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颜楚音拉着六皇子就朝房间门口走去。

    六皇子使劲挣扎起来:“你做什么!”

    “进宫!找皇舅舅去!”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 “浑嬷嬷是吧?你身边的人肯定有问题!还有你是在皇姥姥的宫里听到那些话的,皇姥姥宫里也有问题。”这种事情肯定要和皇舅舅说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去误导小六, 让他产生了这种荒谬的想法,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但可以知道他们肯定不怀好意。

    等他们进了宫, 殿试还没结束。两人只得在御书房外面等着。

    他们一个新乐侯,一个六皇子, 太监们不敢真让他们去太阳下晒着, 就引他们去了小茶房, 这是轮值的太监们待的地方,还安排了一个小太监伺候着。

    颜楚音不客气地吩咐说:“来啊, 给我泡杯菊花茶。”

    小太监有些耿直:“可是这会儿天气还没热起来。”菊花性寒啊。

    颜楚音瞪了六皇子一眼:“被气得上火了, 我有什么办法!就菊花茶!”

    六皇子没敢回嘴, 缩在椅子里就像是一只肥鹌鹑。

    等皇上从文和殿那边回来, 听说颜楚音和小六来了, 明显愣了下。见着颜楚音, 皇上忍不住打趣:“还以为你在宫外等着沈六元呢, 怎么有空进宫了?”

    颜楚音诧异地说:“沈六元?沈昱得了状元?殿试不是后日才出结果吗?”

    “沈昱被朕当堂点做状元了。”皇上故作平淡地说, 其实眼中藏着笑意。

    颜楚音:“!!!”

    颜楚音忽然转过身,怒瞪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

    颜楚音气得要死。

    要不是小六犯蠢, 他这个时候就该在宫外见本朝头一个六元!

    说不定还能把六元请回家去秉烛夜谈!

    小六你误我大事!

    皇上看出两小子之间有事,眉毛一挑:“你俩谁先说?”

    颜楚音一指六皇子:“让他说!我喝茶。”菊花茶清热解毒保平安。

    六皇子支支吾吾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皇上朝颜楚音看去, 颜楚音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你刚刚怎么在我面前义正言辞的?继续义正言辞啊!”

    六皇子最受不了颜楚音的激将,虽然还是支支吾吾的, 但至少能叙述事情了。皇上一边听着, 一边顺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然后差点没喷了嘴里的茶。

    六皇子一缩脖子, 越发像只鹌鹑了。

    这是朕之亲子,哪怕是只鹌鹑,那也是亲生的,不存在抱错,皇上在心里对自己说。鹌鹑挺好,肥肥胖胖的瞧着还有几分可爱……小六,你是个人啊!

    你不是鹌鹑!你给朕把腰背挺起来!

    颜楚音说:“皇舅舅,这太离谱了。这也是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们搞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让小六产生这种想法?其实这个瞎话很好拆穿啊,小六今天和我一说,我就说这是假的。他们费尽心思编这么一段容易拆穿的瞎话做什么?”

    皇上倒是猜到幕后人想要做什么了。他说:“也就是你恰好偷听到了小六和近侍的对话,还升起了好奇心。如果你没因为这个事情找上小六,小六能把它死死地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浑嬷嬷已经开始给六皇子洗脑了,说这个事捅出去对西太后不好,还会让皇上为难,因为皇上已经默认事情的发生了。

    现在洗脑还是刚开始,六皇子被颜楚音叫出去,一时没忍不住把秘密秃噜了出来。以小六的脑子,浑嬷嬷只要连着洗上十天半个月,他就能被牵着走。小六不会再去向别人求证,而是死心塌地地相信,颜楚音确实是他双胞兄弟。

    也就是说,幕后人编的这个瞎话,其实只想骗住六皇子一个人!

    而六皇子只要相信这个骗局,别人就可以用颜楚音去刺激他。好比说之前的招蛇粉事件,在不知道阴沟里老鼠的存在的情况下,那就是一个罗生门,真相是扑朔迷离的。结果呢?大家都默认是六皇子错了,是他害颜楚音受了伤。

    颜楚音不是六皇子双胞兄弟时,六皇子都觉得委屈了;一旦知道两人其实是双胞兄弟,六皇子岂不是更委屈?父皇就因为对颜楚音心存内疚,结果却要我担下所有的罪名?谁问过我的心情了?我情愿当初被换走的那个人是我啊!

    这一类的事情,日后肯定还会继续发生。

    六皇子会遇见更多的“不公平”。从能力上来说,他远不如颜楚音。现在他们还是少年,有朝一日大家都长大了,出现在了朝堂上,六皇子的势力肯定会不如颜楚音。因此哪怕阴沟里的老鼠什么都不做,只给予言语上暗示,六皇子都会察觉到“不公平”,这种“不公平”其实是无能者的意/淫,它们将无处不在。

    正所谓滴水石穿。当六皇子委屈时,浑嬷嬷因为同样知道这个秘密,她会是所有人里头最理解六皇子的那个人,会自然而然地和六皇子走得更近,主仆关系会更加亲密。直到未来某一天,浑嬷嬷能在心理层面彻底控制住六皇子。

    这时候假如太子出点意外,像六皇子这样心存怨闷的成年皇子在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操作下将会做出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尤其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皇子都成年了,皇上无论偏爱哪个皇子都会被人拿去做文章,唯一可以放心给予偏爱的只有颜楚音。但这种偏爱落在六皇子眼中,又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

    ……

    “也就是说,他们算计的是十几二十年后?”颜楚音恍然大悟。

    说白了,浑嬷嬷及她背后的人只是想要操作六皇子而已,为此他们不惜设了一个需要延续好几年才能出效果的局……万万没想到,这个局刚开始就被颜楚音破了!他们的小动作再隐蔽,也架不住颜楚音和沈昱能互换。沈昱一换过来,不敢在宫里乱走,见到六皇子时也只能躲起来,这一躲就破了种种算计。

    试想一下,如果当时颜楚音和沈昱没有互换。颜楚音要么早早摘到了心仪的花离开了那个园子,根本不会和六皇子碰面;要么他还在园子里,看到六皇子带着侍从过来了,两人不尴不尬地打个招呼,然后再不尴不尬地互相道别。

    颜楚音不可能听到六皇子和近侍的对话。

    于是也就没了今日的状元楼一聚。

    颜楚音在心里直呼好险。

    六皇子作为被算计的那个人,感触只会更深。明明是待在室内,六皇子却觉得阴风阵阵、后背发凉,他喃喃地说:“没想到啊……除了这一次,我真看不出浑嬷嬷是坏的,她平日里劝我的那些话,既有分寸又确实在理……”就因为平日里相信浑嬷嬷是好的,因此忽然来了这么一下,他直接就信了浑嬷嬷。

    六皇子身边的那些人,如果真存在一个整日操控他情绪的,非六公主莫属啊!浑嬷嬷之前还真没操控过他的情绪,反倒是劝着他要和颜楚音相亲相爱。

    等等!

    六皇子忽然想起一件事,胞妹六公主比他更亲近浑嬷嬷。西太后把浑嬷嬷派到他身边来时,六公主还小闹了一场。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浑嬷嬷。

    六皇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也许他胞妹的情绪已经被操控了?

    阖宫都知道六公主性子不好,也许根本不是西太后宠坏的,而是被人暗中引导慢慢教坏的。六公主在明面上当了“坏人”,浑嬷嬷自然能做一个好人了。

    作者有话说:

    小六遭遇了pua啊,这玩意儿啊,现实中有些高学历的人都陷进去了,更何况小六这个小渣渣。

    ✿ 第一百六十章

    其实在六皇子禁足期间, 皇上就安排人盯上了浑嬷嬷,但左看右看确实看不出这人有问题。后来六皇子解禁了,为了不打草惊蛇, 皇上这边稍微松了松手,虽然还是在暗中盯着六皇子, 但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武侠话本里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总有一些时候是顾及不到的, 差点就被浑嬷嬷算计成功了。

    如果不是颜楚音直接“一棍子”把六皇子打醒, 又第一时间把他拖到皇上面前, 那么以浑嬷嬷的“功力”,哪怕六皇子隐隐发现了不对, 也能被她圆过去。

    别说六皇子了, 浑嬷嬷偷偷把六公主教坏了, 宫里之前不也没人发现过不对吗?皇上对皇后非常放心, 后宫的事全权交给了皇后。皇后是聪明人吧?协助皇后管理宫务的贵妃是聪明人吧?她们愣是没发现浑嬷嬷对六公主的影响。

    都以为六公主单纯就是被西太后宠坏的!

    再说西太后, 她既没眼界又小家子气, 还有着许多穷人乍富后通常都会有的毛病。一直以来, 大家都觉得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但现在浑嬷嬷暴露了, 那么到底有没有一种可能,浑嬷嬷也操纵了西太后的情绪?在二十多年的潜移默化中把西太后的一些不好的情绪放大了, 通过操纵西太后来实现他们的目的?

    这样一想,整个事情甚至都有几分恐怖了。

    颜楚音忙说:“既然知道浑嬷嬷不是好的, 那就赶紧把她抓起来!至于皇姥姥和六公主,只要和她们说清楚浑嬷嬷的真面目, 没了这样一条毒蛇盘绕在她们身边, 她们慢慢就能改好了。”就算改好不易, 也不至于比现在更坏了。

    皇上慢慢地转着扳指。

    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浑嬷嬷如此精通人心, 来历必然不一般,她会是宫中藏得最深的那一只老鼠吗?还是说,浑嬷嬷背后还存在着一只更大的老鼠?

    思来想去都没有答案,皇上干脆叫人去把皇后请了过来。

    皇后得知皇上让自己去御书房,那可是外宫啊,她心里不是不疑惑。她和皇上一直默契地遵循着“女主内、男主外”的那一套。后宫的所有事情,包括众位子女的幼年教育,皇上都放心地教给了皇后;而外朝的所有事情,皇上也不会来皇后这里问策,日常聊起来,皇上也只是说哪位大臣是孝子,皇后可以多关心下这位大臣的母亲的身体,安排御医去给老诰命请脉,都是这一类的话。

    但皇后还是第一时间换了衣服,坐着轿撵过来了。

    进御书房,见颜楚音和六皇子都在,皇后忍不住冲着俩孩子笑了下:“不会是你们俩谁惹祸了,圣上找我来评理吧?”六皇子扭扭捏捏地给皇后请安。

    六皇子觉得自己真是丢死人了!

    等皇上说起正事,皇后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她说:“浑嬷嬷此人,我对她的印象是——西太后离不得她那手推拿术,但在许多事情上并不倚重她。”

    这就导致一种情况,西太后“犯蠢”时,皇后会把目光投向西太后的那些心腹,但一次都没有怀疑过浑嬷嬷!可是仔细想一想,浑嬷嬷给西太后推拿时,都是西太后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老人家年龄大了,大病基本上没有,日常都是一些尴尬的小病,比如便秘、漏尿之类的。西太后要面子,推拿的时候肯定会屏退其他人。谁知道在推拿的时候,浑嬷嬷都是怎么用话术去引导西太后的!

    皇后面色一变,觉得这是自己的工作失误。

    皇上忙说:“皇后平日里做得很好了,朕三生有幸才能有此贤后啊。”之所以把皇后叫过来,不是要责怪皇后,而是想知道浑嬷嬷在后宫中的人际关系。

    别管浑嬷嬷平日里多低调,她毕竟曾是西太后身边的四大嬷嬷之一。皇后哪怕没怀疑过她,但肯定关注过她。浑嬷嬷不爱争先,也不爱去寿仁宫外头走动。只偶尔西太后吩咐了,她才会奉太后的命令去各处帮太后送赏……皇后的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梁太妃身患头疾,浑嬷嬷常去清凉苑为她按摩!”

    清凉苑在寿仁宫西边,离寿仁宫不远。苑内有大大小小的房子几十座。但这些房子建得密集,通风自然就差了。冬日里还好,到了夏天简直热得不行,完全担不起名字中的“清凉”二字。今上登基后,清凉苑就成了太妃们的住处。

    东太后和皇上平日里都不怎么搭理这些太妃。

    先皇还活着的时候,对嫡妻的态度一般,对今上这个儿子也一般,倒是太妃中很有几个受宠的。但东太后和皇上大气,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之后,并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爱好,他们最多就不搭理那些太妃,没想过去报复折辱她们。

    但西太后不一样。在先皇后院,西太后的地位并不高。她是宫女出生,偶尔承宠了那么一两次,就好运地怀了一对龙凤胎还顺利生下来了,这对龙凤胎在当时还被宫里视为了吉兆。在这样的情况下,先皇后院的那些莺莺燕燕一边看不起西太后出身浅薄、不得宠爱,一边又嫉妒她会生,对西太后很不友好。

    不比东太后始终占着嫡妻名分,西太后当时的地位,尚未生子的“姐妹”或许不敢狠命踩她,但生了孩子的哪个不比她有地位?西太后很是受了些委屈。

    所以一朝上位后,西太后特别喜欢去当年的仇人面前摆谱。

    这个梁太妃特别“典型”。她当年是先皇的宠妾,哪怕未曾生育,也敢在言语上欺负西太后。结果先皇登基没两年就死了,她落在了西太后手里。她倒是能屈能伸,西太后当时恨她恨得要死,她硬是舍了脸皮、做小伏低,靠着吹捧西太后变成了寿仁宫中的常客。西太后享受这种吹捧,心里总觉得十分快慰。

    西太后依然是不喜欢梁太妃的,但看着昔日骄傲的仇敌如今为了一匹还过得去的锦缎、一捧她瞧不上的首饰、一盆冰块就对自己如此吹捧,这多美啊?

    梁太妃也就得了西太后几分看顾。

    这种看顾吧,其实就和看顾宠物狗差不多。

    梁太妃早好些年便生出了头疼之疾,也找太医看过,但没什么效果。后来偶尔一次浑嬷嬷帮她按摩之后,她觉得好受多了。自那以后,梁太妃要是犯病了,连着好几天没法来寿仁宫吹捧西太后,西太后就会把浑嬷嬷派去看望她。

    听皇后说起此事,颜楚音面上露出了几分古怪。

    皇上朝他看过来,问:“音奴有何看法?”

    “就……这个怎么说呢……以我们(国子监中的全体学渣)丰富的装病逃学经验来看,装胳膊疼、肚子疼、脚疼都容易被拆穿,只有装头疼能够蒙混过关。人的脑子太过精妙,哪怕是医术最好的太医,也不敢拍板保证说自己肯定能治好脑子里的病。因此只有装头疼不容易被拆穿。”颜楚音很有经验地说。

    皇上:“……”

    皇后:“……”

    六皇子哈哈一笑。

    皇上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梁太妃的头疾很可能是装的了?”

    皇后笑道:“我不懂这些……亏得音奴懂得多,音奴又立功了!”

    六皇子:“……”

    六皇子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就像是一只胖鹌鹑用翅膀挡住了喙。

    颜楚音用手肘撞了下胖鹌鹑:“你在皇姥姥那里见过梁太妃吗?她是个什么人?”小六啊,虽然你耽误了表哥我见沈昱,但表哥疼你。(因为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据说连时辰都差不多,两人一直在争大小,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弟弟。但经此一事,颜楚音愉快地决定了自己兄长的身份,小六反对无效。)

    六皇子不假思索地说:“梁太妃不喜柳太妃,常和皇祖母一起骂柳太妃假模假式。她还算计过柳太妃让她出丑,皇祖母可高兴了,赏了她好多东西!”

    要不怎么说六皇子单纯呢,这一下直接把西太后的不容于人、心思狭隘给说了出来,做了太后还指挥梁太妃去欺负别的太妃!真是西太后的好孙子啊!

    皇后没忽略颜楚音用手肘偷撞六皇子的动作,知道他是想要带小六一把,忙说:“原来如此啊……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小六说得也很好,也立功了!”

    至于到底立什么功了……额,原谅皇后一时半会真想不出来。

    先夸了再说。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如今看起来, 梁太妃最为可疑。

    她当年既然能顺利入了先皇后院,还有了名分,自然是能把自身来历说清楚的。根据记录, 先皇还是皇子的时候,梁太妃由另一个皇子当时的柏王送给先皇。柏王并无夺嫡之心, 在先皇的兄弟中,他是一个最无志气的小废废。他热衷于和所有兄弟搞好关系。给兄弟送女人, 这种事确实是柏王做得出来的。

    柏王的寿岁比先皇稍微长一点, 但也已经在十多年前去世了。

    据说, 梁太妃是柏王门人的女儿,自幼生得国色天香。她这种出身算不得有多好, 但毕竟是良家女子, 胜过娼、伶、奴多矣。她入先皇后院一年后, 先皇登基为帝。虽然她那个时候未曾生育, 但先皇宠她啊, 因此她入宫后的品级竟然和西太后这种膝下有子的妃嫔持平, 后来更是先于西太后又晋升了一位。

    不过, 在柳太妃等几位世家女子入宫后, 梁太妃略有些失宠。梁太妃是个能屈能伸的,当时隐隐露出了想要投靠柳太妃的意思……结果还没等她彻底投靠 , 先皇死了!今上登基后,梁太妃也好, 柳太妃也好,全被塞进了清凉苑。

    估摸就是嫉恨柳太妃夺了她的圣宠, 当梁太妃顺利巴结上西太后, 她确实故意设计叫柳太妃出过丑。但柳太妃十分稳得住, 再艰难也没低过头。时间久了, 梁太妃许是觉得没意思,之后就没对付柳太妃了,只把她无视了个彻底。

    后妃录中,梁太妃的祖父、父亲的名字全都记录在案,还写清了他们的籍贯,以证明她是清白出身。但顺着这份记录找上梁家,梁家那边却说,其实梁太妃并不是梁家人亲生的,是柏王叫他们认下的养女,据说先皇也是知情的。

    今上:“……”

    虽然这样很不孝,但今上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爹。

    先皇这个人,其实各方面的能力都有些平庸,偏偏还认为自己天下第一聪明。他能当上本朝的第三位皇帝,全赖他老爹本朝第二位皇帝的寿命太长了。

    第二位皇帝是太/祖第四子,但因为太/祖前三子皆战死沙场,所以他是名义上的长子。他三十二岁才登基,在位整整四十七年,活到七十九岁才驾崩,把自己那些优秀的儿子们熬死了好几个。先皇是他的第十三个儿子,矮个子拔高个,勉强能拔出个先皇来。先皇一直到四十七岁才登基,在位三年就死了。

    看看先皇办出来的这些事吧!登基前还努力装一装,登基后立马推翻他爷爷和他爹的政策,转而亲近世家,迎世家女进宫做高位妃嫔。如果他在位的时间长一点,等世家女生下了子嗣并养大,估计他还要捧世家女的儿子做太子!

    本以为他登基后做的那些事情就挺离谱的了,登基前那几十年好歹“装”得不错。结果呢,就因为喜欢梁太妃,所以竟然默认柏王伪造了梁太妃的身世?

    今上真心觉得自己亲爹不可理喻!

    颜楚音在御书房里等了一整天,就等到个这样的调查结果。他觉得无语极了。还以为老鼠是怎么混进宫的呢?原来是先皇贪图人美色,主动迎进来的!

    今上看了眼颜楚音,又看了眼小六,道:“今天就先这样,都出宫去吧。”

    六皇子傻乎乎地说:“我?出宫去?”我住宫里啊!

    “不然呢?送你回浑嬷嬷面前,叫她知道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皇上捏了捏鼻根,整个人显出了几分疲惫,“你先去承恩公府上待几天,就说你和音奴又闹矛盾了,引得朕大怒。朕要罚你去西北当小兵,皇后心慈把朕拦下了。”

    承恩公府就是皇后娘家。皇后的父亲还在世,是当家人。皇后作为嫡母,觉得皇上罚得太重,但六皇子犯了错又不能不罚,于是出了个主意把他送去自己娘家。她娘家也是武勋出身,家里有练武场,叫承恩公带着六皇子练练呗!

    这样听着就很像那么回事!

    六皇子心道,他这会儿确实有点难以面对浑嬷嬷,出宫躲躲也是好的。皇后娘娘这么好,承恩公府的人肯定很和善,去那府里住几天就当放松心情了!

    于是,肥鹌鹑表情愉快地应了此事。

    颜楚音一脸同情地看着他。可怜的小六啊,等着吧!皇上肯定随后就会给承恩公下口谕,叫承恩公拉着小六操练操练……小六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啊!

    御书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人无从而知。

    但从随后的事态发展来看,六皇子和新乐侯不愧是“死敌”啊!有人在心里摇头,六皇子怎么就学不乖呢,他在皇上心里是什么地位,新乐侯又是什么地位?他竟然敢屡次得罪新乐侯?皇子又怎么了,不得圣宠的皇子比草都贱啊!

    就这样,六皇子又被人可怜了一波。

    就在六皇子被送去承恩公府上的当夜,浑嬷嬷奉了太后的命令,同样去了承恩公府上,方便照顾六皇子。她这样地位的嬷嬷出宫能坐一顶青色小轿。确实有轿子一路抬去了承恩公府,但其实浑嬷嬷已经被顺利抓捕,投进了天牢。

    再说颜楚音这边。

    当天出宫时,天已经很晚了。他自然不可能跑去丞相府上与沈昱道喜。好不容易忍到第二天,沈昱却又被沈丞相带着去城外的寺庙里上香了。沈丞相其实并不执着于神佛,但他在寺庙里给逝去的亲人(包括沈昱的亲生父母)都点了长明灯,祈求他们来世顺遂平安。沈昱功名以成,该让亲人跟着高兴高兴。

    沈昱倒是没忘了颜楚音,熬夜写了封信,分享了自己的喜悦。他去寺庙之前,特意托书童双喜把信送到了平国公府。颜楚音看了信,越发想见沈昱了。

    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五日,所有参加殿试的考生再次齐聚宫门口。等到了时间就被内侍引去文和大殿的殿外广场。在这里,礼部的官员将诵读殿试的成绩,被叫到名字的考生除了一甲只外,直接在广场上叩谢皇恩。而一甲可以进殿面圣。与此同时,除一甲外的考生过几天还要参加吏部的选官试,以选官试的成绩作为参考,吏部会给他们安排合适的职位。但一甲会被皇上当场点官。

    之后,众位新鲜出炉的进士将同赴琼林宴。除一甲外的进士都直接去宴会现场。但一甲要先骑马游街,坐在高头大马上绕完半个京城,再去参加宴会。

    颜楚音坐在状元楼的包间中,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状元游街了!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状元楼之所以敢叫状元楼, 就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它在状元游街的必经之路上!

    颜楚音提前多少天就订了据说是最好的那个包间。如果沈昱没入一甲——呸,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这包间就随它空着呗。但早知道沈昱是本朝开天辟地头一个六元,颜楚音早早就来包间里等着了。他娘和堂妹也都跟着来了。

    颜楚音靠在窗边, 伸长了脖子朝远处望去,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和表情淡定的公主娘、小堂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公主娘好几次说没到时间,不如安心坐椅子里等着。但颜楚音的那把椅子就像是生了许多尖刺, 挠得他坐不住。

    景福长公主打趣道:“不是已经知道结果了么?怎么还着急成这样!”

    颜楚音嘿嘿一笑。能怎么办, 就是坐不住嘛!

    长公主慢慢喝完了半壶茶, 隔壁的包间才陆陆续续有人来。不一会儿,竟有人跑来他们包间敲门, 似乎想要进到他们的包间里来。颜楚音叫公主娘和小堂妹安坐, 收了脸上的傻气, 绕过屏风, 打开门一看, 是宗室里的几位贵女。

    看到颜楚音, 这些贵女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意外:“竟然真是新乐侯, 我还当有人拿着你的名头诓我呢!”难怪没抢到这间视野最好的包间。在这京城里头, 商人早就练成一双锐眼了,新乐侯订下的位置, 没几个人能抢得走。

    颜楚音就问:“是我很奇怪吗?”

    贵女们先是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纷纷笑了出来。一位县主说:“不奇怪不奇怪!”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因为以往跑来状元楼订包间的几乎都是女眷。不是说男人就不想欣赏状元英姿了,而是男人总比女人方便。他们若是仰慕状元, 完全可以找个合适的场合跑去和状元攀谈!而女眷轻易见不到外男, 状元游街是她们难得的既可以欣赏才俊又不至于叫家人们觉得她们不庄重的时候。

    女眷又比男人心细。男人就算想到了要来状元楼订包间, 也是游街的前几日才慌里慌张地找过来。女眷就不一样了, 提前了好久就把包间全部订走了。

    久而久之,人们便有了一种默契。

    不说别的时候,至少是一甲游街的当日,庄园楼的包间里坐的全是女眷!这里头吧,还有那么几个是故意跑来相看的,若是一甲中有那种尚未成婚的年轻才俊,贵女们遥遥一望,亲事说不定就成了。但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不多。

    有句话说得好,五十少进士。大多数人在中进士时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别说妻儿,有些甚至连孙辈都有了。所以在大多数时候,游街的都是蓄了胡子的状元和老成的榜眼,他们身边的探花倒是略微年轻些,但也已经三十多岁了!

    像这一届,沈昱未及弱冠就成了夺魁的热门,绝对是多年难得一见的!

    状元楼中的包间就变得更加抢手了!

    这几位跑来找颜楚音的贵女,她们订得算早的,结果最好的那间还是被订了出去。确实想过让预订者把这个包间让出来,掌柜却暗示说此人来头很大。

    可不是来头很大么!

    这可是把皇子(这里专指六皇子)都比了下去的新乐侯啊!

    贵女们倒是不惧颜楚音,她们是宗室子,家里总有些亲哥、堂弟、远房堂兄弟什么的和颜楚音玩过。颜楚音以前名声最差的时候,在宗室纨绔那里名声也是好的。宗室纨绔们可是一直很信服他这个老大的!贵女们从兄弟们口中知道颜楚音轻易不会仗势欺人,性情上还颇有些敢爱敢恨,因此很敢和他笑闹。

    当下就有人笑道:“哎,我家里养着女说书人,明明在她那里点了小十回的《文武和》,结果竟是像白听了那么多遍一样,差点就把小侯爷您给忘了。我早该想到的啊,沈会元是夺魁热门,小侯爷您怎么可能会错过他游街呢?”

    “原来你也爱听《文武和》!好啊,上次约你不见你出来,你说在家研习琴谱,其实就是听书去了吧!我不管,你下回攒个听书局,把我们都捎上!”

    “嘿嘿,我才不告诉你们,我家养的小戏班子已经把《文武和》排上了。”

    ……

    贵女们七嘴八舌聊得可热闹了。颜楚音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文武和》是什么?京城里新出的戏吗?”我竟然错过了京城中的最新潮流?

    贵女们笑得越发开心了,但眼神又都躲着颜楚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位性情爽朗的郡主说:“就是……就是天上的文君和武君下凡历练的故事啊……本来只在市井流传,后来红尘野客将其汇成了一个肝胆相照、荡气回肠的故事,取名《文武和》,如今在各书铺卖得正火呢!”

    “红尘野客?”颜楚音大吃一惊。红尘野客是曹胖子最喜欢的武侠话本的作者,他出了新书,曹胖子竟然没说!颜楚音说:“原来你们也爱看武侠话本。”

    “不是啊,《文武和》无关江湖,反而与朝堂稍有关系。”贵女们越发不好意思了,眼看着游街快要开始了,那位郡主冲着颜楚音神秘一笑,“我们都觉得《文武和》是有原型的,文君的原型是沈会元。您猜武君的原型是谁呢?”

    这话说完,贵女们又一次捂住帕子笑了出来。叫她们直白地对颜楚音说,我在家没事的时候最爱听你和沈昱的故事了,这是近来听过的最有趣的故事,这话真的说不出口啊!反正给了暗示,她们就笑着告辞了,一个个溜得飞快。

    颜楚音带着一脸的不敢置信回到包间,问公主娘:“武君的原型难不成是我?”红尘野客竟然拿我和沈昱写故事?然后这个故事还在京中广为流传了?

    不等公主娘回答,颜楚音越发震惊地问:“他们拿我和沈昱说书,还要把我们排成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我和沈昱能互换被人发现了吧?

    公主娘十分淡定:“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和沈昱就好比是伯牙子期。”既然古人能把伯牙子期写成故事,那今人把她儿子和沈昱写成故事不是很正常么!

    远处传来了锣鼓声。这意味着游街要开始了。

    颜楚音再顾不得别的,快速冲到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其实这会儿还看不到什么,只能听到一点声音。他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才激动地说:“来了来了啊,能看到状元胸前的大红花了……娘、妹妹,你们快过来看啊!”

    这个包间的窗户特意做得很大。店家心细,窗户正下方还设了一处平台,防止客人欣赏游街时太过激动,拿东西丢状元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丢出来。

    颜楚音催得厉害,长公主还以为状元马上要经过楼下了。结果走到窗边一看,只能远远看到一点红,估计那就是状元胸前的大红花,别的都看不清楚。

    长公主:“……”

    实在理解不了音奴的激动啊!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能看到状元的身形了。

    颜楚音越发激动:“是沈昱!是状元!六元及第啊!”虽然皇舅舅早就金口玉言说了结果,但看到这一幕后,他还是很兴奋。他大声喊起了沈昱的名字。

    因为喊得太大声,声音便有一些失真。

    沈昱坐在马上。马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就算锣鼓声这么大,路边的人这么多,但它还是走得稳稳的。人们大声说着状元的年轻,说着他样貌英俊。但因为锣鼓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沈昱又坐得高,这些议论声都传不进他耳朵里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听到高处有人喊他的名字。

    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沈昱就这样和颜楚音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沈昱下意识笑了起来。

    路边那些盯着状元看个不停的人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乖乖啊,状元郎不笑时就已经够好看的了,忽然这么一笑,街上的大妇人小姑娘都要被勾走了!

    人们越发激动地喊着状元郎。

    但他们都没能求来状元郎的目光。沈昱和颜楚音久久对视着,谁也舍不得移开视线。明明是如此喧闹的场景,但人山人海之中,我唯独看见了一个你。

    状元郎很快就经过了状元楼下。

    颜楚骧及时递上了被颜楚音遗忘在一旁的荷包:“快!哥你快丢啊!”

    颜楚音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妹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接过荷包就丢了出去。这个包间之所以是最好的,就因为它比其他包间能更近地接触到状元。颜楚音又是习武之人,这点准头总是有的。荷包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

    沈昱冲着颜楚音张开手,荷包便稳稳地落在他怀中,正好撞到他心口。

    沈昱按着荷包,让它贴着自己的心。

    心脏扑棱扑棱地跳得十分厉害。

    游街的队伍不会停下,在长久的对视中,状元从状元楼走过去了。沈昱却舍不得收回目光,只能扯着脖子不断往后看,直到拐了弯什么都看不到为止。

    ————————楠漨

    “状元接到荷包了!哪个窗户里丢出来的?都看清楚了吗?”

    “状元把荷包揣怀里了!”

    “呜呜,早知道状元郎如此温柔,我也砸个荷包了……”这话刚说完,便看见状元郎在马上躲了一下,把别人砸过来的花儿、果儿的全都躲掉了。额……

    “我看到了!我知道荷包是谁砸的!嘿,你们若求求我,我便讲述一二。”

    “切!卖什么关子!我盲猜一个好了,肯定是新乐侯砸的!”

    若是别人砸的,老天爷都不答应!

    文君夺魁,武君贺。

    故事这样才圆满嘛!

    ✿ 第一百六十三章

    砰——

    砰——

    砰——

    颜楚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有力地跳动着。

    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当他站在高处, 大声喊着沈昱的名字,而沈昱恰在那时抬头望来,然后忽然便绽开了笑容……就是那一个笑容!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颜楚音整个人都仿佛飘在了云端。

    他似乎听到了有人正在弹唱《出其东门》,当然这其实是一种错觉。

    犹记得那年太子哥哥迎娶太子妃, 宴席上便有乐人弹奏此曲。虽然大家不敢死命灌太子酒,但毕竟是大喜的日子, 太子当时还是比平日里多喝了一些。

    颜楚音在宫宴上乱窜, 曾偷偷瞧见过微醺的太子哥哥靠在椅子里休息, 眼睛半阖,一只手撑着脑袋, 一只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 嘴里轻轻地吟唱着——

    出其东门, 有女如云。虽则如云, 匪我思存。

    我走出城东门, 看到女子多如云。虽女子多如云, 却不是我的心上人。

    缟衣綦巾, 聊乐我员。

    那些女子都不是我的心上人啊。我的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 我一见她就喜悦,我一见她就想亲近。在那如云的女子中啊,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上人。

    太子就那样颠来倒去地吟唱,眉目间是散不尽的笑意。颜楚音那时年纪还不大, 却一下子看明白了,太子哥哥定然很满意太子妃!太子大婚虽是朝廷大事, 但在朝廷之下还有人情。后来太子果然过得很幸福, 与太子妃琴瑟和谐。

    砰——

    砰——

    砰——

    心脏跳动如同激烈的鼓点。当堂妹颜楚骧把荷包塞进他手里时, 《出其东门》正一遍又一遍地在颜楚音耳边回荡。是乐人的齐奏, 是太子哥哥的低喃。

    亦是他从心底破土而出的声音。

    登其高楼,有人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打马游街,聊乐我员。

    放眼望去,人声喧嚣,人潮多如山海。然而山海之中,我只看到一人。

    颜楚音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了很多场景。是他们头一次互换时,他一直昏沉着,竟然用沈昱的身体抱住了自己;是他们初识不久,他在沈昱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惊叹,当时别提有多得意了;是初夏的街头,他们一起看过的夕阳……

    是发现了阴沟里的老鼠时,两人对彼此的维护和在意;是万般惊恐时,沈昱毫不犹豫地蹲下为他吸蛇毒;是谈及梦想时,沈昱眼中坚定的光芒……那打马游街的六元,无数人高呼着他的名字,但只有颜楚音真正走进了他的内心。

    原来早就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羁绊。

    那些看不见的命运之线慢慢地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沈昱轻易窥见了颜楚音的柔软,而颜楚音也同样轻易地窥见了沈昱的狂放。沈昱忍不住去保护了颜楚音的这一份柔软,而颜楚音纵容了沈昱的狂放。

    太学子以沈昱为傲,称他谦谦君子、温良如玉。颜楚音却知道,沈昱根本不在意那些俗世的规矩。若“规矩”拦了他的路,他能暗中设局去掀翻这一切!

    沈昱根本就是一个“狂生”!

    好好好!狂生意气书生胆,沧海西风一剑寒!

    砰——

    砰——

    砰——

    颜楚音用力握了握手中的荷包。

    荷包被丢出去了;荷包撞进了沈昱怀里;荷包被沈昱珍藏。

    颜楚音的脸瞬间通红一片。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心口,这个动作和沈昱将荷包按在自己心口的动作很像。就好像在那一瞬间,沈昱也按在了他的心上。

    颜楚音就这样长久地注视着,他望着沈昱,沈昱望着他。

    沈昱肯定也读过那首诗吧——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在人山人海之中,沈昱也只见到了一个我。

    他也只见到了一个我!

    颜楚音目送着沈昱沿着游街路线拐了弯。

    他完全舍不得眨眼睛,直到沈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才觉出了眼睛的干涩。生理性的眼泪流了出来。颜楚音用袖子胡乱擦了下。公主娘在一旁嫌弃地摇头:“跟着你爹都学了些什么!身上明明就带着帕子,非得用袖子来擦脸?”

    忽然,公主娘的声音顿住了。

    好像不是擦脸啊……

    音奴这是……哭了?!

    看沈昱游街被感动的?

    公主娘顿时觉得心情复杂。

    颜楚音擦完眼睛,神采奕奕地说:“娘,你和妹妹先家去。我得去琼林苑了。”说着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走。皇舅舅我来啦,请务必带我去参加琼林宴!

    一甲游街都有固定路线,由皇宫始,至琼林苑终。在琼林苑门口下马后,正好能赶上琼林宴开宴。因为一甲游街要绕过大半个京城,而其他进士只需要从皇宫直接去往琼林苑,因此其他进士肯定会比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早到。

    琼林苑是皇家园林。因为位于内城,所以面积不大。

    颜楚音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皇舅舅这会儿只怕还在宫里!皇上肯定要比其他人晚出场嘛,不可能早早去琼林苑里等着状元的到来。颜楚音一拍脑袋!

    糊涂了!糊涂了!

    于是赶紧调转路线又往宫里赶。

    御书房中,皇上正在翻看从天牢中送来的口供。浑嬷嬷此人,虽然非常擅长摆弄人心。可一旦对她存了警惕、知道她是坏人,她再是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天牢了。这不,才过去多久啊,浑嬷嬷的口供就呈了上来。

    口供十分详细,附了具体的审问过程。

    皇上一页一页看得仔细。这会儿一甲游街估计才游了一小半,等他看完了口供再坐皇撵去琼林苑,时间上刚好。近侍小声禀报说,太子领着二皇子、三皇子准备好了,此时正在外头候着。这三位皇子是已经成婚了的,往年皇上只会带着太子去参加琼林宴,前两年二皇子、三皇子陆续成婚了,这次也带上。

    皇上放下口供:“叫他们进来。”

    没等近侍宣人,外头传来颜楚音的声音。皇上有些好奇:“音奴也来了?朕之前明明问过他,要不要跟着朕去参加琼林宴,毕竟沈家那小子出了这么大的风头,音奴肯定不想错过……结果他非说自己已经在状元楼订好了位置。”

    又听得太子的声音,太子似乎递了一块帕子给颜楚音:“快擦擦吧,你这是打哪里来啊,怎么跑得满头都是汗?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小心别着凉。”

    皇上竖起耳朵偷听。

    二皇子似乎递了杯茶给颜楚音,温的刚好入口,叫他润润嗓子。颜楚音乖乖对着太子和二皇子道谢。三皇子调笑说:“这还用问?肯定是从状元楼来!”

    颜楚音反过来调笑三皇子:“三哥哥气色真好,我三皇嫂有大功啊!”

    三皇子问:“你羡慕?”

    “我以后的媳妇儿天下最最好,我谁也不羡慕!”颜楚音大声说。

    皇上:“???”

    皇上小声问近侍:“景福给音奴说亲了?”不知不觉音奴都长这么大,会思量媳妇儿了!算算他的年纪,虽然不至于着急成婚,但确实可以张罗起来了。寻摸亲事需要寻个一两年吧,定亲又得一年,两三年后颜楚音的年纪正正好。

    近侍却摇头:“未曾听说。”

    皇上若有所思。既然妹妹那边还没动静,那就是还没定下具体的人选,那他这个做舅舅的完全可以帮着挑选嘛。想要天下最最好的?啧,有一点难度。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中午十二点半了,我难道是猪吗_(:з」∠)_

    ✿ 第一百六十四章

    皇上把孩子们都叫了进来。

    颜楚音殷勤地凑到皇上面前:“皇舅舅, 带我去参加琼林宴嘛!”

    “看朕的六元去?”皇上笑着问。

    “什么?不是我的六元吗?”颜楚音大惊失色,就像是猫儿忽然炸了毛。

    皇上:“……”

    几秒钟后,颜楚音才反应过来, 书生们只有通过了殿试才能成为进士,而殿试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考的, 名义上也是由皇上批改的,因此所有进士都可以被称之为是“天子门生”。皇上说沈昱是他的六元怎么了?这话没有毛病啊!

    三皇子嘻嘻一笑。他自幼身体不好, 太医不许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因此整个人看上去仙仙的。如今身体养得差不多了, 又成婚了,不知是不是被三皇子妃带的, 整个人硬是活泼了不少, 冷不丁地还会贱兮兮地开兄弟们的玩笑。

    就这两声嘻嘻的笑, 听上去就贱味十足。

    三皇子说:“音奴啊, 知道你和沈六元关系好, 没人和你抢啊!”他觉得颜楚音太好玩了, 就和他媳妇的侄子似的。三皇子妃的娘家侄子才两岁, 说话奶声奶气的, 还没有完全懂事。他平日里最亲近三皇子妃了,三皇子妃出嫁时, 小侄子哭天喊地的,至今仍坚定地认为三皇子是坏人, 把他的好姑姑抢走了。日后沈昱要是成婚了,音奴不得和这个小侄子一样, 抱着沈昱的腿哭天喊地?

    三皇子因为这样的想象笑出了声。

    颜楚音默默远离三皇子, 躲到了二皇子身边去。二皇子心里十分高兴, 音奴最亲近我了!我真是一个好哥哥!但他面上却什么都不显。二皇子说:“还别说, 若沈六元有个同胞妹妹,最好还是一母双生的那种,容貌、性情都极为相似。那音奴最最好的媳妇不就有了?那可是六元啊,想找出第二个也难。”

    年龄上也合适呢,女大三抱金砖啊!民间的俗话说不定有点道理呢?

    颜楚音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挺直了背,理直气壮地说:“二哥哥狭隘了。为什么非要有妹妹?自古就有分桃断袖的说法……哥哥就……哥哥就挺好。”

    三皇子绷不住了,笑得前俯后仰:“你这话……和我媳妇儿的小侄子说的一样。我接亲的时候,那小东西哭得撕心裂肺,非要让我媳妇儿嫁给他。”长辈们哄那个奶娃娃,姑姑长大了,长大了就要嫁人。奶娃娃说可以嫁给我啊!

    三皇子这么一打岔,顿时把大家的心思引偏了。

    都觉得颜楚音是占有欲发作!

    皇上笑道:“刚还觉得音奴长大了,这会儿又孩子脾气了。”他指了指天牢递上来的口供,说:“知道你心里肯定记挂着这件事,浑嬷嬷已经全部招了。”

    颜楚音顿时觉得非常心虚。别说,他这两天光想着沈昱的打马游街了,半点没有想起浑嬷嬷,更没有想起六皇子。额……好像有一点点对不住小六……

    小六啊,等哥有空了就去承恩公府上看你。但哥现在没空,你乖乖的啊!

    颜楚音轻咳一声。此时听到皇上提起此事,他确实有点想知道调查结果。

    口供上说,浑嬷嬷此人有点难搞,要是审讯之人经验不足,说不定会被她糊弄过去。她起先不认罪,后来又咬出了梁太妃……最后才不得不说了实话。

    据浑嬷嬷交代,她背后真正的主子并不是经常装头疼的梁太妃,而是出身于世家柳家的柳太妃。梁太妃从一开始就是柳家培养出来的人。她当时经由柏王的手进入了先皇后院,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柳家觉得先皇登基的肯恩可能性比较大。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像梁太妃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经由柏王的手进入了其他皇子的后院。因为最后登基的是先皇,就显出梁太妃一个人来了。

    梁太妃被柳家拿捏着,慢慢摸清楚了先皇的喜好,作为情报送回了柳家。等柳家女入宫时,不仅明面上成为了宫里除皇后以外地位最高的妃子,私底下更是处处迎合先皇的喜好,叫先皇十分喜欢。梁太妃那时露出了几分要投靠柳太妃的意思,并不是她善于逢迎,而是因为她本来就是棋子要为柳家所用的。

    万万没想到,先皇登基才两年就去了。柳家的种种谋划都随之成了空。

    但柳家并不甘心,柳太妃更不甘心。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一眼就看透了西太后的浅薄,故意安排梁太妃去讨好西太后,然后慢慢控制着西太后。

    像浑嬷嬷这样的人,当年都是被柳家安排着进宫的,柳家拿捏着他们的家人或把柄。所以柳太妃手里并不是没有人!而且柳太妃还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故意让梁太妃帮着西太后“折辱”自己,故意把自己活成后宫中的隐形人。

    这个隐形人想要操控下一场夺嫡!

    但是皇后一直以来把后宫治理得太好了,今上的后宫里人口简单,今上对后妃也公允,所以那几个妃子根本闹不起来。柳太妃观望来观望去,都找不到机会对其他皇子下手。唯有西太后这边算是一个突破口,柳太妃虽瞧不上六皇子的资质,但这么多年来能利用上的皇子皇女就只有六皇子和六公主。换一种思路,六皇子资质越差,日后就能越为她所用。柳太妃就这样选定了六皇子。

    按照柳太妃的计划,她要用颜楚音来刺激六皇子。

    现在六皇子年纪还小,等他在亲人这边受了伤,就只能去浑嬷嬷那里寻求安慰;等到六皇子年纪渐长,对亲人越来越失望后,他肯定要向外谋求势力。

    到了那时,柳家那边寻机接近六皇子,柳家就能白得一个皇子!

    ……

    “所以这背后其实是世家在搞鬼?柳太妃身为世家女,他们那种人把世家传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不可能撇开世家独自谋划了这么多。”颜楚音皱着眉头说,“奇怪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明明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才会使的。”

    皇上刚刚翻看口供的时候就觉得有违和感。但听到孩子们来了,他的思路被打断了,没有继续往下想。这会儿听颜楚音一说,是了是了,这份口供里竟然半点没有提到阴沟里的老鼠!没想到浑嬷嬷这个人死到临头还敢玩这一手。

    太子笑道:“柳家肯定不干净,只怕他们也知道老鼠的存在,甚至和老鼠合作了。但他们和老鼠各有图谋,哪怕不得不合作,肯定也防着对方呢!这一次事情全推到柳家头上了……可见老鼠还没抓干净啊。”要是老鼠抓干净了,那就应该是柳太妃为着撇清自己把事情都推老鼠那边去。不是说那些老鼠的头子,有个叫相父的家伙,还没有被抓到吗?难不成那个相父还能联系宫里吗?

    “皇舅舅,浑嬷嬷那边还得再审!”颜楚音说。

    皇上把口供丢到一边。还以为这个事情能彻底了结了呢,没想到老鼠们如此能藏。虽然知道老鼠们终究成不了事,但知道屋子里有老鼠,还是糟心啊!

    糟心的事就先放一边,想想开心的事情多好!

    吩咐天牢那边重审,皇上笑道:“时间差不多了,去琼林宴吧。”去看看朕的六元!本朝开天辟地头一个,未及弱冠的毫不掺水的赏心悦目的朕的六元!

    这事一想就觉得开心!

    颜楚音眼睛一亮:“走走走!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

    音奴:明明是我的六元,我的!

    ✿ 第一百六十五章

    琼林苑外, 沈昱动作潇洒地从马上跳了下来。

    今年四十又三的榜眼把眼睛都看直了。他可不敢那么跳,等着仆役把下马凳放好,再被仆役扶着, 榜眼才缓缓地下了马,自然也就没状元那般潇洒了。

    榜眼心里不得不服。

    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沈状元不仅文采胜他多矣, 还比他年轻!年轻就算了,沈状元还英俊!英俊也就算了, 沈状元还身手利落, 下马都那么帅!

    榜眼不小心和探花视线对上, 两人立马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探花本也算得上是一位青年才俊,但有一个比探花更年轻也更英俊的状元在, 探花这青年才俊就显不出来了。游街的时候, 不仅大姑娘小媳妇全程只盯着状元看, 根本挪不开眼睛, 就连那些大小伙子、七尺壮汉也都盯着状元看!

    这么年轻的状元, 二三十年都出不了一个!

    这么罕见的六元, 开国至今也就出了一个!

    榜眼和探花互相用眼神安慰对方, 不是我们太平庸, 而是状元太变态。

    沈昱却还是一副谦虚模样。

    今日是他最得意的时候,他却没有得意忘形。虽然他是状元, 可榜眼和探花的年纪都比他大,因此他下马后略等了等, 和榜眼探花并肩走进了琼林苑。

    三人直到这时才有了言语上的交流。

    探花主动提及了自己在殿试中的策论,有那么一点抛砖引玉的意思。从殿试那天开始, 他心里就特别好奇, 沈昱到底写了什么, 竟然叫皇上惊为天人!

    沈昱明白他的意思, 心道皇上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针对世家的举措,他那篇策论说不定很快就会公之于众了,这会儿与未来的同僚多聊一聊也是好的。

    沈昱便笑着说:“王兄写得很好啊!正如王兄说得那样,文明生于礼,我极认同这个观点。”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提起了自己的那篇策论,探花写礼生文明,沈昱写的是礼从何生?而沈昱的观点是礼从天道中来,从万物规律中来。

    榜眼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明悟。

    礼从天道来?那人在天道之下,自然不能去代表礼了。

    榜眼作为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家中养着妻儿老小,肯定是有阅历的。联想到这两年发生的朝堂大事,榜眼顿时就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喜欢沈昱的文章了。

    他心道,原以为小状元是靠着文采取胜的,自己毕竟年长他这些岁数,阅历上肯定要胜过小状元,然而万万没想到,状元竟然能有这样的政治敏感度!

    输了啊,彻底输了!

    我真的没有能胜过状元的地方了吗?榜眼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各方面都输了。忽然,他灵机一动,取下腰间的荷包,在沈昱和探花面前晃了晃,骄傲地说:“这是我小女儿做的第一个荷包……她今年才六岁,这仙鹤绣得多好啊!”

    探花:“……”

    不愧是亲爹啊,要不是榜眼主动说了那是仙鹤,原谅探花真看不出荷包上那几根歪歪扭扭的线条到底是什么!他笑着夸了几句,然后把话题抛给沈昱。

    沈昱先是闭眼一通夸,然后从怀里取出了颜楚音抛来的那个荷包。

    不是要分享荷包吗?

    我也有!

    沈昱骄傲地说:“这是我至交好友送的荷包。他知道我日常不爱用玉饰,便给我准备了荷包。这熏香是他找人特意为我调制的。我珍惜这个荷包的心和高兄是一样的。对了,高兄平日里都是怎么保养这心爱荷包的,不能频繁送洗吧?在腰间挂久了,若被太阳照得褪色了怎么办?还是藏在怀中比较稳妥。”

    探花:“……”

    探花极为不解,刚刚好成熟好可靠的一个状元呢,被荷包吞掉了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荷包是心上人送的呢!

    探花心道,我刚刚分明看见了,是新乐侯从楼上丢下来的!

    状元与新乐侯是好友没错,但这也太黏糊了吧!

    沈昱也许是有些过于兴奋了,控制情绪的能力不如以往,忍不住说:“你们或许已经在别处听说过,我与新乐侯是至交好友。是真的。我与他确实关系亲密……”接下来的一路,沈昱大力夸奖颜楚音,夸得榜眼和探花头昏脑涨。

    琼林宴是露天的。等到了宴会处,其他进士都已经到了。

    三百多人按照次序坐好。新科进士们的座位中,最前面的三个位置空着,显然是留给一甲的。沈昱好不容易才收了满脸笑容,与榜眼探花相偕着入座。

    探花发现了大家不断扫过来的视线,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看到状元眼中暗藏的笑容了吗?你们以为他是因为自己考了六元而如此开心的吗?不是的。说出来你们不信,他是在向我们介绍新乐侯的时候,说着说着忽然说开心的啊!

    不愧是能为了新乐侯在大庭广众之下气得爆粗口的人!

    很快,考官们入座。他们的座位虽然高了一阶,但离着一甲很近。考官们都读过沈昱那篇策论,私底下还讨论了很久,直接把沈昱召到面前,与他聊了起来。有位大人笑着感慨:“原以为沈老狐狸调/教出来的肯定是只小狐狸,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头孤狼!”这头孤狼很有做狼王的潜质,实在是未来可期!

    沈昱只谦虚地笑着。

    他这样的年纪,这会儿只要装乖就行了。官场上可以锋芒毕露,但像这种参加宴会的场合,就要装得圆润乖巧一点,如此就会给人一种“我的张狂都是对事,从未对人”的印象。虽不能完全避免树敌,但会获得大多数人的好感。

    沈昱心道,我祖父确实是只老狐狸,我也能装出狐狸的样子,但谁叫我和音奴待久了呢?音奴虽然大多数时候像只小狸奴,骨子里却藏着一只猛虎啊!

    我若不为猛兽,如何能与猛虎并肩同行?

    考官们大都对沈昱印象不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刚好都和世家没什么牵扯,另一方面是因为皇上已经把自己对沈昱的欣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人精们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沈昱过不去。他们和蔼可亲地和沈昱聊着,见沈昱行为有度,别管这是不是装的——若是装的,那更好了,说明沈昱果真适合官场——考官们心里越发满意。有人当场和沈昱聊起了诗词,沈昱也都能接上。

    新科进士们羡慕地看着这一幕。这就是六元的待遇吗?若我是六元,我也能得到这份重视吧?可惜我不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六元和考官相谈甚欢了。

    不多久,皇上领着皇子们来了,颜楚音坠在三皇子身后。

    大家起身朝皇上行礼时,颜楚音仗着大家低了头、没人看得见,肆无忌惮地看着沈昱。怎么办,以前就觉得沈昱好看,今天看过去发现沈昱更好看了!

    不愧是我的六元!

    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沈昱行完礼就顺着视线望过来,把颜楚音抓了个正着。颜楚音也不躲,冲着沈昱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沈昱跟着笑了。

    两人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地对视而笑。

    皇上:“……”

    朕坐在最高处,朕什么都看见了!

    琼林宴自有一套流程,比如皇上说话鼓励众位新科进士啦,比如探花代表所有的新科进士给皇上献花啦……这一套流程走完,皇上一般就离席了。但这一次,皇上原本想着要把沈昱叫到跟前,和这位未及弱冠、毫不掺水、赏心悦目的六元多聊几句。结果迎上颜楚音灼热的小眼神……皇舅舅自觉回宫去了。

    罢了,反正是朕的六元,等沈昱进了翰林院,朕马上给他点做天子侍讲,日后和沈昱聊天的机会多着呢。今天这种难得的日子,还是留给孩子们吧!

    皇上一离席,宴会上的规矩就松散了。

    新科进士们可以离开座位走动。一般来说,这种时候进士们都会想办法去考官们、太子等人面前混一个眼熟。但未免落下一个轻狂的名声,他们又不能随随便便地跑去给考官、太子敬酒,最好是有一个人起头,其他人紧随其后。

    大家的视线就落到了沈昱头上。

    快啊,状元打头!状元先给大人们敬酒,然后我们跟上!

    沈昱自然不能推脱。结果他拿着酒杯刚走到太子面前,太子就笑了:“我们以茶代酒吧。”若是由着沈六元喝酒,回头喝醉了,音奴该和孤闹脾气了。

    二皇子一本正经:“你之前帮忙查漏补缺,做得很好。以茶代酒,干!”之前推广科举旧卷时,是二皇子负责的。那时候,沈昱通过颜楚音帮了些小忙。

    三皇子和沈昱是笔友,两人通过书信往来探讨过书法,他本想抓住这个机会和沈昱多聊一聊,但身为哥哥,怎能不让着弟弟,颜楚音都眼巴巴地等半天了!三皇子笑道:“恭喜你高中魁首、六元及第!我身体不好,以茶代酒了。”

    考官们:“???”

    怎么回事?太子和皇子们怎么和状元喝起茶来了?

    难道这是一种政治暗示吗?

    是了是了,茶清而酒浊,这是期望新科进士们未来都能做个清官啊!

    考官们自以为想明白了,一个个也都喝起了茶。而他们带头喝茶,新科进士们云里雾里的,也都装模作样跟着喝起了茶,仿佛要把杯中的茶品出花来。

    于是在这场琼林宴上,御酒忽然变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东西。

    沈昱作为六元,敬他的人不少,但因为全是茶,他没有半分醉意。

    颜楚音作为始作俑者,没觉得哪里不对,对着太子哥哥吐槽说:“全是文人的宴,确实比我们武勋的宴要清爽些。你看他们一个光喝茶,不喝酒呢!”

    太子:“……”

    什么叫上行下效,孤又被上了一课!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等到沈昱应酬得差不多了, 颜楚音才把他拉到一边去说悄悄话。

    颜楚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昱,上下打量完了,还围着沈昱转起圈来, 前前后后地继续打量着。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沈昱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状元服和新郎服略有些像啊。”颜楚音若有所思地说, “我大约能想象你成亲时会是什么样子了。”新郎迎亲时胸前也要佩戴大红花,这不就更像了吗?

    沈昱:“!!!”

    沈昱严肃地说:“我无心亲事, 你想那些做什么。”他在心里认真地检讨起来, 是不是游街时, 路边的行人不断往他身上丢花果,被音奴瞧见了?所以音奴故意用这话点他呢?沈昱顿时觉得很冤枉, 他明明把那些花果都避开了啊!

    沈昱一把扯过颜楚音的手, 按在自己胸口……

    额, 隔着胸口的衣服按在那个荷包上。确定颜楚音摸到荷包了, 沈昱才松开他:“游街的时候, 我全程只接过你的荷包……”可不能冤枉我想成亲了啊!

    从沈昱抓住他的手的那一刻起, 颜楚音就仿佛灵魂出窍了一样。

    他差一点就顺着沈昱扯他手的力道撞沈昱怀里去了!

    结果没等他行动, 沈昱就松开了他, 颜楚音愣了一会儿才听懂沈昱的意思,傻乎乎地说:“这荷包还挺快……啊不是……”我没嫌弃你松开得太快了!

    颜楚音一张脸涨得通红。

    为了缓解尴尬, 他赶紧转换话题:“对了,前两天你不是写信给我, 叫我去查查小六么……多亏了你,小六身边果然埋着雷呢!这事一点都不简单。”

    沈昱:“……”

    此情此景, 聊什么不好呢, 偏要聊六皇子?

    但听着颜楚音话里的意思, 六皇子背后牵扯甚大, 沈昱便也按下情绪,表情严肃了起来,问:“难道和老鼠们有关?六皇子没事吧,他现在一切可好?”

    颜楚音四下看了看。他和沈昱远离了人群,这附近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但他还是凑近了沈昱,附在他耳边用他人听不到的气音悄悄地说:“我也猜和老鼠脱不开干系,但目前审问只问出一个柳太妃。你猜他们怎么骗小六的?”

    “怎么骗的?”沈昱觉得耳根痒痒的。

    “他们竟然说我和小六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六公主才是我娘生的。我娘当年在宫中产子,他们说皇姥姥一时想岔,偷偷把我和六公主换了。”颜楚音觉得这个事情太可笑了,“可笑吧?最可笑的是小六那猪脑子竟然真的信了。”

    这是什么人想出来的既缺德又荒谬的招儿啊!沈昱大为震撼。

    “说什么双生子一出生就失去了继承权,笑死了……莫说太子哥哥的储君之位稳稳当当,就是皇舅舅未立太子,我皇姥姥那样的人,敢把心思动到储君之位上去?”颜楚音可以摸着良心说,他皇姥姥那个人偶尔是有些糊涂,但就是因为糊涂,她哪怕贵为太后了,眼中也就那么一亩三分地,哪敢参与夺嫡?

    “而且本朝从未有过双生子自动丧失继承权的说法。”沈昱纠正说。

    “哎?”

    沈昱讲起了一件太/祖时期的旧事。

    太/祖未曾登基时,其他势力曾派人暗杀他,出于安全考虑,太/祖身边养了几个替身。其中有一个替身据说和太/祖非常像。后来太/祖登基了,替身们没有其他本事,文武皆不出色,他们唯一的功劳就是给太/祖做过替身。太/祖就没有给这些替身加官进爵,而是赏了他们钱财,叫他们回老家做了富家翁。

    这个事被记在太/祖起居注里,大约是觉得那些替身一开始就是平民后来又回去做了平民,平民嘛,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因此其他史书中并没有记录此事,故而一般人轻易不知道这一节。但沈丞相年轻时曾做过皇帝侍讲,陪着当时的皇上读过太/祖起居注,对这些事印象深刻,后来也说给沈昱听了。

    太/祖给替身们做出的安排,乍一看好像和双生子没什么关系。

    可双生子其实不就是大概率会长得比较像的两个人吗?

    若以天子应当独一无二为理由绝了双生子的继承权,这个事情换一种说法岂不是——天底下不能有一个和天子长得很像的人。一旦有这种人存在,他的存在会威胁帝位。那当初太/祖登基的时候,应该把替身们全部杀干净才对啊!

    叫太/祖知道这事,他非得气活了不可!

    天子是那么容易被人取代的?若双生子中存在一位惊才绝艳之人,胜过他人多矣,其他皇子又相对平庸,太/祖就是有那等气魄叫双生子之一登上皇位!

    再说又不是所有双生子都长得一样。有些双生子生下来就能看出五官的不同。有些的虽然出生时很像,但长着长着就不像了,更别说性情爱好的差异。

    “那双生子没有继承权的说法到底是哪里来的?”颜楚音皱着眉头问。

    “应该是前朝吧……前朝的第三位皇帝惠孝帝,他削藩时就拿双生子说过事。”沈昱脑海中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音奴!前朝那个第三子……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确实是妖妃和末帝的儿子!妖妃当年生下一对双生子,怕因此失去继承权,就把一个孩子换了,换成了女孩。那个被换走的孩子就是第三子!”

    颜楚音:“!!!”

    凭着前朝妖妃和反王这一对兄妹对后宫和朝堂的控制能力,他们确实能做到在末帝眼皮底下把双生子换成龙凤胎。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反王之所以毫不犹豫、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地杀了妖妃的一双子女,是因为他手里偷偷攥着另一张牌,那个经由他的手被送出宫的“第三子”!而妖妃之所以又杀了反王,也不仅仅是为了给死去的孩子报仇,更是想要给那个被送出宫的孩子挣一条活路!

    隐藏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知情人全部死亡。

    反王若是不死,“第三子”肯定要为这个卑鄙小人所用。

    但就算反王死了,“第三子”依然难逃被人利用的命运。

    沈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前朝末年,他们前朝皇室之间斗争得十分厉害,妖妃若真的生下一对双生子,肯定会有人拿此说事。而妖妃与反王野心勃勃,哪里甘心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变成毫无价值的废棋?他们必须有一个毫无瑕疵的能叫众人心服口服的继承人,于是一个孩子就被偷送出宫了。

    沈昱说:“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如此荒谬的话去骗六皇子?自然是知道前朝这一段历史的人了。第三子因为是双生子,出于继承权考虑被送走了。遗孽们对此一清二楚。碰巧你与六皇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就想出了这一招。”

    这些老鼠们啊,当他们满怀信心地去算计六皇子时,肯定想象不到不仅算计没有成功,就连自己的老底都快要被掀掉了!不管怎么说,明确了“第三子”的来历这肯定是一件好事。唯有明确了他的来历,才能更好地解决那些老鼠。

    “我就说哪里又冒出一个末帝子嗣,末帝被妖妃和反王管得死死的,上哪里去生个第三子?要真像你说得那样……”颜楚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我有一个主意。我们可以伪造证据,比如书信做旧之类的,叫老鼠们知道真正的第三子送出宫后没多久就死了,后来的所谓的第三子其实是反王用自己的儿子冒充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反王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末帝的一双儿女,因为只有末帝的孩子死了,他的亲生儿子才有可能被当成是末帝唯一的子嗣……”

    颜楚音觉得自己太机智了,忍不住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连肩膀都是颤的。

    沈昱便觉得自己的心跟着颤了一下。

    颜楚音高兴极了:“我安排的这一段‘剧情’,特别像是反王能做得出来的,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胆大妄为、不忠不义、卑鄙无耻、利欲熏心的小人啊!”反王对末帝能有什么忠义?没有的!他恨不得吧末帝当成傻子糊弄呢。因此偷换末帝子嗣并用自己的亲儿子取而代之,这种事情听着就像是反王会做的啊!

    老鼠妄想复辟前朝,而复辟的前提是他们手里真得有一个前朝遗孽!一旦知道前朝血脉早在□□十年就断绝了,老鼠们就彻底成一团散沙了。哪怕像相父那样的人,他们不为前朝只为自己,但失去了前朝血脉,他就失去了立场。

    没了立场,看他还怎么去忽悠人!

    沈昱和颜楚音躲着人群在角落里说事,为了防止被人听去,颜楚音一直趴在沈昱的耳边讲悄悄话。声音轻得只剩下气音了。颜楚音把自己说得意了,心情就有些飘。额……确切地说,他这一天都挺飘的,此时不过是更飘了一些。

    颜楚音靠着沈昱,目光慢慢就被沈昱的耳朵吸引了。不得不说,好看的人就连耳朵都格外好看!颜楚音注意到自己说话时,沈昱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仿佛没过脑子似的,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颜楚音忽然凑过去,对着沈昱的耳垂轻轻啄了一下。

    嘴都凑过去了,脑子才反应过来。颜楚音紧急后退一步,心虚地说:“那个……那个……我俩躲这里太久,他们找不见你该着急了……我先走了……”

    根本没给沈昱反应的时间,颜楚音拔腿就跑!

    作者有话说:

    颜喵喵:怪不得我,明明是耳朵先动得手!

    ✿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他们俩说是躲着人群, 但就只是往角落里站了站而已,不远处新科进士正三三两两地聚集交流。沈昱没敢强行把颜楚音留下,由着他一阵风似的跑了。

    被……被亲了?

    沈昱是震惊的, 但还没等他从这份震惊中清醒过来,笑容就已经从双眼中满溢出来了。再是理智的人, 总也会有这么几回——情感的反应比理智更快。

    探花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呢,见新乐侯走了, 沈昱却还站在那里发呆, 探花走过来往沈昱手里塞了杯茶, 把沈昱重新带进了新科进士们的交际圈里。

    探花原本不用做这样的事情。沈昱越出彩,他们就越会被衬地黯淡无光, 由着沈昱在角落里发呆岂不是更好?但之前沈昱拉着他和榜眼炫耀荷包, 叫探花重新把沈昱这个人认识了一遍。他觉得沈昱在私下的场合中分明就是一个性情中人, 对沈昱的观感立马就变得不一样了。也因此探花很愿意和沈昱相交。

    而对于其他那些新科进士来说, 沈昱连中六元、为皇上所喜、深受各位考官大人的重视, 同时沈昱又有那样的身世、是当朝丞相的孙子, 他们自然愿意和沈昱搞好关系了。一时间, 沈昱身边围满了各种借口要向他讨教学问的人。

    沈昱隔着人群朝颜楚音望去, 颜楚音已经跑出了琼林苑。

    沈昱咬了咬牙!

    明明平日胆子那么大,哪怕天塌下来了, 也自豪有皇帝舅舅帮他撑着,结果这会儿竟然头也不回地跑了!音奴啊音奴, 哪怕你拿出平日一半的胆子呢?

    竟然就这么跑了!

    颜楚音干什么去了?当然是跑宫里找皇舅舅去了!

    沈昱做出的关于第三子身世的推测,颜楚音觉得特别有道理, 必须要说给皇上听啊!一来呢, 说不定能有助于皇上快点把老鼠一锅端;二来也是想要在皇上面前再一次显出沈昱的能干。颜楚音现在急需要找个人一起来夸夸沈昱。

    坐在进宫的马车上, 颜楚音一颗心跳得飞快。

    亲……亲到了……

    真的亲到了……

    他细细回味着刚刚的那一幕, 脸立马涨得通红通红的。

    “不能再想了……”颜楚音赶紧收敛心神对自己说。沈昱的推测不能直接说给皇舅舅听,所以他还得提前组织一下言语。皇舅舅毕竟不知道颜楚音和沈昱两个人能互换。若是颜楚音实打实的照直说了,皇舅舅心里肯定要嘀咕,这种隐秘之事怎么能轻易倒给沈昱呢,而沈昱也没分寸,竟然真敢在这种事情上指手画脚了。别到时候没显出沈昱的能干,反倒是叫皇舅舅对沈昱生出了恶感。

    颜楚音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在正经事上。

    嗯,等会儿见到皇舅舅就说——

    他与沈昱无意间聊起太/祖,沈昱说起太/祖年间的诸多小事,比如太/祖是如何安置那些替身的,他被沈昱点醒,忽然想起本朝根本没有双生子丧失继承权的说法,那么浑嬷嬷那些人为何会想出用这个不存在的说法去控制六皇子?

    于是他又问沈昱,为何有些骗子……我当时为什么要盯着沈昱的耳朵看?如果那个时候看的是沈昱的嘴巴,那我岂不是……打住!赶紧打住!在想正事呢!咳咳,他问沈昱为何有些骗子会用一种非常荒谬的根本不存在的说法去骗人。沈昱就说也许只是你觉得那事不存在,说不定那其实是骗子的亲身经历。

    于是他恍然大悟,做出了一番推测……

    但是这样一来,主要的功劳就被颜楚音领了,沈昱充其量就是启发了颜楚音的思路。颜楚音却也没觉得哪里不自在,毕竟他和沈昱的关系摆在这里啊!

    “若我和沈昱是一般友人,占了他的功劳确实不好。但我与他分明是……”颜楚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夫妻荣辱与共”这样的说法。啊啊啊,赶紧住脑!

    不许再想了!

    说起来,自从他沈昱能够互换,他就和沈昱一起成就了诸多大事!这些事情已经没法像分大饼一样简单地分出“这是你的功劳”、“那是我的功劳”来了。

    这分明是他们二人共同的功劳,缺了谁都不行。

    换句话说,其实他们早就荣辱与共了啊!

    再简单地四舍五入一下,其实他们早就相当于是……夫妻了?

    “颜楚音啊颜楚音,你怎能这么不要脸。”颜楚音在心里对自己说,“四舍五入根本不是这样用的!这只证明了我与沈昱有缘分,哪里就相当于夫妻了?”

    相当于夫夫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一半,天亮以后还会有另一半。_(:з」∠)_

    ✿ 第一百六十八章

    短短的进宫之路, 颜楚音不知脸红和偷笑了多少回!亏得他心里确实还记挂着大事,所以见着皇舅舅之后没出什么纰漏,把重要的信息都传达过去了。

    前朝妖妃当年到底是不是生了双生子, 第三子是不是双生子之一,正好浑嬷嬷在天牢里关着, 皇上决定让审讯之人试探一下浑嬷嬷。浑嬷嬷此人,虽然按照目前的口供来说, 她是经由柳家安排进宫的, 是听命于柳太妃的。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皇上推测浑嬷嬷应该是老鼠的一员, 她既然能把自己运作到六皇子身边去,成为亲自操控六皇子那个人, 她在老鼠中的地位绝对不低!

    因此, 如果老鼠中真的藏着什么秘密, 浑嬷嬷大概率是知道的!

    果不其然, 当天牢那边接到密令, 故意用“妖妃与反王偷龙转凤”一事去试探浑嬷嬷时, 老奸巨猾的浑嬷嬷终于露出破绽!天牢那边为了增加真实性, 故意说当年太/祖入主皇城, 太/祖胸怀大气,没有把前朝的典籍焚烧干净。哪怕有些典籍一点用都没有, 也只是随便找了个仓库封存起来,而不是直接销毁。

    这其中就有前朝后妃们留在前朝太医院里的诊脉记录。

    天牢那边故意说, 他们查阅了妖妃怀孕前后的所有记录,发现那份记录被动过手脚。再去翻查前朝太医院内的人事记录, 发现在妖妃怀孕期间给妖妃诊脉的那个太医, 出了意外死了, 人死了自然就不能来太医院当值了, 因此太医院这边记了一笔。天牢那当着浑嬷嬷的面得出结论第三子是妖妃所生的结论。

    浑嬷嬷当时就露出了破绽。

    等天牢再次拿出(伪造的)证据说,其实真正的“第三子”早在前朝末年就死了,后来那所谓的第三子是反王用自己儿子冒充的。浑嬷嬷终于情绪崩溃!

    她不可能不崩溃。

    因为她的毕生所愿就是保护第三子的后人,让江山重新回到“少主”手中。为此她这一脉的人做出了无数牺牲。她本人更是小小年纪搭着柳家的势力潜伏进宫中,在宫里一藏就是三十来年!她几乎把自己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少主”!

    结果,那个少主却是个假的!前朝血脉早就断绝了!

    她如何能不崩溃?

    而她这一崩溃,审讯就有了新进展。

    多年前,在钱家翻脸并决心要弄死第三子后,老鼠们受到钱家打压,只能逃去他国继续经营势力。等经营到了一定程度,老鼠们就想回到中原大地。但他们在本国已经没什么势力了,那该怎么办呢?他们便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世家。这一次,他们选中了柳家。但是这一次,他们再不敢向世家坦诚了。他们花费了很多心思,终于搭上了柳家的一个小人物,费劲地把柳家撬开一条缝。

    在先皇还是皇子时,柳家培养了梁太妃等人,将她们送进那些有可能登基的皇子后院。这事确实是柳家在做的,柳家却不知道,背后其实是老鼠们推动的。同时柳家还把浑嬷嬷等人送入了宫廷,柳家同样不知道,他们自以为控制住了这些人,但其实浑嬷嬷的家世和弱点都是假的,是浑嬷嬷在利用他们啊!

    如果先皇在位的时间长一点,柳家肯定能上位。而老鼠们吸着柳家的血,不动声色地发展势力,最终到底谁赢谁输,这根本说不好。万幸就是先皇死得早。先皇一死,今上直接重用武勋、培养清流,始终压着世家不让他们出头。

    柳家不得不蛰伏起来,浑嬷嬷等人也不得不蛰伏。

    但浑嬷嬷他们始终再寻找新的机会。她在老鼠中的地位很高,因此宫里的这一摊子事都是浑嬷嬷负责的。如果今上是个好色的,或者今上私心过重,老鼠们说不定早就找到机会了。偏偏今上信重皇后,后宫比先皇那时干净多了!

    浑嬷嬷也曾培养新人送去德妃等人身边,结果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才刚送过去,按说还没露出破绽,竟然就被送去了浣衣局!

    一次次失败后,浑嬷嬷将目光放在了六皇子身上。她的计划非常高明,甚至拿柳家当了挡箭牌。柳太妃至今还以为她才是浑嬷嬷与梁太妃的主子。哪里知道浑嬷嬷才是梁太妃的主子,她柳太妃只是浑嬷嬷的工具。若是浑嬷嬷的计划没有被颜楚音破坏,柳家未来大概率会被柳太妃拉着掉进浑嬷嬷的深坑里。

    ……

    “笑死我了,说什么前朝还在的话,她浑嬷嬷也是人上之人,说什么太/祖杀了他们祖上几十口,只留她这一脉逃了出来……”颜楚音不屑地说,“浑嬷嬷这么擅长操纵人心,她怎么也不想想,她自己这分明就是被人操纵了!”那个所谓的相父,用利益和仇恨操控着浑嬷嬷,让她安心地待在宫里为他们所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都是如此。”皇上倒是觉得这个事情很正常。浑嬷嬷再怎么精于人心,一旦心志为权势所迷,自然就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了。

    口供上还有一条很重要,相父传信说他们决定带着“少主”进京,以后和浑嬷嬷里应外合,大家一起谋求大事。浑嬷嬷这才想到加快速度去操控六皇子。

    按照相父传信来的说法,他们的“少主”有个正大光明的身份,日后扶持六皇子登基后,拿六皇子当个明面上的傀儡,“少主”肯定能治理好这一片江山。

    颜楚音简直都要吐出来了!

    这些老鼠好不要脸!呵,前朝连着几个皇帝都昏庸成那个样子,要不是太/祖揭竿而起,百姓们如同活在人间地狱。从太/祖到他皇舅舅,除了先皇可能好大喜功、偏听偏信了一点——但先皇也没有置百姓于不顾啊——历任皇帝都是励精图治的明君,他太子哥哥是明储,日后肯定也是明君,有老鼠们什么事!

    再说……颜楚音指着口供问:“第三子的血脉彻底断绝的可能性很大,这个少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不会是临时找了个人冒充的吧?呵呵,这下好玩了啊!第三子本来就是假的(反王用自己儿子冒充了第三子,虽然这是颜楚音编出来的,但皇舅舅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他把这个事情坐实的),现在连假的那一支都死干净了,这会儿又临时找了个人冒充假的少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皇上一脸赞许地看着颜楚音。

    音奴说得很对,只管把那些老鼠当作笑话来看待就是了。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因为天牢那边重新审讯浑嬷嬷是需要时间的, 所以颜楚音被皇上留在宫里住了一晚。反正他在宫里有住处,击征阁一直给他备着。颜楚音刚露出一分犹豫,皇舅舅就故意说:“音奴好久没在宫里住了, 难道宫外就那么吸引人吗?”

    颜楚音顿时就心虚了。

    他以前是不会心虚的。不仅不心虚,还会理直气壮地说:“我着急去见沈昱呢。下次吧, 下次再在宫里面留宿。”在皇舅舅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现在不行了。现在忽然就开始心虚了。

    颜楚音心道, 如今很该在长辈面前多给沈昱经营好名声。他总跑出去找沈昱, 万一叫长辈们误以为他看重沈昱多过他们, 长辈心里难免觉得不平衡……

    颜楚音叹道,真羡慕我爹啊, 我爹根本不用操心这种事!

    但转念一想, 他爹不用操心这种事情是因为他祖父祖母去得早, 颜楚音顿时就不羡慕了。不仅不羡慕, 还在心里求菩萨, 保佑家里的长辈都长命百岁。

    总之, 颜楚音就这样被留宿在宫中了。

    待沈昱结束琼林宴, 以他对颜楚音的了解, 本以为颜楚音会藏在马车里等自己。沈昱万分期待地走向马车……结果什么都没有!颜楚音在宫里没出来!

    沈昱:“……”

    难不成音奴是在躲我吗?

    竟然都躲到宫里去了?

    敢亲不敢认?

    但沈昱确实没法子去宫里把颜楚音揪出来。待到第二天,颜楚音在御书房听审讯结果, 沈昱则一大早去吏部报到,领了任命文书后又要去翰林院报到。

    忙忙碌碌一天就过去了。

    本朝官员的待遇还算不错。虽然百姓家里大都习惯一日用两顿饭, 但太/祖那时就定下了规矩,衙门里到中午时还会给官员们提供一顿饭。翰林院和其他衙门共用一个食堂, 可以叫小吏提前去食堂打了饭送过来。食堂不是免费的, 但也不贵, 按月交一点小钱即可。除此以外, 衙门里中午还排了午休的时间。

    翰林院相对来说比较清闲,因此午休的时间比较长。

    沈昱第一天当值,还没有打点过小吏,暂时无人帮他打饭。

    正好午休时间长嘛,他的直系上司就说,不如一起出去吃,当是迎新了。直系上司不是独请他一个,而是连着榜眼、探花都请了。沈昱自然不好拒绝。

    他们去的是一家小馆子。虽说无酒不成宴,但下午还要当值,就没有叫店家准备酒。等吃饱喝足要回翰林院时,沈昱几个新人让老大人们先行,他们坠在后面。忽然过来一个小二,小声对沈昱说隔壁的包间里有人传话想见沈昱。

    沈昱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音奴在隔壁包间里!

    沈昱便叫榜眼和探花先走,他稍后再回翰林院。

    “等等!高兄帮着看看,我这穿得可还妥当?”沈昱拉着榜眼问。然后在榜眼和探花莫名的目光中,先是理了下头发,发现没有碎发后又理了衣服下摆。

    想了想,沈昱又转身来用袖子挡着,冲着手心哈了一口气。

    为了就和老大人的口味,中午这顿吃得很清淡。吃完后,沈昱又习惯性地用茶水漱了口。因此虽是刚用过饭,却没什么难闻的味道。沈昱顿时放心了。

    小二指明了包间的位置,沈昱快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沈昱眼前一黑。

    下一秒,他和颜楚音又互穿了!

    颜楚音知道翰林院午休时间长,在皇舅舅那里听完了最新的审讯结果,又陪皇舅舅用了一顿简单的午饭,就急匆匆地往翰林院里赶。结果到了翰林院一问,沈昱竟然出去了!颜楚音没办法,只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沈昱回来。

    结果他就换到了沈昱身上。

    颜楚音维持着推门而入的动作,整个人愣在那里。他下意识朝身边的人看过去。而他身边正是那个负责传话的小二,小二说:“大人,正是这个包间。”

    颜楚音:“???”

    什么意思?沈昱大中午的没待在翰林院,是出来见人的?

    他要见什么人?

    颜楚音用力把门推开。屋子里坐着一个中年人。颜楚音不认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应该是个平民百姓。中年人神色拘谨,一看到“沈昱”,刷得一下站了起来。他搓了搓手,看着沈昱说:“沈、沈大人,小人姓、姓吴,口天吴。”

    颜楚音心里顿时就清楚了,此人并不认识沈昱。

    如果他和沈昱是旧交,不会一上来就做自我介绍。

    颜楚音便清清冷冷地嗯了一声。

    吴姓中年人越发拘谨了,搓了好一会儿手才说:“你、你娘也姓吴,她、她是我大妹。”似乎是怕冒犯到沈昱,这个中年人并不敢自称是沈昱的舅舅。

    颜楚音:“!!!”

    几个月前,颜楚音曾安排杜明去沈昱生母的老家那边探查过。按照杜明的描述,沈母的兄弟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夫,和眼前的这个中年人似乎对得上号。

    但颜楚音对沈母的娘家人没什么好感,完全不想上赶着认亲。

    他心里还觉得奇怪呢。吴家人是怎么找上京城来的?明明杜明办事时藏着身份,绝无可能对吴家人露出口风。他们怎么知道沈昱和他们的血缘关系的?

    难不成是有人在算计沈昱?

    颜楚音越发冷淡了:“我娘确实姓吴。但她已经仙逝多年。她活着时没见娘家来人,如今既然都不在了,我作为小辈,不可能越过她去认什么亲戚!”

    “不、不敢……”吴姓中年人连忙摆手,“我、我只是……有人叫我给沈、沈大人您送一封信。我、我也没有法子。”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信封。信按理来说是轻飘飘的,但中年人动作一急,信掉在了桌子上,竟然发出一声响。

    颜楚音搞不懂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没有靠近桌子,谨慎地说:“你把信拆了,把东西倒出来给我看看。”

    中年人一副老实模样,“沈昱”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拆了信,从信封里倒出来一枚玉佩。中年人拿起玉佩,惊呼道:“这、这是太奶奶的传家宝,传到了爷爷手上,我小时候生病,爷爷明明把它拿去当了……怎么又出现了?”

    这是一枚玉舞人。

    不懂的人第一眼看这个玉,见玉佩上雕着一个翩翩起舞的舞女,并不是龙啊凤啊那种犯忌讳的东西,就以为这个玉佩是大家都能用的。然而并不是。这个规制的玉舞人,只有后妃才能用。别说颜楚音自小在宫廷长大,就是沈昱本人在这里,以他的学识和眼力,也不难看出——这块玉肯定是从宫里出来的。

    这样的玉,寻常人用了就是犯忌!

    中年人拿着信封又倒了倒,倒出来一张纸。

    中年人举着纸给颜楚音看,讪讪地说:“我不识字。”

    纸上只有四个字:物归原主。

    颜楚音还在想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中年人忽然跪下来,举着那块玉佩像是要献给“沈昱”。只听他说:“这玉、玉佩是我们吴家的传家宝,因我小时候不成器,从爷爷手里典当了出去……如今既然送回来了,沈、沈大人也是吴家血脉,这玉佩就由您拿着……求你救救我的家人……他们都被抓走了……”

    中年人知道玉佩是个好东西,想拿玉佩当报酬,让“沈昱”帮他救家人。

    颜楚音的视线从那枚玉舞人上飘过去,只当没发现这玉佩有什么不对,轻飘飘地说:“我不过是个小翰林而已,如何能帮你救家人?要不然你报官吧。”

    中年人:“……”

    中年人求救般得朝身后的屏风看去。

    颜楚音冲着屏风说:“藏头露尾,小人之举!”

    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一个人,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中年人,盯着“沈昱”说:“虽然都是……的血脉,但只有沈六元才配得上这枚玉舞人,六元不收下吗?”

    “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用玉饰。”颜楚音不以为意地一摆手,“愧玉怀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这诗你听过吗?你现在听到了。是我七岁那年写的。”

    颜楚音又劝跪在地上的那个中年人:“你若不敢报官,要不然我帮你?”

    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的那个人年纪相对来说更轻一点,简直都要气笑了。他就像是一条毒蛇似的紧盯着“沈昱”不放,说:“即便你装傻充愣,也改变不了你身上流的血。报官?你若真去报官,我们死了不可惜,却要连累沈丞相……”

    颜楚音听明白了,跪在地上的这个中年人是在“以情迫人”,他自称是沈昱血缘上的舅舅,他的家人就是沈昱血缘上的亲人,现在他一家子被抓了,沈昱真能放任不管?而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的这个人是在“以势迫人”。如果沈昱的身世真的存在问题,不仅沈昱要完蛋,就连把沈昱养到这么大的丞相也要完蛋。

    这是双管齐下啊!

    颜楚音微微一笑:“行吧,既然无需我帮着报官,我就告辞了。”

    他的站位离门很近,这话一说完,直接后退着走到门边,用肩膀撞开门,又后退着走出门外。出了门就好办了,外头还有店小二和一些正在堂食的客人。包间中的两人肯定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害人。颜楚音大摇大摆地走了。

    颜楚音打算先回翰林院与“自己”汇合,之后再去找杜明。

    想拿沈昱的身世做文章?呵,本侯爷岂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实不相瞒,小爷我几个月前刚派人去东得省鄂安县调查过。沈昱的身世干干净净无瑕疵。

    不过……

    怎么会有人想到要拿沈昱的身世做文章?

    得尽快搞清楚这个问题才好!这里头才是真的大有文章啊!

    ✿ 第一百七十章

    颜楚音对翰林院熟得很, 直接就找过去了。

    不过中间还是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翰林院里有个小吏,沈昱上午来报到时,小吏在沈昱面前做过自我介绍, 还鼓起勇气向沈昱求了一幅字。但是颜楚音不认识他啊!小吏见着“沈昱”,刚要打招呼, “沈昱”就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小吏:“???”

    小吏心道,沈六元若真目中无人, 上午就不会应下我那幅字了。那为何沈六元忽然变得像是不认识我一样?小吏忍不住跑去打听, 便听说新乐侯来了。

    小吏顿时恍然大悟!

    哦哦哦, 原来是着急去见新乐侯啊!

    原来外头传的都是真的!沈六元与新乐侯当真是亲密无间。小吏觉得这个事情十分值得说道。为了早点见到新乐侯,沈六元一路上都看不见其他人了。

    颜楚音终于见到了沈昱, 拉上沈昱就跑。

    沈昱心里是有些懵逼的。他本来以为去包间里能见颜楚音, 结果包间的门还没开, 他就和颜楚音互换了。一换过来发现, 颜楚音正待在翰林院里。那么包间里的人到底是谁?沈昱便维持着颜楚音的人设, 继续坐在翰林院里等人。

    颜楚音拉上沈昱就跑, 落在其他人眼中, 就是沈六元拉着新乐侯跑。

    谁说文人不八卦了?翰林院众人虽不敢明着打量, 但可以一边假装看书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嘛!早知道沈六元和新乐侯有交情,他们这是要跑哪去?大厅里这么宽敞的地方不能说话吗?非要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说悄悄话?

    大家这心啊, 仿佛有一百只蚂蚁在爬来爬去,个个觉得心痒难耐。可以预见的是翰林院中接下来十天半个月的八卦内容肯定就和沈昱、颜楚音有关了。

    两人拉扯着奔跑的时候, 不知不觉竟然就换回来了。

    颜楚音一看换回来了,立马说:“这是你头一天当值, 就算天塌下来了, 你也得在翰林院里头坐着, 别叫老大人们误以为你自视甚高、年少轻狂了。”

    文人最喜欢的美德是谦虚。沈昱身为六元, 本来就引人瞩目,翰林院里多少老资历的正盯着他呢!一旦沈昱做错了什么,攻击将蜂拥而至。所以沈昱最近都得低调一些。请假是不可能请假的。第一天就请假绝对会让老大人不喜。

    沈昱仍是糊里糊涂的,颜楚音又说:“那些老鼠盯上你了。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出翰林院,肯定不会有事。你回去吧。待傍晚散衙,我再来寻你。”他现在急着回去找杜明。杜明去过东得省,对那边的情况极为了解,颜楚音要向杜明打探一些消息。虽然他也担心沈昱,但老鼠们肯定不敢找到翰林院来。

    颜楚音自觉嘱咐完了,转身就要走。事态紧急,他赶时间呢!

    沈昱:“!!!”

    在沈昱看来,整个事情是这样的——他们互换后许是发生了什么,但沈昱没经历那些事啊,无法对颜楚音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他只是看到颜楚音过来找他了,结果两人刚见面,颜楚音才说了两句话就要走……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哪里舍得让颜楚音走啊!沈昱动作极快地攥住颜楚音的胳膊。

    颜楚音给了沈昱一个疑惑的眼神。

    沈昱深吸了一口气,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小声问:“你……你难不成想要始乱终弃?”他太了解颜楚音了,对着颜楚音示弱总能轻易实现目的。

    颜楚音:“!!!”

    此话怎讲啊!

    颜楚音急着辩驳,沈昱直接伸出手去,按在他的嘴唇上。沈昱说:“琼林苑里,你……你占了我清白,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跑了。果真是想始乱终弃?”

    这两日,沈昱一直在思考一件事——颜楚音为什么偷亲他。

    原本以为是颜楚音对他有情。

    分桃断袖自古有之,虽不常见,也不罕见。颜楚音对他有情!沈昱心里忽然涌出一阵狂喜,那些暗藏的无法对人言的占有欲终于有了出处。原来他对颜楚音也是有情的。所以他才想要侵占颜楚音的方方面面,想要独享他的柔软。

    已经无从知道这份独占欲是从何而起的了。

    也许是在东留园中,沈昱第一次认识了一个和流言中完全不同的新乐侯,并且深刻体会到了新乐侯的护短;也许是在某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沈昱笨拙地模仿着颜楚音的样子,在老丞相面前卖乖;也许是给颜楚音出策论题时,沈昱听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胸怀广大的答案;也许是听到颜楚音大声说我们武勋要什么脸?啊,我们要什么脸?我拼了自己的脸不要,也会维护好你的名声……

    也许是在避暑山庄的那个清晨,颜楚音在他身上蹭着,他忽然意识到颜楚音长大了,也许家里会给他安排通房丫头,这样的认知叫他觉得心情糟糕;也许是当颜楚音被疑似毒蛇的蛇咬了,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对“差一点就失去”有了深刻的体会;也许是颜楚音咬牙坚持练武时,他一边心疼,一边在他身上看到了勃然的生机;也许是状元游街时,颜楚音和那个荷包一起撞进了他心里……

    只要和颜楚音相处过,你就不能不喜欢他。

    只要被他真心相待过,你就不能不爱他。

    沈昱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心。

    那像星星之火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烧起来的独占欲啊,终成燎原爱欲!

    再理智的人,面对自己的心爱之人时都会有患得患失的时候。沈昱心道,我信了音奴对我有情。可是音奴为何要躲着我呢?先是躲去了宫里……这会儿好不容易见面了,没说几句又想躲了。沈昱的心啊,就被那燎原之火灼烧着。

    他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些不好的想法。音奴年纪太小了——对于时人来说也不算很小了,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他会不会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再或者音奴之所以躲起来是因为他后悔了,想要退回到从前那种知己好友的关系上去?

    示弱……要示弱……

    沈昱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从来不是谦谦君子,那只是他的假面。他向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会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懈努力。克制着想要把颜楚音拥入怀中的欲望,沈昱只是紧紧攥着颜楚音的胳膊,小声地问:“我……我之前从来没有被人亲过……”

    示弱自然是有用的,颜楚音顿时心疼得不行!

    明明在此之前,颜楚音从未有过心仪之人,纯情得不行。但被沈昱这么一示弱,颜楚音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花丛老手,沈昱则是被他“哄骗”来的小花儿。

    颜楚音红着脸解释:“我、我也一样啊,之前从来没有亲过别人。”

    颜楚音又红着脸保证:“我以后都不会亲别人的,我只、只亲你。”他直视着沈昱的眼睛,眼神清澈如水面,叫沈昱情不自禁地想起半首《鄘风·柏舟》。

    对,只有半首。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沈昱年少时便已经熟读《诗经》,到了今日才算是真正读懂了诗中的真情真意。柏木的小船儿啊,在河中间飘荡。垂发齐眉的少年啊,是我倾慕的人。

    他觉得心底的那团燎原之火越烧越旺,仿佛要将他整个儿燃烧殆尽,然后再从灰烬中重生一个他。沈昱终于克制不住了,伸手将颜楚音紧紧拥进怀里。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至死不会改变!

    ✿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京城某处。

    住这片地方的大都是租户, 是来往于各处行商的小商贩。因此这边的人口流动性特别高。过个十天半个月你再来看,租户们差不多就彻底换过一批了。

    有人赶着货车往巷子里来。过路的人朝车上扫了一眼,见都是京城去年流行过的但今年已经不时兴的布匹, 就知道这大约是北方来的小商贩,专门跑到京城来进货了。南方织造业发达, 南方的布匹商人不会跑来京城把卖不出去的货包圆。但北方就不一样了,北方的地不适合种桑养蚕。京城里卖剩的布匹, 低价包圆了全送去北方, 只要路上不出什么岔子, 多多少少总能赚上一些的。

    这个来自北方的小布匹商人拉着货回到了租住的院子里。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商人不着急卸货, 转身就敲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坐着一个老人。商人躬身走上前, 附在老人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老人眼中精光乍现:“不碍事。本来就没指望见一两次面就能把他拉拢过来。 ”

    “可是……”商人有些着急。

    老人摇摇头, 心平气和地说:“他是少主, 是真龙血脉!莫要小看他!他肯定已经认出那块玉舞人了。我们不要着急。我们还有很多的很多的机会。”

    商人一听这话, 心里倒是有了些许安慰。相父一直把少主藏得很好, 大家不是没在心里偷偷嘀咕过。如今知道少主正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六元, 大家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相父的苦心。相父果真深谋远虑啊,竟然给少主安排了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而少主不愧是真龙血脉, 竟然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出色得多。

    按照相父的解释,当年哑女怀着第三子的子嗣失踪后, 他一直安排人寻找哑女的踪迹。但因为哑女流落去了东得省(距离哑女落河的地方很远很远),而且生了孩子以后没活几年就死了, 因此寻找她的难度很大。但她确实生下了第三子的血脉, 因为她当时已经嫁给了一个吴姓之人, 这个孩子就随着养父的姓起名叫吴兴。吴兴是当地有名的美男子, 年轻时方圆十里多少姑娘想嫁他!寻常农家哪能生养出这样负气含灵的人儿呢?可见吴兴确实是第三子的儿子。

    吴兴只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又生了三子两女,但只活了二子一女。

    后来相父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哑女的踪迹,正好赶上了那场天灾。吴兴的后代全都去往外地逃灾了。好巧不巧的,吴兴的孙女被卖到了沈家做童养媳。

    那时候,沈丞相就已经官至丞相了,并且因为他大龄未婚,他已经放出了口风说要从沈氏宗族中过继子嗣。相父顿时起了心思。他一边放出各种假消息转移大家的视线,一时说还没有找到哑女,得派人继续找着,一时又说已经找到了,还把第三子的血脉接到某个地方好好教养着……但其实这都是假消息!相父那时心里就有了长远的计划,他安排了两拨人,一拨人去东得省那边守着吴兴的两个孙子,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一拨人则在沈家庄,看着吴兴的孙女。

    吴兴是第三子的儿子。他两个孙子生的孩子是第三子的血脉,那个孙女生的孩子也是第三子的血脉。按常理来说,出嫁女生的孩子就算是外姓人了。但这不是情况特殊么!吴家人里头没一个有出息的,出嫁女却生出了六元魁首。

    沈昱便自然而然地越过那几个吴家人,成为了“少主”。

    按照相父的计划,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和少主相认,然后拉着少主一起谋求大业。不得不说,在这个风雨飘摇之际(这是针对老鼠们来说的,要是换作皇上和颜楚音,皇上肯定得说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沈昱这个少主的出现,确实稳定了人心。那可是六元啊!是文曲星下凡!可见老天爷都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甚至还在心里嗤笑。窃国贼把六元当祥瑞——一直都有这样的说法,认为六元的出现证明执政者在文治方面的出色——呵,窃国贼哪配得起六元?

    六元分明是他们的!

    相父一脸自责地说:“你们莫要怪少主态度不好。他以前不知道这些,需要多一些时间去接受。要怪就怪老夫吧,是老夫叫少主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商人忙说:“自然不好怪少主,可也不能怪相父您啊。若您早早就与少主相认,沈德双奸诈无比,或许早就被他发现端倪了,哪有现在的大好局面。”

    相父给的理由十分站得住脚。他忍着心痛叫第三子的血脉流落在外,都是为了骗过沈丞相,好顺顺利利地把沈昱过继给沈丞相,又叫沈昱长成以后能够顺顺利利地接手沈丞相全部的政治资源。沈昱因此才能有个完美无缺的身份。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虽然吴家人同是第三子血脉,但为了成就沈昱,相父自然也不方便和吴家人相认了,因此叫他们过了好些年的苦日子。好在他们如今已被荣养起来了。

    商人在心里说,狗皇帝抓了他们那么多人,坏了他们那么多布置,要不是相父深谋远虑地安排了少主这一颗活棋,他们再想要成就大事可太难太难了。但现在有了少主,只要少主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日后肯定是肱骨重臣。等过上若干年,只要委屈少主把女儿嫁给窃国贼,江山自然就回到了真龙血脉手里。而若干年后要是在位的皇帝不成器,少主说不定还能龙袍加身、取而代之……

    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商人就激动地全身发颤。

    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如何能说服少主,叫他担起自己的责任来呢?

    “虽不怪少主,可若少主一直不愿认我们……”商人叹到。

    相父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少主是聪明人。他只管去查,查来查去自然就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话。”东得省那边都布置好了,沈昱只能是他们的少主。

    而且相父心里十分明白,沈昱哪怕不认他们,也不敢暴露他们的存在。

    在相父看来,沈昱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六元及第,明摆着前途一片大好,越是这样,沈昱越不敢把他们暴露出来。因为一旦暴露了他们,沈昱作为他们口中的“少主”,哪怕沈昱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没有参与过他们的事,但朝廷也绝无可能再重用沈昱了。不被重用还只是小事,以史为鉴,当今朝廷肯定会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直接把沈昱弄死。沈昱那么聪明,他能不知道这个后果吗?他肯定是知道的。所以相父一点都不觉得担心。

    沈昱越是优秀,就越不敢暴露他们。

    哪能为了打老鼠而伤着玉瓶呢?

    相父不介意把自己看做老鼠。沈昱作为玉瓶,自然不会有破罐子破摔的魄力,这就是他心理上致命的弱点。人啊,一旦有了弱点,哪怕一时是清醒的,接下来也会被他人操控。当沈昱知道自己的少主地位如假包换,如果他不做这个少主,他会死;而做了少主,他日后说不定能龙袍加身……沈昱会怎么选?

    答案显而易见了。

    除非沈昱是一个天生的圣人,可以为了心里的信念慷慨赴死而不后悔的那种。但沈昱不是啊。他分明是个有能力亦有野心的政客苗子。他舍不得死的。

    所以这个计策绝无可能失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必然要成功的。

    “要有耐心,要给少主充分的时间。”相父笑得仿佛是个慈祥好人,他会给沈昱充分的时间去考虑,只有他始终沉得住气,才能逼得沈昱沉不住气,“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联系上宫里。三娘子那里怎么回事?听说人在承恩公府?”

    商人忙说:“说是六皇子得罪了新乐侯,皇上要罚他,具体罚了什么不知道,宫里送出来的消息没精细到这份上,只知道肯定罚得是有些重的,皇后护着六皇子,赶紧把人送去了自己娘家。而三娘子作为六皇子身边的老嬷嬷,也被派去承恩公府照看他了。”在商人看来,这又是老天庇佑他们的一大佐证。

    六皇子被皇上罚得越狠,日后越有可能顺着他们安排的路线走下去。

    “承恩公府比宫里方便……想办法见到三娘子。”相父吩咐道。

    “是!”

    ✿ 第一百七十二章

    颜楚音斗志昂扬地离开了翰林院, 一心想要在沈昱散衙前把老鼠都解决了!

    之前被他派去东得省那边调查沈母身世的人名叫杜明。颜楚音直接找上杜明,问:“之前你去过东得省,你觉得沈昱的身世里头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杜明以为自己的工作出了纰漏, 忙问:“这话从何说起?”

    颜楚音在心里算计过。如果沈昱的身世真的存在问题,那根子只能在沈昱的太姥爷那里。只说年纪, 沈昱太姥爷和哑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差不了太多。

    颜楚音便问:“当地不是有传言说沈昱太姥爷长相俊美,年轻时引得好多姑娘想嫁吗?那当地有没有流言说太姥爷的身世存疑, 并不是吴家的血脉?”

    杜明心里暗松了一口气:“我在那村里调查的时候, 正好听一个老人说起过此事。吴家的老太爷虽然长相不俗, 但依然看得出来是父母亲生的,只是挑着父母身上好的地方长了。可惜老太爷的独子没继承到这份好样貌, 一直到孙子辈上, 吴家大姑娘也就是沈六元的母亲才得着了几分。因此老太爷生前十分宠爱吴家大姑娘。若不是他去得太早了, 吴家大姑娘或许不会被卖作童养媳。”

    老太爷若能活到现在, 也就六十七/八而已。七十年前的事情, 确实不太容易探查, 但又不是完全探查不到。再说杜明还偷偷抄录过吴家的族谱。老太爷的父亲是那村子里土生土长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老太爷的母亲虽然是从外村嫁过来的, 但也在族谱上落了两笔,大约就是某某人于某年某月某日聘某家女为妻, 此女又于何年何月何日诞下一子。若是对老太爷母亲的来历不放心,那就顺着这个记录找过去, 配合着衙门里的户籍档案,肯定是能查清她来历的。

    颜楚音听到这里, 就已经十分放心得下了。

    但他转念一想, 若老鼠们先去东得县做了一些布置, 再跑来京城“认亲”, 他们说不定会在村里散播一些流言——乡下百姓的日子过得苦,寿命都不会太长,老太爷那一辈的人陆陆续续都死得差不多了,死者是不会说话的,活人给他们捏造一些流言还不是简单得很——又偷偷修改族谱,好弄些伪证来证明沈昱血脉有异。

    虽然颜楚音手里有杜明带回来的抄录本族谱,杜明也能作为人证,证明沈昱和“第三子”完全没有关系。但颜楚音和沈昱关系太好了,杜明作为颜楚音的人,会降低这份证据的可靠性。得想个办法出来把沈昱彻底择干净了才好啊!

    沈昱为什么会被老鼠们盯上呢?

    难道是因为他六元及第、名满天下,所以老鼠们闻着味儿凑上来了?不对啊,沈昱六元及第是这两天的事,但老鼠们既然敢找上来,说明他们肯定去东得县做过布置了,进一步说明他们早在沈昱六元及第之前就已经盯上沈昱了。

    这就奇怪了。一般人就算知道了沈昱非沈丞相亲孙,是他从族中过继而来的,知道了他母亲是童养媳,也想不到要把沈昱和前朝遗孽联系到一起去吧?

    除非他们早就知道沈母的身世是有文章可做的。

    那就更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能注意到沈母这样一个去世多年的小人物?

    沈母在世时,她的人生经历中唯一可以拿出来说道是便是逃灾。她本可以在自己家乡平平安安地长大,到了合适的年纪就嫁个合适的人家……但因为逃灾,她跟着家人流离失所,最终成为了沈家的童养媳。灾难改变了她的人生。

    “我明白了!是逃灾!”颜楚音恍然大悟。

    颜楚音派杜明去调查沈母时,杜明就是根据逃灾时的线索,顺利找到了沈母的家人。在这个过程中,杜明把一些家庭当成是错误选项排除掉了。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性,老鼠们在寻找第三子血脉的时候,也找到了东得县来,也试图通过逃灾时的线索寻找到他们要找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也查到了沈母,并且把沈母当作是错误选项排除掉了。但是,当老鼠们找到正主时,发现正主的情况十分不如意,或者正主干脆都已经死了,于是老鼠中的某些人忽然起了心思——为什么不去错误选项里找一个合适的,来“冒充”他们的少主呢?

    前朝被灭那么多年,老鼠中除了洗脑被洗得特别彻底的依然愚蠢地效忠前朝皇室,但大部分老鼠其实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打算。尤其是像相父那种人,作为老鼠的首脑,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少主”假不假的无所谓,好用就行了。

    “我呸!”颜楚音真想唾这些人一脸唾沫。

    搞清楚了老鼠的路数之后,完全可以反向推理把真正的前朝遗孽找出来。颜楚音请杜明坐下,认真地问:“你当初在东得县找人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这样一户人家,一个从外地来的来历存疑的哑巴女人,可能生过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如果还活着,大约六十七/八岁的样子。这家人也跑外地逃过灾。”

    这话问得太含糊,杜明自然没法第一时间给出答案。但因为主子表现得很郑重,杜明心知不能随意敷衍过去。他把那些调查经历都在心里回忆了一遍。

    想了想,颜楚音又说:“这个哑巴女人,她估计没法独身跑到东得县,也许她是被某个男的带回来的。她生的孩子可能被传过不是这个男人的孩子。”

    杜明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地说:“额,好像是有这么一家,就住在吴家人的隔壁村子里,姓刁。刁家有个男的,曾从外地带回来一个漂亮媳妇,只是属下没听说这个漂亮媳妇是哑巴。她来时就大着肚子,在村里只住了两天,还没怎么和人打交道就生产了。最后艰难地生下一个女儿,自己难产去世了。”

    那漂亮媳妇几乎没和外人接触过。她因生孩子而难产去世,带她回来的那个刁家男人便特别厌恶那孩子,甚至想过由着那孩子饿死。一开始大家都觉得男人太狠心,后来才传出消息说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再后来,这孩子被刁家的一邻居抱走了,成了邻居家的童养媳。但这个孩子也是命苦,和她娘一样,好不容易长成了,结果也死在了难产上,死前只留下一个可怜的女儿叫草儿。

    这个草儿就和沈昱的母亲差不多大。

    草儿娘难产死了,草儿的日子也难过。草儿爹很快续娶了一个寡妇,由着寡妇磋磨草儿。等到逃灾时,草儿很快就被家里人卖了出去。听说她家里人为了卖出相对来说的高价,根本不管草儿死活,谁给的钱多就可以把草儿领走。

    听那村里人的意思,草儿应该是被卖去了烟花之地。

    杜明把自己打听来的事情全都说了。颜楚音是当过差的,立刻听出了里头的漏洞:“衙门里有规定,不能买卖流民。这个草儿除非是给人当童养媳……”

    颜楚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只觉得一道惊雷劈在了他的头上。

    他刷得一下站了起来。衙门里确实有规定不能买卖流民,可是他去年年底刚审过伪造户籍、买卖流民的案子。这个草儿十有八/九是那案子里的受害者!

    祖籍东得省鄂安县、年岁上大约是三十五六……颜楚音心里快速闪过受害者名单,立刻找出了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人选——去年因病去世了的白柔柔!

    白柔柔被卖到青楼二十多年。去年在案子爆发前一个月,她因病去世了。她在楼里生过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先给贾成天做了外室,如今是贾成天的妾。

    那个妾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茹儿。

    不会吧不会吧,如果白柔柔真的是草儿,而草儿真的是第三子的血脉……因为她这一支一直是单传,第三子的嫡系血脉传到现在就只剩贾家妾茹儿了?

    颜楚音心疼草儿、茹儿这些女孩子的遭遇,即便是如今一心在贾家做妾的茹儿,颜楚音也只是怒其不争,但想想茹儿自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便无法坦然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批判茹儿的行为。她但凡受过好的教养,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啊。而她之所以没有好的教养,不是她本人的错,是那些罪人的错!

    现在忽然意识到她们可能和第三子有关……

    作孽啊!

    真真是作孽!

    她们究竟倒了几辈子的霉,竟然有了那样的祖宗和这样不幸的命运?

    ✿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这些仅仅是颜楚音的推测。

    杜明去东得省调查沈母身世时, 曾经查过草儿。因为草儿的年纪和沈母差不多,在当时是疑似人员之一。但对于草儿的姥姥——也就是那个由刁姓男子带回来的怀孕女子——了解得实在不多,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那个“哑女”。

    但这怪不了杜明。他做事已经很仔细了。若不是他, 也许颜楚音这会儿还无法帮沈昱撇清和老鼠的关系呢。有功则赏,颜楚音看着杜明忽然计上心来。

    “那时叫你去查沈昱生母的身世, 原本是因着我的私情。但现在这个事和另一件家国大事牵扯上了……我有心要把你引荐给朝中的大人,只要你谨言慎行、安心办事, 日后的前程肯定是少不了的。你意下如何?”颜楚音笑着问。

    杜明愣了下, 意识到颜楚音说的是真的, 第一反应就是推拒。他是初代平国公身边的亲兵的后代,对平国公府忠心耿耿。而颜楚音作为未来的平国公, 他身边确实需要有一些能干的人。杜明不愿意撇下小主子, 跑去外面挣前程。

    颜楚音却说:“你办事仔细, 我有心要重赏于你。这都是你该得的。”

    因为怀疑茹儿是第三子的后代, 颜楚音肯定要把这摊子事都移交给皇上。杜明作为对东得县那边的情况最为了解的人, 肯定会被皇上借用。既然如此还不如给杜明求一个出身, 哪怕是从最末的武吏做起呢?那也算是有了官身了!

    颜楚音劝说杜明, 等杜明有了好前程, 这对于府中的其他人也是一种激励啊。同时还嘱咐杜明说,踏入官场以后, 不要以平国公府的旧人自居,不要时刻惦记着平国公府, 而是要牢记自己是皇上的臣子,要一心一意地忠于皇上。

    这一番殷切嘱咐说得杜明眼泪汪汪的。

    杜明是硬汉子, 硬汉子轻易不流泪。但主子这般好, 他心里感动。

    颜楚音办事从来不拖延, 把杜明说通以后, 立刻拉着杜明进宫去了。皇上正和心腹曹项商量事呢,自从浑嬷嬷心理防线崩溃以后,她吐出不少事情来,曹项有心要领着手下把老鼠一网打尽。颜楚音来了,曹项转身进了屏风后面。

    颜楚音毫无保留地把沈昱这日的遭遇和自己的推测全说了出来。

    不说皇上是什么表情,杜明简直都要惊呆了。他终于知道主子之前为何那般生气了。前朝遗孽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去攀扯沈六元!杜明心道,别的不敢说,但他亲自去东得省走访过,他可以发誓沈六元的身世绝对是清清白白的。

    颜楚音说:“咱们得双管齐下!先找到今日跑来见沈昱的老鼠,搞清楚他们的住处,叫杜明去认一认,看那个自称是沈昱舅舅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吴家人。就算是真的也无所谓,乡下汉子哪知道老鼠的狡猾,许是被骗了。一边把这些潜入京城的老鼠全抓起来!另一边,还得赶紧派人去东得省查一查……”

    皇上的心情其实也是复杂的,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什么。

    老鼠们攀扯上了沈昱,虽然说现在都觉得是老鼠痴心妄想。但这个事情怎么说呢?要是颜楚音没有提前派人去东得省那边仔细调查过,要是他去年年末没有把买卖流民案查了个底朝天,那沈昱此人说不定真会被老鼠们毁掉大半。

    不是说皇上看低了沈昱,觉得沈昱会被老鼠们哄骗。

    而是前朝遗孽这个事情太过敏感。

    一旦东得省那边能够证明沈昱身世清白的证据全部被老鼠们毁掉,那么执政者对于沈昱的态度肯定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凭着皇上对自己的了解,叫他杀了沈昱,那应该不会,但他确实不可能再让沈昱入朝为官了。

    这般一来,沈昱最好的结局就是做个富贵闲人,形影单只地度过余生。

    “老鼠们尽使些恶心恶毒的手段!之前骗小六说,我和他是亲生兄弟;现在又伪造沈昱的身世……”无论是恶心人的程度,还是恶毒的程度,都已经超出了颜楚音的想象。好在老天有眼、邪不压正,这些阴谋都第一时间被破了。

    皇上心里也是压着火的,但见颜楚音气得不成样子,他反而没那么气了,还安慰颜楚音说:“沈六元果真是信重你,连这样的事都第一时间和你商量。”

    在皇上看来,沈昱明知和前朝遗孽关联上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但他还是第一时间说给颜楚音听了,如果皇上是沈昱的长辈,他或许会觉得沈昱应该更谨慎点,但因为他是颜楚音的舅舅,他只觉得沈昱对颜楚音这一份心是真的!

    颜楚音顿时一阵心虚。那个,其实是因为他穿到了沈昱身上,才能在第一时间洞悉老鼠的阴谋,并不是沈昱说给他听的。但颜楚音转念又想,很多事情只看结果就好了,结果就是他和沈昱能够互穿,所以他们有了深层次的羁绊。

    若不曾互穿,他和沈昱很可能还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正因为有了互穿,他们才会慢慢靠近、慢慢亲密起来。“互穿”简直就是老天爷给他们牵的红线!

    心虚一扫而空,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可不是么,他不信我信谁啊!”

    皇上笑道:“你待会儿出宫时,去翰林院绕一绕,领上朕的六元,亲自将他送回家去。你千万记得嘱咐他,就说是朕说的,如果老鼠们要约他见面,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就好,千万别去赴约。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上就担心少年人意气用事,故意拿自己去钓老鼠出洞。但其实皇上哪舍得让沈昱亲自上啊!

    沈昱就是那珍贵玉瓶,打老鼠之前千万要把玉瓶护好了。

    颜楚音本来就打算去找沈昱,这会儿得了皇上口谕,自然高高兴兴地照做了。他跑去翰林院时,还没有到放衙的时间。颜楚音站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

    他之前来时经人指点过,知道沈昱坐哪个位置。

    沈昱正埋头记东西,周围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人假意咳嗽,似乎是在提醒他。沈昱茫然地抬起头,朝咳嗽的同僚看过去。同僚却冲着大门外努嘴。

    沈昱心里一动,扭头看向门外。

    屋外是四月春光,颜楚音就站在春光里,笑着向沈昱挥手。

    沈昱逆光看去,其实看不太清楚少年的眉目,却知道那就是颜楚音。春光里的少年比春光更加绚烂,以至于在很多很多年后,沈昱依然能想起这一幕。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

    只一眼,便抵了此后的万千岁月长。

    ✿ 第一百七十四章

    新乐侯出现在翰林院,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他是来找沈六元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颜楚音确实就是来找沈昱的。见沈昱朝自己看过来,颜楚音没高声喧哗,而是指手画脚的用肢体语言告诉沈昱——你先好好当值, 一切等放衙了再说!

    翰林院是清流的地盘,颜楚音若想放肆, 一般人倒也拦不住他,但他不想带累沈昱的名声。在文人面前, 哪怕是演的, 也得演出个温顺守礼的模样来。

    沈昱却直接从位置里站了起来。

    颜楚音赶紧用手做下压的动作, 嘴里无声地嚷嚷着:“坐回去!”

    沈昱脚步轻快地走到颜楚音面前,朝颜楚音伸出手去, 牵着他回到了位置上。颜楚音四下看了看, 见大家没因为沈昱的行为而皱眉, 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坐这里。”沈昱叫颜楚音坐他位置上, 又跑到一边去借了把椅子过来。两张椅子并排放, 紧挨在一起, 中间没留缝隙。他又张罗着要给颜楚音倒茶。

    颜楚音忙说:“不用忙了, 我喝这个就行。”他随手指了桌上的茶盏。

    那是沈昱的茶盏!沈昱不久前还喝过, 杯子里剩了小半盏凉透了的残茶。沈昱愣了一下,见颜楚音目光坦荡, 他心道难不成是我大惊小怪了?他只得故作淡定地去过茶盏,将残茶泼了, 新沏了一杯七分满,摆在了颜楚音的手边。

    颜楚音这时才觉出不妥来。

    天知道, 他刚指着茶盏说喝这个就行, 脑子里真一点歪念头都没有!他那话是随口说的, 只是不想给沈昱添麻烦, 想让沈昱赶紧坐下来办差。他反正又不渴,也没有文人那种动不动就呷两口茶的习惯。他心里真没想过要去喝茶。

    但沈昱新沏了一杯摆他手边,全程低着头,只看着茶盏、没有抬头看他,颜楚音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这茶盏……这是沈昱用过的吧!脸一下子就红了。

    颜楚音便也低头看着茶盏,仿佛要从中看出一朵花来,就是不看沈昱。

    沈昱入翰林院的第一天,被排了一份抄书的工作。这工作简单得很,小吏们完全就能胜任了。叫堂堂六元来抄书,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一点?但这其实是翰林院的惯例,新科一甲进翰林院后,都会被安排去抄书,少则抄上三五十日,多则抄上一两年。因为抄书时需要心静,这是为了锻炼新科一甲的心境。

    颜楚音没来的时候,沈昱抄得好好的。如今颜楚音就坐在他身边,因为椅子靠得近,沈昱的腿往旁边稍微一伸,就碰到了颜楚音的膝盖。沈昱连忙拿起笔看似认真地准备抄书,然而蘸了半天的墨,他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往纸上写。

    颜楚音呢?他自然也有了那一份触感——他的膝盖和沈昱的膝盖就像是水上的一对并头鸳鸯,正紧挨着靠在一起。颜楚音连忙端起茶盏假意品起了茶。

    沈昱低头看书、看笔、看墨,就是不看颜楚音。颜楚音低头看茶盏、看茶水、看自己的手,就是不看沈昱。

    两人的上半身欲盖弥彰地装出一副“君子守礼”的样子,但谁也没去挪动下半身,于是膝盖始终挨着膝盖。可无论叫谁说来,膝盖碰膝盖从不是什么失礼的事啊,为何在此时此刻,这样寻常而又普通的相触硬是生出了无边的暧昧?

    你低头看这看那,连余光都不敢看我。

    但我敢说你心里全是我。

    好不容易挨到放衙,探花很是体贴地让沈昱先走。他和沈昱同为新人,按说都应该留下来整理文档,探花表示可以帮沈昱把他的那一份整理工作做了。

    沈昱连连道谢,拉上颜楚音上了回家的马车。

    “探花人挺好的,回头叫记得请他喝酒啊。”颜楚音没话找话。

    “喝酒就算了,我看王兄好似缺了双鞋。回头我给他包双鞋子。”沈昱说。

    王探花家里勉强算是有些底蕴,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哪至于就缺一双鞋子穿了?但时人有“谢媒”的说法,男方用红纸把鞋子、布匹包了,送到媒人家里去,是为谢媒。沈昱分明是说——要谢探花给他和音奴创造了相处的机会。

    颜楚音脸色爆红,强辩道:“六礼未动,哪轮到你去谢媒!”要谢也应该是我去谢啊!我新乐侯财大气粗,日后寻着机会了一定要给王探花送一车鞋去!

    这也是句玩笑话,沈昱却是眼神一黯。

    成婚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这是男女成婚时约定俗成要走的礼。至于男人和男人……情谊再好也比不得男女之间那样正大光明,大都是私下在一起了,日后不耽误各自娶妻生子,与别人走完六礼。

    世人对于分桃短袖之事,虽说不至于喊打喊杀的,某些文人甚至还觉得这是一件可诉诸于文字的风雅事……但如果一个男人一辈子只与一个男人厮守,耽误了家里传宗接代的大计,便是叫人不齿的。六礼?男人间哪有什么六礼!

    沈昱只觉得心里那簇火又蹿了起来。人总是这么贪心。心意未通时,便觉得只要心意相通就好了;等到心意真的相通了,却又盼着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

    颜楚音忽然靠近沈昱,紧紧盯着沈昱的眼睛,郑重地问:“你在想什么?”

    沈昱心道,在想该怎么把你关起来,叫你一辈子只能见我一人,可若真要把你关起来,不说我做得到做不到,只要一想那个画面,我顿时又舍不得了。

    颜楚音狐疑地说:“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

    沈昱:“!!!”

    颜楚音别提有多得意了:“果然被我猜中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沈昱的胸口:“你啊你啊……我来接你回家,奉得可是我皇舅舅的口谕,是有正经大事要和你商量。结果你竟然想干坏事?”哼,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六元!怪不得刚刚在翰林院里面,你非要把我叫进去,让我坐你旁边!非要把两把椅子放得那么近!非要用你的茶盏给我斟茶!

    你那个膝盖肯定是故意往我这边放的,就是想要碰着我!既然是你先动的坏心思,那我就不客气了!颜楚音压下心里的害羞,整个人越发理直气壮了。

    没等沈昱反应过来,他忽然凑过去,在沈昱脸上亲了一下。

    啊,这不能怪我。

    颜楚音心满意足地想,明明就是沈昱先动的坏心思!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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