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其实从未见过沈灼寒。
毕竟清徽、灵犀两山虽时有接洽,但阮秋极少下山,就是打理着清徽山中六峰庶务,需要出山的事情也都是交给师兄弟去办,从不露面,清徽六峰也只有少数弟子见过他。
在话本里,阮秋也只在他人闲谈出现过——在传言中,他相貌阴柔,不男不女,柔弱无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成为剑圣徒弟,还善妒刻薄,一再阻止剑圣收旁的好苗子为徒。
苦主便是这一位,阮秋今日第一次见,晚他一些入内门,在话本中似乎在灵犀山内门名望不错,医剑双修的天才弟子,沈灼寒。
前世,阮秋也听说过他。
一年前的内门大比中,沈灼寒以灵犀山外门弟子的身份拔得头筹,一个医修出身的弟子竟连胜许多清徽山、开阳山的弟子,证明了他实力不俗,而且还是医剑双修,那时,很多人都说他或许会成为剑圣的徒弟。
可谁知剑圣收了阮秋做徒弟。
哪怕沈灼寒还是入了内门,还被灵犀山代掌山主的医圣师弟许长老收入门下,也还有不少为他不忿的人,这些人总会拿阮秋与沈灼寒做对比,即便他们二人根本就不认识。但二人都是内门弟子,阮秋还是剑圣的徒弟,这些声音仅仅只在沈灼寒所在的灵犀山以及他待过的外门偶尔响起。
阮秋自入清徽山,身边就清静得很,身体又不大好,在此之前,只是听说过沈灼寒这个人而已,哪知道原来在话本里,沈灼寒早已心仪他师尊,便是为了他师尊学剑,一心要入清徽山,却硬是被他横插一脚。
再后来,临死前的阮秋也听魔门少主说起过沈灼寒。
便是他前世死的那一日,师尊不远千里赶去救的人。
阮秋死后的事自己无法知晓,话本倒是接上了,原来他的死竟然令师尊剑心不稳,修为大跌。
在话本里,他的师尊殷剑圣是因为不得不与他双修后,被迫结下某种契约,他的死才会对师尊造成那样大的影响。后来沈灼寒耗尽心力医治好他师尊,也得偿所愿拜入剑圣座下,最后剑圣解开契约后,也终于放下了阮秋这个逆徒,便与一路相携走来早已互生情愫的沈灼寒结成了道侣。
那时世人都说,殷剑圣与沈灼寒是注定的天命道侣。
阮秋看完话本是真的冤枉,他从未给师尊结过契约!他能想到唯一有问题的,大概就是他最初用双修之法转移师尊身上的妖咒时,一并跟着消失在他身体里的那一颗鬼珠。
此时此刻,他更是惊愕。
林家庄本是前世谢英会出事的地方,前世更是因为此事与他师尊殷无尘相关成为玄极宗机密。
可是,沈灼寒在这里出现了。
阮秋满心疑惑,站在他身侧的宋新亭在看到沈灼寒时,笑容也淡了几分。他与阮秋不同,从不拘束自己,玄极宗里那些为沈灼寒不平以及污蔑阮秋的声音他听过不止一次。
故而见到沈灼寒,宋新亭不着痕迹地拧起眉,“原来阁下就是灵犀山的沈师弟,久仰大名。”
阮秋恍然回神,跟哥哥多年相依为命的他听出了宋新亭的变化,听起来,哥哥不喜欢沈灼寒。
诚然,看过话本的阮秋面对沈灼寒也有一些复杂的心情,不过说不上讨厌或抗拒。他只知道,这个人将来会是师尊的道侣,也想过他们见面会不会尴尬……还有些微妙,便是源于前世魔门少主同他说过的话。
因为前世,阮秋死前的最后七日,师尊去救了沈灼寒。
阮秋很怕死,母亲临走前的遗愿便是要他活下去。而前世死过那一回,已经让阮秋做了许久噩梦,他一见到沈灼寒,总会想起前世的死,又想起那时候一直没来的师尊。
注意到宋新亭的态度转变,沈灼寒身旁的灵犀山弟子先出声了,不过他对一身青衣的阮秋更有兴趣,“你们是谁,清徽山的弟子?”
几人早就注意到了宋新亭身后的青衣少年,因为少年秀丽的相貌与气度实在是太过出色,虽然一直很安静,总叫人忍不住去看他。
那一身青衣显然出自清徽山,可他却生得柔柔弱弱的。
清徽山有这样柔弱的剑修吗?
几人不免心下困惑,一道声音便在此刻从屋中传来。
“你们果然来了。”
众人齐齐看去,便看见一名身着与宋新亭身上一样的内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从厅中走出,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他腰间挎着一柄长刀,站在门前,望着院中的宋新亭和阮秋二人,倨傲的凤眼里涌上几分笑意。
“我的宋师兄,还有这位……”他转向阮秋骤然僵硬的面色,挑眉扬起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我们清徽山剑圣的徒弟,阮秋,阮师弟。”
“他就是那个阮秋!”
那名灵犀山弟子惊叫起来,下意识看向沈灼寒,其余几人也都无一例外的露出诧异的神情。
剑圣的弟子阮秋,在玄极宗是有名的人物,尤其是在沈灼寒所在的灵犀山,哪怕名声不大好。
沈灼寒也有过诧异,看了看门前的年轻人,又看向齐齐变了脸色的阮秋和宋新亭,坦然笑道:“裴桓师兄认得二位师兄?原来这位便是清徽山的阮师兄,灼寒仰慕已久。”
阮秋一顿,抬眼望向沈灼寒。
谁知正好被沈灼寒抓个正着,还笑着冲他抱拳一礼。
阮秋反而愣了下,想起在话本里,沈灼寒也从未表达过对他的不喜,可是纯真善良的典范。
阮秋拱手回了一礼,垂眸应道:“沈师弟客气了。”
见状,先前故意叫出他名字的裴桓面露不满,“那我呢?阮师弟,你我好歹是自小相识,这么久不见,你也不知道与我寒暄几句?”
宋新亭冷声道:“相识不如不相识,小秋不用理他。”
裴桓握紧刀柄,继而又松开,冷眼看着他道:“宋师兄,你我好歹是同门师兄弟,以前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老是来招惹我。”
阮秋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架势,扯了扯宋新亭衣袖。
“算了,哥哥。”
宋新亭深吸口气,才缓和语气同阮秋道:“若不是因为他……小秋,有我在,你不用理他。”转眼看向裴桓,面色就冷了下来,“藏月峰二弟子,苍耀大将军之子,什么也不缺,居然也会来林家庄凑这热闹。”
藏月峰在开阳一脉是前几峰,峰主是掌教的师妹,也是宋新亭的师尊,而裴桓也是藏月峰峰主座下的弟子,自小就在藏月峰修炼,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让不少人不敢轻易得罪的身份,便是苍耀国大将军之子。
他是跟阮秋一起长大,可也是因为他,阮秋性情大变,从此不愿与外人接触,若不是同门师兄弟,八年前宋新亭就已一剑杀了他。
那件事后,师兄弟也已决裂。
裴桓俨然也习惯了宋新亭看不顺眼的事实,见阮秋看谁都没看自己,这怒火自然也转移到了宋新亭身上,“这不是听说宋师兄跟人打赌,我自然要来看看,没想到你还真把他也带来了。”他频频看向阮秋,“当了剑圣的徒弟,果然变了不少,你来这,也是因为你哥哥跟那个谢英的赌约?”
阮秋也很意外裴桓一个筑基期的内门弟子居然也会出现在这,但很快就从他的话中知道他来这里的原因,那个赌约,果然传出去了。
不过倒是提醒了阮秋一件事,“不知谢英来了吗?”
“谢英?”
沈灼寒面露迷茫,裴桓轻哼一声,持刀靠在门边,说不出的风流俊逸,“你果然是为了这个赌约来的,听说这个叫谢英的小子最近跟你住在凌绝峰,你看起来很在意他。”
阮秋面色平静,“你知道?”
裴桓斜睨他,“你过来。”
“看来人还没到。”宋新亭冷漠地无视了裴桓,同沈灼寒道:“我们是来找一位名叫谢英的小兄弟,几位师弟是为了悬赏任务来的吧。”
沈灼寒看不懂几人的恩怨,但听说过阮秋曾在藏月峰住了八年,直到一年前才入清徽山,也没有多问,应道:“我打算淬炼灵剑,正缺一枚紫曜石,便约了几位师兄弟一块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几位师兄。”
比起裴桓,宋新亭更愿意跟传言中他弟弟的对头说话,“你们一路过来,可发现什么异常?”
沈灼寒思索着摇了头,“要说异常,林家庄处处都不对劲,可真要说有什么问题,我们刚到不久,也只见过这林家庄的护院老林。”
“只怕他不只是个简单的护院。”宋新亭发觉裴桓还盯着阮秋看,面色一沉,便护着阮秋进屋,“谢英还未到,我们先进去歇会儿?”
沈灼寒看在眼里,笑道:“有几位师兄出手,林家庄的事情想必不难解决。老林还未回来,几位师兄,我们还是先进去等人吧。”
阮秋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后者一脸泰然,他便有些自惭形秽。沈灼寒长得好看,脾气好,练剑天赋又好,刚入内门一年就已快练气大圆满,这样优秀的一个人,若是真的跟师尊结成道侣,好像也挺般配的。
有宋新亭护着,裴桓没再找到跟阮秋说话的机会,宋新亭还拉着阮秋坐在离裴桓最远的位置,但也没人再说话了,都在偷看阮秋。
这个引人争议的剑圣小弟子,在座又有几人不感兴趣?
可是等了许久,谢英迟迟没到,老林也一直没有回来。
月上柳梢头,那几名灵犀山的弟子都坐不住了,一名医修偷偷看了眼端坐对面安静垂眸的青衣少年,凑近沈灼寒耳边说:“沈师兄,你说这个阮秋真的是来找人的吗?还是知道你会来,特意来抢那枚紫曜石的?”
沈灼寒神色淡淡道:“陈师弟,阮师兄不缺紫曜石。”
陈师弟轻哼道:“他自然不缺,只是沈师兄需要罢了。”
沈灼寒笑而不语。
一片沉寂中,阮秋忽然起身,同宋新亭耳语两句便出了门,沈灼寒的神色才有了一丝变化,紧跟着,另一个人跟了出去,正是裴桓。
宋新亭也看到了,马上提剑跟上。
阮秋在大堂里坐了半个时辰,实在闷得慌,就在门前透透气,算算时间谢英早该到了,可到现在还迟迟不见人影,他究竟去哪儿了?
裴桓便在此时走到他身后,“你这么关心那个谢英?”
阮秋身上一僵,而后缓缓回身,面色淡然道:“他是许长老送到清徽山上拜师的,我自然该关心,若他一直没有来,恐怕是出事了。”
裴桓嗤笑道:“他不过只是迟了半日未到,你就这样关心?你认识他也不过短短几日,你我可是自小相识,自从上了清徽山,你就再没有回过藏月峰,也不说回来看望收留你多年的师尊,阮秋,你可真厉害。”
阮秋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直接转身便往院中走去,“你想嘲讽我,随意,但我没心情奉陪。”
裴桓见他如此冷淡,咬了咬牙道:“你现在可真是一句都说不得了。”他还是跟了上去,望着青衣少年清瘦的背影,恍然惊觉,一年未见,阮秋已长高许多,虽然只到他肩膀处,只是看上去愈发柔弱了,裴桓忽然意识到,他在清徽山未必过得好。
“你……”
裴桓支吾须臾,问了出来,“你这一年,过得好吗?”
阮秋九岁来到藏月峰,就同那时已经是宋新亭小师弟的裴桓认识,裴桓大他三岁,又是世家子弟出身,背靠苍耀国,天之骄子,自小就是骄傲不服输的性子,也从来不肯低头,宋新亭不在时,还会偷偷欺负他,不过也就只是言语上的挑衅或是整蛊吓唬他,也无伤大雅,直到那一次……
阮秋没再深想,他有些意外裴桓这种天之骄子居然会对他问出这种问题,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回答,裴桓又说出了叫他更意外的话。
“对不起。”
“……什么?”
当着阮秋的面,裴桓却说不下去,他扣紧刀柄,最后还是别开脸,“八年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撞破你……你的秘密,我也不该说出那样的话,你不是怪物,我才是。我,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想跟你道歉。”
这话不仅让阮秋怔住了,刚跟出来的宋新亭也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前,颇为错愕地看着院中海棠花树下显然不敢面对阮秋的裴桓。
八年前……
宋新亭想起了那件往事。
那一年,十岁出头的阮秋独自一人来到玄极宗找他,刚到藏月峰安顿下来,还没有一年。
除了宋新亭这个看着阮秋出生、看着阮秋长大的人之外,很少再有人知道,阮秋九岁之前其实是个热情乐观的小孩,直到他来到藏月峰,然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跟正常人的区别是那样大,大到在他那个年纪根本无法接受,至今仍未释怀。
阮秋此时也想起了这件事,本就苍白的面色忽然没了血色,他耳边只剩下八年前的少年裴桓在无意撞破他的秘密后说过的那句话——
阮秋,原来你是个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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