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衍和那只狸花猫对视了一眼。


    只瞧见它瘦瘦巴巴的,小小一只,揣着手卧在椅垫上打盹儿。察觉到男人的注视,它十分不屑地斜睨过来一眼后,眼皮就再也没抬起来过。


    “这名字很适合它。”


    宋知嘿嘿一笑:“您快别毁我了,哥哥。”


    他把凤凰单丛尽数倒进炒茶机,也在茶案边坐下了。他是个独自一人看店都能热热闹闹的小伙子,不用顾客多说一句话,就能哩哩啦啦地和人扯东扯西。


    扯的无非是茶的事。


    宋知坐在方成衍对面,一边烧水,一边同对方搭话,譬如怎么选茶啦,怎么烘茶啦,他说得都很有讲究。即便方成衍从头到尾无动于衷、一句话没说,他也没让气氛冷下来过。


    “我这人就一碎嘴子,您别介意啊。”


    方成衍心想,他倒很有自知之明,刚想回答对方一句“没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高声叫喊——


    是送货的来了。


    小店员“嗳”了一声,赶忙放下手里的公道杯,出去了。他掀起帘子,踏出门外的一瞬间,外面的雨声便瞬间泄进了屋里。一个胸前背着黑色斜挎运动包的大妈,风风火火地开着电动三轮,正朝里喊:“小茶爷!”


    “来了来了。”


    随后,他就麻利地抱着一大包茶叶回来了。


    装茶的透明塑料袋子足有半人高,少说也有五十斤的样子,里面的茶叶被填得又高又满,甚至都遮住了店员的视线。


    方成衍看他身材偏瘦,但手臂却似乎不乏力量,宋知露出在外的一节前臂上,带着力量与少年感的青筋微微凸起。


    方成衍慢条斯理地问道:“这算是什么茶?”


    “高山春茶。”


    被茶农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叶片,被承装在一个袋子里,一齐散发出浓郁的气味,淡雅悠长、桂馥兰馨,霎时填满了整个屋子,也让方成衍提起了一点兴趣。


    “我要一些。”


    “不行啊,”那店员反倒摇头,不卖。“还没加工,就这么泡了喝,嘴涩。”


    “那什么时候可以?”


    “怎么也得傍晚了。”对方想了想,继而说道:“要洗、要扬、要烘、还要炒,复杂着呢。”


    语音刚落,炒茶机的声音也停了。


    宋知忙把怀里的茶叶袋子放在地上,回到机器旁边,熟练地把炒好的茶叶挑拣、压好、分装成独立包装。他好不容易忙完了,正欲把东西递给顾客,抬头却见对方和人通起了电话。


    方成衍站在门边,望着外面雾雨蒙蒙的大街,一脸冷漠:“马上就到了,您不用担心。”


    “车我停在别处了。”


    “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待会儿就去接您。”


    听筒里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让男人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是。”


    宋知在柜台边上耐心地等着,他听着男人恭敬礼貌的语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看男人的模样像是个高级商务精英,但是现在这一口一个您的……


    宋知心想,这大哥干的是该不会是什么富人家的专属司机吧?难不成是出来买点茶叶,回去给领导送礼?


    “好的。”方成衍挂断电话。


    他从宋知手里接过茶叶、看到包装时,微微迟疑地盯着这包装看了一秒,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宋知却能敏锐地察觉到,这位顾客……似乎是有所不满。


    “怎么?不合您心意?”


    “嗯。”方成衍把茶叶放到了柜台上,推了回去:“准备送人,劳烦包装高级一些。”


    “行!”宋知忙把茶庄里所有款式的袋子全翻找了出来,陈列在男人面前。“您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见顾客迟迟没有选的反应,宋知开口说道:“您还真别嫌弃。”


    他指指面前这一溜儿袋子:“我向您打包票,这已经是这条街上最高档的了。”


    “没有嫌弃,只是不符合收礼物的人的喜好。”方成衍眼睛扫过面前的包装,抬眸看向店员,眼神毫无波澜:“就这些吗?”


    “就这些,都在这儿了。”宋知皱了皱眉:“现在下雨天,也不好给您找现成的包装,我们小本薄利,您要是想买再洋气一点的啊。”


    “我推荐您一家,您去市中心,找‘芝兰茗品’这个店,那儿的东西老全了。”


    “太远了,我不想去。”方成衍说。


    他坐了一宿飞机,整晚都没睡好,此时更不想按着地图导航开车去找一家新店,只想趁早在午饭之前赶到老爷子家里算了。


    方成衍本身不是太多讲究这些的人,但是家里的老爷子却是个极挑的主,哪里有一点不合他心意,一顿唠叨,必不可少。这种挑剔尤其体现在对贺寿礼的态度上,方成衍和小叔从小到大,为此没少挨怼。


    宋知还没听过哪个正常顾客会这么说话,心里寻思了半天,想着这人是不是要干架。


    “那我们这儿没有。”宋知语气强硬地重申了一遍。


    “有别的办法吗?”男人虽然面无表情,但语气里显然没有别的意思。


    宋知无语。


    心想,这大哥长得利利索索的,怎么干个事这么费劲呢?


    “我不认路,就您这里吧,方便和负责的厂家联系一下吗?”方成衍在茶案前径直坐下,伸手去掏钱包:“多少钱?我可以多付款。”


    这人可真轴。


    他几句话到了嘴边又吞咽了回去,拉开了收银台下的抽屉,心里念了三遍“顾客是上帝”,最后妥协道:“成,我翻翻电话簿,看看有没有能送来的。”


    说完,便蹲在地上,在收银台下的抽屉里两手并用地翻找起来。结果还没等找到送货的厂家号码,一旁手机反倒先被别人打了进来。


    小店员腾出一只手来,打开了免提:“喂?”


    “宋知,你嘛呢,张令泽回来了。”


    “我听别人说,他刚才上你家找你去了。”


    听筒里一上来便抛出这么两句。


    方成衍看到他翻找东西的手指顿时一僵。


    “我跟你提个醒儿,省得他以后再去扒拉你……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你他妈不知道怎么想的,跑那老远,去南方卖茶叶,老子想搓个麻将都凑不齐人。”


    “嗐。”宋知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


    “张令泽……还打电话向我打听你。”对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没理他……”


    “他说什么啊?”


    语气故作漫不经心。


    “能说什么?屁话不比当年少,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当然说好啦,我说你好得坐拥十个大公司,好得他爹都快活不过你。”对方紧跟着又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都在那儿待一年半了。”


    店员忽然沉默起来,他整个人像是凝滞在那里,想要开口说话,但嘴角只是短促地扬了一下,又抿了抿嘴唇,实在是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满脸都掩盖着极度的失落和苦闷。


    “我不想回去对着我爸的驴脸了,你没见,为这事儿,他甚至一口茶叶都不喝了。”


    “我不会回去了。”


    他终于找到了店里的通讯录,把它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手指快速翻动着页本。


    “……”


    “知道了。”对面长长叹出一口气,“先忙吧,有空再聊。”


    电话“嘟”地一声挂断了。


    小店员脸上什么明亮灿然的笑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他沉默地拿起通讯录册,从地上站起来,发觉男人正在盯着自己看。


    这顾客看他好久了……


    宋知平复好情绪。


    “就这个,我问问吧,不一定行。”他给男人指了指本上一串数字,照着上面的号打了电话。幸运的是,那厂家很好说话,声称经销商正好就在附近,待会儿会把新品各带一个。


    “成了。”宋知把手机顺手扔在柜台上,“半小时后就到,您又得跟我在这儿歇会儿了。”


    “一共多少钱?”


    他在收银机的键盘上敲敲打打了几下,抬头告诉男人:“凤凰单丛两斤,拢共4200。抹个零儿,收您4000整。”


    “包装呢?”


    “不用您付了。”宋知撇撇嘴。


    男人掏出钱包,划卡。


    “您司机这一行,也挺好干的吧?”宋知说话时并没有看对方,他对着收银机显示屏做入账,嘴上也不忘跟人搭话。


    方成衍不知道这店员在说什么,直接选择了无视。


    “我继续坐一会儿。”男人说。


    “行,欢迎,我闲着也是闲着。”宋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客套式的笑容,跟刚才打完电话时,那副神情落寞的样子截然不同。


    方成衍这次直接坐在了狸花猫旁边的木椅上,他刚坐下,便瞧到小猫的耳朵往后收了收——


    它八成是听到了动静。


    男人伸出手来,轻轻地掻了掻它的后颈毛……


    等宋知入完了账,再朝毛尖儿看过来的时候,一人一猫已经和和美美、相亲相爱一家人了。


    这画面很是和谐。


    方成衍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摸猫头的时候却格外轻柔。也不知道是因为会摸,还是手心里自带了什么魔法,毛尖儿在他手掌之下呈现出无比的乖顺,甚至还把头仰高了点,配合他摸。


    “好摸吗?”


    “嗯。”


    宋知绕过柜台,蹲在了毛尖儿前边,手指轻轻掻了掻猫猫的下巴:“才喂了一个月,胖多了,刚捡到它的时候,骨头都露出来了。”


    “是吗?”


    毛尖儿闭着眼睛,一副沉浸享受其中的模样,还发出了愉悦的“呼噜”声。


    “那天也下雨,我见它在别人车轱辘底下钻着,就把它捡回来了。”


    他伸手摸摸毛尖儿的前胸上的软毛:“小可怜儿一个。”


    小猫蜷着,店员蹲在地上的姿势看上去也像是在蜷着。


    “那你呢?”男人问道,他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这一句话更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什么?”


    什么你呢?


    宋知纳了闷儿了。


    方成衍仍在用手温柔地抚摸毛尖儿的后颈,由顺滑的表层皮毛摸至底下柔软的茸毛,那触感又轻又痒又绵软。他以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地将目光转移到地上的宋知:


    “你刚刚接电话的样子也有点可怜。”


    这话十分直白,又十分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宋知是谁?他更不是什么等闲人物。


    他反应了几秒,忽然轻笑一声。


    抬起头和男人直直地对视,眼睛微眯:“怎么?喜欢我啊?”


    “很有兴趣。”方成衍毫不避讳。


    宋知脸皮也厚:“谢谢,也没什么毛病。”


    “我嫂常说我打小就这么招人稀罕,没辙。”他大咧咧地看着方成衍。


    半大小伙子,自己夸自己,一点都不带脸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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