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都城连降骤雨,本是即将到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的喜庆日子,因天气寒冷,再加蒋墨没有个后宫,各宫各殿所居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太妃们,平日里也不爱出来走动,跟那布满青苔的青石板路似的,散发着古旧的气息,隐隐有了“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的意味。
自打礼部尚书故意跟蒋墨提了此次月夕宫宴的事宜,他便上了心。觉着既然这是自己穿书后的第一次宫宴,除却过个新鲜,还得趁着朝廷重臣,王公贵族齐聚一堂时,多了解了解他们,保不齐哪位大哥慧眼识珠,跟他一拍即合,二人互惠双赢呢!
揣着这种质朴的美好愿望,蒋墨先是补了下文化知识,后跟负责此番宫宴的宫人们聊了一阵,了解大概流程,觉着万无一失后才想起那被他晾在寝宫许久的陆邈,忙飘了回去打算跟“新晋友人”陆侍卫分享一下对宫宴的期待。
谁知陆邈已然从寝宫内消失,躺过的床榻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仿佛是退了房的素质住客。
他诧异,唤来莱盛一问究竟:“陆邈不是重伤未愈吗?怎又到处乱跑?”
莱盛一听他主动问起了陆邈,连忙道:“这陆侍卫呢老住在您的寝宫里呢,他……有点害羞。就回去住了。陛下您别跟他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一般计较,这个呢……”
他顿了顿,挤眉弄眼地小声道:“欲拒还迎。”
蒋墨蹙眉,总觉得莱盛今天神神叨叨的,一举一动透着股奸商的油腻感。又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皇宫里的侍卫是集中住在南边的“武贲园”里。陆邈无官无品,平日里负责在宫中巡逻警卫,但他是侍卫□□夫最好的,大家多少都会对他高看一眼。
其实莱盛藏了一半的话,那便是这个高看在陆邈从闻人默的寝宫里全和着回来后,已然被拔高到通了天。
蒋墨对此表示好奇,忙活了一整天如今终于闲了下来,便提出去看看侍卫们住的地方长什么样子。莱盛听得此话,那叫一个神采飞扬,吆喝着抬来软轿,跟个热心导游似的带着他逛起了园子。
武贲园在皇宫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说是个“园”,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院子。地方倒是挺大,但房屋个个简陋不堪,屋顶淅淅沥沥地漏着雨。
蒋墨不由觉得眼前的院子跟整座皇宫格格不入,像极了在名贵的古董文玩旁边放盘臭豆腐,强行“雅俗共赏”。
他抬脚便入,结果脚下踩到了青苔,向后一仰咣当坐了个屁股蹲。莱盛大惊,想上前搀他,刚一用力,也脚下打滑摔了个五体投地,正将蒋墨压在底下,差点没把他憋得就地崩殂。
莱盛惊慌失措地爬了起来,见蒋墨捂着脖子嘀嘀咕咕,顿感自己的脖子也跟着发疼,保不齐很快就得跟脑袋来场永别。
然而“闻人默”竟没怪罪他,只道:“这地方也太破旧了些,怎么,国库亏空到这个地步了?”
莱盛满头冷汗地回道:“陛、陛下,这院子确实许久没被修葺了,之前秦公公管内务的时候,不少侍卫提过想修修着漏水的屋顶,都被拒了。奴才最近正着手处理此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不打紧的。”蒋墨揉着后屁股站了起来,一边小心绕开夹在地缝里的青苔,一边道:“尽快给侍卫们修好屋子,再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现在天气越来越凉了,棉被,炭盆,要用什么别太节省。”
莱盛听得直愣神,这等话居然能从闻人默的嘴里说出来?!咱陛下真的是摔得太严重了,导致性情大变呢,还是说这眼一闭一睁被旁的什么圣人给夺舍了?
有一说一,他倒是猜对了一半。
院中静悄悄的,想必侍卫们都在当值,但陆邈确在,因为他伤得着实有些重,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陆侍卫再头铁也不得不选择卧床静养,生怕晕过去被抬回蒋墨的寝宫。
哪曾想这厢刚盖好被子,抵挡扑面而来的潮气,皇帝祖宗竟直接杀进屋,给他堵在了被窝里。
“陛,陛,陛下……”陆邈慌忙滑出被窝,跪地相迎。
蒋墨摆摆手示意他起来,指着正滴滴答答漏雨的屋顶说道:“这地方也太破了些,不如你还是去朕那住吧。”
陆邈浑身一哆嗦,连连摇首:“陛下,臣、臣住在您那,不合规矩。”
蒋墨无奈,心想这古代人可真是讲究个尊卑,对小可怜陆邈的同情更胜一层,本着笼络人心的说话艺术,笑道:“你我已经是好友了,不必管什么规矩不规矩。”
已经是好友了?啥时候的事啊?!陆邈被他这道笑惊得毛骨悚然,再见他身后的莱盛一个劲儿地冲自己挤眉弄眼,恨不得飞起一脚给他蹬出去,暗道就是你小子把国君引到我这儿来的?!你这个叛徒!
莱盛则顶着陆邈愤怒的小眼神鼻孔轻哼了一声,说什么跟陛下清清白白的,人家都主动来找你了,你还装什么矜持!怎么,提上裤子不认人了?!
而此时的蒋墨却在想,他好容易拉拢了个男二号当朋友,可千万不能放跑了。虽说陆邈一没势力二没财力,但在书里占得戏份比他多,地位举足轻重,说不定将来哪一天他就派上用场了呢!再者了……
就算一点用都没有,也得看好了。不然等被闻人易给忽悠跑了,哭都来不及,毕竟这小子可是在剧情里把闻人默拿连弩车给射成筛子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变成草船借箭里的草人,蒋墨决心更卖力一些,诚恳地邀请道:“此地潮冷,不易于你养伤,你若不愿来朕的寝宫,朕着人给你另外安排个住处。”
陆邈还想拒绝,蒋墨却抢先一步道:“莫要再抚了朕的面子,不然朕要生气了。”
陆邈无奈,只能默默颔首接受了他的“好意”。蒋墨满意极了,乘胜追击地再度抛出橄榄枝:“过几日便是月夕宫宴了,你且准备准备。”
陆邈愕然,不知宫宴与他这小小侍卫有何干系。就听蒋墨继续道:“赴个宴,朕谁都不熟悉,怪孤单的,你且陪朕去吧,朕给你单独安排个位置。”
……啊?!你当在村口吃大席呢,还呼朋唤友的?!!
陆邈顿时咳嗽了起来,直咳出了眼泪,紧着冲他摆手。蒋墨温和一笑,待他咳嗽得差不多了,感慨道:“别这么激动嘛,你我既然是朋友了,以后有什么好事朕都叫着你。就这吧,朕先忙去了,你好好养伤。”
说罢抬腿便走,临走前不忘嘱咐一句:“外边路滑,你小心着些。”
陆邈呆站在原地,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莱盛则悄悄回头对他竖了个大拇指,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能叫皇帝主子如此牵肠挂肚,陆侍卫神人也!
很快,蒋墨走远了,一阵冷风吹入屋中,冻得他打了个激灵。看着飘落在地上的树叶喃喃自语道:“算了,随他吧,总比住在他屋里强……”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宫人们大张旗鼓地将他请到新住处时,他又一次傻了眼,蒋墨给他寻的新住处不是别处,乃自家寝宫的偏殿“葳蕤阁,跟“闻人默”所住的正殿隔了个院子,近到半夜彼此打呼噜的时候都能合上节拍。
那么,这屋子里住过什么人呢?
答,当年的公孙皇后,闻人默的亲娘。
据说许多年前先帝染了豆疫,公孙皇后忧怀圣安,又不能近身接触,自请将这本是书房的地方改为暂住的卧寝,日夜守在先帝身边,为他祈福,被传作佳话,贤后之名由此而生。
他望着眼前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屋子,以及正在紧着往里搬新陈设的宫人,双腿止不住地打软。当年面对狼王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害怕过,如今却恨不能以头抢地,求那已然仙去的公孙皇后救救自己,显个灵,托个梦,让越来越奇怪的国君儿子悬崖勒马,别再做这种吓死小侍卫的荒唐事。
莱盛说得都对,“闻人默”对他的态度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已然超越了君臣之仪与普通友人。
正常国君会让侍卫住自家亲娘住过的屋子吗?
不会。
正常国君会隔着被窝跟侍卫唠嗑吗?
不会。
所以他不正常,他对我有非分之想!
陆邈倚着门框不敢进去,努力捂住嘴没让自己哭出猪叫。我该怎么办?跟贞洁烈女一样拒绝皇帝的“巧取豪夺”?来个感天动地的宁死不屈?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默默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裹走了进去,门一关,窗一闭,先拿起宫人们送的午膳大吃了一顿,然后洗洗脸,擦擦嘴,在屋里扎了会儿马步,默默躺在榻上思索自己那黯淡无光的未来。
宁死不屈是不可以的,怎么着都得想办法活下去。为此窝囊点就窝囊点吧。
他不是怕死,是不想死在这里。
他心里头有根刺,执拗地长在心尖尖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根发芽,直到长成了一棵树,填满了他的五脏六腑,四体百骸。
这树,是由风霜,由仇恨,由刀枪剑戟,国破家亡浇灌而成的。斩不断,割不掉,已然代替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如果被强行抽离,那世间便再无陆邈。
哪怕没人在意了。荆国的朝臣们不以为然,边关的将士们闭口不提。
而闻人默他……
已然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嗅着上头的熏香味昏昏欲睡,已然从刚刚的惊慌失措化作一条平静地等着被夹大饼的咸鱼。殊不知另一边,莱盛正八卦不已地问向蒋墨:“陛下,您为何将陆侍卫安置在葳蕤阁呀?”
蒋墨不假思索地回道:
“因为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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