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后知后觉地有点尴尬,她和病人家属坐在一起,却没人认识她,大概全都沉浸在悲伤和焦虑中,没人询问她的身份,只有小朋友时不时低声问她:“姐姐,你男朋友平时厉害吗?”
满月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她和晏清辉的关系并非他口中所言那样,可她又私心告诉自己,解释了他也未必能听懂吧。
于是满月假意自己只回答重点,说:“很厉害。”
小朋友看上去放心一点,他抹一把眼泪,开始哽咽着说他和奶奶之间相处的日常。
满月得知他叫向温羡,称赞:“名字很好听。”
“我奶奶取的,”他似乎是出于礼貌,问,“姐姐,你叫什么啊?”
满月说:“我叫满月。”
向温羡问:“八月十五的满月吗?”
满月笑笑摇头说:“不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是八月十六生的,所以叫满月。”
“你的名字也好好听,”向温羡说,“你的名字跟我妈妈有点像,我妈妈叫思月。”
“好听哦。”满月笑。
“嗯,我妈妈说她的名字取自一首诗,”向温羡说,“是思君如满月那首。”
满月一愣,笑了笑说:“好巧。”
向温羡点点头:“我也觉得。”
手术室外,一群人等候着,实在不方便一直聊天,满月逐渐把话题绕到对向温羡的安抚上,向温羡虽然才刚刚小学一年级,六七岁的年龄,但却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满月看着他,不由自主就想起来满弈。
小时候,满弈比向温羡调皮一些,从外表就能看出来,他不爱坐着,不爱学习,不爱在家,见天儿地往外跑,时常错过饭点,导致一直很瘦。
他还爱收小弟,专挑比他年龄大的下手,大概是男孩子天生的胜负欲和征服欲,好像总觉得给比自己大的人当老大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好在他收小弟也不会干坏事,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一群人帮保安围攻恶犬。
满弈最爱做的事情是给小弟们安排工作,工作内容是保护她,帮她拎书包,给她送糖果。
满月想起自己小时候走哪儿哪儿跟一群小屁孩都觉得好笑,以前有时候还觉得累赘,后来长大了想想觉得好幸福。
都说有弟弟的姐姐都会变成母夜叉,满月却没有,因为满弈待她很好,很少拿她当姐姐使唤,更多的是拿她当妹妹宠,给她跑腿,攒钱给她买各种节日礼物。
上高中的时候,他自己明明是初中生,却要带着小弟们去给她撑场子,生怕她被欺负了。
后来……
满月垂下眸,目光落在向温羡的手上,视线渐渐模糊。
眼前小男孩的小胖手变成了她自己的手,她本来就瘦,那段时间更是一度降到七十斤,手上好像只剩下皮包骨。
她不愿意出门,每天听着满弈的敲门声,她不出门,满弈也不去上学,就坐在她门口,小声跟她说话,说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她从来不回应,满弈也从来不走。
直到满弈爆发,在家里拿着拳击手套大喊大闹要去揍人,秦母和满父都拦不住,只能喊邻居们来拦着,一大堆人拦着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正在长个的男生,他力气大得惊人,推伤好几个长辈,最后哭着跪在满父面前抽自己的脸。
他把所有事情都怪在自己头上,因为他每天放学都会去满月学校找满月,唯独那天贪玩找朋友去打球了。
他如果没去打球就好了,他如果像往常一样在学校等姐姐好了,他如果……
他如果那天在,就好了。
满月听着门外的兵荒马乱,头疼得要命,她本来打算睡觉,直到听到满弈崩溃压抑的哭声,她突然开始落泪,大颗大颗的,好像一瞬间回到很多委屈害怕的场景里。
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些个当下,满月确实有想过:满弈怎么还不来?满弈,你快点啊,有人在欺负姐姐啊。
可能血缘关系最神奇的地方就在这里吧,你听着对方的痛苦,能深切感受到对方的挣扎与煎熬,那些心疼和难过是不由自主的,是难以抑制的。
两个人,都企图将对方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所以便在无声中承担了四倍的痛苦。
亲人,是心甘情愿与你感同身受的。
于是满月开门走了出去,她把满弈抱在怀里,跟他说姐姐不怪你,跟你没关系,不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这不公平。
后来,满弈就退学了,主动提出进武校,秦母和满父没有拦着。
满月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武校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即便当时满弈的成绩不好。
可谁能保证他以后的选择呢?多的是男孩子初中成绩不好,高中却名列前茅,最终步入高校。
满月一直为此觉得愧疚。
如果她当时理智懂事一点就好了,如果她当时能回应满弈一两句就好了,如果她在知道满弈选择去武校的时候选择正面和他聊聊真实想法,就好了。
“姐姐,姐姐?”耳边小男生呼唤。
满月一怔,回神才发现叫她的是向温羡。
她眨眨眼睛才完全回神,“怎么了?”
“你手机在动。”向温羡指了指她的包。
满月这才发现手机响了,她拿着手机站起来,对向温羡家属点点头,然后转身去安全通道口接电话。
打电话的是秦母,日常闲聊,问她在做什么。
满月说在外面,秦母明显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在哪儿?”
满月没敢说在医院,怕秦母担心,就说在外面吃饭,很快就回家了。
秦母犹豫了下,“你自己吗?”
满月想了想,还是没有隐瞒,“和,一个朋友。”
“朋友?”秦母小心地问,“我们认识吗?”
“还不认识,”满月小声说,“以后有机会带你们认识。”
她说这话时忍不住心跳加快,也有点心虚。
幸亏秦母没再多问什么,只说让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满月说好,挂了电话之后,她忽然很想满弈,原地站了很久,给满弈发了一条微信。
-拿到药了吗?
满弈倒是回得很快,回的语音:“拿到了。”
他说完停顿一下,似乎有别的话想说,但又犹豫着收回。
满月主动问:怎么了?
聊天窗口上方“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安静如鸡。
满月:“……”
她问:到底怎么了?
满月:快说。
满弈在桌前坐着,握着手机满脸纠结,室友进来见他满脸便秘状,幸灾乐祸弹他脑瓜崩,“怎么?想蹲坑啊?求求哥,哥给你扶着。”
满弈一脚踹过去,烦得不行,“滚蛋。”
“那么爆?”室友好奇地凑上来,看一眼他的手机屏幕,被聊天背景吸引,“卧槽,这哪位明星?”
另一个室友早见怪不怪,“什么明星,他姐,你见过咱小满哥追星吗?”
“我靠!他姐?他姐长这样?”室友大大喊着,“还叫什么小满哥!叫姐夫啊!”
满弈闻声一撩眼皮,“滚。”
另一个室友适时补充,“嘿嘿,忘了说,咱小满哥是姐控,叫姐夫他能扒了你的皮。”
满弈听着更烦了,恰好满月打来电话,满弈接通,闷闷一声:“喂。”
满月听他这有点委屈的声音还以为他怎么了,忙问:“发生什么了?”
满弈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姐,你网恋奔现啦?”
满月一噎,明明满弈不在身边,她也心虚得眼神乱飘,“瞎说什么呢。”
没否认。
满弈撇嘴,“连个车都没有,也好意思跟你谈恋爱。”
“什么没有车?你瞎说什么呢?”满月不高兴了。
满弈反驳:“不是吗?还是开你的车来的,他自己没车吗?干嘛要开你的车?”
“他今天没开车,”满月有点生气地皱眉,“你这什么思想,跟谁学的?他就算没有车怎么了?他就算有车又能怎么样?”
满弈被凶地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耷拉着眼皮,不情不愿说声:“对不起嘛。”
满月敷衍“嗯”一声:“你药换了没?”
“马上换。”声音还闷闷不乐的。
满月脑补出满弈的表情,有点想笑,她知道满弈在担心什么,“好了,我们没谈恋爱,真的没有,他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我不会被骗的。”
满弈这才“哼”一声:“那你答应他之前记得喊我去看看他。”
“人家也没说要追我啊。”满月声音很低。
“还没说追你?那还约你出去?渣男吧这是!”满弈大吼。
满月:“……你冷静点,小满哥。”
“我冷静个屁,”满弈说,“你别理他了,这人肯定是渣男。”
满月扶额,“你好夸张。”
“夸张什么啊,你不知道现在男的套路多多,防不胜防啊!哎呀,要不你之后别跟他见面了,等我们解封了你再跟他见面,到时候我离你远点,不让他发现,怎么样?”
满月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满弈听她老笑不说话,忍不住骂:“恋爱脑!”
满月还是笑。
满弈要气死了。
最后还是满月连保证带发誓,绝不倒贴绝不恋爱脑,满弈才算满意地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之后,满月回想电话内容,还是觉得想笑。
她也没打算瞒着家里人,更没打算把自己的情况瞒着晏清辉,今天可能不太合适,但在下次见面前,她想,她会找个机会跟晏清辉说清楚。
再次回到手术室前,满月发现病人家属大部分已经出现麻木的表情,向温羡也不再掉眼泪或抠手指,而是就那么低着头,眼神涣散。
满月作为旁观者是很难感受到他们的真实心境的,但她仍然被拽进这低沉的氛围里,为之感到难过。
等了不知道多久,冬天的医院很冷,再加上手术室外的走廊很空,风毫无阻碍地席卷人的全身,渐渐地,满月感觉自己手脚都冰冷。
直到手术室的红灯转绿,霎那间,所有人站起来涌上去。
门打开,率先出来的就是晏清辉。
他穿着手术服,身上有斑斑血迹,家属一拥而上,团团将人围住。
晏清辉没摘口罩,声音明显疲惫许多,也很沙哑,他说:“病情基本已经稳住,后续还需要观察。”
一句话,定了所有人的心。
有家属已经忍不住再次哭起来,向温羡也终于肯放声大哭,好像刚刚如果哭得太大声有点不吉利,现在则是释放。
晏清辉被哭声吸引,抬头看过来,满月一直在看他,虽然她没涌上去,但隔着人潮,她目光一直没有移走。
于是不偏不倚的,晏清辉对上了她的目光。
他明显有些意外,要说刚刚他还满眼疲倦,这会儿却瞬间明亮起来,他似乎不可置信。
有家属看到他表情,说:“真是不好意思,晏医生,我家小孩太难过,拉着你女朋友一起等你了。”
满月闻声眼眸顷刻睁大,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想晏清辉移开了目光,满月无从开口,只能看着晏清辉对病人家属叮嘱术后注意事项,她则是撇撇嘴,站到一旁。
想走……
但这会儿走好像不太礼貌了,而且都等那么久了,现在走,好像躲晏清辉一样。
一躲,就显得她更理亏心虚了。
于是满月自我安慰,她就是被向温羡留下的,她就是……单纯来加油的。
安慰着安慰着,眼前走过来一个人,满月抬头,对上晏清辉似笑非笑的眼睛。
“罚站呢?”他说。
“……”他可真有噎死她的本事。
“恭喜啊。”她故作轻松地说。
晏清辉“嗯”一声,目光微垂,落在她垂在一侧的手上。
满月皮肤白,稍微有点红就显得很明显,他蹙眉,“冷?”
满月搓了搓手,“有点,不过还好——”
“满月,”晏清辉叫她一声,满月有些怔愣地抬头看他,然后听到他淡淡叹口气,“傻不傻啊你。”
满月知道他担心自己穿得少,但她觉得对比这一刻,冻一会儿真的不算什么。
于是开玩笑一般,“不傻啊,可聪明了。”
晏清辉催她下楼,满月想他还要跟病人家属交代什么,自己留在这好像不太方便,就说:“要不我先走吧。”
晏清辉闻声停下来,满月跟着也停下来,“怎么了?”
晏清辉问:“你现在要走?”
满月想了想,“我好像……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吧?”
“有。”晏清辉说。
“啊?”满月愣。
“不打算送我回去吗?”晏清辉忽然说,“那么晚了,让我打车啊?”
满月想了下,犹豫问:“不、不行吗?”
晏清辉忽然很正经地唤她一声:“满月。”
满月也不由自主有些严肃。
然后听到他说:“不行,我挺帅的,不安全。”
满月:“……”
为了防止大帅哥被人夜间劫/色,满月只好等晏清辉下班,她本来想着在外面等就好了,但是晏清辉不同意,不仅把她安排到办公室,还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围巾。
“上次送去干洗店洗的,算是新的,”他说着又打开空调,“等我一小会儿就可以了。”
满月点点头。
其实屋里开着暖气,已经不需要戴围巾了,可满月看着那抹柔软,不自觉地就伸手拿了起来。
掌心果然一片细腻绵软,她忍不住心窝窝都塌了一个小角角。
没等很久,晏清辉回来了。
他不可能让满月送他,也不可能那么晚让满月一个人回去,可满月也心疼他,不想让他忙那么久还要开车。
“叫代驾?”晏清辉说。
满月说好。
医院离满月的家很近,半夜车子一路疾驰,很快就到家门口,满月下车,她不想让晏清辉再重新叫车,就跟代驾说:“麻烦你再把他送回去。”
晏清辉了解她的意图,笑笑说:“那我明天就要开你的车上班了啊满月。”
车子这种东西其实是不方便外借的,感觉好像一旦可以随意借车,关系就亲密了很多。
满月感谢漆黑的夜,让她脸上的绯红有藏匿之地。
“嗯,开吧。”她说。
她转身要走,晏清辉再次叫住她,“满月。”
满月停下,回头。
晏清辉下车,他手里拿着围巾,走到满月跟前,两人对视几秒,满月没有主动开口说自己戴,晏清辉就抬手帮她戴上。
围巾很长,围了两三圈还有很长垂着。
看着有点可爱。
像小朋友偷戴了大人的围巾。
晏清辉忍不住想摸她的头,或者捏她的脸,但最后也只是拉了拉围巾,轻声说:“回去早点休息,不要等我,我到家会给你发消息的。”
围巾是刚洗的,有淡淡的洗涤剂味道,但满月却好像在每一针毛线夹缝中嗅到了晏清辉的味道。
她忍不住把下巴往里缩,遮住微热的脸,只露了一双眼睛。
夜色下,她瞳仁里闪着细碎的月光,细看,像误入人间的小鹿。
睫毛像森林,扑扇的时候,像风吹了树叶。
隔着围巾,她闷闷开口:“嗯,你注意安全。”
晏清辉笑,“保证全程戴着口罩。”
干嘛要跟她保证。
满月心里哼哼两声,“那我走了?”
晏清辉点头,“去吧。”
一路目送满月进电梯,晏清辉才上车,他没着急让代驾开车,而是等了一会儿,其中一户亮灯,他似有预料地掏出手机,果然看到满月发来消息。
-我到了。
“嗯,晚安,”晏清辉声音很轻,“满月。”
满月站在窗前俯视,车子亮着灯,在她收到消息的同时才缓缓驶离。
他们好像都清楚,彼此会为对方做什么。
虽然笨拙,但是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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