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漫长。
傅长宁听见了里边传来的痛叫,接着是数个魔族被掀翻,身体重重撞在魇魔尸堆上的声音。
一个魔族大汉如莽牛般横冲直撞冲出来,被冲散的尸体天女散花般落下来,被他一锤一个锤得稀巴烂,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澎湃的力量感。
是之前伤了青琅的那个雷火魔族大汉。
只是,此刻大汉再看不到先前的爽朗豪气,他面皮肿胀,双目通红,衣裳破碎,血气冲天,宛若一个从尸山血海里冲杀出来的疯子。
唯独怀里那颗血色水晶,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磅礴的修为从中散发出,像夜晚的明灯,吸引着无数扑光的蝇蛾。
“让我出去!出去再抢!”
大汉怒吼着发出声音。
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但能冷静下来的前提是东西到手。所有魔族都知道,只要他离开魇魔界,就有办法立刻回到本族,又怎么可能会让他离开?
“把东西交出来!”
大汉握锤的双手抽搐着,他感觉自己太阳穴鼓鼓的,一直往外跳动,心脏也如槌鼓,身体里的血液烫得仿佛随时能焚烧起来,烧死这世间的一切。
那股躁意在听见这句话时达到了巅峰。
“那就去死吧!”他大吼一声,转身一锤锤下。
这一锤,动用了他近一半的力量,紫色的雷电夹杂火花,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外铺开。众魔族不得不避其锋芒,大汉则趁着这个机会,迅速远遁。
傅长宁叹了口气。
大汉闷头狂奔,根本不看路,外边的三个人他早就观察过,其中威胁最大的是那个人族小子,身上似乎带着什么杀伤力极大的法宝,连他也不敢轻易靠近。但若说凭借法宝就想拦下他,那是痴人说梦。
至于另外两个,天豆魔族,和另一个人族少女,他从未放入眼中。青琅的尾羽对他可没有半点作用,他雷火魔族,正是天隼一族最大的克星。
直到被一条黑红色,比他整个人都还宽的巨蟒抽飞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大汉倒飞出去十几丈,晶体则被那巨蟒的尾巴一卷,落到傅长宁手里。
直到这时候,众魔族再看,才发现这哪是什么巨蟒,分明是一根粗得几乎有些妖异的藤蔓。
有记忆力好的隐隐想起来,之前破开血气屏障的,似乎就是这根藤蔓,但是,当时那根藤蔓哪有如今这般称量天地,睥睨苍穹的架势?!
它的蔓身完全张开,都能把这块空荡的区域占满了。
姬危年完全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他的目光里仍有错愕。
从傅长宁赶到这里,他就知道,傅长宁猜到什么了。
可若是那样的话,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就动手,那只眼睛此刻还没复苏,它是不可能主动离开诅咒之种的。这东西此刻拿到手,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只会引起群起而攻之。
她固然找到了让手环失效的原因,但地下层层的阵法被魇十一布置了千年,虽非有意,但确实影响了传送。从这里到祭坛,还有十几里的距离,她一旦出不去,是不可能离开魇魔界的。
最正确的做法,是应该等这里的一切量变引起质变,等魔族死伤殆尽,让那只眼睛彻底复苏,自己去寻找宿主,从而脱离诅咒之种。
这是最轻松的,剥离二者,又不会损伤自己的方法。
他以为,傅长宁和他的想法一样。
但很显然,傅长宁并不想做这个等待者与最后的渔翁。
她提前插了手,以至于那只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复苏,这里的魔族也还没来得及死光。
她将要面对的,是十多个修为远超她的敌人。
而她只有一根在这光怪陆离的域外世界经历了重重异变的藤蔓。
这一幕,不止是姬危年,被打断了计划的魇十一也差点跳了起来。
他记得这个人族,就是她救下了那些原本应该死去的人族弟子,害他沦落到了这一步。
原本诅咒之种吸收了那些人族弟子的性命,就可以立刻复苏的。结果因为被她打断,不得不和那些实力强了数十倍的魔族殿下对上,诅咒之种本就未彻底复苏,如此一来,力量耗尽,不得不再次陷入沉睡。
她已经打断了一次他的计划,他都还没来得及动手弄死她,这才多久,居然又来第二次?!
傅长宁没有开口,以至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知道她拿到种子后,就骑着藤蔓,迅速往外奔去。
浩浩荡荡,十几名魔族在后边追杀。
这还是之前的混战中,已经死了几名魔族的结果。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无人在意的血色大花似乎也呆了一下,接着一蹦一跳地跟了上去。
操控血色大花的正是魇十一。
当时,他的心脏和帝果,以及扎魔耶的肉身,一同成为了种子复苏的土壤与肥料。之后的大蜘蛛,以及巨茧,乃至这朵花,都是他。
扎魔耶已死,帝果无灵智,此刻这朵花就只有他操控。
魇十一很是小心,然而他跟在后边跑,越是跑,越觉得不对劲。
这似乎是往他原定血祭人族的方向在跑?
祭坛还在那,虽然已经损坏,但阵法还在。他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骤然停下步伐,魂回己身,命令留守在外地千面魇魔去摧毁阵法。
宁可毁了他这数千年的布置,也绝不能让她出去!
-
当杭天烈二人陡然出手时,其他魔族几乎是怒不可遏,“焉家兄弟,你们当真是反了!”
“违逆圣廷,偏帮人族,你们这是魔奸!”
焉奇那也觉得自己疯了,傅长宁一给他们打手势,他居然就真的出手了。
明明已经知道这个人族不可信了不是吗?
可他真的觉得不对。
之前他们其实不是不想离开那块区域的,但是每次想走的时候,总有一堆魇魔重新冲杀上来,将缺口填住。加上其他魔族阻拦,几乎每个短暂拿到诅咒之种的魔族都没机会闯出去,被死死困在那里。
焉奇那因为只剩下一身骨头架子,出力不多。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脑子好像格外清醒,看着其他人一个个眼眶通红,和得了疯病似的互相残杀,他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
这些魔族平日里虽然凶,但也不是这么不清醒的人啊。
他当时一愣,就停下了。结果几乎是惊恐地发现,这些魔族的状态,和外围那些不要命了似的朝他们自杀式冲来的魇魔一模一样。
连杭天烈,虽然看着还清醒,呼吸间喘气也已经如同老牛了,眼瞳也发红得厉害。
这样下去,他们真的不会全死在那里吗?
幸好这个时候雷火魔族那家伙闯出去了,说句实话,他当时是狠狠松了口气的,甚至希望其他魔族都拦不住他,大家一起离开那个鬼地方。
果不其然,一脱离那块区域,那种濒死的危机感就减轻多了。
他是打从心底里觉得,傅长宁似乎不是在害他们,所以此刻才会出手的。
虽然看起来,他很像个魔奸,帮着人族对付自己人。
焉奇那沉默了,下手却丝毫不慢。
和他相比,杭天烈就没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了,几乎是傅长宁一打手势,他就瞬间转身出手,没带丝毫犹豫。
这会儿听见这些魔族骂他,也眉头都不带动一下的。
贼头鼠脑二人组整只魔已经彻底傻掉了。
他们是知道焉家兄弟和傅长宁合作了,但没想到他们这么敬业啊!
居然不是面和心不和,而是真心实意帮她抢夺诅咒之种吗?这是何等的大无畏牺牲奉献精神。
他们自然没有蠢到也反水,但动作也慢了下来,开始划水,如此,傅长宁面对的压力瞬间小了三分之一。
可别小看这三分之一,有了这喘口气的功夫,傅长宁驭使妖蔓的速度瞬间达到了两倍、三倍。
纯论力量,妖蔓此刻的实力几乎是碾压在场所有魔族的,它的关键就在于自己控制不好力量,以及无法以一敌多。
现在这些压力都压在傅长宁身上。
妖蔓懵懂的意识里,只有背着主人不断前行,快,再快,还要更快!
身后,每一刻,几乎都有六七道攻击同时袭来。
其中大半能在傅长宁的操控下,及时避开,但总有一两道,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能硬抗。
妖蔓的蔓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傅长宁同样是浑身浴血,她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若非体术已然进入第三层,又有妖蔓替她挡下一部分伤害,此刻骨头都要被击得粉碎。曾经在浮月城外秘境龙宫中所得的那件锁子甲已经被彻底打烂,身上其他出门前准备的防御法宝也一个接一个被损坏,只剩下一盏长明灯,苦苦支撑,在黑暗中点燃唯一的微光。
但她背依旧挺得笔直。
直得让人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此时距离傅长宁跑路才过去不到两百息。
还有三分之二的距离。
影子来到身下,化成几个字。
“需要我帮忙吗?”
傅长宁知道他身上携带至宝,之前有魔族想杀他,连靠都无法靠近。
她摇头。
但姬危年依旧出手了。
他原本只是个局外人,凭着隐藏气息和至宝在身,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此刻一出手,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数道攻击朝他袭来,好似下一瞬就要将人打爆,可等烟尘散去,他依旧毫发无损,只是气息瞧着略有些不稳。
晶体藏身在傅长宁怀里,黑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望着这一幕。
“他的法宝虽然强,但也没办法撑太久哦。”
“其实还有个办法,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道声音,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的,清脆娇嫩的小孩子的声音,听着天真无邪。
如果魇十一在,瞬间就能认出,这就是当初联系他的那道声音。
但此刻,在场没有认识它的人,它也就肆无忌惮地和傅长宁对话。
听见面前人的心声,问它是谁。
它回答:“我是种子呀。”
傅长宁在脑海里说:你不是种子。
“可我和它结合了,我现在就是种子呀。”晶体并不赞同她的话。
“我知道你见过我,对我有不好的印象,但人家是依主人而定的,主人是邪修,我才是坏的,主人是好人,那我也可以是好人。你之前躲着我飞,我可伤心了。”
见傅长宁没有接它的话,依旧专心致志在躲避后边的攻击,晶体眼珠子又滴溜溜转了下。
“就跟你这根藤蔓一样。”
“难道你觉得,它是坏的吗?”
这回傅长宁很快否定了:不是。
“那就对了,它看起来也很邪,但其实也不坏,不是吗?我也是。”
它美滋滋给自己贴金。
“其实一开始你就抢我,就没这么多事了,我当时就看中了你,在场那么多人,只有你配做我的主人。”
“不过现在也可以。”
它的声音,逐渐变得蛊惑。
“你愿意成为我的主人吗?”
“只要你和我缔结契约,那我和种子,都是你的。你会瞬间拥有强大的力量,反杀他们全部,而不是在这里苦苦支撑。身后那个人族,也不必遇到危险。”
“不然你难道指望你真的成功把我带出去吗?不可能的,而且这里和外边有什么不一样,我和种子本就是一体,你出去后也是要吸收我们的,在这里吸收,不好吗?还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长久的沉默。
没有回应。
还有二分之一的距离。
而傅长宁已经是强弩之末,妖蔓也伤痕累累。
姬危年同样不轻松,就在他恍神一瞬,差点被攻破防线时,一道青色的藤蔓猛地抽来,捆住他的腰身,将他带到妖蔓之上。
姬危年站稳。
傅长宁将他放在了前边,此刻,他相当于是面对着她,他这才发现,傅长宁正面并未比背面好到哪去。
一道宛若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从她眼睛一直到下巴,那一块都是血红的癍痕,两只手上则早已能望见森森的白骨,只剩一点血肉扒在上边。身前的血与裙子缠在一块,分不清哪里是好的,哪里又是坏的。
他手背到身后,无声地攥紧。
直至此刻,他依旧不明白,也不赞同傅长宁的选择。
可心中杀意已经凛然。
但傅长宁对他说,“坐好。”
接着,妖蔓再次加速。
如流星穿过长河,只留下一道尾巴。
魇十一操控血色大花在最后跟着,就在方才,他已经命麾下魇魔连祭坛带阵法全部摧毁,此刻看着这人族少女还在苦苦支撑,他心中只有冷笑。
去吧,去吧,等真正奄奄一息到了那里,你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此刻他反倒希望这些魔族拦不下她了。
真拦下有什么意思,一起见证绝望,岂不更妙?
界壁处的动静还在轰隆隆响,此刻已经不止是一处两处,而是整个魇魔界都在经历世界末日,大地在崩塌,母地在断源,天空从灰扑扑的色泽变成电闪雷鸣,他不知道这一切还能支撑多久,只有种恨不得叫所有人都随着他的大业一起陪葬的轰轰烈烈的痛快。
要死吗?
去死啊!
魇九十此刻已经不再怕了。
他拍拍灰,站起来。
也许是他们一直被封印在界域深处的缘故,这里既是对他们的限制,也是对他们的保护。外界的动静听着吓人,却始终传不到这里来,最吓人的时候,也不过是大地裂了一条缝而已。
长老说,圣廷的大人们会跟着一起进来。
这让他在惶恐之余,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圣廷的大人再如何,也是不会让人族大能冲进来对他们大开杀戒的。至于害死那些殿下的惩罚,那也是之后的事了,他只盼着平平安安度过今日的劫难。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长老的表情凝固了。
怎么了吗?
魇九十疑惑地看向水幕。
原本一路往前冲的黑红色藤蔓,忽而一个转向,径直向上方冲去,在石壁上撞出一个巨大的洞。
那里有什么吗?
一直到血水如天河倒灌,浩浩汤汤而下,淋得那些魔族痛叫出声,魇九十才想起来,那里是“血管”。
是在整个魇魔界四通八达,一直通到他们这里的“血管”。
正是靠着这些供养,他和族人们才能沉睡万年,不老不死,休养生息。
而现在,有人不怕里边腐蚀性极强的魇魔血,顺着这个通道,冲过来了。
-
地下,在傅长宁带着妖蔓和姬危年一起冲进岩层血管中时,场面一派兵荒马乱。
不过很快一众魔族就冷静了下来。
魇魔族的魇魔血,确实吓人,但他们谁没有点压箱底的宝贝,妄图通过这样就吓退他们,不可能。
“追!”
“不拿回诅咒之种,誓死不休!”
“焉奇那,焉鸠涯,你们俩再捣乱,我会以圣廷名义,将你们当场格杀!”
这句话成功镇住了两人。
虽然杭天烈本来就没打算继续帮傅长宁了,但他还是表现出畏惧的模样,退后了一步,任由他们追了上去。
焉奇那有些忧心:“她这是要去哪,东西不会真被她带走吧?”
“不可能的。”杭天烈摇头,“走,咱们也上去,你等下就明白了。”
他知道傅长宁想做什么了。
老实说,经历这么多次差点被诅咒之种弄死,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头,只是没时间停下来细思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现在傅长宁的选择,给了他一个猜想。
如果他的猜想是对的,那傅长宁不可能把东西带走的,不然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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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与熔岩交织的世界,傅长宁和姬危年被妖蔓共同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空腔里,不让她们触碰到一点魇魔血。
妖蔓如鱼得水地穿梭在这当中。
姬危年从刚刚进来,眼前瞬间黑掉就愣住了,此刻才明白她想做什么。
“你知道是谁做的了?”
“还能是谁?”
“你想报复这一族?那——”诅咒之种怎么办?不留下,这些魔族怎么可能买账?
“嘘。”
后边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着捂住自己嘴巴的这只手。
其实着实称不上好看,全是白骨,硌手,还糊了他一脸血,扑面而来的腥。
可他还是瞬间安静了下来。
像是瞬间从浑身疏离,游离世外的影子,回到了柔软的人间。
傅长宁却已经把手收回去了,她自己也意识到糊了姬危年一脸血,但这个时候也没时间道歉,只来得及解释:“我怀疑有魇魔能偷听到。”
晶体看着他们,在心里点头。
确实有个怪老头在一路追踪他们来着。
接着,它就见傅长宁看回前方,而脑海里,始终不见的人声,终于有了回应。
“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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