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柳竹秋的宗旨,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一切都可按部就班,向宋妙仙叮嘱一番,离开锦云楼去往张选志府。
张体乾数日不见老师,接待分外殷勤,端端正正行完拜礼,亲手捧来一碗“万春银叶”茶。
“这是刚到的贡品,太爷前儿赏的,学生干干净净收着,等先生先尝。”
柳竹秋最初对这学生抱着利用的目的,相处一年多,见他孺子可教,本性也重孝义,感情早转为真挚,高高兴兴接过茶,叫他坐下说话。
“体乾,先生知道你孝顺,今天还要靠你的孝顺过关呢。”
“先生只管吩咐。”
“我日前摊上些麻烦,害张厂公受累不少,你想必都听说了。”
“先生是在伸张正义,就该狠狠收拾那些弄虚作假的人,否则让他们混进官场还了得?学生听人说起,好生佩服先生的胆量,更觉得做您的弟子是三生有幸!”
张体乾起身向柳竹秋作揖,自豪之情发乎其心,主动表示:“待会儿太爷回来若责怪先生,学生一定帮先生求情。”
柳竹秋摇头:“你只须把我前阵子教你的功课背好,等下张厂公考你时不出差错,那比帮我说一万句好话都顶用。”
张体乾连忙取出课本,他念书虽未到然糠照薪的程度,也还认真勤奋,学过的功课都记得,再在柳竹秋指教下梳理一遍,就更了然于胸了。
少顷,张选志回府,张体乾去请安。过了一会儿,下人来传话:“老太爷请温先生前厅吃茶。”
柳竹秋整肃衣冠跟去,走到前厅回廊下,正遇上张体乾出来,见了她欢眉笑眼蹦过来。
“怎么样?”
“太爷夸我呢。”
柳竹秋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步入前厅,向那身着常服,打扮如同富家翁的白发老太监躬身行礼。
“先生快请坐。”
张选志老脸盈笑,看得出很满意孙子刚才的表现,对温霄寒的谢意随之看涨。但顺天乡试舞弊案轰动朝野,已有不少官员卷入其中,致使官场震动,人人自危,肇因都得归结于温霄寒的揭发。
他做为东厂提督,身处旋涡中心,这几日为回护此人费了不少心神,不交代一番说不过去。
“先生,这句话咱家本不当讲,可你前日在飞花楼的行事也过于轻率了。旁人还罢,咱家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倘若事先知会一声,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到沸反盈天的地步。现在民间议论纷纷,既损了朝廷的颜面,也会害你自己沦为众矢之的啊。”
柳竹秋忙离座谦恭致歉,再不矜不伐申辩:“当日晚生也是受形势所迫。舞弊一事在考场内业已传开,还伴有命案发生。之后士子们群情激愤,在文庙集会抗议,动静之大,想必早已惊动朝廷。若官府误信歹人之言,误会那些士子是在造谣生事,派武力进行镇压,势必熏莸不分,玉石同焚,而真正参与舞弊的人却能隔岸观火,坐享渔利。晚生正是怕无辜正义之士蒙难,才被迫铤而走险,当众揭发漏题实证,好让士子们师出有名,不至遭人诬陷。”
此言不虚,当时东厂和锦衣卫都接到了秀才们闹事的举报,正预备驱逐镇压。假如温霄寒迟一步行动,定会引发流血伤亡以及大规模的冤狱。这点张选志比谁都清楚,听了她义正词严的辩白后肃然起敬,起身拱手道:“原来先生竟是怀着舍己救人之心才甘冒奇险,此等胸襟胆识,诚可比拟古之侠士,是咱家浅薄了。”
柳竹秋连忙谦辞,这时下人来报:“新任锦衣卫北镇抚使张鲁生求见。”
锦衣卫和东厂都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特务机构,后者因长官是与皇帝关系亲近的太监,是以地位凌驾于前者之上。锦衣卫的官员走马上任时不但要拜见本属上司,还得向东厂的上级官员们见礼。
张选志对柳竹秋说:“这张鲁生是咱家的同族,论辈份该叫我一声叔公,虽说草莽了些,但其人也颇有可取之处,先生若不嫌弃,就顺便见一见?”
锦衣卫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攀上关系走遍天下都不怕,镶金的人脉柳竹秋不要白不要,谢过张选志,和他一道坐下侯客。
那张鲁生三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须髯如戟,嗓门堪比撞钟,若暴吼一声或许能惊碎人的肝胆,不说能力如何,凭这副威风凛凛的相貌放在镇抚司撑门面也够光鲜的。
本朝重文轻武,有名望的文人向来不大瞧得起武弁,就是那职衔颇高的武官骨子里也自卑,唯恐被文人轻视。
张鲁生久闻温霄寒大名,怕受鄙薄,干脆先倨傲待人,双方见过面,行过礼,他就只顾着同张选志说话,不太搭理柳竹秋。
张选志怪他不懂事,想替二人拉话头,不凑巧宫里派人来传召了。
他急着动身,柳竹秋和张鲁生便一起告辞。张鲁生阔步走出厅门,柳竹秋追上招呼。
“张大人留步。”
“先生还有何见教?”
柳竹秋已看出他鲁钝憨直,因好面子才故作矜持,便落落大方请他去酒楼叙谈。
她笑容可掬,态度诚恳,张鲁生不明用意,又不好推辞,跟着她来到附近酒肆。
柳竹秋叫上一桌好菜,并一坛泰山大曲,亲自替张鲁生斟满一碗。
“这是张大人家乡的纯酿,请尝尝看是否正宗?”
张鲁生没见过这样豪爽待客的书生,诧异:“先生也好酒?”
柳竹秋笑道:“我初与人结交一般请人喝茶,结识了山东人才请他们喝酒。”
“为何啊?”
“别的地方都管本地名酒叫‘金花’,比如川酒有六朵金花,徽酒有四朵,都偏文秀柔美。只山东称家乡的好酒为‘金刚’,正道出山东人的壮志豪情。今日得见张大人,观君气度便知是豪迈坦荡的山东汉子,须用美酒款待方能畅叙胸怀。”
张鲁生受宠若惊,痛责自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忙向她赔罪。
柳竹秋毫不介意,陪他欢快嚼饮,先聊些乡情风俗,再谈些家长里短,气氛逐渐圆融,竟开始称兄道弟了。
张鲁生粗犷莽汉,高兴起来话就直接,指着她腰间系的玉璜荷包说:“温老弟这个荷包精致得很,不知在哪儿买的,某也想买一个送给浑家。”
柳竹秋先前在锦云楼遭褚公子胁迫,宋妙仙说她可能冲撞了煞神才遇此灾星,拿出太清观求来的辟邪玉璜给她佩戴。玉璜下坠着她亲手缝制的大红鲤鱼荷包,样式新颖别致,上面布满金线绣成的细密花纹,点缀珍珠金钿,十分富丽喜人。
柳竹秋早发觉张鲁生一直在留意这荷包,若不是宋妙仙给的就解下来送他了,暧昧笑道:“这是别人送我的。”
张鲁生马上领会是相好赠送的,忙打哈哈混过去。
柳竹秋趁机放下筷子,看着他的脸说:“张兄,小弟有句冒昧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管说便说。”
“小弟粗通医理,看张兄的气色……是不是经常觉得后背和颈椎酸痛难受?”
她得高人指点,谙熟针灸艾炙之术,古往今来的医书也读过若干,治点头疼脑热的小病不在话下,靠这特长打通过不少人际场上的关节。
张鲁生惊讶:“老弟还有这本事,你说得不错,某这肩颈病害了好几年,看过好些大夫都不管用,近来还越发严重了。你可有法治得?”
柳竹秋说:“张兄习武之人,筋骨灵活,按说不会得这类病。再容小弟胡乱推测,你是否经常接触寒湿之物?”
张鲁生又惊:“某以前是水军,一年四季下河操练,冬天也不间断。前年调任锦衣卫不用操练了,但十多年的习惯一时难改,仍一有空便下河游几个来回,到了三九天河面结冻,就拿斧头凿开冰面,然后照游不误,那河水算不算寒湿之物?”
“这便是了。《黄帝内经》里讲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若冬季不休息保养,就会直接损伤肾气。肾伤了便藏不住精气,精气泄露导致阳气衰弱,让大量寒气聚集在体内。更何况你还在隆冬时节下河游泳,须知要克化那么多寒邪又得消耗大量阳气,久之就会淤血堆积,气脉不通。肩颈疼痛都只算小病,长此以往还将酿成重症,危及性命啊。”
柳竹秋引经据典分析病情,不由得张鲁生不怕,赶忙求她救治。
她劝他戒掉冬泳,当场写下一个行气化瘀,祛湿助阳的方子,说配合艾炙治疗,十日内可缓解疼痛,坚持三个月即可拔除病根。
得施药石,张鲁生对她感觉更亲近了,觉得这书生有才有貌还平易近人,不狠狠巴结对不起祖宗,拍胸脯允诺:“某没别的本事,就好帮忙,老弟今后有难处只管来找某,某一定尽力而为。”
柳竹秋将外面的枝蔓都剪干净了,当晚带着春梨返回柳府。
继母范慧娘闻报,等不及她来拜见,先到二门口迎接,见了她便伸长双手搂住,捧着脸问长问短。看她身子骨大好了,心里的石头方落了地。
她是柳邦彦第三任妻子,原是旧日勋臣家的庶女,家世没落后由亲戚做主许配给年长她三十岁的柳邦彦做填房,至今已逾十年。
当初柳邦彦怀念柳竹秋的生母赵氏,恐将来移情,续弦时对照赵氏的特点给媒婆提了三个反向要求:一、不要舞文弄墨的才女;二、不要花容月貌的美人;三、头脑不必太聪明,口齿也别太灵便。
媒婆不负嘱托找来了范慧娘,她就像比着柳邦彦那三项要求生成的:斗大字识不到一箩筐,相貌平庸,中规中矩,三从四德,挑不出什么缺点,还有个特别突出的优点——知足。
别人酸柳邦彦老牛吃嫩草,她却觉得以自己条件能做诰命夫人已是麻雀变凤凰。唯恐辜负丈夫厚爱,过门后兢兢业业操持家务,巴心巴肝疼爱四个子女。明明三十不到,为贴近后妈的仪态,衣着打扮、腔调神态都刻意向老气横秋看齐。
柳竹秋很可怜她,尽量用孝道来补偿。范慧娘见她聪明能干又是女儿家,也格外倚重。平日事无巨细都找她商量,离了她就像失去主心骨,遇事寻不到章法。
“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不在的几天家里尽出糟心事,都快把我给气死了。”
近在眼前的糟心事是:早上柳竹秋那现任泉州知府的大哥寄来一些福建土仪,其中有一罐龙眼蜜饯。范慧娘取出来尝了一颗,剩下的打算分装后送给亲戚朋友。罐子放在后厅堂里,她离开了一阵子,回去发现蜜饯消掉了一小半,定是被下人偷吃了。
“东西是给人吃的,她要是正正经经求我,我兴许就赏给她吃了。我气的是这帮奴才手脚不干净,今天能背着主人偷嘴,往后更过分的事都做得出,非揪出来好好惩治不可。”
她清查出上午在后厅出入过的下人,集中起来审问,个个都说自己是清白的。她找不出证据,又不忍用刑逼供,罚她们跪在院子里,等着小偷主动认罪。
“这都跪了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那人几时才肯招。”
看她焦愁,柳竹秋挽住她的胳膊笑慰:“太太自来菩萨心肠,那贼奴敢偷东西,就是跪一夜也是该得的,其他人被连累也只能怨他,关太太什么事?”
范慧娘叹气:“话是这么说,可待会儿老爷要请同僚们回家吃饭,那么多人罚跪,家里人手就不够了。阿秋,你快给为娘出出主意,怎么才能把那小偷找出来。”
“这还不好办,太太只管去忙别的,都交给我吧。”
柳竹秋转身向春梨耳语几句,春梨领命去了。她只身来到后厅前的院子里。那十几个婢女还直挺挺跪着,见她来了,几个胆子大的哀声求告:“大小姐,有人偷吃了太太的蜜饯,害我们一块儿受罚,求您帮我们伸冤啊。”
柳竹秋解下斗篷,负责监视的老婆子赶忙上前接住,另一个婆子搬来椅子,安放在门口屋檐下。柳竹秋闲闲坐定,朝台阶下俯视,婢女们纷纷埋头弯腰,生怕自个儿神色不对惹她怀疑,岂知她本懒得为这点芝麻小事动用眼力。
不久春梨领来两个小丫鬟,一个手提茶壶,一个捧着一摞下人用的粗瓷碗。
主仆俩交换眼色,柳竹秋向众婢琅然道:“我知道你们是冤枉的,也跟太太说蜜饯可能是被老鼠偷吃了,太太已答应不再追究。你们跪了这半日想必都渴了,喝了这碗茶就去干活儿吧。”
春梨指挥小丫鬟给地上的仆婢发碗,再挨个倒上茶水。仆婢们纳闷以大小姐的作风为何会轻易罢手,捧着碗恫疑地向她谢恩,再一齐喝下茶水。
只听“哇”的一声,最先入喉的人剧烈呕吐,仿佛烈性传染病蔓延,其余人相继作呕,一下子打翻了泔水捅,每人跟前都留下一滩狼藉。
原来那茶水里掺了催吐的藜芦散,此刻正做捕快搜查她们的五脏庙。
春梨和小丫鬟们捂住鼻子躲开,柳竹秋笑着摇摇头,吩咐两个婆子去检查奴婢们的呕吐物,在第二排左起第三个丫鬟的的呕沥里发现几粒嚼碎的龙眼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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