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
负责登记的小吏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一个个问题说得又快又急。
“哪个村的?名字,年龄,力气大不大?”
儒袍老者微微踮起脚看竹简:“我姓孟,力气还算不错,能单手拿起城门的门栓,虚岁四十九了。”
小吏本来还在记录,听到力气不错习惯性地就想指派一个要力气的活儿,随后就听到了年龄。
“四十九?”
被这个年龄一惊,他抬起头就看到一身儒袍,下意识露出一点排斥之色。
诸子百家中,就儒家骂他们洛国骂得最狠。
真晦气!
老者显然也知道儒家与洛国的恩怨,以他的身份本不该继续在这里待着,但他实在好奇这汉中郡的情况,便道:“我粗懂几个字,想来这里也紧缺吧。”
小吏嘴唇动了动,当场就像驳回去,但无奈的是,识字的人确实少,尤其是没多少读书人愿意自降身价来干这些活儿,恶性循环之下,更是紧缺。
来就来!
你敢来我就敢累死你!
“招,怎么不招。”他恶狠狠地竹简上写上名号,“你就站在我身边学,学会了就去隔壁再开一个记录点。”
孟姓老者对他的态度也不以为意,施施然走到他旁边,挑了一个好位置细细观察。
这竹简不同于他们惯常的字连着字,而是画了几条横线,又借助竹简本身的纹路分为一格一格,分为“籍贯”“姓名”“年龄”“工作”等部分,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想到了正在干的事,修史书。
史书是不是也能按照人物不同来记录呢?不一定要按照年份排列。
如果按照人物不同分开记录,对于这个人事迹的完整性……
孟姓老者想到这里,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开始修书,但想想还是留了下来,刚开始就有这么大一份惊喜,后面说不定还有更多的新奇东西。
这样想着,他按捺住激动亢奋的心绪,在原地站定,继续观察学习。
*
“明白了吗?”
孟姓老者傻愣愣地看着塞到手上的笔墨:“不是让我在你旁边记录吗?”
“这里我能应付,你跟着他去做统计表。”小吏不耐烦地挥手赶人,“王二,你把他带过去,顺便帮他把这些空白竹简搬过去。”
正好老者也想到其他地方看看,除了最开始愣了一下后便乐颠颠地跟着人走了。
“这位郎君怎么称呼?”他主动搭话,试图多打听写消息。
王二背着大大一筐竹简,闻言神采飞扬的回答:“老丈直接跟叫我王二就行,你是不是想问这城里怎么想到这个‘以粮促工’的好法子?”
“哦,小哥知道?”孟姓老者伸手帮他托着筐底,减轻一点负担。
王二对他感激一笑,爽朗道:“那你就问对人了,这其实也不是不能说,只是说了还得解释,干脆就不说不能打听,咱们也省事儿。”
“这是我们国师大人教的,咱们郡守还有幸跟着学了呢。”
这句话说得有技巧,既点明了方法的来历,又捧了郡守,让人知道他得了神女教导。
老者笑着捧了几句,顿时让王二的兴头更甚,拉着他嘚啵嘚啵说了不少话。
“到了。事情多,我就不多留了。”他指了指脖子上的粗布布条,“您看到脖子上挂着这样布条的人,有不懂的可以问他们,这是官府工作人员的标志。”
身后杆子一支,桌上竹简一摆,新的记录点就立起来了。
这些天已经熟悉了特定标识的百姓们看到,立马就围了过来,随后又在几个大嗓门的吆喝声下自觉排好队伍。
之后就是持续大半天的工作。
孟姓老者本以为他会很喜欢这份写写写还能跟人说说话的工作,但经过这半天的工作,他不得不说,这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等下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酸涩难忍,收进袖子里还在微微的颤抖。
他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休息。
边上系着粗布条的王二正巧打这边过,喊他:“孟老丈,一起吃饭吗?吃完我给你捏捏胳膊,不然明天怕是要抬不起来了。”
一句话,孟姓老者立刻抛弃原来的念头:“去。”
游历诸国这么多年,他也知道黔首大多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聊天侃大山,这时候透出来的消息才算是多。
至于那进城后到另一处打听消息的学生,那是谁?他不认识。
随着走动,二人靠近排队打饭的地方,老者抽抽鼻子:“我怎么闻到肉味儿了?”
来之前他就知道汉中郡富庶,但这刚遭过灾,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再起来吧。
他可是早就打听到了,这里做工的人,一日两餐,管饱!
虽然只是两餐,但管饱啊!
现在发现,竟然还有肉?!!
一般百姓家里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沾到一点荤腥,现在就这么明晃晃摆在外面。
王二见他惊讶,也不意外,只把碗筷分了他一份:“多亏了国师的庇护。”
老者接过碗筷伸长脖子往队伍的前面看,是一般人家装水的大缸,里面是混了菜叶的肉粥,稠稠的,不是寻常人家布施的薄粥。
等轮到的时候,正见到一个妇人拿着木棍站在一边搅拌。
“这是为了让大家吃到的粥差不多厚薄,免得来得早的人只能喝汤水。”耳边传来王二解释的声音。
老者伸出碗接了满满一碗粥,坐到一边搅了搅,肉粒又少又小,菜叶子早就炖烂了,栗米也是好几种混杂的,但不是霉烂的陈米。
“好,好啊。”老者含着热泪吞了一口粥,连声道好。
洛国立国晚,先祖出身不好,洛人又一向凶悍,是以它在各国尤其是中原地区的名声一向不好,连最弱的卫国都能骂一句“贱民之后,果然粗鄙”。
儒家一向注重礼教,讲究尊卑有序,仁爱友善,而洛国重用法家,种种原因叠加,儒家成了骂洛国的先锋队,其用词之犀利,词赋之丰富,冠绝天下。
孟姓老者作为儒家中的核心人物,从年轻时就是反洛先锋,从政治到军事,从君臣到黔首,就没有他没批过的。
他抬头环视一圈,不算整齐但有序的打饭队伍,有力一起使的组织度……
如果是其他国家,绝做不到这一步。
他这么多年对洛国的看法,真的不是偏见吗?
“我今天被选中去采石头了,就是做仙水的那种石头!”不远处一个男声高亢自豪的声音响起来,引来一片惊叹。
见大家都崇拜地看着自己,那男人摇头晃脑地更加得意了:“等我老了,我就跟我孙子吹,你爷爷当年可是跟人一起做过仙水的人!”
仙水?
孟姓老者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这名字一听就是跟那些巫师术士骗人的“符水”是一个路子,都是骗钱害命的东西。
他本来因为白日所见的一点好感瞬间就掉到了底端。
本来“符水”这种骗人的东西就是在黔首中有不小的市场,尤其现在还是受灾之后,对麻木绝望的人简直是一钓一个准。结果汉中郡这里竟然非但不制止,还让它大肆流传,为了稳定就枉顾百姓性命,该死!
老者气得捏紧了手中的筷子,连还装着半碗粥的粗碗都险些翻了。
“你识字了?!”边上一人惊诧,“我大舅子的邻居的三姨的儿子就在里面做活,我听说想进去得先识字背书呢。”
嗯?
老人怒火一顿,挪动屁股凑近了一点。
“嗐,不用。你进去就会有人带着你背,不用识字,他读一句你跟一句,可以学五遍,能背下来就留,背不下的就在山上采石头。”说到这里,他得意地挺起胸膛,“我第五遍背下来了,能背石头进做神药的厂子里呢。”
“可惜我记得不够熟,跟我一起的有一个人,他能麻溜地一气儿背下不带磕绊,就被管事选中进厂子里做活了,说不定还能看到神药是怎么做的呢。”
他的表情随着述说一会儿变一下,说到兴起处还情绪激动地手舞足蹈,感染力十足,让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话而变换心情。听到最后甚至比他还激动,重重地叹气,埋怨道:
“唉,你怎么就差一点呢,这脑子该敲敲了,那种时候也不知道多使点劲儿!”
孟姓老者围观了一会儿,发现这“仙水”好像跟他想得不太一样,这又是石头又是什么守则的,这么大排场显然是有官府在支持。
他们疯了?!
在底层流传和官方推广,这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哪个国家会嫌人多,这么大范围的给灾民吃害人的东西,他们就不怕上面追查吗?
他忍无可忍,压抑着怒火问道:“仙水就是害人的东西,吃了会死人的!你们千万别……”后面半截话被他吞了回去,因为他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诧异,警惕,排斥,厌恶……
仿佛刚才还是坐在一起欢声笑语的朋友,现在就是互相攻击的敌人。
老者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这是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但他的动作还是快不过周围这一整圈的人。
几乎是安静过后的下一秒,他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束缚住手脚按在地上,地面粗粝的石子在脸上摩擦,带出丝丝刺痛。他的脸紧贴在地面,小口小口艰难地呼吸着,隐约还能透过人群,听到一句高呼:
“大人,我们又抓到一个奸细!”
老者:???
奸细?什么奸细?谁是奸细?
紧贴着地面的耳朵清晰地将由远及近的脚步纳入听觉,整齐稳健,他下意识判断:这是个身手不错的人。
这样的念头刚转了一圈,他就本按着他的汉子们粗暴地拖了起来,有些充血的脑子微微发昏,眼前也是迷蒙蒙一片,只能听出来人是一个年轻男人。
“怎么回事?”
没容得他辩驳一句,在场的人就七嘴八舌地交代他的“罪证”。
“大人,他刚刚故意在我讲仙水的时候往前凑,肯定是别的国家来刺探消息的!”
“大人,他还说我们的仙水是害人的东西,会吃死人!他肯定是外乡人!”
“大人,刚刚是我发现他不对,第一个按住他的脚!”这话一出,周围就是一瞬间的安静,随之而来的就是更为嘈杂的大喊。
“大人,我按住了他另一只脚!”
“大人,我按住他脖子!”
“大人,我用裤腰带绑住了他的手!”
“大人……”
孟姓老者经过这么一会儿已经恢复了,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映入一道挺拔的身影,二十来岁的模样还未加冠,这时候正带着戏谑和幸灾乐祸看着他。
老者心里一梗,这人定然认识他!
“辛苦各位,这人本将军就先带走了,”然后扬声道,“王二,刚才动手的人记下没?”
王二早在动乱开始的时候就放下了碗,这是时候正拿着竹简刷刷写,闻言立刻回道:“徐大人,都记着呢。”
“好,等月底与其他奖励一齐结清。”说完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押着疑似奸细的老者走了。
“无耻小人,奸诈虚伪,卑鄙……”历来出口文雅的读书人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词,徐远揉揉耳朵当没听见。
没错,来人正是徐远。他每日都会随机选择一个方向巡查,看发下去的命令是否被落实,看看还有什么缺漏之处。今日本来是要去石灰厂的,但那边临时有点事,他就改道到东边,正好撞上了这一幕。
“孟老先生好雅兴,这千里迢迢来我们洛国也不打声招呼,不知道还以为我们不懂规矩,粗鄙不堪呢。”徐远说的客气,但一字一句都是意有所指,听得人刺耳极了。
走出街区,他就放开了孟老先生。
“先生既然这么关心仙水,不如就去看看,顺便帮些小忙。”说着他手一伸,属下立刻递上一摞竹简,被他递给老者,“洛国地方偏远文风不昌,识字的人不多,就劳烦您暂时去担任石灰厂的档案管理员了。”
说完徐远故意睁大了眼睛,矫情又做作地问道:“只是带着新员工背诵《员工安全守则》和记录出库入库的物资,老先生不会连这点小忙都不帮吧?不会吧不会吧,堂堂大儒连字都不会写?”
徐远:请叫我阴阳大师。
被他阴阳怪气的话恶心得心口发疼,孟老先生明知道这是激将法,依旧忍不下这口气,夺过竹简大声道:“老夫今天就要好好见识见识贵国的‘仙水’和新律法!”
见他把《员工守则》误会成新律法,徐远也没提醒,反正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老先生明天再上工?”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府衙门口,孟老先生抬头,门口那熟悉的人影,不正是他那个一进城就分头行动的弟子吗?他对面被他拉住的中年男人,一身玄色官服,不用说自然就是汉中郡的郡守了。
“逢青。”孟老先生轻唤爱徒。
谁知心爱的小徒弟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过来殷切问候,甚至连头都没回。
孟老先生连黑了黑,提高声音再次叫道:“季逢青。”
熟悉的苍老声音传入耳中,季逢青立刻分辨出这是自家先生来了,但是……
“先生稍等,弟子马上就来。”他微微侧头喊完这句话,又继续扯着汉中郡守的衣袖,语调飞扬,“郡守大人,然后呢,快继续说,然后救回来了吗?”
郡守见有外人来,便止住了话头,振袖抖落他的手,理了理衣摆,拱手作礼:“孟老先生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他和后面的徐远一对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只大肥羊不能放过咯。
他回了个眼神,表示小的这个已经搞定。
“本官还有事,两位请便。”
他一离开,季逢青就兴奋地凑到孟老先生面前:“先生先生,我今日去了西边,那里是防疫区,我打听到这次没有汉中郡没有出现疫病,都是仙水和另一种名为‘陈芥菜卤’的浅褐色药水的功劳,喝起来酸臭苦涩,但却对疫病有奇效……”
他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结道:“先生,这里真有意思,我们搬来汉中郡吧。”
孟老先生:???
几个时辰不见,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弟子,撒手没?
*
在季逢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千里之外的王宫之中,望舒耳边传来熟悉的电子音:
【滴!收集医学奇才,1/1。ps:该人才对抗生素的研发有特殊加持作用哦~】
望舒看着面板缓缓笑了。
“王上,我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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