“算了,本世子不和你们计较了,正好我和沈昱也聊完了,你们把他领回去吧!”赶紧的,快点把他领走,不能让他插足我和新乐。
“别!”沈昱和颜楚音异口同声地说,“我/他要留下来。”
邬明等人:“……”
曹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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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世子:一代新人换旧人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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