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离京两年, 年中时回京述职。

    他出身于平国公府,原本应该一辈子在新乐侯手下做事,但两三年前因前朝遗孽的事被新乐侯举荐给皇上, 开始跟着曹大人办差,后来正式有了官身。

    东得省一行, 亏得杜明之前来过,大家办差时才没有被误导。

    杜明办事极为仔细, 这是他最大的优点。要不然他当年也不会从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被平国公选中, 成为了新乐侯手里的第一批人手。要知道父母为子计深远,平国公肯定经过多方挑选, 才选中了杜明。杜明是忠心的、谨慎的。

    因着这份仔细, 哪怕前朝遗孽在东得省做了很多布置, 甚至连衙门里的档案都被动过手脚, 不知什么时候被污了一块, 杜明奉新乐侯之命头次来东得省时, 收集了很多人证、物证, 通过对比, 便迅速破掉了前朝遗孽的种种诡计。

    如此,最大程度上地证明了沈昱身世清白, 还一个不漏地抓了那些遗孽。

    根据他们的调查,基本上可以确定前朝血脉的最终继承者就是贾府里的那个小妾。那小妾身为妓子之女, 什么都不知道,打死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和前朝皇室扯上关系。杜明心道, 就算她一无所知, 但命该如此, 只怕是活不成了。

    万万没想到, 皇上竟然只是安排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打算收手养老的女密探去那小妾身边监视着,却依旧让那小妾活着。因着二驸马和贾成天之间的恩怨,二驸马巴不得贾家血脉断绝,因此贾成天被下了绝育药。他都绝育了,那小妾一辈子圈死在内院,自然不可能有生养。前朝血脉至此也算是彻底断了。

    杜明在心里暗自琢磨过这件事。他心道,小妾的生母被卖进妓/院,小妾自幼在妓/院长大,这看似是一件坏事,但小妾也因此能活命了;要是小妾的生母早早被前朝遗孽找到,她们这一支到最后肯定要被斩草除根,一个都活不成。

    说不好小妾到底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归根究底依然是不幸的吧?

    但皇上真是心胸博大啊!

    杜明对当今圣上越发尊崇。

    东得省的事情彻底了结后——沈昱那血缘上的舅舅一家也被救了回来,因为相父想要骗过其他人,就得把他们也当作前朝皇室的血脉,自然不能把他们全杀了,总要放在一个地方“荣养”起来——皇上决定要成立一个全新的部门。

    这个部门叫濯部。

    别误会,不是那种监视百官、监视百姓,连他们在床帏之间的私语都知道的特务机构,而是一个面向全国的、查探各地民生民计具体情况的情报组织。

    濯是洗涤、清洗的意思。在濯部任职的人又称青衣使。青衣使的职位并不高,但他们传递的消息能上达天听。初代青衣使都从曹大人手下的那些人中选取。那些人的身份原本都是隐秘的,成为青衣使后就有了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杜明因为东得省那差事办得好,便也成为初代青衣使中的一员。

    这两年,他跑了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深入到百姓中,看看当地的县学有没有积极展开“宣讲”活动,因为这是一件关系到启发民智的大事!一般来说,宣讲活动办得好的,当地的政治就还算清明,经济也都蓬勃向上。

    因为一个廉政爱民的地方官,他是不怕民智被启发的。只有满脑肥肠的大贪官和啥也不懂的糊涂官,他们把当地民生搞得一塌糊涂,才不敢启发民智。

    同理,一个忠君爱国的将军,也不怕在军中展开忠君爱国教育。杜明不曾去过西北。但他知道肯定有同僚被派往边疆,考察军中忠君爱国教育的进展。

    谁也不知道青衣使会以何种方式何种面目出现,连青衣使和青衣使之间都不能互通消息。若某个青衣使想消息作假,他就得把同僚全部收买了。而这显然是很难做到的。再说,除了青衣使,各路商队等民间组织也能传递消息呢!

    不说别人如何,反正杜明作为青衣使,办差时极为仔细。他每到一个地方还会找有经验的老农,问一问近几年的天气情况,降雨如何呢,天气有没有反常,牲畜们都安分吗,地里每年的出产总数差异大吗……并且全部记录下来。

    去年的时候,他将某地气候反常的事上报给了朝廷。其实那时候,气候的反常才刚出一点苗头,那时还是春天呢,都没有播种,但不同村子里的好几个有经验的老农都说这一年只怕庄稼要歉收,杜明立刻把消息上报给了朝廷……

    朝廷这边呢,皇上把这事拿到大朝上去讨论了,新乐侯虽然不知道上报这个消息的人是他的旧仆杜明,但还是力挺这位青衣使。按照新乐侯的说法,正所谓熟能生巧,老农一辈子都和田地打交道,他们就是这方面的行家,地里的出息如何自然要听行家的话。行家说会歉收,那朝廷这边就一定要做好调度。

    后来果然做了调度,粮食虽然歉收,但当地的民生并没有受很大的影响。

    杜明这一次回京述职,肯定是要升职的!

    他去往吏部的时候,路过一条繁荣的街市,看到有人在排队。那队伍别提有多长了,呈蛇形从街的那头盘到了这头,然后又绕弯,盘去了左边巷子里。

    杜明觉得非常好奇,拉住一个人问:“老伯,请问这是在排什么队?”

    老伯打量着杜明,笑道:“您是外乡人吧?今个儿《初旭集》发售,这都是排队等着买书的!”这老伯一看就是在地里刨食的,竟然也能说出书名呢。

    杜明有些恍然。

    老伯解释说:“不该啊,就算是外乡人,应该也听说过这本集子啊。据说每一册定稿的时候,都会由翰林院里的一位大人进行最终的审核。读书人都爱看这个!”因此到《初旭集》发售的日子,很多外地书商也会早早过来等着。

    杜明心道,不知道堂小姐如今还负不负责审稿了。若审稿一事依旧是由堂小姐负责的……这也太厉害了!不愧是堂小姐!平国公府里出来的都是俊杰!

    杜明口中的堂小姐便是指颜楚骧。她费尽心思为第一册《初旭集》攒稿子的时候,杜明还在颜楚音跟前办差。杜明自然就知道一些内幕。颜楚骧并没有用《初旭集》为自己扬名,文稿上都用别号“知非”。双兔傍地走,无人辨雄雌。

    《初旭集》是这样子,有好的稿子就收,看当事人意愿,当事人愿意暴露身份用真名,完全没有问题;当事人不愿意暴露身份,那也绝对保证他们的隐私。江湖上有小道消息,说就连公主都取了别号,偷偷往《初旭集》投稿了。

    很多人都以为《初旭集》的幕后之人是新乐侯,因为第一册《初旭集》由沈六元作序,同时封面上的“初旭集”三字由三皇子所书,再加上印刷、售卖它的书坊也和平国公府有关,大家便觉得这书的由来是——新乐侯受了沈六元的感念,虽然他本人不擅写诗作赋,但他决定组一个平台去供天下读书人发挥。

    听上去很有道理,有没有!

    为了保护颜楚骧,颜楚音没承认也没否认,还在第一册《初旭集》发售时跑去状元楼里开了个辩论会,辩一辩这一册中的那些文稿,究竟哪一篇最好。

    自古就有文无第一的说法,谁都有自己的心中所爱,这样的辩论会自然引来了很多书生,谁也不服谁的。最后以两票之差,选出了第一册中的第一文。

    后来辩论成了传统,每一册《初旭集》发售时都会在状元楼引发辩论。

    身负秀才功名的,每人有一份投票权。举人两份。贡士三份。进士四份。若连秀才功名都没有,那就只能在一旁叫叫好了,投票权是没有的。这倒不是看不起没有功名的人,而是最大程度上地防止刷票。有了功名的人大都珍惜羽毛,是不敢胡乱投票的。若人人都有投票权,指不定就有人会以钱权开道了。

    也是因为有辩论的存在,大多投稿人都以别号来投稿。

    有人是觉得丢不起那个人,如果我用真名投稿,结果在辩论时票数垫底,那岂不是很没面子?更多的则是不想以势压人,举个极端例子,如果皇上以真名投稿,那不用说了,辩论时肯定会把皇上投成第一。可这样的第一……要是皇上的文章真真写得好也就算了,要是写得一般,其实丢人的不还是皇上吗?

    经过两年大半的积累,《初旭集》一共出了六册,就已经成为读书人中含金量极高的书之一了。颜楚骧以知非为别号,在《初旭集》上登过四篇文稿,虽然都不曾在辩论时被投为第一,但这个成绩已是相当不俗了。她本人倒是不曾自满,依旧潜心钻研学问,每日里不是看书就是习画,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杜明对这些内情知道不多,但见《初旭集》卖得这样火热,心里依旧为堂小姐感到自豪。待他在吏部留了名——接下去半个月,他每天都要来吏部报到——吏部见他风尘仆仆,并没有多留他。杜明便回家见了两年未见的家人们。

    洗漱时,杜明与妻子说:“明日很该去新乐侯府上拜访下。”去吏部述职是大事,但述职用不了一天。待到大多数衙门都放衙时,他便能见去新乐侯了。

    妻子道:“可你如今的差事……”

    “这有什么?曹大人当年选我做青衣使时便知我是新乐侯门下之人。不必避讳。”杜明笑道,“若没有新乐侯昔日举荐,哪有我现在呢?做人不能忘本。”

    妻子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摇头说:“那明日也不成,新乐侯当差呢。”亲卫营和其他部门不一样,其他部门都是到点了就放衙,亲卫营是日夜都当差的。

    “那我先递个帖子……”杜明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该往何处递帖子?”

    妻子看他一眼:“自然是平国公府啊!”

    杜明有些吃惊:“新乐侯竟然还没有在外开府吗?那他与沈六元……”以新乐侯对沈六元那个稀罕劲儿,他还以为新乐侯早就在外头开府了。算算年纪,新乐侯现在都十八了吧?杜明忍不住又问:“难不成沈六元跟着住平国公府吗?”

    妻子摇头:“应该没有吧?若沈六元搬去公府了,外头肯定早传遍了。”

    杜明吓了一跳:“难不成……新乐侯和沈六元……分了?”

    妻子嗔道:“侯爷与沈六元天造地设的一双,得天上的月老和地上的土地公看顾,你这讲得是什么……快呸掉!侯爷脾性那样好,你盼着他点好吧!”

    杜明顿时觉得冤枉。他当然盼着侯爷和六元好了,但这不是奇怪吗,为何新乐侯至今还住在平国公府里,没和沈六元单独开府?新乐侯竟然忍得住吗?

    要问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忙。

    颜楚音自从去了亲卫营,就忙。平日里还有个休沐日,但到了逢年过节这种别的部门都放假的时候,亲卫营的任务都比平时重,颜楚音根本找不出什么闲暇的时间去和沈昱一块儿。再说沈昱也不是什么闲人,皇上可劲用着他呢。

    两人每次都是见缝插针地匆匆见上一面,之后又各自当值去了。

    在亲卫营里待足了两年,大大小小的任务也完成了一些,颜楚音现在算是亲卫营的“老人”了,“老人”有资格去宫中当值,他十天里总有两天会在皇上身边站岗。也就是这段时间,他见着沈昱的次数才稍稍多了些——沈昱也会在皇上身边当值。但因两人都当值,私下交流是没有的,最多就是对视那么几眼。

    对视几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觉得很甜了呢。

    甜得皇上牙根哟……都是酸的!等政事都讨论好了、文官们被打发走了,御书房里没了其他人,皇上忍不住问:“朕这么使唤炎盛,你瞧着心不心疼?”

    炎盛是沈昱的字。如今人们多称呼他为沈炎盛、沈六元等。

    “不心疼!”颜楚音大声地说。

    “真的?”皇上狐疑地问。

    “皇舅舅都是为我们好,我知道的。”颜楚音一脸感动地说,“您多多使唤沈昱,沈昱才有机会多立功劳。他身上的功劳多了,您才好赏他房子。”那房子是他三年前就瞧中的,内务府年年派人整修,但皇上一直没把房子赏给别人。

    皇上:“……”

    皇上从酸透了的牙根里挤出一句:“你们明白就好。”

    “皇舅舅用心良苦……”

    “行了,别夸了,今日就到这里,提前放你假,走吧。”皇上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早就跟着沈六元跑了,赶紧走吧,不用勉强留在朕的身边了。

    颜楚音却有些为难:“不行啊,还没到换岗的时间呢。”

    “朕身边这么多人……”

    “人再多也不行,我一走就空出一个漏洞。一切以皇上安危为重!”颜楚音义正言辞地说。他与沈昱不争这一时半会的,反正他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们呀,虽然忙得不行,只有两人都休沐的时候才能在一起,但忙里偷闲想起对方时,一想到对方这时候或许也恰好想起了自己……就觉得很甜了呢。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颜楚音心里美得不行,克制不住地偷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上:“……”

    为了朕的牙着想,要不然你还是走吧,赶紧追你的六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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