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此岸不应结缘。
即便是只有模糊认知的狯岳,也格外清楚这一事实。
驻足此岸的神明会隐藏在人流之中,无法给人留下记忆和关注,大概只有浅淡的“没注意的路人”这一印象,能够短暂证明神明的存在,并且这一印象还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飞快消弭,将神明从人类的记忆里彻底剥夺,最后再也无法占据此岸之人的任何回忆。
神器更是会被彻底忽视,就像人类自我认知中看不见的灵魂一样,就算是伫立在生人眼前攀谈讲话,也无法在人类的眼中博得一丝一毫的注意力,或许只有在与神结缘之后,才能够在此岸之人的薄弱记忆中占据一个角落吧。
所以,此岸人类即便与彼岸居民有了缘分牵扯,也多半留不住自己的记忆,就像此时的我妻善逸一样。
“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狯岳问道。
“哎?刚才吗?”
紧张地揪着自己袖角的金发小哭包愣了一下,随后开始拧着眉毛回想:
“刚才……师兄带我出来寻找鬼的踪迹,然后我们跑了很多地方,但是没有找到。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吧?说起来我总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但是记不住梦里都是什么了……”
“……”
狯岳盯着那双非常认真在苦恼的金褐色双瞳,略微有点心情复杂地开口:“记不住就不要想了。”
虽说废物儿子直接就把所有事情都忘了,这可能让他有点不爽,毕竟那种耀眼的金色闪电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善逸这家伙在桃山从来都没有显露出这种实力——如果是以前的狯岳,多半会感到被欺骗了的愤怒,不过现在的话,他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所谓了。
儿子厉害一点,这不挺好的吗?也不用担心明年废物儿子会死在鬼杀队选拔里,就凭刚刚那一手,普通的鬼根本就奈何不了他的废物儿子,这是好事才对。
而至于和那名祸津神的经历……还是忘了比较好吧。
狯岳这么想道。
彼岸此岸不应结缘,善逸与神明不再有缘分才是最安全的事,这样就可以避免与彼岸的牵扯,也免得哪天因为与妖怪对上视线,又不得不被奇形怪状的妖怪追着狂奔不止了——到那个时候,可不一定再有个机灵的偷灌了神社净水的祸津神在旁边,就算废物儿子能再斩出这么惊艳的一刀,也无法对妖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当然,不应结缘这个范围可不包括他,虽说他现在隐约知晓自己也算半个神器,但狯岳仍旧坚信,自己是妥妥的此岸活人,最多是稍微沾了点彼岸而已,这种特殊情况又不是从来没有,他作为一个特例怎么了!
天眼通明的人类也有,天生看得见妖怪的人类也有,大不了就把他当做那种阴阳师除妖师之流,他只不过是更为特殊那么一点点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没什么可在意的。”
于是狯岳用自己的青瞳瞥了一眼苦恼中的废物儿子,语气自然地正色道:
“区区一个噩梦,也不重要,忘了就忘了,我们今晚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握紧你的刀,我们现在就去老师那边——鎹鸦来消息了。”
话毕,他就毫不犹豫从屋顶一跃而下,我妻善逸“哦哦”地应了两声,慌慌张张地也跟着跳下来,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师兄的脚步,顺着月光洒落下来的方向追了上去。
只不过,在下意识追随着飘扬起来的青紫三角纹羽织下摆后,我妻善逸茫然地用指尖摸了摸湿润的刀镡,完全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刀莫名其妙就好像刚被淋了一桶水一般,直到现在也还没彻底晾干。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啊,刚才下雨了吗?
不过若是说下雨,他的羽织可都是干干爽爽的,只有刀剑上摸起来湿漉漉,像刚被水浸湿了一般——而且还不止是他的,师兄的刀上也看起来湿淋淋的,所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什么印象都没有啊?
……还有那个噩梦,究竟都有些什么内容,真的一点也不重要吗?
————
直到师徒三人离开鸟取,重新回到了桃山,我妻善逸也没搞清楚自己脑子里的众多问号,甚至他在不知不觉中连想要探究的意图都变得模糊起来,在鸟取的全部记忆,除了与师兄见了一次真正的食人恶鬼之外,就再也没留下什么其他的印象。
哦,吃人鬼真的很可怕,只不过还没等他惊恐地尖叫出声,师兄就面无表情一刀把鬼的脑袋剁掉了,甚至连型都没用。
那颗圆溜溜的鬼头被砍掉之后还轱辘轱辘滚到了他脚下,这幅场景惊悚无比,吓得他当场起飞,整个人直接糊上了师兄的后背,直到那颗鬼头化成灰,师兄才阴着一张脸成功把他撕下来。
爷爷看起来倒是很开心的样子,捻着胡子乐呵呵地说师兄这次选拔肯定没问题,回来之后还写信给其它的培训师炫耀……当然,这些应该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狯岳师兄很厉害,能做到这种程度都是意料之中,但是我妻善逸怎么也没想到,回来之后,本应该是师兄在努力修行,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他自己陷入了修行地狱。
“哈——啊?这就是你现在能做到的一之型吗,废物?”
明明是问询的音调,却拖起长长的尾音,本应听起来赏心悦耳的低声线蔓延上无处安放的怒意和暴躁,还带着些微的不可思议和“你耍我吗”的质问,黑发青瞳的师兄睁着那双泛着冷冽青绿色泽的眼睛瞪着他,原本还很端正俊俏的一张脸硬生生被凶恶的表情扭曲成了恶鬼的模样(我妻善逸滤镜)。
“怎么不说话?”
“恶鬼”又上前一步,带着背后飘起的黑气凶神恶煞地重复问道:
“回答我啊,善逸,这么无力又弱小的一刀,就是你斩给我看的一之型?”
被师兄整个逆着光的阴影所笼罩,我妻善逸战战兢兢地抱着刀,含着眼泪,无助又可怜地缩成了一团,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这样没错,但但但是师兄,我很没用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吧,我就是没有天分的那种人啊,一直以来都是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啊?为、为什么师兄要这么生气啊?”
“一直以来?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狯岳觉得自己简直都要被气笑了——如果真的只有这种水平,那之前将妖怪一分为二的那一道金色闪电是谁斩出来的?是他吗?还是那个没神器也没刀的祸津神?废物儿子现在的胆子是不是有点太肥了,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
“去再给我挥刀一千次!就算只会一之型,也要给我练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狯岳顶着一脑门的青筋,恨铁不成钢地投以怒视,毫不客气地开口道:“不做完不许休息!也不准再说自己没有天分,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就给我做好挨揍的准备,听到了吗废物!”
——什么没有天分!谁也不许说他的废物儿子没有天分!谁敢说他就和谁急,就算是废物儿子自己也不行!
“呜呜呜听到了师兄……”
弱小无助却没有话语权的我妻善逸抹着眼泪点了点头,随后颤颤巍巍地抱着自己的破木刀,又重新回到了日头下开始练习,旁边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桑岛慈悟郎拄着自己的拐杖,捻着胡子,露出了一脸仿佛见到“兄友弟恭”的慈爱表情。
真好啊,真不错啊,狯岳和善逸现在的关系已经这么亲近了,并且不仅如此,狯岳还有了身为兄长的担当,也承认了善逸的天分,爱之深责之切,善逸哭得越厉害,就说明狯岳对他的期待越高啊!
(我妻善逸:爷爷?!你听听这是爷爷该说的话吗?!!)
从鸟取回来之后,我妻善逸便一直置身于这种恐怖的地狱之中,每天没日没夜地练习,还伴随着师兄突然关注起他修行进度的噩梦——所以说,为什么狯岳师兄突然这么看重他的修行啊?他分明就是一个没天分还胆子小的爱哭鬼,给予他这么多的期待真的没有问题吗?!!
这种连百年后隔壁千年古国的高三学子都自愧不如的高强度训练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持续了下去,没日没夜的练习也让他失去了对于时间的观念,对我妻善逸而言,时间的流逝让他察觉不到,似乎只是这么度过了几天的时间,狯岳师兄就到了前去参加鬼杀队选拔的日子。
而我妻善逸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狯岳已经在腰间挂上了锋利的日轮刀,内里穿着熟悉的黑色服衬,脖颈用蓝色细绳系着金色的勾玉,外罩青紫色三角纹羽织,于桃山的清晨与桑岛老师道别了。
“藤袭山选拔需要在里面停留整整七天,所以除了要斩杀掉窥伺你的恶鬼之外,还需要保证拥有足够的水源与食物。”
桑岛慈悟郎将一袋干粮递给了没露出什么表情的大徒弟,捋着胡子慢悠悠开口:
“选拔结束之后要大概十多日才能收到属于你的日轮刀,到时候会由锻刀人直接送来桃山,也不知道狯岳的日轮刀会是什么颜色呢?按理来说我们雷呼一门的正统是金色的闪电纹,不过根据每个人的差异,也会有些许差别——我记得现任音柱使用雷之呼吸的变种,他的日轮刀就和我们的看上去完全不同。”
虽然担忧无可避免,但桑岛慈悟郎完全不认为自己的大徒弟会无法通过鬼杀队选拔——藤袭山中那些面黄肌瘦的鬼能有什么战斗力,狯岳可是连型都不用就能将真正食人的恶鬼斩于刀下的优秀,与其担忧这种不可能的情况,倒不如想想到时候狯岳的刀会是什么模样,如果能出现纯正的金色,那他桑岛慈悟郎这辈子就值了!
“请放心吧,老师。”
狯岳颔首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轻便包袱,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一定会顺利通过选拔的。”
——然后赶紧回来,趁着锻刀那十几天给废物儿子加训!
后一句话暂且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已经听到了桃山那一头响起的“师兄你今天去参加选拔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啊啊”的尖叫声,思索着废物儿子的耳朵过于灵敏,说不定会被听见——如果到时候被提高警惕可就不好了,废物儿子在清醒的时候挥刀不怎么样,但逃跑可是一顶一的强。
即便心里已经开始考虑等选拔回来怎么给好大儿地狱特训,狯岳的脸上仍旧冷静沉稳,完全看不出来实际上在思考给废物儿子扒皮,不卑不亢地与自己的老师道别:
“那么,我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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