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般的大酒楼中都会备有几个特殊的雅间, 是专为“贵客”准备的。但在京城这种地方,“贵客”实在太多了,从天上掉下一块石头, 能砸到三个当官的!

    酒楼时刻给这位郡马备着雅间,那是不是更该给那位驸马备一间啊?酒楼时刻给侍郎的孙子备着雅间, 那是不是更该给尚书的儿子备一间啊?照这么搞下去,酒楼就别想开门做生意了, 所有空间都弄成雅间, 去给贵人们备着吧!

    所以说, 酒楼中的“雅间”数目肯定是有限的。

    于是当贵人出行时,下人们为了避免主家尴尬, 就会提前和酒楼打招呼。我们是某某府上的, 我们主家马上要来你们酒楼吃饭了, 有没有雅间?要是没有, 那能不能腾出一间来?实在不能腾的话, 那能不能想个几全齐美的办法?

    预约制度由此应运而生。

    预约约的是什么?约的全都是人情世故啊!

    像颜楚音这种级别的。不夸张地说一句, 他无论去哪里, 都会有位置。哪怕下人跑去打招呼的时候, 位置已经提前定出去了,酒楼也会想方设法斡旋。

    这一天也是和往常一样。

    颜楚音问一句有雅间吗?机灵的小二迎上来, 清脆地说:“给您留着呢,客人楼上请!”他们一般不会故意道破客人的身份, 除非客人自己先道破了。

    颜楚音还以为酒楼真一直给自己留着雅间呢,领着朋友们抬脚往楼上走。

    忽然斜楞里冲出来一个读书人, 指着颜楚音一行人对店小二骂道:“我问的时候, 你说没座了。怎么他们一来, 又有座了?你们酒楼怎么做生意的?”

    这人不是别人, 正是沈日耀。

    颜楚音这会儿没觉得生气。他也犯不着生气啊。小侯爷不知道下人们和酒楼之间的潜规则,对沈日耀的问题同样觉得好奇,于是停下脚步看着店小二。

    店小二笑着对沈日耀解释:“这位置是提前为这几位客人留出来的,半个时辰前就预定出去了。您来问的时候,位置确实是没有了的。”您问晚了呗!

    事情到这里原本就应该结束了,店小二的解释也合情合理。

    然而沈日耀并不接受,指着颜楚音大声说:“这不公平!先到者先得,我先到的,雅间就应该给我。若他们真在半个时辰前到了,那我也认了。偏他们这时候才到!你们不把雅间给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读书人?”

    颜楚音:“???”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朋友,用眼神问,这人有病吧?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提前预约怎么不公平了?若他们预约了,人却没来,叫酒楼有了亏损,那确实不好。但不高兴的也应该是酒楼啊,关你什么事?更何况,他们预约了,人也来了,他们四人连着侍卫点上几桌,商家肯定有得赚,你小子鸣哪方面的不平?

    沈日耀却保持着一副正义凌然的样子,非要店家给个说法。

    店小二也是吃了一惊。

    他一边试图给沈日耀讲道理,一边在心里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哪里来的愣头青!就算没有认出新乐侯,也该看到侯爷身边带着侍卫吧?别说新乐侯从头到脚没做错什么,就是他真的在仗势欺人,你也不能指着侯爷的鼻子骂啊!

    沈日耀却不听劝,摇着头说:“我不过是想要求个公平而已。”

    他又洋洋得意道:“今日我把话撂在这里了,雅间就应该归我。”

    颜楚音摇摇头,不打算和傻子一般见识,直接无视沈日耀,转身朝楼上走去。却见沈日耀猛地冲过来,就要抓住颜楚音的胳膊——被侍卫拦下了。侍卫知道沈日耀是来找茬的,对他自然不会客气,用力攥着他,直接把他攥疼了。

    沈日耀心中一喜,大喊道:“住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其实沈日耀闹了这一通,真不是无脑在闹,他自觉还是有脑子的。他认为自己若是直接找上丞相府去,那就落了下乘,有种穷亲戚上门求助的既视感。最好是让丞相亲自来找他。可丞相确实又是长辈,怎么才能叫丞相找过来呢?

    哎,自然是找机会把自己的名字传开,传到丞相耳朵里去。

    那么,“机会”在哪里呢?

    沈日耀身上不差钱。他来酒楼吃饭时,店小二说楼上没有雅间了,他心里就不怎么高兴,只觉得大厅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配不上他的身份。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想闹。直到颜楚音一行人走进来,点名要雅间,沈日耀觉得机会来了!

    四个穿金戴银的贵公子,没有穿代表读书人的儒衫,身边还带着侍卫……这是什么?明摆着是武勋之后啊!武勋又代表什么?是被清流唾骂的存在啊!

    只一瞬间,沈日耀就做了决定。他要踩着这四个人给自己立一个“不畏强权、宁折不屈”的人设。酒楼中的人都是他的见证者,能帮他把名声传出去。

    是,这四个人的身份确实不一般;可若是一般,那就没有搞头了。

    沈日耀甚至还想过,当他站出来后,他肯定会在这四个人手里吃点苦头,但没有关系,苦头吃得越多,他的人设就越丰满,越能够证明他不畏强权啊!

    沈丞相最欣赏的不就是他这样不畏强权的后辈吗?

    侍卫一出手,沈日耀心里就乐了,忍着痛也要大声说出台词:“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景顺二十三年的秀才。放开我!我一定要为自己求个公道!”

    曹录没好气地说:“把他丢到外面大街上去!”

    耽误我吃东西了,真是的!

    侍卫是颜楚音的侍卫,但曹世子这话说得也没错,提起沈日耀就像是提起了一只小鸡崽子,直接压着他往酒楼外面去。沈日耀的胳膊被反拧着,其实侍卫有点分寸,没真伤了他,但因为太疼了,他便觉得两只胳膊好像就要断了。

    沈日耀本来有三分气,一下子升到七分。用眼睛余光看到颜楚音完全没想搭理他,七分的气又陡然升到十二分!他大叫:“你们知道我祖父是谁吗?!”

    曹录直接把眼睛瞪圆了。不是吧,竟然有人敢和音奴比拼家世?

    多新鲜啊!作为京城中的头号纨绔,颜楚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炫耀家世。就连他的宿敌六皇子都从没有冲他说一句“你知道我爹是皇上吗”。

    “等一下。”颜楚音喊住了侍卫,饶有兴致地问沈日耀,“那你说说看,你祖父是谁啊。”哪位大人这么有才,养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我实在太好奇了。

    侍卫松开沈日耀。

    沈日耀理了理衣服,无比高傲地说:“说出来吓死你们,我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丞相沈大人!”哼,你们这些武勋之后,就等着被清流喷死吧!

    颜楚音:“???”

    不行!丞相怎么能有别的孙子呢?沈昱明明是一根独苗!

    如果颜楚音一行人只是一些普通的纨绔,比如说是某位三品官的小妾的兄弟的小妾的娘家侄子,那他们还有可能会被沈日耀糊弄住,可能咬咬牙就对着沈日耀认错了,想着息事宁人把包间让给他。日后人们传说这件事时,传来传去有了偏差,指不定真能给沈日耀传出一个“怒怼纨绔、仗义执言”的名声来。

    但沈日耀这回撞到了颜楚音手里!

    小侯爷能让他讨得到好?

    沈日耀说自己是沈丞相的孙子,确实把大厅里的一些人唬住了。但小侯爷道明身份后说沈日耀是假的,大家纷纷觉得小侯爷那样的人物,连皇上都是想见就见的,他说沈丞相没你这个孙子,肯定就没你这个孙子!你这个大骗子!

    之后的事情就和沈昱见到的一致了,颜楚音直接给沈日耀安了一个假冒高官家属的罪名,婓鹤更是笑着让他得了失心疯。店小二围观了全场,在心里点着头说,本以为是个读书读傻的,没想到竟是个疯子,可怜可叹啊可怜可叹!

    之后再没有沈日耀发挥的空间了,侍卫堵住他的嘴,把他交给了巡街卫。有了新乐侯的证词,围观群众还全都点头说新乐侯说的是对的,巡街卫自然没有任何疑义,把堵住嘴的沈日耀押送去衙门,直接将他往阴暗的牢笼里一丢。

    围观群众看了一出小侯爷笑怼大骗子的戏,心满意足地散开了。

    沈昱站在原地没动。

    颜楚音忽然和沈昱对上视线。小侯爷大步走到沈昱面前,骄傲地说:“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知道吗,我马上要有妹妹了!妹妹以后要在家里常住。”

    沈昱:“???”

    虽然不知道小侯爷在骄傲什么,但沈昱熟练地说:“太好了!恭喜你啊!”

    颜楚音继续盯着沈昱。

    沈昱想了想,试探着说:“真羡慕你。”

    颜楚音翘起嘴角:“哎,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兄妹缘分都是天定的。你也来这里吃饭?走,大家一块儿吃吧。这位是你朋友?怎么称呼?一起一起!”

    冯顺平受宠若惊,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笑才好了。

    祖宗啊,我出息了,侯爷要请我吃饭(虽然我是被捎带的那个)!

    ✿ 第四十二章

    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沈昱!

    曹胖子凑到婓鹤身边小声说:“他来了他来了!他被新乐牵着走来了!我们一定要保持冷静、随机应变, 揭穿他的真面目,让他无法继续蛊惑新乐!”

    婓鹤抽了抽嘴角,同样小声地说:“还真面目呢?不至于的。”

    “至于!”

    蒋陞忍不住朝他们看过来。

    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他们是不是忘记我就站在旁边了?

    曹胖子和婓小鸟嘀咕完了, 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沈昱面前,故作大方地把手中装了桃块的碗塞到沈昱手里:“尝尝这个, 今年新下的桃子,味儿不错。”

    便宜你了, 这碗里还有大半, 用签子挑着吃, 干干净净!要不是为了假装友好……趁着沈昱愣神的功夫,曹胖子挤开颜楚音, 把他往婓鹤的方向推去。

    如此一来, 婓鹤拉着颜楚音还有蒋陞便走在了前头。而曹录、沈昱及冯顺平直接落在了后面。曹胖子还想虚伪地说几句, 你也是来这里吃饭的吧, 那不打扰了之类的。没等他开口, 颜楚音说:“大家都认识了啊, 这沈昱, 还有沈昱的朋友, 正好碰上了,一起吃!”曹胖子心里大恨, 我这嘴啊,真是慢了!

    进了雅间, 曹胖子冲着婓鹤使劲眨眼睛。

    婓鹤很愿意在小事上纵容曹录,直接拉着颜楚音坐下, 他和蒋陞一左一右地靠着颜楚音。曹胖子紧跟着坐过去。沈昱落座时, 只能坐在颜楚音对面了。

    冯顺平没敢坐。一屋子的侯爷公子, 他惶恐啊!

    却不想, 在场真没谁看不起他的。知道冯顺平的身份后,蒋陞冲着他点点头:“冯家酒楼的酒不错。”作为一个拿酒当水喝的人,他这个评价相当高了。

    曹录忙说:“你家的大肘子也很绝!一样是烤过的,我家的厨子就是做不出那个味……上回好不容易排队买到一份,被我爹抢走了大半,气死我了!”

    虽说在某些权贵眼中,靠着租典园子过日子的定国公府已然是个笑话。但在冯顺平眼中,那依然是高不可攀的国公府!曹录的爹不就是定国公吗?他忙说愿意把大肘子的菜谱献上,这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曹录打断了。曹世子开玩笑道:“倒也不用,我娘不许我爹胡吃海塞的。真得了菜谱,我娘就该急了。”

    曹录一拒绝,冯顺平便又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曹录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既然认识了冯记的少东家,合该我与大肘子有缘,以后肯定不少我大肘子吃了。”菜谱不需要,限量供应可以放宽一下嘛!

    冯顺平心下一松,忙说以后只要世子开口,一定都给世子备着。

    曹录哈哈笑了起来。

    其实,就算没有这次见面,曹录真想吃大肘子,直接在酒楼亮明身遖峯份,难道酒楼敢拒绝吗?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今日见到冯顺平,才起了这样的话头,反而显得亲近。冯顺平心道,都说流言不可信,今日总算是知道了。

    因为姑姑进了汤府做妾,汤家的那些个主子少爷常来冯记酒楼吃饭(他们来冯记吃饭都是不给钱的,哪怕是宴请客人,一桌席面好几十两银子,一摆就摆好多桌,账面也是直接勾掉的),冯顺平都亲自招待过。就说那位汤家的嫡少爷汤子荣吧,倒也不曾打骂过冯家人,但是眼神中的蔑视叫人看得真真的。

    原本冯顺平没觉得怎么样。冯家心态很好。他们冯家是商户,确实仰仗了汤家,被人看不起都是正常的。可今天在座的这些人,哪一位的身份不比汤子荣高呢?拿身份最高的新乐侯来说,虽说对他不算热切,但真没有瞧不起他。

    冯顺平心里正想着新乐侯,新乐侯的视线就飘过来了。

    颜楚音对美食没什么偏好,倒是记得自己亲爹爱大口吃肉,听曹胖子说那大肘子有多么多么好,便想着要预定一份,叫人送到平国公府去好孝敬亲爹。

    冯顺平自然无有不应的。

    颜楚音看向沈昱问:“你刚都看见了吧?那是你们家远房亲戚?”

    公子哥们一开聊,冯顺平就不说话了,低着头,装作认真地欣赏自己跟前的一道冷盘,心里却道,先前见新乐侯那么干脆利落地把人抓了起来,还当新乐侯真把那人当作了骗子,万万没有想到,新乐侯竟然知道那是沈家的远亲。

    沈昱无奈点头:“被你猜到了?”

    “这有什么难的?他又不是真的失心疯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是沈丞相的孙子,那他肯定是有点倚仗的。”颜楚音摇摇头,“不过,就算是你家亲戚,该抓的也得抓。就他那样……不吃点苦头,以后定会惹出更大的祸事。”

    他皇舅舅那么倚重丞相,可不能叫一些小人坏了丞相的名声!

    冯顺平恍然大悟,原来新乐侯是故意要抓沈日耀的啊!那给他扣上了失心疯的名头,也是故意的了?乖乖,这些公子哥果然一个比一个有心眼,厉害!

    沈昱对颜楚音的行为表示理解,抓了就对了!而曹录一心想拆沈昱的台,装作好奇的样子:“这人到底是谁啊?”快展开说一说,让本世子好生乐一乐。

    沈昱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记事早,大伯那一家的丑恶嘴脸和他遭受过的苦难,始终不曾忘记过。但他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一是觉得没有必要,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都是改变不了的,说出来又能如何呢;二是不想说,他不擅长对着别人剖白自己的内心。

    沈昱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颜楚音用公筷往曹录碗里夹了根春卷,堵了曹录的嘴,对着沈昱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那样的蠢货,提起他都脏了我的嘴。”

    感谢曹录安排的座位(不是),隔着桌子,沈昱直接对上颜楚音的视线。

    小侯爷眼中似乎藏着一点点关心。

    沈昱心下一松。其实过去的事早已经伤害不到他了。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慢慢组织言语:“从血缘关系上来说,那是我堂兄。他父亲是我大伯。”

    “堂兄?”颜楚音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筷子。

    “但是我五岁那年被过继了,从礼法上来说,确实是远房亲戚。”

    沈昱慢慢说起了往事。

    沈家庄是一个以沈姓人为主的村子。沈昱的爷爷有些能为,攒下了一些家业,家里的田地比村里其他人稍微多一点,于是他们家显得稍微富裕一些。爷爷奶奶临死前分好了家,所有家产沈昱的大伯占七成,沈昱家占三成。当沈昱这一房只剩下沈昱后,这三成就全归沈昱所有了。而这显然会让很多人眼红。

    大伯一家好几个儿子,他们最宝贝的沈日耀是小儿子。若是以后他们这一房分家,沈日耀能得的财产比沈昱还少!一想到这个,大伯和大伯娘就觉得愤愤不平。凭什么呢?一个克亲的小贱种,分到的田地竟然比他们的儿子还多?

    因为沈昱年纪小,属于他的田地暂时被大伯一家种着。论理论情,他们应该给沈昱一点粮食。而沈昱年纪小,不会开伙。大伯一家就该带着沈昱吃饭。

    却不想,大伯一家嫌弃他克亲。

    是真嫌弃。

    他们能因为一个乞丐的话病态地重视沈日耀,就知道他们有多迷信了。所以他们不愿意和沈昱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甚至不许沈昱去他们家。沈昱单独住着,他们会给沈昱送一点剩饭过来。那饭瞧着和泔水似的,还有一顿没一顿。

    他们心里巴不得沈昱饿死!

    沈昱饥一顿饱一顿,饿得实在没办法了,跑去大伯家要过吃的,被大伯倒抓住一只脚提起来,狠狠揍了一顿。族里有人看沈昱可怜,给了他半块馒头,被大伯一家知道后,大伯母直接找过去:“你们不嫌晦气吗,回头克死你们!”

    这话说得多了,别人心里也有忌讳。

    再说,村里人大都不富裕。

    渐渐的,愿意给沈昱一口吃的人就少了。四五岁的孩子也不好单独上山。因为这年头的山上是真有野兽啊!沈昱的娘本是流民,所以他也没有外家……

    听到这里,小侯爷的眼睛都气红了。

    曹胖子更是气得拍了桌子:“别说了!”

    呜呜,你小时候怎么会这么苦啊!呜呜呜!

    沈昱:“……”

    我还没有说到关键之处啊!

    有些人的心眼可能是天生的。

    沈昱才那么一点点大,就知道要如何为自己谋划了。

    有一次他实在饿得不行了,跑去敲开了一家和沈大伯不对付的人的门。那人不想理会他,但他说:“如果我饿死了,我名下的田地全部归我大伯所有,他们会越来越富。但如果你给我口吃的,吃了多少都记下来,我可以给你按指印,等我成年,可以去衙门里办契书了,我吃了多少,就转多少田地给你。”

    那家人自然是应了。

    虽然他们舍不得给沈昱吃什么好的,明明是一把不值钱的豆子,竟然按照谷粮的价格给他记下来。但沈昱好歹是有吃的了。他也不敢吃得太多,唯恐自己吃胖了,大伯一家知道他有了稳定的食物来源,到时候想出其他法子害他。

    等沈丞相去族里过继,他见到的就是一个瘦弱的,看着好像快要饿死,但其实真的不至于饿死的孩子。这个聪明的孩子孤注一掷地抓住了沈丞相的手。

    “其实也没有那么惨,我……”沈昱说。

    曹录把桌子拍得邦邦响:“别说了!你大伯那家人实在可恶,应该把他们抓起来,送到边疆去做苦役!沈昱你以后就是我曹胖子的兄弟,我罩你!这京城里,哪里有好吃的,都瞒不过我的鼻子。你以前亏着了,以后我带你吃!”

    “额,谢谢?”

    “谢啥!都是兄弟!”

    ————————

    婓鹤冷静地想,果不其然,现在只有我是冷静的了。

    ✿ 第四十三章

    随着话题的渐渐深入, 冯顺平知道有些是不该自己听的——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他不想知道公子哥们都是怎么算计人的——很有眼力劲地起身告辞了。

    侍卫们都在外面守着。婓鹤打量着屋子里的五个人。

    问,在五个人中, 谁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答案一是沈昱。因为颜楚音、曹录和婓鹤都是国子监的“名流”,如今再添一个蒋陞, 四个人共同组成了京城中的吃喝玩乐纨绔团。沈昱自然格格不入。

    答案二是蒋陞。因为颜楚音、曹录和婓鹤都以假身份成功加入香莲社,而沈昱恰好是香莲社的精神领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蒋陞就显得格格不入。

    “答案三, 是我。”婓鹤在心里说。听了沈昱的童年经历后, 颜楚音和曹录都气得不行, 更别说蒋陞了。蒋公子现在肯定特别想去给沈大伯一家套麻袋!

    只有婓鹤还是冷静的。

    冷静的婓鹤冷静地劝说大家:“不是我们说发配边疆,某些人就能被发配边疆的。还有, 别想着要去给他们套麻袋。咱们前脚在酒楼大厅和那谁发生了冲突, 后脚他爹娘被人套麻袋了。你们是嫌弃咱们现在的名声太好听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吧!”曹录道。他用公筷夹起一块糖醋小排放进沈昱碗里。

    沈昱:“???”

    虽然……但是世子您这也太自来熟了吧!

    婓鹤看向沈昱问:“你这一家远房亲戚, 他们跑来京城做什么?”

    虽说科举舞弊是一件要命的事, 但更要命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和颜楚音互换身体, 在皇宫中几日游——谁知道他们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互换呢, 有些事瞒着无用, 倒不如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好叫颜楚音心里可以有个准备。

    沈昱便说:“也是巧了,沈日耀一家进京时, 搭的是冯家的船。”他也没有直接说科场舞弊,只冯顺平是如何对他说的, 他现在就原模原样地告诉大家。

    曹录夹起一片糯米藕放在沈昱碗里:“尝尝,不算很地道, 但也还适口。”

    沈昱谢过曹录, 又说:“今年秋天有乡试, 按说沈日耀作为秀才此时应该待在老家备考, 他之所以跑来京城,十有八/九是觉得乡试没把握,想从我祖父那里借到一些助力。”此时的科举制度规定考生要返回原籍参加考试,沈日耀的籍贯在汾城下面的一个县里,就该在汾城参试。这个时候真不该往京城跑。

    这里说句题外话,原本沈昱也该回汾城参加考试,但沈丞相在京城当官已经超过四十年,皇上体恤臣下,像沈丞相这种情况,他的后代是可以在京城参加科考的。所以沈昱之前考县试、府试和院试时,都没有回原籍。反正京城这边的竞争比汾城那边大,他在京城参试,不会有人眼红。(如果他祖籍江南,就很有可能会被人说三道四,毕竟江南那边文风兴盛,科考竞争是最大的。)

    颜楚音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沈日耀科考时作弊了?”

    曹录正打算夹鱼肚子上的肉,闻言筷子一抖,鱼肉没夹起来。

    沈昱没有正面回答:“以防万一,需要派人去汾城那边查一查。”

    颜楚音却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就沈日耀那样的,不是我瞧不起他。他那脑子能在科考中作弊成功?我怎么这么不敢信呢?”本朝皇帝对科考一事看得很重。查到一个作弊的,不仅考生全家倒大霉,就连负责该考场的官员,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要倒霉。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员们对科考过程看得非常严。

    沈昱道:“如果他仗着我祖父的名头……”

    “你是关心则乱了。”颜楚音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是你,确实能仗着你祖父的名头在外面为非作歹,就像我能仗着我皇舅舅的名头在京中横着走。但你什么时候见过德妃她侄子在我面前嚣张的?”假设德妃的侄子特别不讲究,敢在外面说“我姑父是皇上”这种话,又有几个实权官员会因此卖他们一个面子?

    官员们心里都有一杆秤!谁是真有背景,谁是虚张声势,他们一清二楚。

    沈丞相原本都不姓沈。

    沈日耀能借着沈丞相的名头骗得底下的官员帮他作弊?不可能的!

    他就算真心想要作弊,最多就是考试前抱着中奖的心态买几份所谓的“真题”,但这种真题肯定都是假的;再要么是打小抄,但打了小抄肯定会被搜出来。买通官员之类的,没有沈丞相的亲笔信,沈日耀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婓鹤道:“我瞧着沈日耀那目中无人的模样,起码在他自己眼中,这个秀才肯定是他凭借‘真才实学 ’考出来的。不管真相如何,他主观上应该没作弊。”

    主观没有,那就是客观了?如果是客观上作弊,比如说有人暗中偷换了沈日耀的试卷,那么这人费这么大劲把沈日耀抬上秀才的位置,他到底图啥呢?总不能是因为这个人看沈日耀特别特别顺眼,所以要送他一场泼天的富贵吧?

    ……只可能是冲着沈丞相来的。

    “你手里没什么人吧?要不然我借你几个好手?”颜楚音关心道。既然有了这样的怀疑,那肯定是要把事情真相查清楚的。如果沈日耀走了狗屎运,确实自己考上了秀才,那最好。但如果这里头真的有阴谋,丞相该早点做好准备。

    沈昱道:“我还没有向祖父禀明此事。”

    颜楚音点头:“那行,你先去和你爷爷说说。你爷爷要是手里没人,我也可以借给他……不对,你爷爷要是手里没人,不如叫他直接问我皇舅舅借!”

    沈昱差点以为颜楚音在开玩笑。

    这就是不同经历带来的不同的“生活智慧”了。

    在沈昱看来,如果自己被人算计了,而自己没办法解决,这显然证明了他无能。但颜楚音抱他舅舅大腿已经抱习惯了。什么?有人害我?我告舅舅去!

    见沈昱没领会自己的意思,颜楚音问:“这是丞相自己搞出来的祸事吗?”

    沈昱摇摇头。就算他爷爷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那也是在公事上得罪了他们。大家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而已。他爷爷始终都对皇上尽忠,对天下人尽忠。

    颜楚音又问:“你爷爷给过沈日耀以及沈家庄任何暗示,让他们认为可以靠着你爷爷得到泼天的富贵吗?”

    沈昱继续摇头。

    沈丞相当年和沈家族长说过,他之所以改姓为沈,是为了回报恩师一家的恩情。若沈家人让这个姓氏蒙羞,他立马改回本姓。沈家庄那边自然是不希望他改姓的,不改姓,他们在当地至少有个“丞相族人”的名头,不至于受欺负,在婚嫁方面也有优势。要是族里出现了成器的后辈,还能指着丞相帮扶一把。

    颜楚音继续问:“你爷爷有什么事是不能叫我皇舅舅知道的吗?”

    沈昱严肃道:“我爷爷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颜楚音心说,就你爷爷早上起来连个鸡蛋都不多吃,确实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是清白的。他认真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找皇上做主呢?你爷爷一直在为皇上做事,被陷害了,从道义上来说,皇上也该护一护他啊。”

    这话为沈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如果他爷爷权倾朝野,是上位者眼中的挡路石,那么族人犯错确实得是丞相背锅,这事搞不好能直接弄臭他爷爷的清白名声。但他爷爷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野心,当今确实又是个知人善任的,照着颜楚音说的去做,这事真的可行。

    而且沈昱举一反三,心里还多了种领悟。他心道,有时候确实该把“把柄”递到上位者手里去——尤其是这种别人捏造的不属实的把柄——有道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样做了更拉进与上位者的关系,才能被上位者当作是自己人。

    见沈昱面有所思,曹录指着一道莲花蜜枣羹说:“这个是清淡口的,不是很甜,你吃着应该合适。人啊,得吃应季的东西才好。这季节莲花正开呢!”

    沈昱推辞不过,便给自己舀了一碗。

    勺子还没放下,见曹录已经捧着小碗等着了,沈昱随手帮曹录也舀了。

    “我呢?”颜楚音理直气壮地问。

    沈昱接了小侯爷的碗。舀好后,干脆把桌上另两人的也舀了。

    婓鹤心道,得嘞,这人能处。

    同样是太学四公子,如果今日叫王清仪舀汤,王公子肯定觉得被羞辱了,堂堂读书人岂能行下人之事?天知道真瞧不起你,就不会和你坐一桌吃饭了!

    蒋陞站起来,双手从沈昱手里接过碗,说:“动作得快!如果真有人在算计丞相,现在被他们知道沈日耀来京城了,说不得要利用沈日耀做些什么。”

    颜楚音不以为意地说:“沈日耀不是失心疯了吗?一个疯子能做什么?”一个疯了的人如何能被当作证据,拿去攻讦当朝丞相?堂堂丞相不要排场的吗?

    “没错,他疯了。”婓鹤笑道,“而且我们还有证据。”

    “什么证据?安排几个太医证明他疯了吗?”曹录问。

    婓鹤起身走到窗边。窗户一推开,酒楼外的哭喊声就更明显了。原来沈日耀的父母在后面客栈里等了又等,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儿子回来,跑到酒楼这边来寻找时,听说儿子被抓走了。他们傻了眼,这会儿正跪在那里哭天喊地呢。

    婓鹤笑眯眯地说:“这不就是现成的证据?”

    有什么比一对父母亲口说自己儿子得了失心疯,更能证明那人疯了的呢?

    ✿ 第四十四章

    婓鹤从门外喊了一个侍卫进来, 对着侍卫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一说。

    侍卫那憨厚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让他去打架没问题,他受过这方面的严格训练,但让他去演戏……婓鹤说:“我做主, 叫新乐给你五十两赏银。”

    颜楚音接话道:“事成之后再加五十两!”

    这话掷地有声。

    在曹录常看的武侠话本中,大侠们总爱劫富济贫, 别看他们开口闭口就是几千两几万两银子,其实在现实生活中, 谁能一口气拿到那么多银子啊!在场的几位公子哥, 没有一个的月例能超过十两银子。一百两绝对是个大数字了!

    侍卫脸上迟疑的表情一收, 立刻拱手行礼:“属下领命!”

    这侍卫不知从哪里弄了套百姓的衣服,把身上的侍卫服一换, 没多久就出现在了沈日耀父母面前。店小二正劝说他们离开呢, 由着他们这么哭闹下去, 还做不做生意了?侍卫顶着一张憨厚的脸, 迎了上去:“大爷、大娘, 你们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沈秀才还在牢里待着呢, 得赶紧把他救出来才是!”

    沈土根夫妻其实根本没什么见识。

    沈日耀一出事, 他们就失去了主心骨。

    这时候一个面容憨厚的年轻人站了出来,听他说出来的话好像很是那么一回事, 沈土根夫妻竟然都没怀疑什么,真由着侍卫扶着, 走到一边去坐下了。

    侍卫又说:“大爷、大娘许是还不认识我。我叫贾仁,京郊人士, 前面碰巧看见沈秀才掉了钱袋, 是我提醒他捡起来的。家里的婆娘刚给我生了儿子, 沈秀才为了感谢我, 帮我儿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哎,沈秀才咋这么好呢?”

    名叫甄乙其实压根还没讨媳妇的侍卫对着沈土根夫妻好一通忽悠。

    用过饭,颜楚音带着沈昱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去了顺天府。这是掌管京城治安和政务的一个部门。毕竟是一个政府部门,颜楚音这会儿又很守规矩了。虽然守门的侍卫认得他那张脸,他还是站在大门口等人通传,没有直接闯进去。

    沈昱几人陪着等着。曹录摸了摸肚子,溜达去了旁边的一个巷子。

    不一会儿,顺天府里走出来一个人。

    颜楚音笑着喊了一声姐夫,然后哒哒哒地跑了过去。原来这不是别人,正是大公主的驸马钱驰月。大公主是当朝嫡公主。皇后一共生了太子、大公主和四皇子三个孩子。本朝从没有驸马不掌实权的说法,钱驰月是顺天府的治中。

    别看治中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官职,日常也只是负责处理各种庶务,其实这个官职非常重要。要解说这个职位,就得先说一下顺天府在朝中的重要地位。

    它名义上只负责京城的治安和政务,但其实还承接全国各地诉讼,有“小刑部”之称,权限可比御史台和九门提督府。顺天府的最高长官是顺天府尹,如果一位顺天府尹深得皇上信任,自身又有本事,他完全可以插手六部事务。

    这不叫逾越。顺天府尹的职权就是这么大。

    而顺天府尹之下就是府丞,相当于府尹的副手。府丞之下就是治中。钱驸马才刚二十岁出头就已经是治中了,他的晋升路线显而易见,不出意外的话三十岁能当上府丞,等他四十多岁,前一任府尹退下,他就是未来的顺天府尹!

    从这里也能看出,皇上对皇后一脉非常重视,要不然犯不着把钱驸马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只要驸马能稳住、不犯错,他的前面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姐夫,你帮我个忙呗!”颜楚音毫不客气地说。

    钱驸马偏偏就喜欢他这副不和自己客气的样子。不客气,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得知颜楚音只是想让一个人在牢里多关两天,驸马都没问细节,直接点头应了。颜楚音笑道:“放心,不叫你徇私枉法,这事回头舅舅也会知道。”

    钱驸马顿时更为放心了,当下就吩咐人去牢里走一趟,把沈日耀多关几天,且这些天不许他见人。想着沈昱当年的经历,沈日耀比沈昱大了两三岁,小时候也没少欺负沈昱,颜楚音又说:“最好再安排人去给他稍微加一点料。”

    比如说,可以把沈日耀的牢房安排在某些不好惹的犯人旁边!

    比如说,可以把沈日耀安排在一个有老鼠洞的牢房,不管老鼠是跑出去觅食,还是跑回洞里躲起来,都会经过沈日耀身边,可能会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这人怎么得罪你了?”钱驸马关心道。

    “哪里是得罪我了?分明他是自己犯了错!”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不说舞弊的事,毕竟他们现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说当年他们一家试图饿死沈昱,因着沈昱没死,现在倒是不好以此为借口去告他,但叫他受点罪还是可以的。

    “没得罪你就好。若是叫你皇姐知道,你被不长眼的人冒犯了,她肯定生气。”钱驸马就像是有了什么好消息憋不住一样,“你皇姐近来无聊,被拦着不许外出,有空多去公主府看看她。”许是想到了公主,他眼神一下子柔和了。

    “皇姐怎么了?”

    钱驸马压低声音:“咳,你要有小外甥了!”

    “哎?!”

    “低调低调,太医刚诊出来,还没满三个月,不许大肆往外传呢。”

    ……

    沈昱站在不远处,看着钱驸马和颜楚音嘀嘀咕咕,心思一下子就飘远了。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今上的手段,在给大公主选驸马这一事上,今上用的就是阳谋。钱驸马出自淮封钱家,是正经的世家子。今上愿意将嫡公主下降淮封钱家,在一般人看来,这是皇上重视世家的表现!世家很应该为此感恩戴德。

    世家以柳、钱、赵、李、王为首。他们手里握有世代积累的海量资源,皇上一面厌恶世家的野心勃勃,一面又要安抚他们,以免他们狗急跳墙,引发社会动荡。嫡公主下降钱家,哪怕世家想叫屈说皇上不重视他们,也叫不出口。

    但事实上,钱驸马身世特殊。他是继室子。

    钱家主当年与赵家联姻,娶了赵家女为妻。原配生下一子一女病逝后,钱家主又娶了原配的嫡亲妹妹做继室。按说钱驸马身负钱赵两家的血脉,在世家中应该很受重视。恰恰相反,他前头已经有了一个优秀的哥哥,为了不引起兄弟阋墙,他幼时天资初显时,长辈不仅不以为喜,反而还训斥他性情不稳重。

    钱驸马的亲娘作为继室,刚进家门时,掌家的权利被婆婆接过去了。等到婆婆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前面的原配之子娶了新妇进门,权利直接移交给了新妇。钱驸马亲娘一辈子没摸过宗妇对牌!偶尔回娘家时,长辈还劝说,你姐姐去得早,她留下的一子一女不容易,你作为继室一定要宽容,要好好对他们。

    原配的孩子不容易,那我呢?那我的孩子呢?当年又不是我自己想嫁给姐夫做继室的,是家族安排我嫁的啊!难道我不想风风光光地做一回原配嫡妻吗?

    钱驸马在钱家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没人知道。但肯定不好过。

    他科考时,前面几轮都非常一般,几乎全是擦着线过的。一直到最后的殿试,他才猛然发力,那篇策论优秀得叫阁老们惊叹,最终被皇上点为了探花。

    钱家、赵家一直拿他当个隐形人,皇上却尤为看重他。

    钱驸马的心会偏向哪边,这还用说吗?

    做了驸马后,他毫不犹豫地弃了外面的宅子,直接住进了公主府。虽说钱驸马也不会背叛世家就是了,但比起一些世家子的以家族为重,钱驸马显然更忠君,也更爱国。而钱家能反过来指责钱驸马过于忠君爱国了吗?他们不能。

    沈昱实在太佩服了,皇上硬是从世家那么多人里挑出了这么一个人!

    偏偏从父亲的角度来说,这个女婿很优秀,并不会叫女儿委屈了。年龄上合适,样貌上更不必说。最重要的是,只这么一会儿,沈昱就看出来了,钱驸马这人太过缺乏来自家人的关爱和肯定,所以现在非常渴望被关爱。哪怕他智计百出,但在某些事上,一个颜楚音就能把他拿下。小侯爷真诚地叫几声姐夫,钱驸马立刻美滋滋地应了。那大公主作为妻子好好待他,他还能辜负公主吗?

    圣上这眼光……真是绝了!

    对于一些不受家族重视的世家子来说,钱驸马是他们的榜样。家族不重用我们又如何,朝廷会重用我们!皇上就这样硬是将世家的大门撬开了一条缝。

    沈昱暗自揣摩着皇上的心计,忽然手肘被人撞了下。曹录已经从那条巷子里跑回来了,将手中热乎乎的烧饼递给沈昱:“拿着,全京城最好吃的烧饼!”

    沈昱:“!!!”

    虽然很想谢谢你,但我们才刚吃完饭,不是吗!

    ✿ 第四十五章

    沈丞相正坐在檐下看一封远方好友寄来的信, 抬头便见他那个好优秀好优秀的孙儿回来了。就是孙儿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好像怀中揣着什么东西似的!

    沈丞相有些好奇。

    沈昱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他本以为自己到家时祖父肯定在书房里待着,就可以把怀中还带着余温的烧饼悄悄送去厨房, 放在炉子上烘着,等用晚膳时, 叫郝大娘给祖父端过去。

    万万没想到祖父竟然在檐下坐着!

    他被祖父瞧了个正着!

    沈昱一时间真不好意思把烧饼拿出来。这张烧饼自然不是曹世子买的那一张。那一张已经吃完了,因为沈昱一个人吃不下那么多, 索性就和大家分了。

    沈昱永远不会忘记, 当他一脸为难地说, 自己刚吃完饭,实在吃不下那么大张的烧饼, 曹世子脸上竟然会露出震惊的神情。饭是饭, 烧饼是烧饼, 这两样完全不搭嘎, 吃了饭为什么吃不下烧饼呢?后来曹录自己想明白了, 看向沈昱的眼神又变得分外同情, 很是心疼地对沈昱说:“定是你幼时亏着了, 他们故意饿着你, 把你的胃饿小了。你好生调养着,以后肯定会和我一样能吃!”

    这……除了谢谢, 沈昱还能说什么?

    总不能说他一点都不想变得能吃,他觉得自己现在挺好的。

    咳, 总之那张烧饼最终是和大家分着吃完的。也许是烧饼本来就好吃,也许是几个人分着叫它变得更好吃了, 沈昱敢说他确实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饼。

    所以当他要回家时, 他忍不住跑去巷子里给爷爷带了一张。

    烧饼用陈年的干荷叶包着。摊主说趁热吃最好, 沈昱就把它藏在怀里, 一路着急忙慌的,唯恐它凉掉了。从小到大,他心里对沈丞相是顶顶孝顺的,总默默地把所有孝顺之事都做了,却从没有在丞相面前邀过功。就像这烧饼,沈昱原本也只是打算送去厨房,不会像颜楚音那样跑到长辈面前撒娇:“看,这可是全京城最最好吃的烧饼,我亲手捧了一路!快尝一尝!是不是最好吃?”

    从某种角度来说,爷孙俩真的很像。其实沈丞相也是这样的,心里是最最关心孙子的,总默默把所有的关心行为全都安排上,却从不会在嘴上说什么。

    但颜楚音换到沈昱身上的那回,他的表现叫丞相有了深刻的反省。

    爷爷已经努力做出了改变。

    那孙子呢?

    沈昱这个真正的孙子,他是不是也应该迈出那重要的一步?

    夕阳下,几只寻常的鸟雀从安安静静的庭院里飞过,叫这一城暮色染上了几分活泼的意味。沈丞相坐在檐下,关心地看着近来总是做出一些惊奇之举的孙子。他隐晦地问过家里儿孙满堂的好友,少年人是不是都这样,一会儿一个想法,叫长辈招架不住。好友回信说,少年人在十五六岁时尤其如此。沈丞相心道,山犬十七了,比寻常人晚了一些,但也没有很晚,果然还是正常的嘛!

    沈昱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大事一样,从怀中掏出烧饼。

    沈丞相:“???”

    是烧饼吗?竟然真的是烧饼?不是什么古籍字画一类的?

    “今日新得一好友,是个饕鬄性儿。他告诉我说,这是全京城最为好吃的烧饼。”沈昱不太习惯自己这样子,但有些话只要开了口,便自然而然地知道要如何往下接了,“我尝过,确实好吃,所以特意给爷爷您带了,您也尝尝?”

    丞相顿时觉得这个烧饼看上去非常顺眼,比什么古籍字画都要顺眼。

    这天傍晚,当朝丞相的饭桌上便出现了一个热过的烧饼。为着养生,丞相晚饭向来吃得不多,烧饼就分了沈昱一半。味道肯定不如刚出炉时那么好了,但丞相还是夸了又夸,作为几十年前的状元,甚至还当场为这烧饼赋诗一首。

    诗名非常通俗易懂,叫《与孙分烧饼而食歌》,全诗一共分为四节,第一节写烧饼,第二、三节吹孙子,说孙子吃到一个烧饼都想着要带回家给自己尝尝啦,说自己和孙子分食烧饼是多么温馨啦。最后一节升华主题,如果全天下人都像我一样能有个好孙子……不是不是,没这么直白。咳,最后一节说,皇上每常忧思该如何去教化万民,我沈德双不才,有个小小的看法,长辈慈而子孙孝,这是一家的教养,当把一家推及万家,这就是圣人所说的教化之功了!

    全诗语言质朴、情感真挚,可流传于市井,也可诵读于朝堂。

    不愧是当年三元及第的沈三元啊!

    等用完饭,沈昱才说了今日的经历。沈丞相非常稳得住,就算沈日耀疑似科场舞弊,他依然稳得住。就算沈日耀在酒楼中抬出了丞相的名头大放厥词,他还是稳得住。直到沈昱提及了他和颜楚音等人商量出来的计划,沈丞相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沈丞相忍不住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孙子,先前只听说山犬和新乐侯有了一些交情,万万没有想到哇,竟然会是如此情深义重的交情!

    不情深义重,能这么交付真心吗?!

    沈丞相太清楚沈昱在人前的防备心理有多重了。这么说吧,沈昱和邬明认识七/八年了,关系一直非常好,沈昱也非常看重这个朋友,如果邬明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沈昱肯定会竭尽全力地为他奔走,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怕。但沈日耀疑似科举舞弊,沈昱绝不会在邬明面前提及,连一点口风都不会露。

    而新乐侯和沈昱才相识相知多久?

    沈昱竟然就敢这么信任新乐侯了?

    沈丞相一时间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喜是觉得人这一生应当有一个或者几个可以交付一切的挚友,沈昱以前只有一半(一半的意思是别人可以交付给他,但他不愿意交付给别人),现在终于有全乎的了。忧是觉得少年人心思易变,新乐侯喜欢玩乐,和沈昱明显不是一路人,万一哪天新乐侯嫌沈昱无趣,两人从此闹掰了怎么办?那沈昱岂不是要和以前一样了?不,甚至比以前还不如,指不定这辈子都不敢信任别人了。

    沈丞相忽然严肃道:“皇恩浩荡,皇上时不时会赐下金银的赏赐,所以咱家其实不缺银钱。你以后……京城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去尝试一下。”

    沈昱:“???”

    “年轻人嘛,偶尔还是应该活泼一点,对吧?”沈丞相语重心长。

    沈昱:“???”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爷爷您似乎是在……嫌我无趣?

    ————————

    沈昱:震惊中带着些许茫然,茫然中还有一点小小的小小的委屈。

    ✿ 第四十六章

    沈丞相这些年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

    无论沈日耀作弊与否, 在这个时间节点爆出来,对于沈丞相来说都算不得大事。假使沈日耀这回没有撞到颜楚音手里,有人暗中利用沈日耀设局, 然后在未来某一日,大环境对沈丞相非常不利时, 一切忽然爆出来,那才致命了。

    所以沈丞相没有插手年轻人的布局。

    化名贾仁的侍卫继续在沈土根夫妻面前装好人, 陪着他们跑前跑后。可跑了两天, 连牢房的门都进不去, 更别说见到沈日耀了。沈土根夫妻寄希望于丞相,打算找上丞相府。贾仁忙说:“你们知道沈秀才得罪谁了吗?他得罪的可是京城中最不好惹的新乐侯。皇上极为宠爱这个外甥, 据说连皇子在新乐侯手里都讨不了好。丞相再厉害, 难道能厉害过皇上去?你们不去找丞相还好, 真找了, 丞相还得递折子向皇上请罪, 到时候就真的没人可以护住沈秀才了!”

    这些话其实通篇都是在放屁!

    但沈土根夫妻却很信, 因为这和他们的认知是相符的。他们本来一直在叫嚣, 到底有没有王法啊。得知新乐侯是皇帝的外甥, 再也不敢说这话了。在他们的生活中,一个村长的外甥, 都不好随随便便得罪的,唯恐被村长穿小鞋。

    何况皇帝的外甥!

    王法是什么?能和皇帝的外甥比吗?

    按照他们的逻辑, 皇帝老爷天下第一大,丞相再厉害, 那也是皇上的……嗯, 就相当于奴才吧。皇帝的外甥和皇上一样都是主子, 奴才敢得罪主子吗?

    他们以己度人, 觉得丞相肯定不敢也没有能力替沈日耀出头。

    顿时就绝望了!

    贾仁又说:“最好呢,这事不惊动上面,悄悄地就给平了。我们给狱卒多塞点银子,等新乐侯贵人多忘事,把沈秀才彻底忘了,我们再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呸啊!原谅属下的冒犯,真不是故意要把小侯爷说得这般凶神恶煞的!

    沈土根身上银子不多——银票都在沈日耀身上装着——赶紧分出一半塞给贾仁。贾仁却摆手不接。沈土根顿时更信任他了。过了半天,贾仁把牟羊牟大捕头带到了沈土根面前。这牟羊正是妹妹被送去慈孤院病逝的那位,如今还不知道是真病逝还是假病逝。婓鹤托牟羊在沈土根面前演场戏,他立刻应下了。

    牟羊是个货真价实的老捕头,街坊四邻都知道。这个身份太可靠了。他说要拿点钱到处活动下,沈土根直接拿出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钱。婓鹤表示无论从沈土根身上弄到多少银子,都归牟羊所有,就当是请他演这么一场的辛苦费。

    牟羊装模作样地忙了几天,终于松口说可以偷偷带沈土根去牢里看一下。

    沈日耀已经快崩溃了!

    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就算生在沈家庄这样一个并不大的村子里,周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但因为深得父母喜爱,家里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不仅从来没让他下过地,杀一只鸡就只有他能吃肉,别人光喝汤。

    十来岁时,当他离了启蒙的小私塾,去了镇上求学,更是全家人勒着裤腰带供养他一个!本来他们家在沈家庄是数一数二的,但因为他今天说要一笔纸墨费,明天要一笔和同窗出游的费用,家里的田地都迫不得已卖掉了一些……

    眼看着家里快供不起了,他又好运地考上了秀才!

    自从成了秀才,多少人捧着钱送到他面前来!话都说得好听,是为着同乡之谊资助他,期待他在乡试和会试中继续一路高中。这个“资助”五六十两,那个“资助”一二百两,二十两以下都拿不出手!沈日耀迅速攒了好大一笔银子。

    到了京城中,靠着这些银子,沈日耀吃的用的都挑着好的来。

    他这辈子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牢!中途换过一次牢笼,他现在被关在牢房的最深处,既潮湿又阴暗。这里以前已经关过很多人,地上、墙上、稻草上充斥着霉味、血腥味和尿骚味。沈日耀第一天被关进来时,直接熏吐了!

    牢房里每日只提供一餐,吃饱是不可能的,只是让犯人饿不死而已。

    饭食就像泔水一样。狱卒每天提着桶过来,把“泔水”舀到碗里,而那个碗是从来都不洗的。沈日耀头两天一直咬牙不吃。不吃就不吃,狱卒给饭时看到他碗里还是满的,直接掠过他,给了下一个。一碗“泔水”放了两天,都已经不是难吃了,而是直接发臭了!狱卒不管,反正只要碗里有,他就不重新放饭。

    沈日耀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饥饿的味道。

    再后来,就算是泔水,他也闭着眼睛往嘴巴里灌了。

    不仅人是饿的,连耗子也是饿的。有一天晚上,沈日耀痛醒时发现一只大老鼠在啃他的脚趾头!他又疼又怕,大声惊叫起来,把旁边牢房的人吵醒了。那人直接从栏杆的宽缝里伸过来一只手,掐着沈日耀的脖子把他狠揍了一顿。

    沈日耀被揍成了猪头。

    太惨了,这样的日子实在太惨了。沈日耀早两天还敢叫嚣,说自己是丞相的孙子,赶紧把他放了,否则叫大家好看之类的。后来已经没力气叫了,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缩在牢房的最里头,唯恐隔壁牢房的人又抓住他再把他揍一顿。

    沈土根夫妻被牟羊带着进监狱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沈日耀。

    牟羊没让他们靠近,只说:“你们只能说两句话,再多就要被人发现了。”

    沈土根差点没认出他们的宝贝儿子。而沈日耀见到父母,呆滞的眼神稍微活了那么一点,使劲喊着:“爹!快救我出来!爹,我不要再坐牢了,救我!”

    沈土根的心都要碎了!

    走出牢房时,他伤心得腿脚发软,多亏牟羊扶着他。沈土根攥着牟羊的胳膊问:“帮帮我们,牟捕头,帮我们想想办法啊!我儿子……我的儿子啊……”

    牟羊抽了抽嘴角。

    又过了两日。这两日对于沈土根来说太煎熬了。想到儿子的惨状,他和妻子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贾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站出来说:“我把那天的事彻底打听清楚了,无非就是沈秀才出言不逊得罪了新乐侯,新乐侯不愿放过他而已。有人说沈秀才得了失心疯,我看这话很是,没得失心疯怎敢得罪侯爷?”

    “我儿没有疯!他是被陷害的!”沈土根痛苦地大叫。

    “不,你必须咬死沈秀才疯了。”贾仁那憨厚的脸上写满着急,“只有疯了,新乐侯才没有理由继续关着他。和一个疯了的人计较,有违他们的身份啊!”

    “都这个时候了,先把沈秀才捞出牢房再说啊!”贾仁苦口婆心。

    “再不把沈秀才捞出来,他现在没疯,过两天也要疯了。”贾仁危言耸听。

    ……

    贾仁领着沈土根夫妻去找了当日上职的小官,一见到官员就跪下磕头:“冤枉啊大人,我儿前几天被抓了……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得了失心疯啊!”

    那小官:“???”

    沈土根夫妻没敢在言语中攀扯侯爷。正如贾仁说得那样,要是一直提醒这些当官的,他们儿子得罪的不是别人,而是侯爷,只怕要被永远地关下去了。

    小官拿出档案薄,翻到沈日耀的那页。

    上面写着沈日耀被抓的原因是在酒楼中寻衅挑事。一般这种情况,要是家里人愿意帮忙交点罚款,关个半天就放出去了。没人帮忙交罚款,那基本要关上三五天。小官认真一看,沈日耀已经关了十天。十天稍微有点长了,但考虑到沈日耀是秀才,作为读书人知法犯法,把刑期延长到十天,倒也不算过分。

    但再怎么说,已经关了十天,今天确实可以把人放了。

    这小官不属丞相那派,也不是钱驸马的人。驸马爷特意挑了这个小官当值的时候叫人把沈土根夫妻领来,是因为清楚小官的性格,这是个正直迂腐的。

    小官劝道:“你们儿子是个秀才。这种得了失心疯的话,不能随便说的。”

    沈土根心里一跳。果然被贾仁说着了,这些官员为了讨好侯爷,会千方百计阻拦他们把耀儿救出来。他立刻说:“他就是有失心疯!真的是失心疯!我是他亲爹,还能不知道吗?我们一家来京城就是为了找名医给他看病啊……”

    沈日耀他娘在一旁抹着眼泪:“我苦命的儿啊……”

    “律法确实规定了疯子犯罪要从轻处罚。”小官认真劝解道,“但你们儿子犯的罪不重,今天本来就可以放人了。没必要说他疯了。这对他前程有障啊!”

    沈土根眼中闪过一道愤恨。这朝中,果然官官相护!

    沈土根抹了把眼泪:“大人,草民知道您是好心,但我儿确确实实得了失心疯啊。他本以为自己考不上秀才,后来又考上了,大悲大喜之下就疯了。”

    “我苦命的儿啊!老天无眼,为什么疯的不是我!”沈日耀他娘继续哭诉。

    小官恍然大悟,原来是考上秀才后疯的,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前朝有个人也是考中了疯的,被记在了史书上,但那好歹是考上举人才疯的,沈日耀刚考上秀才就高兴得疯了,心性太差。

    小官道:“既然如此,我给你们批个条子,拿着条子去牢房门口领人吧。”

    沈土根回想着贾仁的话,鼓起勇气道:“大人,劳烦您在条子上写清楚,我儿是因为疯症犯得错。”哼,莫想继续坑我们,写完之后要盖上衙门的章!

    小官很快开好了条子:“来,在这里签字画押。要不会写字就按个手印。”

    沈土根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和妻子争先恐后地在能证明他们儿子得了疯病的条上按下手印。整个过程被这日所有当值的小吏围观,谁都可以证明这对夫妻完全自愿,无半分勉强。

    哎,真可怜!年纪轻轻得中秀才本是一件大喜事,可惜疯了!

    ✿ 第四十七章

    因为沈日耀身上实在太臭了, 没有马车愿意载他。

    沈土根夫妻好不容易才把儿子弄回客栈。不是朋来。朋来已经住不起了,而且沈日耀是在朋来酒楼出的事,沈土根夫妻哪里还敢继续住在那里!万一又碰上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小侯爷, 怎么办?他们现在住进了外城的一家小客栈。

    沈土根叫妻子稍微帮儿子打理一下,他则数了数身上仅有的一些钱, 佝偻着身子跑出去请大夫。一方面是怕沈日耀这些天在牢里有了亏损,请大夫过来看看肯定更放心一些;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再拿一份证明, 证明沈日耀真疯了。

    一路上, 沈土根都在给大夫暗示, 他儿子是不正常的。

    等见到了沈日耀,大夫果然没有起疑心。

    疯症在中医里分为好几类, 有一类只有在犯病时才能看出脉象有异, 不犯病的时候, 瞧着就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大夫没把出疯脉, 便以为是这种情况。

    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沈日耀其实是个正常人!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大夫心道, 其实无需借助把脉, 只一个“望”字, 就能看出这位病人和正常人不一样。沈日耀脸颊凹陷, 时而眼神呆滞,时而面露惊恐, 整个人呈现出一副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狰狞之感。这其实是因为他在牢中受到了惊吓,但非要说这都是疯症爆发之前的征兆, 那也完全说得通。

    大夫先针对沈日耀的虚弱和惊吓之症开了药方,然后把方子中那几味凝魂安魄的药酌情加重。大夫说:“这药不是针对疯症的, 服用后容易昏睡。不用慌, 多睡才能安神。而且, 他睡得多了, 疯症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控制。”

    沈土根大喜。儿子根本没疯,大夫若是开了疯药,他哪里敢让儿子用啊。如今这样正好,大夫信了儿子有疯病,却根本没有开药,用不着他动手脚了。

    沈土根千恩万谢地把大夫送走。

    一路上不管遇到谁,他都抹眼泪,对着大夫哭诉:“幸好请到了大夫您,那个怎么说的来着……手像春天一样!有了您的药,我儿子肯定疯得少了。”

    大夫:“……”

    那个词叫妙手回春。

    但别用在我身上,我受之有愧。

    我给你儿子开的药和疯症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让他多睡而已!

    这年头的人都热心。虽然没人认识沈土根,但见他哭得惨,不少人上前关心他。他就借机对大家哭,儿子好不容易考上秀才,结果好好一个人就疯了。

    秀才?

    疯了?

    秀才疯了?

    大家一方面同情沈土根,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事很值得当作八卦说出去。在这个娱乐活动稀缺的时代,讲八卦和听八卦是最不需要成本和门槛的娱乐,被广大群众欣然接受。于是,很快周边的人都知道了,有个人考上秀才就疯了!

    沈土根在心里不知道咒骂了颜楚音多少遍!最好天上降下一道雷,把这个新乐侯直接劈死!劈得他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但他嘴上是什么都不敢说的。他只能一再重复说儿子疯了,让这个八卦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进一步向外扩散。

    越来越多的人跑来沈土根面前安慰他。也有那种不怀好意的混子,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沈土根一面替儿子觉得委屈和愤怒,另一面又慢慢地松了口气。

    这下耀儿应该彻底安全了吧?就算那个仗势欺人的侯爷想杀个回马枪,现在大家都知道耀儿疯了,侯爷难道敢无视这么多百姓直接对一个病人出手吗?

    沈日耀躺在屋里休养了几天,慢慢把精神气养回来了,开始对着父母提供的饭食挑挑拣拣。他大发脾气,嫌弃父母送来的东西不好吃。但其实他爹娘吃得更差,他爹为了给他抓调养身子的药,每天都要去码头上打短工扛大包了。

    沈日耀发完脾气,决定出门走走。

    一路上都有人盯着他嘀嘀咕咕。店小二说:“他刚刚才发过一场疯,我听见他对着亲娘大喊大叫的!果然是个疯子,连孝顺都忘了。哎,真是可怜!”

    客栈里的其他客人说:“不疯的时候瞧着不挺好的吗?太可惜了。”

    客栈隔壁是个成衣铺。掌柜倚着柜台,眯眼看着沈日耀从门外走过,关心道:“哎呀,怎么让他跑出来了?谁去码头上找下沈老头,就说他儿子跑了!”

    沈日耀雇了一辆马车。他现在身上一点银子都没有了。之前的那些,进监狱时就被牢卒摸走了,显然要不回来的。沈日耀没有其他办法,之前还想着要先扬个名,好被丞相“请”过去,现在只能像个落魄亲戚似的找上丞相府去了。

    “去丞相府。”沈日耀对车夫说。

    车夫啥也没说,拉上车子就走。

    沈日耀靠着车壁,在心里慢慢梳理着事情。呵,只要和丞相相认,什么侯爷不侯爷的,一定要叫他们付出代价!还有那些让他吃尽了苦头的狱卒,你们不是爱看我笑话吗,不是抢我银子、只给我吃泔水吗?我加倍给你们还回去!

    等沈日耀回过神,就发现马车行进的路线不对。

    这哪里是去内城的啊,分明是去外城码头的。

    “你要做什么?给我停下!”沈日耀大声呵斥车夫。

    车夫顿时跑得更快了,一边跑一边问码头上的扛包人:“沈老头在哪里?他儿子犯病了,非说要去丞相府什么的……我怕不知情的人真把他往丞相府拉,就假意答应了他。快,叫沈老头把他儿子领走。”出这趟车全当做好事了,没打算收车资。

    沈日耀:“???”

    真是岂有此理!好大的胆子啊,竟然敢对着一位秀才胡言乱语!然而他越是情绪激烈地训斥车夫,车夫和周围的人就越是相信他疯病犯了,没人把他嘴里的话当真。而他的亲爹沈土根这会儿刚刚做完一单活,正坐在阴凉处休息。

    沈土根远远瞧见一条船要靠岸,问旁边人:“是不是又有活了?”

    那人眯起眼睛认真看了一会儿,摇头说:“这是贵人的船!他们有自己的家丁帮忙搬东西,用不上我们。看见那排马车没?那两个标记分别代表了平国公府和长公主府。许是有亲戚远道而来,这些马车最近天天在码头上候着。”

    沈土根神色一僵。平国公和长公主不就是那个小侯爷的爹娘吗?一家子恶人!

    等车夫经人指点终于找过来时,沈土根瞧见马车上的儿子,吓了一大跳!不远处就是小侯爷的人,如果被他们知道……沈日耀还在那里叫嚣,一定要车夫好看云云,沈土根赶紧冲上去,捂住儿子的嘴,对着车夫点头哈腰:“谢谢你,我儿子确实犯病了,他无论说的什么,都是不作数的。他就是个疯子。”

    沈日耀:“???”

    爹你怎么回事!放开我!

    可惜他根本挣脱不开。一个从小到大没有干过体力活的读书人如何能挣开他日日在地里刨食的老父亲呢?他挣扎得越是厉害,沈土根越是不敢放开他。许是气急攻心,许是沈土根捂得太严实叫沈日耀呼吸不畅,他直接晕了过去。

    车夫越发同情沈土根,帮着他把沈日耀拉去了医馆。车夫愉快地想:哎,今天费了两把子力气却没赚到半个子,但因为是做好事,所以心里真舒坦啊!

    皇上那边,负责调查沈日耀的人已经悄悄去了汾城。

    而另一波当初设局保沈日耀考上秀才的人,终于知道了这一家在外城闹出来的八卦。主谋气得不行:“怎么办事的!为什么让他们这个时候来了京城?”

    沈日耀这枚棋子不该是这个时候启用的。

    按照计划,今年下半年有秋试,沈日耀那个才学,考秀才都过不了,肯定考不上举人,但没有关系,他们一定会保沈日耀考上。直到明年沈日耀来京城参加会试时,他的真实才学才会暴露,而那个时候才是算计沈德双的好时候!

    结果沈日耀这个时候就来京城了!

    来就来吧,大不了暗中安排一个人把他劝回去,结果他竟然疯了!

    多好用的一枚棋子啊,现在整个儿废了!

    “汾城那边刚送了信来。这个沈日耀,他收了一个大酒商的孝敬,酒商的意思是要把女儿嫁给他,他在酒桌上当着好多人的面应了。结果等他酒醒了,却又不甘心娶一个商家女为正妻,就想悄悄跑来京城借丞相的势力‘被迫’结一门贵亲,先娶了贵女,回头再把商女纳为妾侍……”底下人战战兢兢地回话。

    汾城那边的探子并没有天天盯着沈日耀,为了日后能成功到算计沈丞相,他们不能在这时候露出明显的痕迹。结果就让沈日耀跑了!等探子查到消息把信送来京城时,沈日耀已经在京城待了半个多月。而沈日耀来京城的第二天,他就因为得罪新乐侯被关进了监狱。第十一天出狱时,他就已经是个疯子了。

    结一门贵亲?

    主谋恨不得一口老血吐沈日耀脸上。

    你自己什么玩意儿,心里没点数吗?还想结一门贵亲?

    你怎么不干脆结一门阴亲算了!

    底下人犹豫了一下,又说:“这棋子不一定就废了,也许还能用一用。”

    用沈日耀算计沈德双是不成了,如果他是被沈德双逼疯的,那沈德双当年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帮他科考作弊?如果沈德双当年真帮他作弊了,为什么现在不等事发又要把他逼疯?这里头逻辑不通。但可以用来算计新乐侯!

    飞扬跋扈的小侯爷把一个读书人逼疯了,这绝对能引起轩然大波。

    他们本来没想算计小侯爷,只想撼动沈德双在清流中的地位。但这不是事赶事撞上了吗,通过算计小侯爷来挑起读书人对武勋的不满,也是一招好棋!

    反正沈德双也好,武勋也好,既然不能为他们所用,那都应该一点点铲除掉!

    ✿ 第四十八章

    有时候, 朝堂国事也与内宅家事仿佛,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主强则臣弱, 今上在朝堂上的掌控力还是不错的,大方向上没问题。

    但大官下面还有无数小吏。

    这些小吏应当身世清白, 不清白的压根吃不上公家的饭。但真的清白吗?过继、收养都是好用的手段,户籍文书上这里添一笔那里减一笔, 不清白也变成清白的了。联姻、利诱就更好用了, 原本真是清白的也能慢慢变得不清白。

    小吏没有上朝的资格, 但谁也不能忽视他们的作用。

    那边刚决定借着半盘残局去算计颜楚音,稍稍一布置, 这边就有人在黄御史耳边嘀嘀咕咕了。是几个帮忙处理文书的小吏, 不入品的末流小官,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话题, 反正黄御史从外面走进来时, 就听见他们几个聊得正欢。

    “你不要命啦, 咱们不过是闲聊, 怎么就扯到那位头上去了?!”

    “又不是我胡说的!如今外城传得正热闹呢, 那秀才果真疯了。还是秀才呢,有个正经功名在身上, 不过是在酒楼里发生了几句口角,就被逼疯了。”

    一听这话, 我们刚正不阿的黄御史立马皱起了眉头。这说的是谁呢?竟然无视王法到这种地步,敢把秀才逼疯?好大的胆子!当我们御史台不存在吗?

    不等他询问细节, 当下便又有一人说:“怎么一人一个说法?我听到的真相不是这样的。那秀才心性轻浮, 去年知道自己考中时就高兴疯了, 哪里是那位逼疯的?你再这么胡言乱语下去, 总有一天连累得我们所有人都掉脑袋!”

    “就算那秀才确有旧疾在身,但不是那位咄咄逼人,他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旧疾复发、斯文扫地。”说来说去还是要怪那位太跋扈,明里暗里瞧不起读书人。那秀才着实可怜啊!

    “好好一秀才,好好一青年才俊,如今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正说着呢,有人通过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黄御史,立马吓得不敢多话了。黄御史叫他们指名道姓地展开说说。问了两遍,才有个人说出了新乐侯三个字。

    黄御史直接黑了脸,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在场所有人都以为,他之所以黑脸,是因为对新乐侯极为不满。上次黄御史有理有据地参了那帮纨绔一笔,纨绔确实受罚了,但就只是去慈孤院里转了几圈而已,没过几天就弄出了一个所谓的“功劳”,得了皇上金口玉言的褒奖。

    黄御史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绝对不能啊!

    所以这不就生气了吗!

    但其实黄御史生气的原因和大家的猜测截然相反。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上次参新乐侯是为了保自己的闺女。虽然新乐侯认为这是互惠互利,身为武勋被参真没什么,他们武勋反正不要脸。但黄御史作为读书人,他不这么认为啊!

    新乐侯大方,那是他不计较!黄御史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那样参了新乐侯,确确实实损害了新乐侯的名声。名声这东西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黄御史是对这些小吏生气!经过上次那事,他自认为了解新乐侯,绝对做不出把读书人逼疯的事来。就算真做了,那也得先查查那读书人有没有问题!

    这帮小吏未了解事情全貌就胡乱给新乐侯扣帽子,实在可恶!

    都说御史手中笔如刀,是可杀人的。黄御史暗想:难不成这帮人以为我上次参了新乐侯没得着好,反而彻底把侯爷一家得罪了,以至于这些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所以这次会想方设法抓住机会,借读书人之势彻底把新乐侯按死吗?

    啧!

    这是既瞧不起我黄某人的脑子,也瞧不起我的品性啊!

    黄御史黑着脸问:“具体怎么回事,好好说一说。”

    那些小吏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你一个我一个地说了起来。黄御史正打算从这些说辞中抽丝剥茧去证明颜楚音的清白,就见与他不对付的朱御史从外面走进来。老朱手上提着一包用荷叶裹着的烧饼,应当刚买没多久,还散着热气。

    朱御史当着黄御史的面翻了好大一白眼,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假消息?我们在御史台当值,虽不负责查找具体证据,但也不能捕风捉影啊。老黄头,你得好好教教他们。人啊,要为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

    黄御史眼巴巴地看过来。

    朱御史得意地笑了:“约莫个把时辰前,新乐侯去码头接亲眷进城,路上正好碰到那秀才再次发病,侯爷不仅命侍卫上前将人控制住,还帮忙把人送去医馆、付了诊金。那秀才的爹对着小侯爷千恩万谢的,不住给侯爷磕头呢!”

    要真是新乐侯害了人,秀才他爹能这么感激新乐侯吗?

    时间倒转到一个时辰前。

    沈昱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里。马车猛然停住,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得了,又换了!他第四次变成新乐侯了。

    去外城的路造得有些宽,最中间不走行人,只走车马。车夫隔着帘子请罪道,刚刚路边的医馆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冲上了车马道,他怕撞到人才猛然停车的。沈昱正要说没关系,一侍卫说:“小侯爷,跑过去的那人是沈日耀。”

    沈昱一下子就精神了。

    原来,那沈日耀一送到医馆就醒了,睁开眼就看到他爹在哭苦命的儿。他只觉得他爹有病!我根本没疯,为什么要说我疯了,真正疯了的人是我爹吧!

    周围一群人盯着。沈土根在这场合没法对沈日耀说出真相,只能不断冲着沈日耀使眼色,咬死他就是疯了。沈日耀想反驳,他就死命去堵沈日耀的嘴。

    沈日耀渐渐恐惧起来。

    这不是我爹!不会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吧?我爹不会这么对我!

    这时候,周围一帮人还在附和他爹的话,所有人都说他就是个疯子。他心里的恐惧感迅速加深。决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趁人不备,他冲出了医馆。

    如果是真正的小侯爷,了解到这个情况后,肯定会留在原地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看沈日耀和一帮人你追我逃。沈日耀越狼狈,他就越替沈昱感到高兴。日后要是出现了什么不利于新乐侯的言论,他这种表现显然又会是某些人眼中的罪证——沈日耀都疯了,他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呢,果然对读书人毫无尊敬。

    但此时待在新乐侯身体的人是沈昱。

    颜楚音身为武勋,从来不看重名声,但沈昱作为读书人,多少会对“名声”二字有一点在意。颜楚音算计沈日耀都是为了沈昱,沈昱自认为有义务帮颜楚音把名声圆回来!所以沈昱不假思索地吩咐侍卫上前帮忙,抓住了沈日耀。

    沈日耀大叫“放开我”。沈土根从医馆里追出来,看到平国公府的马车,整张脸直接白了。沈昱都没离开马车,直接隔着帘子用外头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还是在朋来酒楼中遇见的那位秀才?他又犯病了?哎,也是一可怜人。”

    沈昱对侍卫说:“把人送去医馆。”

    顿了顿,又说:“既遇见了,总不能不管他。嘱咐医馆,给这位秀才看病时不要吝惜好药,有什么花销都记账上,回头本侯爷会安排人过来结账的。”

    医馆外面围观群众多,当下就有人说贵人心善。

    沈昱学着颜楚音的语气说:“前些日子在酒楼中遇见过这秀才一次,当时听见他胡言乱语、攀扯朝廷官员,以为他有意闹事,所以叫了巡街卫过来。不想他是有疯症的,之所以攀扯朝廷命官只是因为犯病了。哎,倒是连累得他去牢里待了几天。我心里过意不去。如今帮他付了诊金,只当是本侯补偿他。”

    沈昱虽然不知道有人想要算计颜楚音,但他是个心思缜密、做事周全的。这话一说,相当于把颜楚音彻底择干净了。沈日耀疯了,是因为早前就疯了,不是我逼的。我叫了巡街卫是因为我要维持朝廷法度,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怎能说我不尊重读书人呢?分明是真心怜悯这秀才,我才主动帮他付了诊金。

    “快!快给侯爷磕头啊!”一围观群众见沈土根白着脸傻站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地说,“侯爷要帮你儿子出诊金!这是多大的恩典啊!你们遇上贵人了!”

    热心群众直接上手一压,沈土根就扑通跪了。

    “哎呀,咋这么木呢!马车就要过去了,趁着现在还能看得见贵人的车,赶紧磕头啊!能磕几个是几个!”热心群众恨不得按着沈土根的头往地上点。

    别看沈土根在心里咒骂了颜楚音不知道多少回,真和侯爷面对面,他的心里充满恐惧,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被按着磕头时,他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侯爷相信耀儿是疯子?耀儿安全了?沈土根开始砰砰砰地主动给老天爷磕头。

    热心群众还以为他在给新乐侯磕呢,眼中充满欣慰。

    这一幕是多么感人啊!

    ……

    马车一路到了码头。沈昱懂了,这是来接妹妹的吗?他刚掀起帘子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个身着轻便骑服的小女孩快步走来。女孩的脸不如京中贵女那样白皙,但红扑扑的很健康。她没有戴面纱,不怕生地冲着“颜楚音”笑了……

    等等!

    沈昱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妹妹脆生生地喊道:“哥哥!”

    沈昱:“……”

    完蛋!妹妹喊的第一声“哥哥”竟然被我听去了!

    ✿ 第四十九章

    颜楚骧和京城中大多数贵女都不一样。

    倒不是说京城中的贵女不好, 她们就像精美昂贵的瓷器,有着独属于她们的美丽。颜楚骧却不是这样,你看到她的第一眼, 会无视她的样貌,无视她身上的华服美饰, 无视她的身份地位,独独为她身上那种粗犷的生命力所吸引。

    沈昱不太了解颜楚骧的事, 但这样一个将将十岁的小女孩, 似乎一直跟着爷爷过活, 爷爷去世后,只能跑来京城投奔隔房堂叔, 想来日子不会太顺遂。

    颜楚骧的父母呢?是不是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了?

    然而在颜楚骧的脸上, 沈昱根本看不到任何历经痛苦的痕迹。她有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眼中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单纯, 而是能够坦然接受一切的从容。

    小小年纪便能有这样的心性!

    “小侯爷肯定会喜欢这个妹妹的。”沈昱在心里如此说。

    于是沈昱越发紧张了。

    这可是“颜楚音”和妹妹的初见!要是他不小心把这个场合搞砸了, 让妹妹对“颜楚音”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他绝对会被小侯爷“追杀”到天涯海角!绝对的!

    虽说沈昱平日里很会处理人际关系, 但那只限于男性。他实在缺乏和同龄或者低龄的女子相处的经历。他身边有限的能和他产生长期交流关系的女性, 一个是家里的下人郝大娘,一个是太学里一位夫子的妻子。那位夫子和沈丞相交好, 他妻子已经四十多了,年纪足够给沈昱当娘的。至于青楼的名妓和某些同窗的妹妹之类的, 她们倒是想认识沈昱呢,但沈昱从来没有给过任何机会!

    沈昱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需要和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相处, 还必须和她搞好关系!妹妹爱读书吗?启蒙早的话, 这年纪该读四书了, 要不然在学业上指点她一下,叫她觉得哥哥好厉害好棒好有本事?可小侯爷不爱读书啊!

    然后沈昱发现自己想多了。

    虽然“颜楚音”眼巴巴跑来接了妹妹,但回去的路上,他们并不坐同一辆马车。妹妹带着她的丫鬟婆子们坐一辆。沈昱坐另一辆。沈昱悄悄松了一口气。

    “等回了平国公府,应该就能换回来了吧?”沈昱在心里期待道。

    娇客远道而来,想也知道平国公和长公主肯定已经得了消息,只怕这时候都在家里等着见客了。要是不赶紧换回来,那么沈昱还得去见颜楚音的爹娘!

    这次又不像上次在宫里,可以用关门念经避过去。想想都可怕!沈昱不仅缺乏和妹妹相处的经历,更缺乏在一个和睦的家庭中给别人当儿子的经历啊!

    另一边,颜楚音出现在了太学的课堂上。

    沈昱所在的班是备考班,班里的学子都是准备要参加今年秋天的乡试的。沈昱在这里头算是年纪较小的,但也不是最小的。最小的一个学子才十五岁。

    那名学子叫钱而默。

    十五岁能进备考班,意味着钱而默在去年十四岁时就考上了秀才。

    备考班的日常是做卷子和讲卷子。颜楚音盯着刚刚拿到手的卷子看。这张卷子考《五经》。颜楚音慢吞吞地读着题目,第一句是: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很好,读懂了,我读得懂!颜楚音信心大增,目光往下开始看第二句——

    厥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

    这什么玩意儿!开头那几个字怎么读的来着?!

    颜楚音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该不认识的字,还是不认识。

    “应该是在讲一串东西。”颜楚音陷入了沉思,在心里自言自语,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卷子,“贡是贡品的意思,贡品里有……嗯,铁和银……还有……嗯,熊和狐狸……什么嘛,贡品里怎么可能会有铁和银?铁矿和银矿都严禁民间私下开采,谁敢把这两样当成贡品献给皇舅舅?嫌自己命短吗?”

    颜楚音觉得这个题目出得不合理!哪怕这句话是从《五经》中摘出来的,但不符合现在的国情,所以出得不好。朝廷设置乡试是为了什么?为了选拔官员!那乡试的题目就应该和本朝的具体情况相结合嘛,贡品里弄什么铁和银!

    “沈昱可不能怪我。”颜楚音理直气壮地想,“不是我不想认真答题,是题目出得有问题。快点把我换回去吧!”他刚得到传讯说妹妹来了,急着去见人。

    颜楚音的眼神渐渐放空。

    夫子轻咳一声。

    颜楚音没有任何反应,熟练地在夫子眼皮子底下持续发呆。

    夫子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问道:“沈昱,为何还不答题。”

    这话一说,屋子里所有人都朝“沈昱”看过来。那个十四岁就中秀才的钱而默坐在“沈昱”左前方,回头看了沈昱一眼,眼中闪着不服气的光芒。颜楚音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不服气?你十四岁中秀才好了不起哦,竟然不服气沈昱?

    钱而默和沈昱同科中秀才,因为年纪比沈昱还小点,按说风头肯定要比沈昱足。其实不然,钱而默虽然中了,却排在了后十几位。而沈昱连中小三元!

    上上科在四年前。如果沈昱那科下场了,那他就是十三岁的秀才,中秀才的年纪比钱而默还小呢!只是听说太学的夫子有意压他,拦了没让沈昱去考。

    夫子们也是为沈昱好。压了三年,沈昱再一下场,果然就是一个小三元!

    在颜楚音看来,钱而默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沈昱!(当然,这全是因为颜楚音护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如果沈昱和钱而默的情况颠倒下,颜楚音肯定又会想,我沈昱小你足足两岁呢,你一个小三元算得了什么!就是这么护短!)

    “要是我不帮沈昱答题,交了空白卷子,沈昱岂不是要输给姓钱的了?钱家除了大姐夫,其他人就那样,没有几个讨喜的。”颜楚音的脑子转得飞快。

    沈昱绝对不能输!

    但让颜楚音去答这份卷子,实在太为难他了!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颜楚音大声咳嗽起来,虚弱地捂住额头:“禀告夫子,许是昨夜着凉了,我头疼得厉害……”这话要是学渣说的,夫子肯定怀疑他是想要逃避考试。但现在说这话的人是“沈昱”啊!沈昱什么时候怕过考试了?他肯定真的生病了!

    为了加大话中的可信度,颜楚音又说:“我本来一直强忍着,只是头疼这会儿忽然发作得厉害,比先前更疼了几分。是我的不是,叫夫子您担心了。”

    他装病是有经验的!

    所有病症里面,唯有头疼最好装。毕竟人脑那么复杂,就算找了太医来把脉,就算在脉象上没有具体表象,太医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说这就是装出来的。

    沈昱你只管放心吧!

    你的面子就是我的面子,我把咱们的面子兜住了!

    ✿ 第五十章

    沈昱发现自己又失算了。

    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和妹妹单独相处, 但其实还是要的!

    从来没有长辈候在门口亲迎小辈的礼。所以当马车驶到平国公府,就见侧门大开,一众得用的内外院管事全都站在侧门处候着, 却不见平国公与公主。

    沈昱从马车上下来,走向颜楚骧, 打算扶她下车。颜楚骧却已经动作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了。然后,从侧门处一直到正厅, 这么长一段路都是沈昱陪着颜楚骧在走。虽然还有丫鬟婆子跟着, 但应酬这个事总不能完全交给下人吧?

    颜楚音的家很大很大, 所以从侧门到正厅,那段路真心不短。

    家里特意给颜楚骧备了软轿, 妹妹却拒了, 只说想和哥哥一块走。

    “哥哥”看似平静, 其实情绪紧绷, 在心里飞快地寻找着话题。

    如果现在是真正的颜楚音, 那么给妹妹介绍下府内各处的景色, 就是一个很好的对话切入口。既方便妹妹熟悉新环境, 又能有很多话可说。当年皇上给景福长公主赐婚时, 特意把公主府选在了平国公府隔壁。因着公主和驸马夫妻感情好,婚后没多久, 公主府和国公府相交的部分就推倒重建了,两个超品府邸直接连成了一体。又因为府里主子少, 所以很多住房都改成了漂亮的园子。

    可现在站在颜楚骧面前的人是沈昱啊!

    他从未到过公府,要不是有下人跟着, 连去正厅要走哪条路都不清楚!他能和妹妹说什么?说长公主慈爱, 妹妹无需紧张?长公主确实慈爱的……吧?

    就在沈昱左右为难时, 颜楚骧先开口了。

    妹妹笑着问:“哥哥在国子监, 那是个好地方吧?我听说皇子们有时会隐瞒身份,在国子监内短期求学。那公主们呢?”初到京城,她不关心平国公和长公主好不好相处(也许之前通过书信往来,她已经相信他们很好相处了),更不关心近期京城贵女们时兴的衣料和妆容,倒是很在意公主们在哪里求学。

    不过这倒是刚好问到了沈昱的知识范围内。

    “公主们日常都在宫内求学,皇上会为她们选取适龄的大臣之女作陪读。”女扮男装跑去国子监等地方,这种只存在于话本里,公主们并不曾这么做过。当然,公主未婚前出宫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但只是参加各类赏花宴等,会带着公主的全副仪仗,会有宫女和女官紧紧跟随,不会让一些愣头青冒犯到公主。

    颜楚骧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京城中也没有正经的女子学社。身为女子,想要在学业上有所钻研,要么请夫子上门单独教导,要么进宫给公主当伴读。

    但伴读岂是那么好当的?

    宫内目前是个什么样的局势,她又不清楚。可不能给国公爷和公主招祸。

    她又想,还是请夫子来家里比较好。

    但想要碰上一个不迂腐的愿意精心教导女子的夫子太难了……对了,哥哥这般年纪,虽说日常都在国子监内求学,但家里未必没有夫子帮忙查漏补缺。说不定她可以蹭一蹭哥哥的夫子,这样就不用重新再找了。哥哥定是愿意的。

    哥哥的夫子肯定很有水准!

    颜楚骧又问:“那京中可有什么女子诗社之类的?”她性格活泼,比起冷清更喜欢热闹。既然来了京城,她便盼着能在这里多交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沈昱眉头一皱:“这肯定是有的,最出名的那个叫问梅社。不过我不赞成你加入问梅社,她们……她们……嗯……”让沈昱去说一些女子的坏话,那着实有些难为他。但问梅社在沈昱心里的评价确实很低。就算问梅社时不时会有一些诗作流出来,看得出那些女子确有才情,沈昱始终觉得问梅社目的不纯。

    就当沈昱对世家存在偏见吧,问梅社最初确实由一些世家女子自发建立起来的。入社标准起初设得很高,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者,不得入社。后来名声传出去了,人人都想加入问梅社,有些是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有些是想要抬高自己的身价好在婚姻方面有更多的选择,社团慢慢扩大,入社标准就降了一些。但再怎么降,它的基本标准还在那里,必须要有一点才情才能加入社团。

    在京城中,问梅社很受人追捧。在社交场合,社员们能无形加到很多分。

    如果这会儿是颜楚音,他眼中的自家妹妹怎么都是好的,妹妹想加入女子诗团?好啊!只有最好的诗社才能配得上我妹妹的身份!我看问梅社就挺好!

    但沈昱对天下局势有着自己的理解。他是真心为颜楚骧着想——为颜楚骧着想就是为平国公府着想,归根究底还是为颜楚音着想——认真劝道:“京中的风气与外地不同。我也说不上哪样更好,许是各有长处。依我看,妹妹不如先对比着看看,等摸清楚路数了就自己起头组个社团,用不着去迎合别人。”

    颜楚骧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昱笑道,“只要有才华,没什么不可以的。”家世的话,颜楚骧已经有了。即使她只是平国公的隔房侄女,但颜楚音非常愿意为她撑腰!

    颜楚骧挺了挺胸膛,这副得意的小模样真有点像颜楚音的亲妹妹了,可见这孩子也是在长辈的“鼓励”中长大的,对自己充满信心。她道:“书山有路勤为径,我很勤快的,哥哥可以叫府上的夫子考校我!”考完了就让我去蹭课呗!

    沈昱不假思索地说:“行!”

    带路的仆从闻言差点崴了脚。我的小侯爷哎,府内没有教读书的夫子啊!早些年是有的,后来小侯爷去了国子监,家里的夫子遗憾地表示小侯爷再也用不到自己了,怎么好意思留在府内吃白饭呢,于是迅速收拾行李连夜告辞了。

    马上就要到正厅了。

    沈昱又紧张了几分。怎么还没有换回去?真的要见平公国和长公主吗?在他们面前,他该如何表现?难道要学着小侯爷的样子去认真撒娇吗?先冲着平国公说,爹,您今天顶顶威武!再冲着长公主说,娘,您今天天下第一好看!

    沈昱克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

    ……不行,我做不到!

    沈昱抬起沉重的步子,跨过了正厅的门槛……他踉跄了一下!颜楚音换回来时,顺着踉跄的姿势,直接往前扑倒,整个儿跪地上给父母行了一个大礼。

    平国公:“……”

    长公主:“……”

    颜楚骧:“……”

    颜楚音:“???”

    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跪下?

    小侯爷的目光渐渐凶狠。沈昱!你到底用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 第五十一章

    除了本人, 没人知道沈昱和颜楚音会互换。

    于是在别人眼中看来,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颜楚音跨门槛时不小心摔了,这一跤摔得猝不及防, 所以他一开始整个人都懵掉了。等他反应过来,他开始生气!生谁的气?当然是生他自己的气了!

    难不成他敢生门槛的气?

    长公主真想把自己的脸捂上。之前怎么没觉得她这儿子这么幼稚?都已经十四了, 走着走着还能摔跤,摔就摔了吧, 摔完竟然还要跪地上和自己较劲?

    她干脆无视了儿子, 把颜楚骧唤到跟前与她说话。

    颜楚骧忍着笑, 怕笑出声来叫哥哥难堪。

    小厮们赶紧把颜楚音扶起来,扶到一旁坐下。然而刚坐下没多久, 颜楚音好像想到了什么, 又一脸怒气地站了起来。平国公看不过去。亲爹很不客气地说:“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气性这么大。怎么的, 非要把门槛拆了, 你才消气?”

    颜楚音欲哭无泪:“爹, 你不懂……”

    “果然还是想要拆门槛?”平国公说。

    “……”

    不, 我不想拆门槛。我要拆掉沈昱!

    好你个沈昱, 竟然害得我在新来的妹妹面前摔跪了!我作为哥哥的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形象啊, 整一个摔得稀碎!沈昱你赔!你怎么赔!

    你根本赔不起我!

    另一边,沈昱骤然清醒时发现自己正半躺在一张小榻上, 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太学中那个素来不怎么喜欢他的秦姓夫子正小声唤着他的字:“炎盛?炎盛?是不是头疼又发作了?头疼需得重视,很该叫丞相给你请个御医看看!”

    沈昱:“!!!”

    他迅速弄清楚了自己的状况。第一, 他头疼。行,那他得继续装头疼。第二, 秦夫子这充满关爱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沈昱在太学中人缘极好, 但他不是金子, 哪能人人都喜欢,秦夫子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他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方面得罪了秦夫子。可秦夫子现在竟然冲着他温和地笑着!

    好像他躺的这个地方是专属于夫子的休息室吧?他把秦夫子休息用的榻给躺了?颜楚音怎么做到的!沈昱有理由怀疑他顶着自己的脸对秦夫子撒娇了。

    沈昱:“……”

    不敢想象那个撒娇的画面。

    沈昱要窒息了。

    秦夫子不满地说:“罢了,丞相大人贵人事多,只怕给你的关心有限。我虽没有帖子能请来御医,但我有个好友在太医署当值,回头请他给你看看。”

    沈昱装作头疼,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好在秦夫子现在坚定不移地相信沈昱确实生着病,也没指望沈昱回答,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不多时,又有一个邱姓的夫子从外面走进来,一进屋就说:“炎盛,太常觉得你方才的提议不错,这次的乡场课就按照你说的那样做了。”

    沈昱:“……”

    邱夫子说:“新棚子准备要搭建了,以后乡场课都挪到棚子里去考。”

    沈昱没听明白,却又不敢细问,整个人虚弱极了。

    这次交换开始的时候,他正准备考一场《五经》试,他当时想,最多就是交个白卷而已,有着他平日里在师长同窗那里留下的好印象,颜楚音这回真给他交了白卷也不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后果。他并不怎么担心,也不会怪颜楚音。

    万万没想到,颜楚音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太常是太学里职位最高的。现任太常为人严肃,最见不得学生不守规矩。曾有学生在课间笑笑闹闹,被太常瞧见了,罚他们抄书。又有学生在学区内快走疾奔,太常觉得他这样有辱斯文,罚他抄了书。还有学生吃饭时因为拿筷子的手法和常人略有区别,那天难得太常来食堂查看,于是这人也被罚抄书了。

    要问太常最看不惯哪些人,颜楚音肯定得在这个名单里排在前列。

    就这样,颜楚音还敢“舞”到太常跟前去!

    沈昱十分佩服颜楚音的胆大包天。他现在只想知道颜楚音究竟怎么和太常大人交流的,最好连每个细节都还原出来,他好调整日后面对太常时的态度。

    平国公府。

    妹妹被领去府上特意给她准备的院子,歇下了。颜楚音便也怀着一股沉重的心情,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屋子后,他开始翻箱倒柜,翻出一大盒银票。

    颜楚音抱着银票匣子,郑重地问:“咱们京城有杀手楼吗?”

    双寿:“……”

    “曹胖子说有。”颜楚音说。

    “曹世子爱看话本。话本里,自然什么都有。”双寿小心翼翼地问,“咱请杀手是为了做什么呢?”也许根本用不着请杀手,对吧?不如找皇上借点侍卫。

    颜楚音目光凶狠:“为了干掉沈昱!”

    双寿:“!!!”

    不是吧,距离上次在东留园里搂搂抱抱才过了多久啊,就因爱生恨了?我确实是小侯爷的贴身小厮没错吧,为什么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看一个话本,没看开头直接跳到中间剧情,然后没等细看,现在又跳到结局了?

    “杀人……是不是不太好?”双寿劝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呸,不不,我的意思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沈昱若是坏人还罢了,那不是挺好一人?

    “谁说我要杀人?”颜楚音瞪圆了眼睛,“我就想雇几个正经的杀手,让他们用暗器什么的害沈昱在太学门口摔一跤,但在别人看来得是沈昱自己摔的。”

    双寿:“……”

    双寿第一次对沈昱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侯爷哎,您自己摔了,还得叫沈公子跟着摔一次?沈公子做错什么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正经杀手不提供这种服务。”双寿克制不住地吐槽说。

    颜楚音抱着银票匣子陷入沉思。啊,他想到了!他刚给太常提了意见,说备考班的乡场课不够真实。太学里有很多考试,分别叫窗课、堂课、乡场课等等。窗课是小考。堂课是每月一次的大考。乡场课是备考班模拟乡试的考试。

    颜楚音给太常提意见的时候,是为着折腾钱而墨那些人去的,毕竟“沈昱”已经请了病假,不用参加考试了。颜楚音说,乡场课最好弄得和真正的乡试一样,才能起到锻炼的作用,真正提高学子的应试能力。比如说,要安排学子住在小棚子里,到了夜间都不能离开。要安排学子自己准备食物。要在棚子旁边放一个臭烘烘的马桶,毕竟学子参试时有可能会抽到臭号,得先习惯起来……

    现在颜楚音和沈昱换回来了,沈昱肯定会销假去参加乡场课。

    受折腾的人里面就多了一个沈昱!

    颜楚音得意地说:“本侯爷要给太学捐东西!捐一批豆子和大葱,能叫所有太学学子吃上一周的!还有肉,再多捐点肉!”肉吃多了,出恭也会变臭。

    双寿表示没有跟上小侯爷的思路。

    颜楚音嘿嘿乐出了声:“去打听清楚,不光这次,以后备考班乡场课的前几天,我都捐!他们考一次乡场课,我就捐一次豆子和肉!”嘿嘿,臭死你!

    双寿觉得自己隐隐有些懂了。

    备考班?沈公子在备考班吧?这是担心沈公子吃不好吗?

    哎,何必骗小的要请杀手害沈公子摔跤呢,还以为您真和沈公子闹翻了。绕这么一个圈子,最后还是为他好。啧,下次不用骗小的了,有话直说便是。

    小的嘴巴严,又不会在外面乱传!

    ✿ 第五十二章

    颜楚音是那种想到什么马上就要做的人。

    第二天一早, 天还没有完全亮,但负责采买的管事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忽然有人拉着满满三大车东西出现在他面前,一车黄豆, 一车大葱,一车肉。

    “这都是要捐给太学食堂的?”管事疑惑。不年不节的, 这是要做什么?

    双寿把单子递给管事:“验收一下吧!”

    管事没接那单子:“我要先验一验身份证明。”他们也不是什么捐助物品都收的。太学子是未来的栋梁,万一有人投毒怎么办?食物安全必须是重中之重。

    双寿拿出了平国公府的令牌, 上面另刻有新乐侯的名号。

    管事接过令牌, 先验了番真假。竟然是真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新乐侯怎么想到要给太学捐东西?他们那些国子监纨绔, 不是最看不上太学子的吗?

    迎着管事狐疑的眼神,双寿轻咳一声:“这事就不要外传了。侯爷只想悄悄地捐东西, 无需给他扬名。不过, 上头若是探问起来, 你照直说便是了。”

    一说上头, 管事便觉得自己明白了。新乐侯这都是做给上面人看的吧?莫不是想要经营一个尊学重教的好名声?管他呢, 反正他们太学确实得了实惠。

    管事盘点了物资, 在交接单子上签了名, 然后把三大车东西送去了食堂。厨房那边的大厨跑出来挑拣了一番, 感慨说:“豆子是上乘的豆子,大葱也是上乘的大葱。肉就不必说了, 全是新鲜的。可以给学子们好好加一顿餐了!”

    对于广大太学师生来说,这日去食堂里用餐时, 负责打菜的小厮难得没有手抖,直接把整块整块的肉舀到了他们碗里。除了肉, 还有豆腐, 吸足了汁水后变得特别好吃。难不成皇上来太学微服私访了?要不然为什么吃得这么好?

    国子监内, 颜楚音上完骑射课, 忽然有个太监找过来。

    颜楚音认得这张面孔,张口便问:“三皇子哥哥今天来国子监了?这不是巧了吗!我好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走,你前头领路,我去和哥哥打个招呼。”

    得嘞!那就走吧!

    这太监本来就是奉了三皇子的命令,想请颜楚音过去坐一坐的,结果不等他开口,颜楚音就主动提出要见三皇子。可见新乐侯心里也惦念着三皇子呢!

    三皇子胎里带弱,打出了娘胎就在吃药。他这身子,若是生在贫苦人家,早就没了。好在是生在皇家,什么都不缺,吃金咽玉地养大了,这两年身子好了不少,虽然换季的时候还是会病上一场两场的,但远没有以前那么吓人了。

    因为身体不好,太医要他静养,所以三皇子很少在人前露面。

    颜楚音和三皇子相处得不多,只知道三皇子书法极好,估计是以前生病时待屋子里练多了。三皇子很少出宫。主要是德妃总不放心他。也就是这两年三皇子确实病得少了,皇上觉得不能这么圈着儿子,他才会来国子监走动一下。

    来了国子监,三皇子也不干别的,专找擅书法的夫子探讨书法。

    因为刚上完骑射课,颜楚音跑到三皇子跟前时,全身都在冒汗,三皇子递给他一块帕子,他擦了擦脸就把帕子丢到了一边。三皇子皱了皱眉,支使着贴身太监:“帮他擦擦,尤其是后脖颈那里。不擦干了,回头见着风容易着凉。”

    颜楚音大大咧咧地说:“三哥哥,你那有什么好的字帖,给我一本呗!”

    三皇子以为颜楚音有心向学,语气温和地说:“音奴喜欢什么样的字帖?是新派的,还是旧派的?旧派更古朴大气,但新派灵巧,更合了你的气质。”

    “不是我用。”颜楚音摆摆手,“家里刚来了个妹妹,瞧着很好学的样子,便想着要送她本字帖。”好哥哥的形象哎,沈昱给我摔没了,我得自己捡起来!

    三皇子劝道:“既然妹妹好学,你做哥哥的不是更要给她做好榜样?我给你挑两本字帖,一人一本,回头你和妹妹一块儿练字,叫她瞧瞧你的本事!”

    颜楚音:“……”

    三皇子假装没看见颜楚音脸上的为难,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字帖肯定要送两本!他好奇地问:“听说你给太学捐了东西?怎么了?是有什么打算吗?我在太学里正好有……咳,有什么打算只管说来,我许是能帮到你点什么。”

    颜楚音好奇地看着三皇子。

    三皇子看着若无其事,其实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快问我啊快问我啊”的气息,如果你问我,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太学那边的消息的,快问我啊!

    颜楚音想起一件事,前两天刚听长公主提过。

    他立马冲着三皇子拱手,恍然大悟:“恭喜三哥哥!”

    三皇子假装不好意思。但其实……咳,他就等着这句恭喜呢!

    原来三皇子的亲事终于定下来了。皇妃娘家十分清贵,父亲正是太学里的博士,哥哥是上科进士,三年前入了翰林院。单论官职大小,那在京城这种地方,太学博士和翰林院小官的职位都不大,但真是顶顶清贵的,再没有比这更清贵的了。德妃对此满不满意,颜楚音不知道;反正三皇子瞧着满意得不行。

    在儿女婚事的安排上,尽显皇上的慈父心肠。

    三皇子身体不好,受不得累,恰好又擅书法,那这辈子肯定要往清雅的方向发展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一门清贵的姻亲,当真是最适合三皇子的。

    颜楚音给太学捐了东西,三皇子肯定是从准岳父那里听说的。他知道颜楚音最是古灵精怪,不会无缘无故给太学捐东西,只怕心里肯定在算计什么。只是三皇子实在猜不到颜楚音究竟想要干什么,正好今天见着了,便想问一问。

    颜楚音有些为难。这叫他怎么说?

    他能说这都是为了算计沈昱去的吗,想要让沈昱闻闻臭?

    真这么说了,显得他这个人很幼稚似的!

    但三皇子真是关心他,他要什么都不说,也不好啊!

    颜楚音灵机一动:“咳,我这都是为了沈昱啊!”

    “沈昱?丞相的孙子,太学四公子之首?”

    “对,就是他!这不是……这不是我无意间帮了他一次,他心里感激我,后来我们就偷偷摸摸做了朋友嘛。今年有秋试,他现在学业正紧张呢。我在别的方面帮不了他什么,只能尽量帮他改善一下伙食。”颜楚音闭着眼睛瞎吹,把自己吹成了天底下最值得交的朋友,真羡慕沈昱有我这么一个绝世好朋友,“我要是单独给他一个人送吃的,又怕他不好意思,干脆就匿名捐了一大笔。”

    三皇子当场就信了,只对一点存疑:“做朋友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

    “害,偷摸着有偷摸着的乐趣。”颜楚音乱说一气,“国子监和太学不两立,我和沈昱先这么偷摸处着。三哥哥,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你要帮我保密啊!”

    三皇子原本还想劝一劝颜楚音。交朋友不用偷摸着,这么偷摸着成什么样子了!一听说要帮忙保密,顿时感觉自己被交付了信任,一腔热血油然而生。

    他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你们只管偷摸处着,我不告诉别人。”

    “三哥哥最好了!”颜楚音张口就来。

    ————————

    三皇子回宫时,半路上遇见了二皇子。

    虽然三皇子看上去好一派风平浪静,其实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一股“快问我啊快问我啊”的活泼气息。你快点问我啊,你不问,我该如何冲你炫耀呢?

    “我今日出宫时见到音奴了。”三皇子说。

    “音奴啊,我上次见他还是半个月前。”二皇子说。

    兄弟俩寒暄了几句,然后各回各宫。

    答应要帮音奴保守秘密,实在不能和你多说了。二皇子/三皇子如此想着。

    ✿ 第五十三章

    第二日, 颜楚音果然收到了来自三皇子的字帖。

    两本。

    每一本都是精挑细选,都是价值连城。

    除了字帖,还有一些精巧的玉石小件, 玉蝉、玉蝙蝠之类的,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匣子, 玉质温润细腻,雕工精美可爱, 给小孩儿把玩正合适, 显然是听说颜楚音家里来了妹妹, 特意为妹妹准备的。送小件又比送发簪显得有分寸。

    颜楚音叫人把其中一本名家字帖和那匣子玉件送去给了颜楚骧,然后盯着剩下的那一本字帖发呆。三皇子哥哥到时候不会真的要查验他的练字习作吧?

    苦恼!

    “我原本不该辜负三皇子哥哥的心意, 但是呢, 这本字帖可是三百年前的古物!多少文人骚客求而不得。落我手里实在糟蹋了。正所谓名剑赠侠客, 美人配英雄, 对吧?我实在不忍看它宝物蒙尘。”颜楚音很快把自己说服了, “我应该给字帖找一个新主人, 一个真正懂它爱它怜它的好主人。三哥哥会理解我的。”他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一扒拉, 立马就给字帖找了一个最合适的新主人。

    小侯爷立马套车出门了一趟, 然后急匆匆地往宫中赶。

    进了宫,首先肯定要去皇舅舅那里打个招呼。虽然皇上公务繁荣, 但还是能挪出时间来陪颜楚音聊个一刻半刻钟的,全当休息了。处在他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能无条件信任他、依赖他的人已经不多了,颜楚音正好是其中一个。

    “三皇子哥哥以前身体差, 太医叫他静养, 便只能静养。可如今身体已经调养得当了, 很该出来交际下。就算三哥哥喜静, 不爱参加宴会诗会什么的,那以字会友总可以吧?”颜楚音确实也是一番真心为三皇子。做人怎么可以没朋友呢?有些人爱热闹,朋友遍天下;有些人喜欢清静,那也该有一二知己。

    皇上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老三的身体可以说是他的心病了,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常常关在屋里不能见风,好不容易这两年身体见好,老三却似乎已经习惯在一间屋里安静待着了。

    要是音奴能帮老三引见几个好友,那当然再好不过。

    都说为帝者多疑。但在这个时候,皇上半点没有往“音奴在投资三皇子”、“音奴要帮三皇子拉帮结派了”这个方向想。因为皇上对颜楚音有信心,对太子有信心,对三皇子同样有信心。更重要的是皇上对自己有信心。信者不疑啊!

    “三哥哥送我的那个字帖,乃是三百年前的虞大家所写的《和风雅集》,我想着……”颜楚音忍不住卖弄起来,“皇舅舅你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棒?”

    皇上还能不知道颜楚音的小心思?被他这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见皇上不反对,颜楚音高高兴兴地跑去找三皇子了。

    刚踏进宫门,还没看到三皇子人呢,颜楚音就大声喊着说:“三、三皇子哥哥,我给你瞧个好东西!”真真是好东西呢,费了他好大的功夫才拿到的。

    三皇子有些讶异,从里间迎出来说:“快让我瞧瞧,是什么好玩的吗?”

    “不是好玩的!是这个!”颜楚音十分宝贝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

    封皮上写着《楚侠传》。三皇子的瞳孔猛然一缩,这……这真是没想到,音奴竟然这般喜欢……下一秒,三皇子发现自己想多了,颜楚音的目的不是这本民间话本,而是夹在书里的一张纸。话本的存在是为了保护那张纸不破损。

    颜楚音小心翼翼地把纸摊开给三皇子看:“怎么样!这字写得如何?”

    三皇子忍着失落的心情朝那张纸看去,这一看,又讶异了。这字……这字!三皇子忍不住赞道:“风骨外彰,体德内蕴,这字好啊!真好!”很多人的字看似写得不错,细品起来却都只有“形”,而这个字显然是有“骨”的。

    颜楚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三皇子珍惜地接过纸,细品了好久,最后遗憾地说:“纸张太差了,墨也一般。音奴,这是谁写的?”他恨不得立刻给字的主人送去内造的笔墨纸砚。

    “还能有谁?当然是太学四公子之首——沈昱的字了!”颜楚音骄傲极了。

    这张纸上其实是沈昱的日常习作,他每天都有练字的习惯,抄的是四书五经上的选段,倒是不犯忌讳。不知道怎么的,这张纸流落到香莲社来了。颜楚音以假身份加入香莲社,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那帮沈昱的小迷弟中抢到这幅字。

    “三哥哥若是喜欢,BaN可以和沈昱以字会友嘛。”颜楚音没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你送我的那本字帖,我想转赠给沈昱。我真心觉得只有沈昱配得上它!”

    “你留着便是。至于沈昱,我那里还有……”

    “不不不,都给他都给他。”

    ……

    坐在出宫的马车里,颜楚音擦着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松了好大一口气。算算时间正是沈昱下学的时候,颜楚音索性叫车夫往沈府赶去,果然碰到了沈昱。颜楚音坐在车上,偷偷摸摸地冲沈昱招手:“你过来呀,我有事和你说。”

    沈昱看了眼近在身旁的家门:“你可以进府坐坐。”

    “不行不行,我没有给丞相爷爷带礼物。下次吧!”颜楚音还挺讲究。

    沈昱本以为再次见到颜楚音时肯定会被算账——他不知道颜楚音已经暗中报过仇了——没想到颜楚音的心情还挺好。颜楚音笑眯眯地说:“你介意多一个笔友不?就是以字会友的那种笔友。你如果介意……嗯,那我就求求你。”

    沈昱挑眉。什么笔友竟然值当骄傲的小侯爷说出“求”这个字。

    颜楚音没有卖关子:“是三皇子哥哥。”

    沈昱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日后的路线和他爷爷一样,都是清流,最忌讳和皇子勾勾搭搭。然而不等他委婉拒绝,颜楚音便说:“我已经和皇舅舅说过啦。三皇子哥哥喜静,不爱外出走动,皇舅舅希望他能多结交些朋友。”

    “哦?”沈昱不动声色。

    “三皇子哥哥从小练字,在书法上很有些心得,你们可以多多交流。不过他自小身体不好……读书太耗心力了,皇舅舅对他的功课从来不作要求的。”颜楚音有些心虚。如果沈昱想要找三皇子交流功课,那不行,两人指定玩完。

    从某种角度来说,三皇子也是学渣一个!

    但三皇子是个有艺术特长的学渣,这就比很多人强了。

    沈昱若有所思。和三皇子做笔友,两人单纯聊聊书法,连四书五经都不谈的,更别说谈什么治国理念、报国理想了。那这个笔友倒是能交!而且三皇子以后肯定要往清贵文人的方向发展,只要书法练到极致,就会受文人的追捧。

    等等!

    沈昱的心脏骤然一紧。

    难道说……难道说这就是皇上的目的?!

    皇上想把三皇子慢慢培养成一个在清流中有影响力的书法大家?!

    武勋也好,清流也好,甚至可以把那些心存妄想的世家都算在内,对于皇上来说,从没有对错之分,只要能为他所用,那就都是“对”的。而一股势力究竟好不好用,重点只在于能不能为皇上掌控。就目前来说,武勋最好用,因为皇上对武勋的掌控力度最大。清流其次。世家面服心不服,是最最不好用的。

    清流暂时是好用的,皇上不会放任清流脱离控制。他会未雨绸缪。

    三皇子啊……看来这个笔友必交不可了!作为沈丞相的孙子,沈昱完全可以成为三皇子的引路人,帮他更好地融入清流圈子。皇上肯定对此乐见其成。

    而这对于沈昱也是有好处的。

    既然是皇上所乐见的,那么他和三皇子相识相交,归根究底还是在忠君。为人臣子者,只要皇位上坐的是位明君,时刻牢记“忠君”二字肯定不会有错。

    “三皇子哥哥很好相处的。”颜楚音还在努力说服沈昱。

    沈昱目光复杂。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颜楚音这个人大智若愚,要不然怎么就恰好帮他和三皇子牵了线?这种事情,如果由皇上亲自提出来,那目的性就太强了,会让君臣的关系变得微妙。谁叫皇上是想要对清流有所布局呢,偏偏沈丞相就是清流之首。但皇上是不信任沈丞相吗?不是的!皇上只是走一步算十步而已。如今整个局由颜楚音促成,以友谊为借口,一切才能恰到好处。

    “好。”沈昱点头应道,“我在书法上谈不上精通,还请三皇子多指教。”

    抛开种种算计不提,只说三皇子的才能本身,如果他果真擅书法,那么和他交流显然有益无害。在学业上,沈昱固然有强烈的功利心,但也有进取心。

    就在这时,颜楚音冷不丁地伸出手去,在沈昱脸上摸了一把。

    沈昱:“???”

    “哈哈哈!我摸到了!被我摸到了!哈哈哈哈!”颜楚音畅快地笑了起来,“上回你竟然不让我摸……哼,还不是摸到了!我告诉你,君子摸脸,十年都不晚~”

    沈昱:“……”

    上回?上回得是多久之前了?

    大智若愚?不存在的,我果然是想多了。沈昱冷静地想。

    ————————

    守门的郝大叔透过门缝看到,沈府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主人不知道是谁,也不见他下车,只是把自家公子喊住了。公子站在车窗旁边与那人聊天。

    忽然,马车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郝大叔隐约听到一些给摸不给摸的字眼。

    郝大叔:“???”

    我家那个好端方好正直的公子,竟然在大门外和人交流这种刺激的话题?

    作者有话说:

    沈昱想得多是对的,从政局。颜楚音想得少也是对的,从亲情。皇上是个标准的政治生物,但同时也是一位慈父。

    上次摸脸不给摸还是去别院看“法医”小姑娘那次啦,就算你们忘了,小侯爷都还记得。[狗头]

    ✿ 第五十四章

    颜楚音得意了没一会儿, 就见一个自家的侍卫从远处跑来。

    丞相府所在的地段是禁止骑马的,需下马牵行。马车也要慢行。这个侍卫显然是把马系在一条街外,然后从那边跑了过来。可见这位侍卫肯定有急事。

    颜楚音立刻顾不上和沈昱玩笑了。

    侍卫很快跑到了近前:“禀告侯爷, 杜明回来了,说是有消息要回禀。”

    杜明就是被颜楚音派出去调查慈孤院和牟小妹那件事的人。之前颜楚音提过, 一有消息要马上向他回禀。所以杜明前脚刚回到府中,后脚就有人来找颜楚音了, 都等不及颜楚音自行回府的。从这个细节能看出, 国公府治家严谨。

    另一方面也说明杜明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要不然这个侍卫会直接对颜楚音说, 杜明回来了且一无所获。正因为三两句说不清楚,才需要颜楚音回府。

    颜楚音赶紧把那本《和风雅集》字帖塞进沈昱怀里, 匆匆忙忙说了再见, 调转马车回家了。看颜楚音塞得那么随意, 沈昱原以为这字帖会是三皇子的书法习作, 到家翻开一看才知道竟然是千金难求的虞大家的作品, 差点傻了眼。

    “这……这真是……”沈昱有些不知所措。

    要沈昱坦然收下这本字帖, 他做不到!这样一本真迹, 若想还一份同等价值的礼, 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还不起。但按照沈昱对颜楚音的了解,若把字帖退回去, 颜楚音肯定翻脸。小侯爷心思简单,在他心里朋友的价值要远大于一本字帖。拿你当朋友, 才会把字帖送给你,你退还给我, 是不拿我当朋友吗?

    “还不起就慢慢还吧。”沈昱自言自语道, “一辈子那么长, 这才刚开始。”只要在心里认真记住小侯爷的好, 一辈子那么长,总能慢慢回馈他的这份好。

    沈昱现在很好奇小侯爷那个叫杜明的下属查到些什么,如果慈孤院真的安排孤女假死,那背后牵扯的问题肯定不小,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上小侯爷的忙。

    待颜楚音回到平国公府,杜明还没来得及休整,整个人呈现出一股奔波已久的疲惫。他回禀的第一句话就是:“此事牵扯不小,只怕需要告知国公爷。”

    颜楚音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听劝的。但他爹这时正好不在府里,颜楚音就叫人把他公主娘喊了过来。他对杜明解释说:“告知我爹和告知我娘是一样的。”

    杜明忙道:“只怕这事与长公主说还更合适一点。”

    长公主很快就来了。颜楚音扶着亲娘坐好,然后母子俩一起看向杜明。颜楚音是一脸好奇,长公主看似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却藏着一股凝重。都知道杜明是干什么去的,现在杜明一脸严肃,长公主已经隐约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杜明详细说起了自己的调查经历。

    他不是一个人出行的,还带着杜月和杜星作为副手。杜月恰好是杜明的侄女,杜星则是他的儿子。三人都不用刻意乔装,别人问起来,就说是老父亲带着一双儿女去寻亲。再往详细了说,就说老父亲是幼年走丢的,幸而被好心人收养了,如今儿子女儿都有了,却还是忘不了亲生父母,想带着孩子找过去。

    因为是幼年走丢,所以他对于家里的情况记不太清楚,就算到了一个地方后各种打探,这行为也不显得突兀了。又因为他是想要找寻亲生父母,在行德上落了一个“孝”字,时人对孝子总是高看几分,他打探消息时便容易了好些。

    之前颜楚音从牟小妹的夫家入手,圈定了两家可疑的人选。杜明运气好,查第一家时就找对了。牟小妹现在自然不可能姓牟,娘家姓闻,夫家姓周,人称周闻氏。她丈夫叫周安为,中进士后被外放到一个不上不下的县做县令,因为在任期间施行了好多对百姓有利的政策,县内的人口和税收都稳步增长。一届任期结束又留任了一届。直到今年两届任期都满了,吏部召他回京述职,对于县内的发展,他全都对答如流。吏部给他评了上上等。他现在升至知府了。

    顺着周安为去查,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他是正经考出来的进士,为了防止作弊,他考试时就已经被查过祖宗三代了,还有同乡的秀才举人帮他作保。

    所以调查重点就落在了周闻氏身上。

    杜明出京时听过牟羊对他母亲的描述,又带着一张牟羊的画像,然后他想办法见到了周闻氏和周安为的长子,长得确实有几分像牟羊。周闻氏像牟羊母亲,她生的长子像牟羊,虽然没有证据,但周闻氏是牟羊妹妹的可能性很大。

    但周闻氏明面上的身世和牟羊一点关系都没有!

    明面上,她生于南方,父亲是一个还算有点小钱的地主,母亲是个落魄秀才的女儿。母亲对她寄予厚望,将她养在深闺,亲自教导她念书习字,又专门请了人教她女红和琴艺。养到十岁左右,该提前考虑亲事了,她母亲觉得周边镇子上没有人能配得上她,便写信给了自己姐姐,也就是周闻氏的姨母。这个姨母当年嫁给了父亲的学生,虽然过了这么些年,姨夫就只是一个小主簿,但总比地主好吧?主簿夫人可以接触到县令等官太太,手里人脉路子更广一些。

    也是巧了,姨母手上正好有一条青云路。周闻氏便投奔了姨母。

    后来,姨母寻的那条青云路断了,事情没成。恰在这个时候,周闻氏的父母和弟弟出了一点意外,人全没了。周闻氏只能跟着姨母一家过活。再后来,她和当地县学的一个穷秀才看对了眼,两人便成了亲。这穷秀才就是周安为。

    这个身世乍一看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不是牟羊发现了周闻氏和他母亲长得很像,周闻氏的儿子偏偏又像了牟羊,没有人会去怀疑周闻氏的身世有问题。

    但顺着周闻氏有问题去反推,那么她的身世又处处存在问题。

    第一,周闻氏幼时养在深闺,除了父母亲人和家里的仆从,见过她样貌的人并不多,偏偏她的亲近家人后来出了意外全死了,仆从自然也散了;第二,周闻氏的姨夫因为很讨某一位县令的喜欢,等那位县令调职时,她姨夫跟着走了,以至于周闻氏出生时,她家和姨夫家隔得很远,虽然她母亲和姨母一直没断了信件往来,可真说起来,周闻氏去投奔姨母前,姨母并没有真正见过她。

    第三,姨母最开始打算帮周闻氏找的那条“青云路”,不是别的,正是——

    “入宫?”长公主终于明白杜明为何这般谨慎了。

    这事竟然有可能牵扯到宫里!

    今上登基后,基本上没怎么扩充后宫。宫外的女人想进宫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参加宫女选拔。有些宫女比如说要被安排到公主、太后身边做女官,需得样貌、品性和智商样样过关。品性和智商短时间内看不出来,所以首先一个就是样貌好,至少也是五官清秀,得叫贵人看得舒坦,这就得去民间采选。

    本朝的女官待遇比普通宫女要好一些。

    只要当了女官,宫女这一生基本就有着落了,就算到了年纪出宫,主子也会给予一些安排。景福长公主身边就有过好几任女官,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两人,一个想跟着公主一辈子就自愿自梳,如今替长公主管着诸多产业,深得公主信任。一个到了年纪更愿意出宫嫁人,长公主不仅帮她找了一门亲事,还赐了一份嫁妆,如今她男人已经从普通侍卫升为了五品武官,为她请封了诰命。

    但不管怎么说,女官依然是宫女的一种,都是伺候人的。但凡疼爱女儿的家庭,谁舍得让女儿进宫跪来跪去?只有那种家里穷得不行的,本来就有打算要卖女儿,比起卖去青楼那种地方,送进宫里反而变成是一条比较好的路了。

    当然了,也少不了那种盼着女儿能跃上枝头变主子的野心家。

    杜明一脸肃容道:“景顺十一年,宫里采选宫女,周闻氏自愿报名。凭着她的资质,本来肯定能选上,再经过几年调/教,说不得能混到各宫主子身边当女官。但太后当时忽然下了道懿旨,采选宫女的最低年龄不能小于十二岁。”

    而周闻氏当时仅十岁,所以很快就被刷下去了。

    以往采选宫女时,多选十岁左右的女童,年纪比这小的还没完全懂事,年纪比这大的经过几年调/教后年龄又太大了。十岁左右最好,教上两三年,十三四岁左右到主子身边,十六七岁左右能独当一面做女官了,然后二十四岁左右放出宫。可就是那一年,太后忽然下了懿旨,此后采选宫女要十二岁以上的。

    不仅如此,太后还把宫女出宫的年纪下调到了二十二。

    都说是因着太后慈悲的缘故。

    周闻氏进不了宫,本该归家。结果父母家人竟出了意外。姨夫一家陪着她回去办理了丧事。此后她都在姨夫家里生活,直到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周安为。

    再后来,周安为进京赶考,周闻氏跟着进京。周安为外放,她跟着外放。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周家后院一直没有妾侍通房,周安为很爱重妻子。

    “换句话说,周闻氏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到周安为,对吗?”长公主问。

    杜明抿了抿嘴唇:“据说,周安为私底下曾称赞妻子为女中诸葛。”

    若是太后当初没有临时下那道懿旨,这位“女中诸葛”如今十有八/九身在宫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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