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云烟城的第二天,名剑山庄的老庄主也终于听闻殷无尘入城的消息,亲自来请他上山。因荧烛剑是师祖请这位老庄主早已封炉闭关的父亲铸成的,有这份渊源在,殷无尘并未拒绝,阮秋便也只能跟着师尊师兄和宗门弟子,一起上了名剑山庄。
名剑山庄建在云烟城最中心,最高的山巅,身为剑圣徒弟,其他弟子去客房时,阮秋和林松风跟着师尊,在老庄主带领下,去见了那位曾为师尊打造灵剑的莫家老家长。
那位老家长年岁已然不小,只有老庄主父子与殷无尘进去看他,林松风二人便在门外等着。只是殷无尘几人刚进去,门外又有人来了,为首之人主动上前与林松风寒暄。
“老夫远远看着,便觉得门前的后辈像林师侄,竟还真是你,看样子,殷剑圣也已经到了。”
林松风正同阮秋说话,乍一过来一群人也有些头疼,但在看见那中年男子后,客气的笑容淡了许多。而阮秋在看到那中年男子身后的纪天泽时,也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
那男子半点也不介意林松风的冷淡,笑呵呵地看向阮秋,“想必这位,便是殷剑圣近几年新收的小徒弟吧,看上去倒是个机灵的。”
纪天泽似乎对这种场合颇为不喜,也或许是对男人讨好的态度不悦,摇着折扇一脸不屑。
“原来是纪家主。”林松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便回头同阮秋说:“小师弟,这一位,便是南泽纪家的纪家主,纪狂涛,想必纪家主身后的这位,便是纪家大公子了。”
纪狂涛被后辈直呼姓名也不气恼,仍是一脸和善的笑容,他也回头看向纪天泽,“天泽,你不是说昨夜与这位小师侄见过一面吗。”
纪天泽这才拿正眼看人,见到阮秋,狭长的双眼微眯起来,似笑非笑道:“我说过你我还会再见面的,阮秋,你说这不是巧了吗?”
阮秋只觉得他依旧让人很不悦,眼神竟与毒蛇很像,也没想到他说的连师尊见了也要喊老哥的爹居然就是这个纪狂涛,可大师兄根本就不给他面子,这对父子好生奇怪。
林松风闻言拧着眉看了阮秋一眼,语气淡淡地转移了话题,“二位也是来看莫老爷子的?”
“看来殷剑圣还在里面,那老夫便不进去讨人嫌了。”
纪狂涛依然笑着,可你说他这是讨好也不尽然,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点了点头便带着纪天泽到另一边,俨然是要等殷无尘出来。
林松风也没再搭理他,眼里甚至有几分厌烦,刻意侧身挡住纪天泽对阮秋的打量,低声问:“小师弟,你跟纪天泽昨夜真的见过?”
阮秋也对纪天泽那种不怀好意的注视颇为不悦,皱眉道:“昨夜在城里见过一面,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却说他家与师尊是世交。”
“又是这套说辞。”林松风嗤笑道:“九年前的论剑大会上,纪狂涛见了我,也是这么说的。”
阮秋便觉得有些奇怪,“莫非他们与师尊真的认识?”
“算是吧,但逢人便说是师尊的世交,纪家人就是故意恶心师尊吧!”林松风见阮秋神情迷茫,便低声同他说:“小师弟可知道,师尊原本不姓殷,是母亲离世后,他便改了随母亲姓,而师尊曾经的家,与这纪家确实是世交,祖上还曾有过姻亲。”
阮秋若有所思。
在林家庄的山顶别院,殷无尘便说过,他曾经的叔叔勾结外人逼死了他的母亲,之后那仇人也灭了他家满门,唯有师尊和那个叔叔逃过一劫,这就是师尊改姓的缘故吗?
林松风警惕地盯着不远的纪家父子,又说:“这纪家,在南泽也是一大世家,曾以九转灵蛊闻名天下,可惜这几代青黄不接,已经开始没落了,直到纪狂涛这一代才有了些气色,然而他与咱们师尊同辈,天赋再不错,也没办法跟咱们师尊比。师尊第一次去论剑大会,纪狂涛便是他的手下败将,几乎被师尊打到自闭,窝在南泽十几年不出来,后来更没法跟师尊比。直到九年前论剑大会,他以南泽纪家家主的身份出现,到处跟人说他与师尊世交的关系,实际上,师尊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也聪明,知道师尊不愿意提起曾经那个家,也很少在他面前出现。”
阮秋好奇道:“九转灵蛊?”
林松风颔首,“说起来,这只在纪家先祖陨落后就开始沉睡的九转灵蛊,在前几年突然觉醒了,而让它觉醒的人便是纪狂涛这个儿子,纪天泽,他看起来,运气和天赋都要比他爹好数倍。我想,一年后的论剑大会,他或许会成为二师弟的劲敌。”
阮秋从不否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师兄这么说,他更不会小看纪天泽。只是匆匆两面,他便感觉这个纪天泽对他和他师尊带着恶意,莫非是因为他爹曾被师尊打到自闭?
不遭人嫉是庸才,阮秋也能理解有很多人不服他师尊,可师尊便是运气好天赋强,没办法。
林松风也是第一次见纪天泽,没想到对方没将他放在眼里,反倒一直盯着他小师弟,他便不放心地同阮秋说:“小师弟,这个纪天泽恐怕比他爹还要难应付,师尊恐怕还有好一会儿才出来,楚越他们想必已经在客房安置好了,你先过去找他们吧。”
他不知道这对父子在盯着小师弟憋什么坏,但让小师弟先走就对了,免得一会儿出什么事。
阮秋实在是被二人盯得有些烦了,便听大师兄的,叫来门前一个家仆,先去客房找师兄弟。
看着阮秋走远,林松风刚松一口气,却见纪天泽跟他爹不知道说了什么,摇着折扇也离走了,他心下大惊,知道自己算漏了这一茬,便想跟上,谁知纪狂涛又笑着凑上来。
“林师侄,这是去哪儿啊?”
纪天泽步伐轻快,林松风被拦住这一小会儿便走远了。
林松风知道这小子盯上了他家小师弟,对纪狂涛又很是不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面子,运起步伐闪身绕开纪狂涛,匆忙追了出去。
说起阮秋,离开纪家父子的视线范围后,他也轻松不少,只是从莫老爷子幽静的住处出来后,总难免会遇上不少来名剑山庄庆贺的人,前院比起后院,可谓是热闹百倍。
阮秋跟着带路的莫家家仆走出后院,冷不丁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却是一脸陌生。
身着褚色劲装的年轻人相貌憨厚,似乎没料到阮秋真的会回头,他呆呆看着阮秋的脸,震惊的面容慢慢飞红,直到阮秋耐心用尽,蹙起眉头,他才反应过来似的挠了挠头。
“你真的是阮秋?”年轻人说着,眼里也满是狐疑。
“你是?”
阮秋看他一身服饰不像是他见过的大宗门的弟子,对方看他的眼神也不像是第一次见面,他想了许久都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对方。
年轻人一拍脑门,红着脸道:“瞧我这脑子……阮秋,你可还记得停云观隔壁的秦小虎?”
“秦小虎?”
阮秋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形象,他恍然大悟,小时候他在道观时隔壁有一对婆孙,孙儿比他大几岁,便叫秦小虎,他也很吃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人。
“我记得,你九岁那年,南边来了一些门派招收新弟子,你被他们选中……”阮秋顿了下,其实他跟秦小虎关系说不上好,秦小虎虽然与他住得近,难免时常见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秦小虎总是远远看着他,神神叨叨的,从来不靠近。但好歹也是小时候的邻居,能重逢便是缘分,阮秋淡笑道:“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
秦小虎觍着脸笑道:“婆婆走后那几年,多亏兰姑姑和观主照顾我,若不是她们的指点,我也进不了惊雷堂……啊对了,我现在是南泽惊雷堂的内门弟子,我叫秦重。”
阮秋颔首,“秦重,好名字。”南泽太远,惊雷堂这个名字阮秋并未听说过,便没有对此说什么,只道:“恭喜你,成了内门弟子。”
昔年的秦小虎,如今的秦重黝黑的脸颊又红了几分。
“我也没想到会在名剑山庄见到你,听到你的名字时,我以为只是同名同姓,谁知道这么巧碰到了你……原来你竟入了剑圣门下!”
阮秋只道:“运气好罢了。”
秦重笑了笑,大抵还是因为自小不熟,两人都有些尴尬,他看阮秋身边还有一位莫家家仆等着,识趣地说:“看来你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阮秋,我们有机会再叙旧吧。”
“好。”
阮秋客气地点头,便先走了,刚走出几步,冷不丁听见秦重的小声低语,“没想到,他这样的身体,居然都能当上剑圣的徒弟……”
话音落下,阮秋忽地停下脚步,仿佛坠入冰渊,浑身血液都凉透了,秦重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了什么?
阮秋心跳极快,一下一下砸在胸膛,似要跃出来似的,他猛地反应过来,回头去找秦重,可就是这么点迟疑的功夫,秦重已经走远了,身影一没入前院的拱门便不见了!
带路的家仆见他有些不对劲,低声询问:“阮仙君……”
话还未说完,阮秋便扔下那家仆冲了出去,直奔秦重方才离开的方向。秦重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那样说,他没办法让自己继续保持冷静,已心慌得几乎要窒息。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等到了门前,早已看不到秦重的身影了,阮秋急得眼眶都红了,双腿却因为恐惧无力泛软,他靠着院墙才勉强站着,等到那名家仆跟上,便像是碰到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腕。
“惊雷堂的弟子安排在何处?”
那名家仆好歹也是跟在老庄主身边的,对这次的来宾也有一些了解,可是阮秋这么问,那双泛红的双眼盯着他,他既惶恐又是迷茫,“惊雷堂?惊雷堂没有人来庆贺啊……”
事实上,这名家仆也从未听说过惊雷堂这个门派。
这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得阮秋呼吸一滞,险些昏过去,他慢慢松开人,面上血色在一瞬间被抽干,一片惨白。如果惊雷堂没有人来庆贺,那么秦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林松风终于追上了纪天泽,纪天泽站在后院的花园中,不知远远看着什么,见他过来,狭长双眼涌上几分笑意,低头同身旁之人说了什么,那人便弯腰拱手退下了。
林松风快速扫了眼四周,并没有在花园中看到小师弟的身影,这才暗松口气,转身回去。
纪天泽却追上来,笑起来,双眼更像是毒蛇的眼睛,“林师兄怎么在这,这是要回去吗?正好,小弟我也忙完了,我们一道回去吧。”
林松风总不能说他是担忧纪天泽缠上他小师弟才追出来的,闻言便神色冷淡地说:“那走吧。”
“好。”
纪天泽低笑了一声,便摇着折扇跟上,看似风流惬意,连步伐也透出几分胸有成竹的味道。
林松风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莫家的老家长与殷无尘已经陨落的师尊是旧友,二人叙旧不免多花一些时间,不知不觉已近黄昏,殷无尘和林松风回来时,阮秋房中已经亮起了烛火,殷无尘从林松风口中得知了白日的事,打发了大徒弟,便去敲小徒弟的房门,“小秋,是我。”
屋中无人回应,殷无尘担心他,便放开神识查探,才知道房间里没有人,他眉心一紧,推开门进去,便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也许是因为匆匆留下,纸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
殷无尘拿起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哥哥寻我有急事,今夜便不回来了。徒儿阮秋留。
“哥哥?”
小徒弟大晚上扔下他去找哥哥,殷无尘的心情说不上好,他认得宋新亭,在阮秋还没入清徽山前,他便知道这个人。只是今夜,他对阮秋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格外不满。
谁让阮秋最信任宋新亭,连他这个师尊都要往后排?
殊不知,阮秋匆匆留下纸条后确实是去了宋新亭那里,可并未提前约好,也一直等不到人。
天黑后宋新亭从外面回来,看到自己的房间亮着灯火,也有些奇怪,待推开门看到趴在桌上睡着了的阮秋,他先是一怔,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动作极轻地关上房门。
极轻微的动静还是惊醒了阮秋,他做了一个噩梦,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身体不住颤抖,像是被吓坏了,一见到宋新亭便红着眼睛站起来,一时不慎竟还被凳子腿绊倒。
好在宋新亭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扶住人,忍不住笑道:“这是怎么了,做了什么噩梦?”
阮秋一抬头,脸色惨白憔悴,秋水眸中布满红血丝,宋新亭微微一愣,扶着他坐下,神色认真起来,“怎么了小秋,出什么事了?”
阮秋是做了噩梦,梦到自己身体的秘密暴露,所有人指着他骂怪物,此刻还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心如擂鼓难以平复。见到宋新亭要倒茶,他忽然紧紧抓住了宋新亭的手。
“哥哥……”
这一开口,沙哑的哭腔叫阮秋自己听了都吓了一跳。
宋新亭面露忧色,“哥哥在这里,小秋,你怎么了?”
阮秋张了张嘴,想要告诉他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可话到嘴边,又颤抖着说不出来,最终是眼泪先掉了下来,才颤声道:“哥哥帮我!”
宋新亭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哥哥当然会帮你,但是你要先告诉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因为过分害怕,阮秋浑身颤抖得厉害,点了点头,半晌才整理好自己要说的话,哑声说:“我今日,看到秦小虎了,就是以前住在道观隔壁的那对婆孙……哥哥,他应该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会说出去吗?”
在梦里,秦重说了出去,阮秋此刻不是分不清梦和现实,说出口时身体也在害怕地颤抖着,如今已经过去大半日,有足够的时间让秦重说出去,可阮秋却找不到他的人。
宋新亭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安慰阮秋,“他也在这里?不会的,小秋,他从不与你亲近,不会知道你的秘密。你先冷静一下,告诉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
阮秋冷静不了,他摇了摇头,声音含着几分哽咽,“秦小虎或许没有亲眼见到过,可是太婆知道的……娘说,当年给她接生的除了观主就是隔壁的太婆,太婆一定是跟秦小虎说了,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的秘密!”
宋新亭也才想起来这件事,他的面色沉重起来,“那他在哪里,小秋,哥哥带你去找到他。”
“找不到的……”
阮秋飞快摇头,神色痛苦地抱着头,“我已经找了半日,他说他是惊雷堂的弟子,可惊雷堂根本没有派人来名剑山庄,他究竟是跟谁来的?哥哥,我的秘密要暴露了吗?”
他仿佛又回到了被众人指着唾骂怪物的梦里,既恐惧,又绝望,只能紧紧抓住宋新亭的手,却很难再安心,“哥哥,能不能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秘密,我不想做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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