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她手上动作越来越快。
那些灵气轨迹她仿佛看一眼,就都烂熟于心,弹拉抹捻,如拨琴弦,增删减改,动作熟稔得无以复加。
傅长宁看了一会儿,意识到,“您之前自己也研究过,是吗?”
所以才会只看数眼,心中就立刻有了成算。
“是。”关长没有否认,“阵法摆在这,没有人会忍住不研究。”
她突然说起另一个话题。
“其实我百年前曾经试着改过一次,真正的上手去改,而不是光心里想,不实操。”
傅长宁好奇:“结果呢?”
“死完了。”
傅长宁愣了下。
“什么?”
关长平静道:“我说,人全死光了。当时镇守在壕沟前,那些信任我的将士,都死了。”
“改过的阵法一开始很有效,杀伤力比之原来的更甚,而且不止覆盖壕沟区域,连城门附近那块缓冲地带也能一块顾及到。”
“当时城内将士大加欣喜,大家一开始还小心谨慎,怕出什么变故,等多试了几次,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后,就放心大胆地来到城下练兵。”
“恰逢隔壁城池遭遇魔族大军压境,派人前来求援,我想着大阵上一次开启已经是五天前,三天时间无论如何也够我赶回来了,信心满满带人去支援,自以为镇北关已经如同铁桶般安全,直至我回来那刻,得知城外三千将士尽死,阵法在关键时刻失灵,根本没有开启。若非当时在城中闭关的尹真人强行出关,击退魔军,只怕镇北关早已被攻破。”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自负。”
“若非自负自大至此,那三千人本不必死。”
“此后我再未对外说过我擅长阵法,外人只知我姓潘,潘月鸣,盼月明,域外之月,从来不明。”
傅长宁久久无言。
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件事。
关长之前的激动似乎也有了解释。
换成她,如果已经发生过这样一次大的错误,第二次还会愿意重来吗?
傅长宁在心中问自己。
毫无疑问,如果只是牵累自己,她是决计不会后悔的。
但若涉及旁人呢?
她有什么勇气与资格用别人的性命来担保?
或许这就是她与关长的差异。
“弟子佩服您。”
她道。
这话接在方才那段话后,很难不让人误解,关长听了笑道:“你这是在讽刺我?”
“不。”傅长宁摇头,“关长误会了,是真的佩服,佩服您愿意为了此次满城人的安危,再试一次。”
“那件事,弟子无从评价,对错好坏,关长自己心中分明。但弟子知道,能为人长者,必承受不一样的重量,千万人性命与身家系于一身,对是一身,错也是一身。这种重量,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关长愿意冒着这般风险,再试一次,便值得弟子钦佩。”
“哦?怎么说?”关长对她前边的夸奖并无反应,反而是最后一句风险一说,令她饶有兴致。
还能怎么说?
想也知道,那次事败,关长必定承受极大的非议,而今她再来一次,传出去,外边会怎么想?怎么看?
若只是守城守不住,还可以推说是魔族兵力来得太猛,于关长本人无大节上的过错。
但若是又试图临阵前改守城大阵,势必又要落得一个自负专断,不尽职守的名头,没准兵败的事,都要算在这个上头,理由也简单,谁让你不好好指挥,天天就惦记着改大阵?自以为是,若是把改大阵的时间用在守城上,没准城就守住了。
傅长宁这些年自己也受过流言蜚语,完全能想到这些声音。
傅长宁最后只回了一句话。
“平庸无大错,出头即为过。”
关长大笑,“好一句‘平庸无大错,出头即为过’!”
“你说得没错,不过你放心,这事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不会对外说出你的存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没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做事,你只是提出了你作为一个脑子还算聪明、也还算有点责任感的普通参战之人应该会有的建议,最后采不采纳,还是看我。”
“等离开这里,你依旧是清清白白、霁月光风的仙门天才弟子。”
傅长宁听得蹙眉,“关长未免太过小瞧了我。”
“你看你,还不觉得自己自负?方才还说我误会你,如今我说句平平常常的话,你不同样曲解我的意思?”关长笑道,“这话可不是讽刺,而是事实,你法体双修,实力超群,又是小小年纪,你宗门还当真能让你陷进这个泥淖里不成?”
“别总觉得人家说两句真话就是在阴阳怪气,我这个气量还是有的,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贬损讥讽你。”
傅长宁无言。
默默反省了下,“我明白了。”
确实是她先入为主了。
她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些指责,反而是令关长最诧异的,但她也没再说什么。
“好了,可以去第五道了。”
方才和傅长宁的交谈,并没有影响到她一心二用,继续改阵法,反而是傅长宁,几乎全身心只顾到这一件事。
关长拎起傅长宁,顺便打了个预防针,“越往后,阵法会越复杂,需要的时间也越久,而且我如果没料错的话,应该已经有金丹期魔族注意到我了。”
“金丹期也会上战场吗?”
问这话不是无知,而是傅长宁在镇北关的这两个月里,从未见过金丹期的魔族露面。
“有,但很少,金丹期的魔族基本已经有灵智了,不会轻易来送死,但这次几十万魔族大军压境,背后势必有古怪,有金丹期现身,不足为怪。”
关长道,拎着她在空中迅速前行,沿途所有练气筑基魔族,皆成为了她脚下的尸体。
她神色依旧轻松,不过傅长宁心中约算了下。
“比前边几道,慢了五息左右。”
关长动作一滞,作势要把她扔进魔族堆里,幽幽威胁道,“你真当我杀人没有任何消耗的吗?”
傅长宁知道她不会真的扔,并不害怕。
“弟子也只是随口一算,并无他意,关长又曲解我了。”
“很好。”被摆回来一道,关长笑睨了她一眼。
不再说话,两人迅速来到第五道壕沟。
傅长宁从她骤然加快的动作上,看出了一些不同,果不其然,第六道壕沟,关长速度再次加快。
几乎是一结束,就迅速冲向第七道壕沟。
而在她们抵达之前,早有一只通体被盔甲包裹的高大魔族屹立于那处的空中,黑洞洞的眼中,不见眼珠,唯有两抹跃动着的土黄色火焰。
“屠安真人,许久不见。”
屠安真人,潘月鸣。
这就是关长的全名。
潘月鸣看着他,“怎么是你这个小畜牲,狂厝那个老畜牲呢?”
“家祖正在闭关突破金丹圆满,无暇前来。”
比起潘月鸣的无礼,来魔很客气。
“装个屁的装,当我不知道,老畜牲上次在武定关被老谷锤爆了肉身,差点横尸当场,还金丹圆满?他能突破金丹圆满,我现在就能当场结婴。”
如果让城里的人看到他们尊重的关长大人此刻的满嘴粗语,大概会大跌眼镜。
但潘月鸣对此并不在意,她本来也不是高门世家出身,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兵痞子,骨子里,依旧忘不了年轻时候的本性。
对面的魔族面对这极具侮辱性的言语,不语。
潘月鸣直接将傅长宁拎出来,“看到没?这个小畜生,啊不对,对你来说,也是老畜牲,叫狂焦,他头顶还有个老畜牲,叫狂厝。两个畜牲都是狂魔族出身,知道名字为什么都这么别扭吗?”
傅长宁摇头。
这也是她奇怪过的点。
这些魔族的名字……都很怪,乍一听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细想却都不伦不类。
“因为,他们试图学人族的这一套,给自己划定姓氏、族类、制度,披上种族与文明的壳子,但骨子里,依旧是披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姓氏姓氏是音译,文明文明是复制,学了套假惺惺的礼仪做派,骨子里依旧是个畜牲!还是条趴在人身上吸血,恶心人的血蛭!”
对面的魔族终于无法忍耐。
“屠安真人,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唇舌之利没有意义,将仇恨带给后辈也并不能影响什么,百年前那一战,是真人自己的失误,家祖胜得堂堂正正。”
“好一个堂堂正正!”潘月鸣气极反笑,“来,今日你给我来个堂堂正正看看,看我不把你这个小畜生扒皮抽筋,做成肉汤,灌进老畜牲的肚子里,等和那些将士肚腹里做伴,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堂堂正正了!”
“太平印!”
一道黄色大印浮于空中,光明大绽。
“照顾好她。”
嘱咐了一声,潘月鸣消失在原地,前方爆发出一道巨大的碰撞声,一人一魔迅速战至一起。
狂焦道:“连本命法宝也不用,真人未免太过小瞧了我。”
但同样的话,傅长宁说来是质性可爱,狂焦说来,于潘月鸣而言就是恶心至极了。
“小不小瞧,等下就知道了!”
说着,黄色灵力汇聚,轰击在狂焦身前盔甲上,狂焦被她一拳轰出去几十丈,盔甲都变了形,当场色变。
“你实力又提升了?”
“应付你绰绰有余。”
两人再次战到一块。
远处,傅长宁被太平印罩着,身处战场之中,如同最明亮的灯塔。
四面八方皆是朝她扑过来的魔族,幸而都被太平印拦在了外边。
这些魔族都是遵从本能行事,再就是听从狂焦的吩咐,通过消磨太平印的力量,消磨潘月鸣本人。
至于傅长宁,区区一介练气,谁都没有看入眼中。
傅长宁并没有乱动,没慌乱,也没为此自尊心受损。如果说上次在魇魔界那次,尚且让她感受过无力与难受,那么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的她,已经彻底平静。
潘月鸣几次回头,见她都没有乱动,不由松了口气,接着就全神贯注和狂焦对打。
傅长宁身处空中,目光从整面战场上俯瞰而过。
她很快注意到了一个修为在筑基期圆满的魔族,那是除了狂焦以外,此地修为最高的魔族。
他同样没有参与到这场送人头的炮灰战争之中。
傅长宁手上出现了一枚果子。
奇异的香气,一出现在战场上,就引起了四周魔族的注意,它们攻击的动作更加疯狂。
虽然不知道这香气是什么,但它们都感受到了,这东西对于缺乏灵智、只有本能的它们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吸引力是如此之强,让它们心甘情愿飞蛾扑火。
当然会强。
因为这是最擅长神识一道的魇魔族,耗费数千年,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血玉果。
是哪怕对那些身份尊贵的魔族殿下而言,都毋庸置疑有极大诱惑力的神识一道果实。
傅长宁手里一共就六颗,当时修复识海用掉了五颗,还剩下最后一颗。
她目光瞄准了那个魔族。
手中出现一根羽箭。
金红色长弓出现在手中,庞大的灵力颤颤巍巍地附着于其上,弓身被拉到极致,弧如满月,射出。
咻——
那魔族避开这一箭,箭上却掉落下来一颗血红色的果实,泛着异香。
他愣了下,凑过鼻子,轻轻嗅了下,接着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趁着没被狂魔族的殿下发现,迅速吞入口中,咽下,毁尸灭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受到他的神识在飞速增强。
魔族狂喜。
接着,他抬头,看到了千千万万朝他蜂涌而来的,红了眼的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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