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痛快的?你在说什么?”蒋墨愕然。
陆邈定定地看着他,倒是慢慢止住了泪,盛了满满一汪收在眼底,眸子上满是血丝。
可奇怪的是,蒋墨从头到尾没在他的泪眼中看出丝毫的悲伤或绝望,平静地如同一潭普普通通泉涌了的湖,令他摸不清陆邈到底是在哭,还是被什么东西熏到了眼睛,正常地落个泪而已。
“你是在哭吗?”蒋墨用手指轻轻蹭了下他的眼角,满心不解:“你在委屈什么?陆邈,我不懂你。”
陆邈又不说话了,仿佛刚刚那句话是勉为其难施舍给他的。蒋墨跟他对视了半天,忽然觉得很累,深入骨髓地疲倦。于是他转过身背靠着榻边坐了下来,看向半透光的屏风以及映在上头的烛火的影儿,苦笑一声自顾自地喃喃道:“你不说,朕就不问了。但是朕知道你不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熟人面前还是很爱说话的。”
但是陆邈跟他不熟,所以也没什么话说。蒋墨心中憋闷,莫名觉得屋子变得很冷,不知是不是窗户没关紧的缘故,还是因心里头空得慌,把周遭的温度都给吸走了也不够填上心头那个窟窿。
屋外万籁俱寂,月如银钩。门口应是有宫人在候着,廊间有侍卫在巡夜,但也是一点声响都不敢出,只能看见从窗前一闪而过的几道黑影。蒋墨讨厌这种冷清得要死的场景,尤其是身后还躺着个大活人,却连句话都不屑得跟他说。
现实世界里,母亲去世后,他守着空荡的屋子一个人过了两年。母亲是独子,双亲早已去世,稍有些血缘关系的亲戚听说他们正四处筹钱全都断了往来。因母亲治病花光了家中积蓄,他又是未成年,一时挣不到足够维持家用的钱,更不够还债,便开始变卖家具过活,连同母亲最喜爱的钢琴。
家里被渐渐搬空,似是将母亲的存在一点点抽离出了他的生活。他无能为力,只恨自己的无能。
于是他开始拼命挣钱,凡是不犯法的事他都做过,他要的也不多,就是想把那台钢琴给赎回来。
结果就在他创业刚起步的时候,他那消失了已久的亲生父亲用了些许手段,便叫他寄托了所有希望的新生公司灰飞烟灭,然后扔了个聘用书,让亲儿子来自己公司上班。
自父亲与母亲离婚后,父亲一次都没露过面。再见面时,则是在气派的办公室中,像是对陌生人一般淡然地说了通公司的规章制度,又把一棘手的项目丢给他,说什么只要做得好就留下重用。
而那时,为了还上他的小公司欠的银行贷款,他刚刚把房子也给卖了。那栋跟母亲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就这么过户到了别人的名下,再也不是他的家了。
他没有家了。
蒋墨不算是个失败者,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可在这件事上,他一败涂地。在父亲的公司卑躬屈膝地过了半年后,待终于攒够了赎回钢琴的钱时,那架钢琴已经从店里消失了,原本放置它的位置上只剩下“已出售”一个小小的纸牌。
就像是优雅美丽的母亲末了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所以他恨父亲,恨他的绝情和不择手段。他在父亲的公司里做得很好,不消几年便成了经理。无人有异议,说他是走后门之类的,因为能力摆在那里。他付出了本应在大学中度过的时光,过早地步入了商人的行列。
他谋划了一盘棋,他要扎根在父亲的公司中,让他彻底离不开自己。然后毁了这一切,就像当年父亲毁了他一样。他认真筹备着,卧薪尝胆般与父亲和平共处。
然后就在他羽翼丰满,终可以实现自己的复仇大业时,穿书了。
想至此,他苦笑出声,无聊地伸出手,跟着那左右摇曳的烛影一起慢慢晃动:“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主角。有着过人的才智,充实又和睦的家庭。模样和性格也好,人人都喜欢他。当然,也有些人跟我一样,不管怎么努力都是个配角。拼死拼活最后落得跟个小丑一样。”
就像是约定俗成,小说的作者也会这么写。所以穿越过来的当天,他便讨厌起了闻人易。不为别的,就为他是标准的主角设定。英俊,聪慧,高尚,如同堕入尘间的无暇的玉璧,衬得其他人黯然失色。
可谁人不想当“闻人易”呢?若有得选,他也不会寄居在闻人默身上。现实和书中,都是身不由己。被命运的翻浪推着前行。
不过他不是认命的人。抱怨完了,日子还得过,皇位还得坐,也得想办法把臭弟弟治得服服帖帖。他抬手抹了下眼角,腰间隐隐作痛,想着去书房睡一觉,起来正好继续批折子。
谁知他刚要站起来,一侧首,正对上陆邈的大脸,顿时吓了个激灵,趔趄地坐了回去。
就见陆邈一脸狐疑地抻着脑袋查探着他的侧脸,泪汪汪的双眸里满是不解,瘪了下嘴问道:
“哭了?”
“……你是不是有病?”蒋墨一口凉气憋在嗓子眼里,呛得咳嗽了起来,抬手往他脑门上轻拍了一章,把这狗胆包天的侍卫给拍回了毯子。
陆邈揪着毯子眨巴着眼,不慎把含在眼里的眼泪给眨巴掉了,忙往枕头上蹭了蹭,仰着头看向缓缓站起的蒋墨,又问:“陛下刚刚说的话,臣没听懂。”
蒋墨翻了个白眼没回他,一屁股坐在榻边揉着被硌疼了的后腰,愤愤道:“刚刚朕同你讲话,你不回。现在朕倦了不想说话了,你倒问个不停。”
“陛下倦了。”陆邈连忙撑着床榻爬起,急声道:“那臣就回去了,陛下好生歇息。”
“你回哪儿去?你不就住在皇宫里吗?!”蒋墨还是没绕过这个弯来,起身呵道:“你老实歇着,快点好起来,不然朕跟着提心吊胆的。”
陆邈顿时瞪大了双眼,颤颤地问道:“陛下何故担忧?”
蒋墨暗喜,忙借机表达了结盟意向:“朕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想交个朋友。”
言罢不忘卖个惨:“朕在这宫里,寂寞得很。”
朋友?!朋友好啊!陆邈顿时傻乐了起来,嘴刚咧了一半就听蒋墨又道:“你睡吧,朕去书房休息了。”
他连忙左右一滚将毯子给扎紧了,跪在榻上连连摆手:“陛下,臣当不起当不起,哪儿有让陛下睡书房的道理!”
说罢他露出了莱盛教给他的谄笑,只不过笑得太过僵硬,一对儿犬牙都呲了出来,简直能生吃四五个小孩。
蒋墨顿住,心想也是啊,我堂堂一国之君,哪儿有把床让给别人,自己睡书房的道理。万一传出去会被史官嚼舌头的。于是他转过身,指着床榻郑重道:“那,朕睡这里。”
陆邈大喜,忙抱起毯子开溜。哪曾想他刚把腿伸出去一条,蒋墨忽然推了他一把,然后咕咚平躺在了榻上。嫌他的脚丫子碍事,抓着塞了回去。
陆邈懵了,咽了口吐沫,开始一点点往床尾移动,想着怎么爬上来的再怎么爬回去,来个曲线救国。结果刚爬了一半,蒋墨来了句:“你别乱动了,朕太累了,明儿还有早朝。赶紧睡吧。”
……?!
“陛、陛下,臣、臣、睡哪儿啊?”陆邈看着横在他面前,如同无法逾越的山岭一般的皇帝陛下,隐隐泛起些许不妙的猜测。
蒋墨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了一眼床榻内侧:“朕觉得你能躺得下,不行朕侧身睡。”
合着咱俩躺一张榻上?!陆邈那刚缩没了的眼泪唰地又冒了出来,挂在睫毛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在他的认知中,君子之交淡如水,反正不是躺在一块儿这种交往法,更别提是躺在龙榻上。
所以我们不是“君子之交”。
那我们到底算什么交情,都交到榻上来了?!
其实他不了解蒋墨。蒋墨初高中住宿舍,同寝的男生常跟他躺一个床上游戏。辍学后去工地打过兼职,跟工友们睡通铺睡了半载,早就适应了。潜意识里觉得俩大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好像再正常不过。
而史书上也记载了诗人们同榻而寝,同桌而食,一起吟诗作赋的感人场景。此乃专家认可的古人巩固友谊的好方法。
殊不知他快把陆邈给感化到就地升天了。
陆邈呆坐了一阵,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地面一动不敢动。待蒋墨呼吸均匀,像是睡去了,又伸出不安分的脚,大脚趾在榻上点着前进了半天,绕过蒋墨的腿,探向了床榻边缘。
然而蒋墨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梦呓般沉声道:“躺下,朕有话问你。”
陆邈心里咯噔一声,怕皇帝祖宗生气,再牵连到其他人,只得乖乖躺了下来,紧贴着墙壁双目圆瞪。蒋墨背对着他,不知他现在的表情跟要英勇就义似的,兀自问道:“你觉得淳王闻人易是个怎样的人?”
“好人。”陆邈答得言简意赅,喉结紧张地上下浮动。
蒋墨没反驳,又问道:“你觉得丞相史景同是个怎样的人?”
“好人。”陆邈其实并不了解丞相,但大家都说他好,那便是真的好。
蒋墨满意地轻敲着床榻,话锋一转:“那你觉得朕是个怎样的人?”
身后没动静了,等了半天还是一派寂静。他疑惑地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就见陆邈双眸紧闭,还很真情实意地打起了呼噜。
……小伙子,你这样的演技会被开除的。蒋墨叹息,将话语权交给了他:“陆邈,朕准许你随便问朕三个问题,朕不会怪罪你。”
陆邈眉毛一跳,缓缓睁开眼,看着蒋墨翻身过来,与他面对面得四目相对,脸上挂着真诚的微笑。
于是他开始掂量了。
掂量了许久。
最后幽幽道:
“陛下,您为什么空着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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