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叙收回搭在对方颈动脉处的手指。
他的亲卫长死了。
十分钟前，颜叙和他的亲卫长迫降在卡莱星的一片沙漠边缘。
热浪滚滚，空气像是也被烧化了。
机甲能源耗尽，驾驶舱强制弹出后落地。检测到舱外大气环境可供驾驶员生存之后，舱门自动打开。
两个驾驶舱降落地点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颜叙拖着因为受伤而格外沉重的双腿，紧赶慢赶冲进亲卫长的驾驶舱内。
还是迟了一步。
颜叙伸手盖住了亲卫长散大的瞳孔，帮她轻轻合上双眼。
掌心的热度还在，除了没有呼吸心跳，他的亲卫长像是还活着。
与此同时，颜叙手心里的眼皮动了动。
颜叙动作一僵，甚至连意识都恍惚了一瞬，连忙收回盖在亲卫长眼皮上的手。
地板上的“尸体”倏然间睁开双眼，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鲜血在驾驶舱的舱壁上喷出一片刺目的红色。
如果不是颜叙躲得快，那血量足够给他洗个澡。
颜叙：……
虽然他也不希望亲卫长死，但诈尸就大可不必。
人间不值得。
吐完血，亲卫长缓了一会儿，染着血色的双唇动了动，最终轻声念出两个字，“少将。”
颜叙目光死死盯着躺在驾驶舱地板上的人，“你是谁？”
“我是——”亲卫长停顿了一下，“乔楚。”
颜叙神情透出几分冷意，目光在乔楚脸上逡巡打量，最终笃定开口，“你不是我的亲卫长。”
颜叙本以为乔楚会立刻反驳，没想到对方直接认了。
“亲爱的，你真聪明，我其实是你在佛前求了几千年姻缘的心上人，佛祖看你可怜才让我穿越来找你的。”
“你原来的亲卫长已经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了，节哀。”
颜叙：……
现在都星际时代了，你跟我提佛祖？
颜叙动手的同时，一把匕首凭空出现在他手里，锋刃抵在乔楚咽喉处，“说实话，你是谁？”
这算是颜叙空间纽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样武器之一。
对于平均体质a级及以上的alpha，普通子弹和冷兵器都无法伤到他们，颜叙手里的这把匕首经过了特殊处理，能够轻松捅穿s级体质alpha的心脏。
颜叙就是体质s级，精神力双s。
所以这匕首用来自杀也是极好的。
“我是乔楚啊，咱们情定三生，缘定三世，两心相悦，天作之合，生结连理枝，死亦同棺椁。”
乔楚的右手不老实地伸过来，食指在颜叙弧度优美的眼尾处擦过，掠过白皙如玉的脸颊和下巴，最终，指尖点在他颈侧一颗不起眼的朱砂痣上。
被乔楚指尖划过的地方又酥又麻，害得颜叙手一哆嗦，差点割了乔楚的喉，正要再开口质问，颈侧却突然传来一阵极舒服温暖的感觉。
瞬间，颜叙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上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下来。
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手中的匕首已经被乔楚拿走扔到一边。
趁颜叙还没反应过来，乔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除了胳膊没抬着，无论是青灰的脸色还是阴间的气质，这位都像极了棺材里刚睡醒的僵尸。
颜叙：……
就这还两心相悦，天作之合？
他上辈子结的冥婚么？
正在此时，驾驶舱内壁开始闪烁刺目的红光。
这代表着驾驶舱自毁程序已经启动，他必须在1分钟内离开。
军用机甲都有这个体贴的功能——自己给自己火化送终，以免泄露机密给敌方。
要是驾驶人恰好没能从机甲里逃出去，也可以和机甲一样享受到原地火化的服务。
贴心到让人想骂娘。
腿上的伤早已痛到失去知觉，颜叙撑着舱壁想要站起来，两条腿却完全不听使唤。
最终只是徒劳地跌回原地。
之前更换机甲的过程中，颜叙的两条腿被一束粒子炮炸伤。
但外伤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军研所新开发的神经毒素在起作用。
在他还是塔尔斯联邦少将的时候，这种神经毒素的毒性试验报告，也曾经送给他过目。
没想到，他自己成了这种神经毒素的第一个试验品。
为了给皮糙肉厚的虫族造成足够的杀伤力，新型神经毒素的破坏力很强，人类一旦沾上，会长期残留在体内，难以清除，还会逐渐蔓延到身体的其他部位，最终因为无法自主呼吸，窒息而死。
除非回到首都星，接受军部直属医院的专业治疗，否则不出一个月，他就会死。
不，也许不用等那么久。
如果他不能尽快从驾驶舱的爆破范围逃出去的话。
几十秒之后，他就可以彻底“烟消云散”。
以畏罪潜逃的叛国者身份。
旁边的乔楚活动了几下手脚，踉跄着站起来，看着就很像刚刚借尸还魂，对新身体还不太适应的孤魂野鬼。
颜叙觉得她肯定会直接抛下自己跑了。
毕竟她又不是真的亲卫长，没有必要管自己的死活。
没想到乔楚背对着他蹲下身，“亲爱的，你腿伤了，我背你离开。”
颜叙的目光落在乔楚鲜血淋漓的后背上。
“我自己可以。”颜叙单靠手臂也可以行动，而且速度不会比一般军人跑步慢。
乔楚回头，似笑非笑地瞥了颜叙一眼，“亲爱的，如果你再磨蹭一会儿，咱俩就能原地殉情了。只要你愿意，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颜叙：……
驾驶舱内再次红光闪烁，还剩30秒。
行吧。
颜叙趴上乔楚的背，手臂环住她的肩颈。
手臂无意间碰到女亲卫长胸前的柔软，颜叙也没放在心上。
大家都是alpha，没什么可避讳的。
乔楚将他背起来的瞬间，身形似乎有些晃。
两人身上的伤都不轻，但现在没时间管那么多。
倒计时进入30秒以后，驾驶舱内的红光每隔10秒闪烁一次。
临走临走，乔楚还不忘记把驾驶舱里剩下的趁手装备武器洗劫一空。
冲出驾驶舱的时候，时间还剩不到20秒。
驾驶舱的自毁爆破半径是100米。
亲卫长正常状态下的百米短跑成绩是5秒半，重伤状态加负重，估计要延长到9-10秒。
时间上来得及。
但自毁前最后3秒，为了尽量压缩自毁爆破的波及范围，驾驶舱附近会形成临时的封闭空间场。
他们再想跑就很难出去。
就像误入黑洞视界的倒霉星舰一样。
乔楚的呼吸有些粗重，可以明显听到肺部的杂音。
还有5秒。
乔楚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3秒。
2秒。
1秒。
没有刺目的强光，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颜叙身后大约20米的位置，光线忽然扭曲了一瞬。
两个半径百米的半球形沙坑，突兀地出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边缘，随之形成的沙砾断崖迅速崩塌。
空间场内瞬间形成的真空引发了小范围强气流，进一步加快了沙砾的流动速度。
乔楚仍在以一定的速度快步前进，踩在黄沙中的脚印，总是在下一秒就会崩陷消失在身后。
这波操作秀了颜叙一脸。
乔楚极其精准地计算了爆破半径、时间和环境的综合影响，既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又能最大程度节省体力。
乔楚作为少将级别军官的亲卫长，自然也十分优秀。
但以往还从没优秀到这种地步。
乔楚在沙漠里辛苦跋涉的同时，颜叙也没闲着。
因为早有准备，从关押重案犯的病房逃出来之前，颜叙捎了些用的上的东西。
除了存有他名下所有机甲和武器的空间纽，还有他腕子上佩戴的一只没绑定身份信息的黑光脑。
这光脑跟着他有年头了，从他14岁住进寄宿学校那年就一直不曾离身。
因为喜欢给自己的机甲改造升级，他的编程和电子配件的改造技术都不错。
于是颜叙捎带把那只不记名光脑的配置也优化了亿点点。
优化后的光脑不仅用着顺手，防震防水放火烧，防火墙也很抗造，特别适合在违法犯罪的边缘大鹏展翅。
只对他个人可见的光脑操作界面飞快闪烁变化，十几秒后，颜叙获得了卡莱星暗网的登录账号。
找到最近的一处偷渡中转站，颜叙关闭光脑界面，凑到乔楚耳边，“两点钟方向五公里，西斯酒馆，找费南德。”
不管这人图谋他什么，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个地方安顿疗伤。
*
出了沙漠，穿过一条废弃的金属矿运输轨，一家灰头土脸小酒馆孤零零地立在路边。
灰蒙蒙的窗户跟土得掉渣的外墙上，花里胡哨地喷涂着啤酒和三明治之类的菜单，还夹杂着各种口吐芬芳的脏话。
黑油漆随手涂鸦出的“西斯”这个单词，就夹在“xx你特么等着”跟“草”之间。
非常有排面。
完美体现卡莱星的流氓气质。
乔楚背着颜叙，迈步进了店里。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酒馆儿里没什么人，只有颜叙和乔楚两个衣衫褴褛、造型奇特的偷渡客。
老板本来在擦酒柜，颜叙他们进来也没搭理，继续留给他们一个发量稀少的后脑勺。
这年头，还有人用破抹布做室内清洁，搁首都星可以直接列成非物质文化遗产。
“费南德在吗？我们找他。”颜叙对老板喊了一声。
“名字？”
“爱德华。”
老板把破抹布一扔，转过身来，“a套餐你们点的？”
“对。”
见到颜叙的脸，酒馆老板丝毫不见惊讶，像是看不到眼前闻名星际的“叛国少将”一样。
因为他确实“看不到”。
颜叙佩戴的特殊光脑，配合佩戴者的精神力场，可以起到掩盖容貌的作用。对方眼中看到的，和大脑中形成的影像会发生偏差。
前提是，佩戴者精神力等级高于被干扰者。
作为全星际已知的唯一一个ss级精神力人类，颜叙倒是暂时不用担心太早露馅。
老板头一偏，对厨房喊了一嗓子，“贾斯汀，带他们俩去‘后院’。”
这时从门外又进来一位，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口罩遮住半张脸，个头偏矮，半长发束成利落的短马尾，穿着肥大的男士衬衣和工装裤，看起来很清瘦单薄。
那人将一只帆布包放在柜台上，“老板，你这有货有问题。”开口是粗哑的男声。
颜叙虽然觉得声音有点违和，但现在不是多事的时候，他和乔楚都急需接受治疗。
名叫贾斯汀的伙计走在前面，打开一扇弹痕刀痕跟油渍黑泥装饰的破旧木门，门后是个逼仄的电梯间。
坐电梯下行，地下别有乾坤。
虽然还没有达到首都星的现代化程度，但至少远超地面上那间宛若历史风貌建筑的破酒馆。
这就是所谓的“后院”了。
带路的贾斯汀一身匪气，火红的头发剃成又短又硬的圆寸，后脑勺巴掌大的头皮上寸土寸金地剃了二十来个字，像是生怕别人读不懂他张扬的个性。
三人进了一间标着治疗室的屋子，门锁在身后咔哒一声，自动锁死。
贾斯汀随着落锁声开口：“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先交出来。”
“我们已经交了钱。”颜叙趴在乔楚背上居高临下。
“那是入场券的钱，”贾斯汀不耐烦地撇嘴，“5万星币就想用治疗舱，你以为这是罗塞提？”
罗塞提是距离卡莱星最近的和平星域，贸易发达，基础设施完备，高福利高税收，医疗教育都向公民免费开放。
很多卡莱星流氓有生之年的最大愿望，就是搞到一个罗塞提的合法公民身份。
颜叙没打算再掏钱——他现在穷得很，看谁都像肥羊，这种送上门来的黑心羊尤其喜欢。
宰的时候都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劫匪劫了劫匪，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颜叙正打算从空间钮里掏把麻醉枪出来速战速决，他现在乘坐的交通工具——乔楚却动了。
她先走到老式治疗舱前，弯下腰，把颜叙放在平滑的舱盖上。
随后一边走向贾斯汀一边掏口袋，“我身上也就这个值钱了——”
贾斯汀目光不自觉投向乔楚的口袋。
接着眼前一花，太阳穴一痛，眼前一黑。
乔楚一拳把贾斯汀敲晕以后，还特意解释了一句，“咱们弹药不多了，麻醉针也不能随便浪费。”
颜叙仿佛在乔楚头上看到了勤俭持家的人-妻光环。
——肯定是他的错觉。
门外忽然一阵吵闹。
这地下治疗室的房间密闭效果很差，治疗室里俩alpha都敏感地嗅到了发热期omega信息素的味道，还是少见的青草味儿。
没有a能对发热期的o无动于衷，很快，颜叙和乔楚都开始散发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松木味儿。
还是雨后山中那种清冽的松木香，闻着不像一般alpha信息素那么让人晕头胀脑，反而宁神静心。
alpha之间对同性的信息素天生有排斥感，眼下这信息素味道一样，本该如同女星走红毯撞衫一样分个高下，颜叙心里却莫名有些高兴，就好像——
跟女朋友用了情侣香。
住脑。
颜叙掐了掐眉心——他这是让omega信息素熏傻了么。
“放开我！”门外传来女孩子的尖叫，随着一声巨响，治疗室的门被炸得四分五裂。
一个壮汉被炸裂的房门裹挟着倒飞进来，落在乔楚脚边。
紧接着闯进来的是个女孩子，长发披散，上身的男士衬衫扯掉了几颗扣子，露出锁骨下方像是黑色纹身的一点花纹，下身的工装裤又脏又破，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眼中噙着泪光。
居然是刚刚跟在他们后面进来，鸭舌帽口罩遮脸的矮个子“男人”。
这女孩儿一进门，刚刚那股子青草味儿的omega信息素立刻填满了整间治疗室。
味道冲得像是把几百吨的青草榨汁灌进人脑子里，灌满了之后又从天灵盖儿往外冒。
女孩儿见到屋子里一站一坐的两个alpha，眼中透出些许绝望。
乔楚对女孩儿抬了抬下巴，“那边上面右数第二个柜子里有omega专用的抑制剂，自己会用吧？”
“会，”女孩儿反应很快，直奔那边的柜子扑过去。
颜叙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乔楚，却没开口问她怎么知道抑制剂的位置。
事情有变，眼下这情况，乔楚和颜叙都没办法继续留下来疗伤。
乔楚重新把颜叙背在背上。
屋子里青草香淡了些，应该是那个发热期的omega注射了抑制剂。
“谢谢你。”女孩儿气息不稳地走到乔楚身边道谢，“你们是不是也要离开这里？我可以跟着你们吗？”
乔楚和颜叙尚未答话，女孩儿像是怕被他们拒绝，目光扫过两人的伤处，“我叫艾可。我有个朋友在查理街开诊所。要是你们肯信我，我带你们去找他。”
颜叙本来还想试探几句，乔楚却直接答应下来，“可以，但你要把你身上带着的武器借给我们。”
空气里确实有燃烧的曼德拉草的味道，这种草晒干后点燃，烟气可以让omega的发热期提前到来。
于是艾可恰好突然进入发热期，被他们所救，又向他们请求庇护，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曼德拉草的烟气又从何而来呢？
颜叙敲了敲乔楚的左肩，提醒他提高警惕。
“我知道。”乔楚低声回了一句。
敲左肩的习惯，只有曾经跟颜叙参加过双人模拟军演的几个亲近下属才知道。
其中也包括他的亲卫长。
三个人从地下往外逃，艾可的武器储备确实帮了他们大忙。
又是一梭子粒子枪的子弹从斜前方射过来，这次乔楚没能完全躲开，颜叙精准地撑开一小半防护罩，把粒子流挡掉。
“趴下！”颜叙大声提醒跑在后面的艾可。
乔楚早已顺势卧倒，双手却没护着自己，而是一手托住颜叙防止他摔下去，一手护住颜叙的双腿。
颜叙出手，默契地在地上撑了一把，才避免乔楚直接脸着地。
前方一枚小型中子弹同时炸响。
颜叙再次打开了自己的防护罩，然而防护罩能量终于耗尽，一枚弹片精准楔入他背部心脏的位置。
颜叙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流失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趴在地上时，颜叙把另一枚备用光脑转换成项坠的样式，穿了根绳子挂在乔楚脖子上。
为了让乔楚听得更清楚，颜叙的双唇紧紧贴在乔楚耳畔，“如果我们之后分开了，你别再找我，换个身份离开这里，或者去罗塞提也行。”
待他讲完，乔楚已经重新站起，跟着艾可冲上了城市边缘的大道。
艾可一个omega，刚把发热期的反应压下去，脸上的红晕还在，泪眼婆娑，弱小可怜又无助地端着比她手臂还粗的连射机枪，拦在马路中央。
乔楚则更加干脆，腿上使力，直接一脚踹上迎面驶来那辆敞篷越野车。
——把车鼻子踹得凹进去一块。
驾驶位上的司机看着前面挡路的弱病残，本想站起来骂街，被乔楚那一脚彻底踩哑了火，闭紧嘴巴，屁滚尿流地翻下车。
三个弱病残土匪上了刚抢到手的车，艾可乖觉地坐了驾驶位。
乔楚终于得了个喘息的空隙，压抑地咳了两声。
上车前，乔楚就能感到颜叙手臂揽着他的力道越来越小。
“爱德华，爱德华。”乔楚轻轻唤了颜叙两声，用的是他逃亡时随便起的假名。
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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