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栩阳猛然睁开了眼。
他冷汗淋漓, 刚一醒来,就近乎确认般地向着岑初抓去。
“队长?”
寂静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近于无的痛苦喘息声。
同一时刻,放在床头的通讯仪板警报声大作!
——那是队长身上戴着的生命体征监测仪的报警声。
谭栩阳瞳孔一缩, 立马起身打开了灯。
“队长!”
急救。
急救。
谭栩阳惊惧地靠在墙边, 双目紧紧盯着手术台上的苍白青年, 一刻都不敢离开。
他低低地喘着气, 死死地按住胸口,却没法让心脏慢下来哪怕一点。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
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的喉咙干得紧。
他不敢去想, 要是自己刚才没做那个梦。
哪怕生命监测仪发出了警报声, 但要是自己晚上那么两秒钟醒过来。
现在会不会就、就……
……他不敢去想。
谭栩阳坐到零号医疗间进门处的廊道上。
他的双手冰凉,冷得不像话。
他满心后怕, 心尖仍在不止地颤。
他的双眼间满是血丝,一动不动地盯着玻璃房内忙忙碌碌的白大褂,尝试从他们的身影间隙中找到偶尔露出的病者的影子。
很瘦,很虚弱,很苍白。
病床床头亮着一盏深红色的灯, 谭栩阳每看一次,心脏都会揪紧一次,生怕这盏灯什么时候就彻底变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天?一年?一个世纪?
他不知道。
他看着医疗间内的白大褂们一批接着一批换,不间断地进行着急救。
终于,深红色的指示灯慢慢变回鲜红色。
渐而变浅,变淡。
最后变绿。
一直高高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
谭栩阳疲惫地仰靠在椅子上,合上了干涩且满是血丝的双眼。
*
“咦, 不是说今天要更改航线吗, 怎么忽然又延期了?”
训练区大厅内, 黄毛单兵一脚踩在椅子横撑上, 满脸惊讶地看着仪板上最新收到的消息。
熊余灿坐在他边上,一边看着大屏上随机播放的对战直播,嘴里一边嗦着面。
听到身旁偶遇的同期朋友的话语,咽下口中的面,好奇地凑过了头:“什么什么,跟我说说。”
“就是这么件事啊。我这段时间被分配到装备生产线那边帮忙,前两天刚通知说今天舰队要更改航线,我负责帮忙的那个项目可以停产两天,全员放假,结果现在又通知说更改延期,假期取消……草,我昨天刚跟隔壁指挥妹妹约好时间啊!”
“噢,”熊余灿转回头,嗦了一口面,“那挺惨的,推了吧,或者改到晚上去也不错。更改航线这事儿我倒没听说,高层是有什么打算吗?”
“那肯定得有吧,前两天高层不还开了个会吗。”黄毛单兵说。
“邰指挥说的?”熊余灿问。
穆卓舔了舔嘴唇,说:“嘿,是啊。那几天找他都在忙,一问,成,在给会议做准备呢。不过具体什么打算我没问,十有八九是保密的。”
他看着熊余灿碗里的肉丝挂面,一时感觉嘴有些馋,便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还真让他掏出了一根草莓味的能量棒来。
“确实。不得不说岑哥上台后这做的事儿可真多,不过要是能早点重新开放出入舰通道就好了,以前天天有任务做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这一封舰,靠,憋死我了。”
熊余灿拿筷子卷起一口面,问道:“说起来,靳哥现在还在天天找谭哥约架吗?”
“约啊,怎么不约!但这段时间人压根就约不出来,怎么激都没用,那这我现在也没辙啊,唉。倒是肖见杰最近开始天天约起我们队长对战,烦死个人了。”
穆卓咬了一口能量棒,含糊不清地说:“不过你说谭栩阳这家伙一眨眼怎么都跑单兵首席位上去了,他还跟咱们一个年龄呢,这就能打败平前辈了,靠,这还是人吗!”
熊余灿笑道:“你要这样说的话,人家2418小队整个都成了司令直辖队了呢。”
“司令直辖队……”
说到这个,穆卓忽然心虚地想起自己上回跟着队长一起去堵谭栩阳约战时,好巧不巧,旁边还站着一名姓岑的指挥。
当时自己嘴炮上头,一个嘴快,直接把人家给一起输出了。
怎么说的来着?
哦,“一级”玻璃小美人指挥。
靠,但自己当时哪想过这个被大家质疑考核作弊的小美人,一级竟是真一级,现在还一跃成了头顶上根本摸不着的总司令啊!
不过还好还好,人家看起来压根不在意自己这事儿。
也没碍着自家指挥被他选上留在身边。
只能说,不愧是能当总司令的人。
宽宏大量,大度豁达。
好!
“咦,”熊余灿忽然探出了头,伸长脖子向着训练部外看去,“那不是舰长吗,看这方向好像是在往医疗部去?舰长身体这些年不一直还蛮好的吗?”
穆卓也探出头看了一眼:“利军长也跟在后头呢,我猜是岑司令身体出了什么事儿吧。之前几次都这样。”
“啊?”熊余灿转念一想,“确实有可能。我之前见过几次岑司令,他的身体真的很让人担心啊。明明他能力那么强,人也长得那么好看,可惜就是身体太弱……唉,也不知道简部长他们有没有办法帮他把身体调养好。”
“肯定没问题吧。”
黄毛单兵随口说道:“他可是司令,全舰资源都在给他当靠山呢,怎么可能养不好?”
熊余灿摇摇头说:“你不知道,岑司令身体问题好像是有些大,前一阵谭哥不还发过帖子,问有什么清淡食物适合给食欲减退的人吃吗,能让他这么上心的人应该就只有岑司令了。”
说着,他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希望可以早点养好吧,不然想想岑司令生病的样子……我都要心疼死了。”
单兵仰头一口喝光面汤,将碗放下,从口袋中掏出纸巾擦了擦嘴,一边出神地回想着初见到岑初时的惊艳一眼。
像他那样风华绝代的人,才不应该被困在这种事情上!
*
哒。
哒。
哒。
岑初走在一条黑暗的大道上。
这条道路黑暗孤寂。
混沌无比。
是梦吗?
不像,但他也并不确定。
他的脚步沉稳地落于道路上。
在这里,他的身体仿佛又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样子。
他能自己稳稳地踏出每一步,不会摇晃,也不需要人扶。
微光莹莹的繁复花朵在他的脚下绽放外延,如网一般尝试着向外铺展开来。
但黑暗太深,光芒很快泯灭其中。
清瘦的身影向前走着。
随着微光的延展,黑暗道路的两侧慢慢显露出一幅幅熟悉的画面。
莹莹繁复的微光花朵向着左边延展而去。
点亮的画面上,是自己都幼年时期被好友拉着偷懒,被抓之后老实认错以至于只有好友一个人挨骂。
左边的枝桠很快熄灭,随着右脚的落下,微光树枝带着满枝的花儿又向右边生长而去。
那是少年时期刚从公旋体搬家到主旋体的时候,自己路都还没认全,就被总指挥拉去硬给套了个指挥权限,那个男人还指着一个文件夹的上百篇科技文档笑着对着自己说:“给你十天,全记下来。”
脚步没有停歇,继续往前。
自己成了总指挥之下的第二权限者,难得回去一趟祖星,却和几名最高权限者前辈一起被关在主旋体内夜以继日地计算布防安排,提议报告总计被打回108次,“布防”二字一度成为当时最恐怖的噩梦。
再往前……
岑初一步步向前走着。
他走得很慢,认真而仔细地看过每一幅画面。
他看到童年时期的玩伴友人,看到少年时期教导过自己的诸多前辈,看到青年时期一同通宵达旦讨论工作的同僚族人,看到成熟时期为了自己的一项计划能够数年不休息强行攻破技术门槛的每一个人。
他知道,如果他愿意停下来,向着过往的欢喜画面走过去,那么或许就能永远停留在这个时间,停留在一切尚未发生的这个时候。
让自己的记忆中止在依旧快乐鲜活的这一刻。
但他没有停下来。
他还在继续向前走着。
一步。
两步。
慢慢地。
他看到战争,奉献,牺牲,死亡。
他看到沉沦,哭嚎,绝望,挣扎。
他看到所有美好的画面碎裂成片。
他看到所有所爱的族人消失无踪。
他看到这条路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身体逐渐发生变化,脚步渐而变得疲惫、无力,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一般。
终于,他走到了这条黑暗道路的尽头。
黑暗的尽头,是更深的黑暗。
岑初停下了脚步。
面前的道路边上,出现了一人,一桌,两杯,两椅。
人影抬头向他。
伸出手掌,示意对面的座位,邀请着问:“坐坐?”
岑初看着人影,没有上前。
“好久不见……邡弥。”他说。
人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十分熟悉。
幼时的玩伴、后来的三舰舰长也笑着。
向他说道:“好久不见,阿岑。”
男子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路上的长发青年。
“瘦了。这具身躯快到极限了,怎么不换掉?”他问。
“没得换。”岑初说。
邡弥轻轻叹了口气,“那肯定很不好受,委屈你了。”
“……没事。”岑初看着他。
男子挑眉:“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冷淡,在他们那里受委屈了?”
岑初摇了摇头:“没有,他们对我挺好的。”
“没受委屈就好,”邡弥笑着,“以后再有委屈我可就帮不到你了,只能靠你自己去解决了。”
岑初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黑暗之中,只有他与邡弥脚下的一小块地微微亮着光。黑暗辽阔而寂静,唯有男子充满笑意的话语响起。
“其实有时候还挺怀念你小时候的样子的,你说,怎么能有人都换过两次身躯了还能被阿霖欺负得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啊,要不是当时恰好被我发现,你是不是就该哭一晚上了?”
“这事儿我没记进相册里,光藏脑子里了。怎么样,够给你面子吧,不然依照后来那群小后辈们天天翻我抽屉的频率,哈哈,那总指挥小时候爱哭鼻子的事估计没多久就要全舰皆知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重新看向岑初时,眼中满是无奈的笑意。
“不过果然还是那时候的你更可爱些。哪像现在,气都舍不得跟我生一个。”
岑初依旧站在道路中央,沉默地看着他。
“我算是卸下担子了。”
男子目光温煦地看着岑初,说:“最后把这份责任强加到你一人头上,是我的不对,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这种责任转移看起来有些自私和不负责任,但你确实比我更合适,”邡弥笑笑,“希望我的这个选择没有给你造成太大的心理负担。”
岑初终于再次开了口。
“我理解。”他说。
“嗯,我就知道你肯定能理解我这个选择的意思,毕竟我们认识了这么久。”
“不过阿岑,认真地说,我希望我们可以成为你的后盾,你的动力,”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哀伤,“而不是成为你的枷锁,或者成为一把剑去伤害你。”
“……阿岑,你的情绪已经影响到你的身体了。”
岑初沉默地敛下眉眼。
邡弥看着他,目光中似是骄傲,似是哀叹。
“既然活下来了,那我希望你能活得好一点。阿岑,放下该放下的,往前走吧,别再停留了。”
“唉,我还有好多事情想要交代你。但是不能说了,时间不多了。”
邡弥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快走吧。”
“嗯,”岑初声音微哑地应道,“我不会留下来的,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邡弥站起身,笑着向他挥挥手。
“去吧,按你想做的去做,我们会永远支持你的。”
岑初沉默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他见到桌旁的男子依旧站着,目光凝沉,像是在目送他一样。
见他转过身,男子脸上又露出了无奈的笑意,催促道:“快走啊。”
“马上就走。”
岑初回望着他,忽然说道。
“其实在我活下来、封禁权限封闭记忆的那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做好了决定,现在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我知道我能干什么,该干什么,不论我能不能活下去,都不会让三舰的传承断在我们手上。”
“所以不用担心我,更不用担心剩下的事情。”
“往后的事情交给我,你们安心地睡吧。”
人影渐淡。
彻底消失前,岑初声音柔和下来,对着自己的多年好友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我真的走了。谢谢,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下一卷,“斩枷”,可恶这个卷名真是太贴切太完美太帅了忍不住提前把它拎出来给大家抖抖看(语无伦次地比划比划)
ps:听说前章名太有误导性,于是偷偷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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